其实,地窨子里面积挺大。云灯喇嘛手里端着灯,在前头一直往里走去。进了十米左右,他们面前又出现了一道门,门上挂着锁。原卉他们十分惊奇。大师,这里边是什么屋?原丼问。你跟我进去就明白了。云灯说。
这里间原来是个佛堂。迎面墙前供摆着三尊金佛。喇嘛教的三世圣佛:一位主前世,一位主今世,一位主未来世。有一人之高,每位佛前燃着长明珠拉灯。两面墙!刻满了藏蒙经文,地下放着些喇嘛教需用的法器,达木谢、牛角号、经轮,还有几个红木箱子,大概也盛放着经卷和喇嘛教的东西。
大师,这里是不是你做法事的地方?原卉问。不,不是。我早已不做法事了。这里是原先那个被拆掉的诺干苏模庙的地下室,由于封存得早,知道的人少,所以当时幸免于难,保存下来这金塑三世佛和大庙上的一些法器经卷。文革中,为这三世佛,我可吃尽了苦头。总算我对得起它们,没让它们遭到世人的亵渎。晻嘛咪叭哞晬!云灯虔诚而欣慰地合掌念经。
啊!金佛!三个金佛!铁巴也不知何时走进了这佛堂,一见金光闪闪的金佛喊叫起来,两眼流露出贪婪的光,叔叔,真有你的,金佛到底还是在你手上,瞒过了文革中所有的审查拷问。真了不起!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啊!
你给我出去!贪婪成性,杀孽深重,别进这佛堂亵渎了神灵!白孩儿,轰他出去!白孩儿呼儿的一声冲过去,铁巴吓得赶紧逃离出佛堂,呆在外间。
唉,罪孽啊,他们哪里知道,其实这三尊金佛全是泥胎,只是上边涂了一层金粉而已。可世人却不信这个,苦苦追索这三世佛,不放过他们。唉,罪孽啊!云灯喇嘛摇头感叹。
原卉听着也苦笑。
这时,云灯喇嘛打开一个红箱子,从里边拿出一个陈旧的包裹,递给了原卉,缓缓地说:这就是白海的遗物。几本日记,一副眼镜,还有一些书什么的。原卉赶紧打开包裹,翻看日记,里面全是记着这一带沙坨子上所有植物的有关资料、数据,还有这一带沙漠气候的记载。他是为画一张百草根系图,去挖锦鸡儿草的根须时发生沙崩埋进沙坑去世的。他走得匆忙,他还想在这儿干好多事儿,可是,唉,好人命短呵,他就匆匆地走了,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他根本没想过死。可是,唉,他就死了,沙葬了。我是从他日记本上找到了他单位的地址,才拍去的那封电报。他是我一生惟一的知交朋友,说实话,我真舍不得把他的遗物交给你。云灯两眼湿润了。
原卉听着这些,抱着丈夫留下的遗物,眼泪不由得默默地淌湿了衣襟。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懊悔和痛苦撕咬着她的心。
老白的尸体,就跟那棵锦鸡儿草的根须一起埋在沙里了。如今也已经找不到了,化为泥土了,被吸进那些植物的根系中,一起生存在沙漠上了。这样也好,来得平凡、活得平凡、走得也平凡。草芥之民还回草芥之本,远离了世俗,也符合了他的为人准则。云灯说完,如释重负地徽闭双目,沉默了。原卉也沉默着,思索着。
这时,外间地窨子里出现了骚动。原来,被狂风卷来的流沙开始掩埋了地窨子的门,地窨子里的空气开始稀薄起来了。那些个可怜巴巴的动物们,多数奄奄一息,倒地待毙;稍有活动能力的黑狼和狐狸等大动物,本能地意识到虽然地窨子躲开了热沙暴的袭击,可现在另一死亡的危险又威胁开了。于是大黑狼趔趔趄趄走到地窨子门口,用嘴拱开板门,拼命扒开堵得很高的流沙,终于不顾死活地冲出去了。跟着,能走动的狐狸等也都跑出去了。
流沙继续掩堵起地窨子的门。速度很快。眼看就要整个掩埋了这间地窨子。
铁巴惊恐地看着门,又看看里间的云灯喇嘛和原丼。云灯喇嘛咳嗽起来,呼吸显得困难,他艰难地对原丼说:我的时辰到了,我要跟我的佛堂和敬奉的三世佛一起埋入地下了。你走吧,也许还有些生还的希望。
不,我也不想走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和我丈夫。原卉果决坚毅地表示说。
唉唉,你也傻透了,跟你的丈夫一样。云灯又呕心呕肺地咳嗽着,脸无血色,变得紫青。原卉走过去给他轻轻捶着背。
铁巴突然歇斯底里般地狂叫起来:不,我不死,我不死,我要活!我要出去,我要走!说着,他站起来,向地窨子门冲过去,他拉开门,学着那条黑狼拼命扒起堵门的流沙,同时回过头冲奥娅喊道:奥娅,你还想在这儿等死呀?快跟我一起走吧!
奥娅看了看铁巴,又看看云灯和原卉,只见这两个人脸上都毫无惧色和痛苦之状,显得泰然、安详,一副一切顺应自然的样子。奥娌终于站了起来,跟着铁巴的身后,从地窨子里爬着出去了。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快没有了声息,惟有热沙暴依然肆虐着,想把整个世界撕个零碎。
你也走吧,不要跟我比,不要在这儿等死。云灯喇嘛对原卉说,为了你丈夫的这几本宝贝资料,为了他用生命画出的沙漠百草根系图将来真有点用处,你也应该争一线希望去活。
大师,我出去也是个死,沙漠里我寸步难行,分不清东西南北。原卉说。
不,你还有希望,我让白孩儿带你走,它会带你走出沙漠的。云灯喇嘛拍了拍脚边卧着的白孩儿脖子,指指她又指指外边,对它说,白孩儿,记住,从今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你把她送出沙漠去!
白孩儿似乎听懂了,看看主人,又看看原丼,尾巴摇动着,表示服从。
你还得武装武装,穿点厚布衣服防晒烤,扎上腰带,扎上裤腿,把脸也蒙起来,只露出眼睛就行了。云灯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了衣服和蒙头巾。
不,大师,要走,咱们一起走,我不能撇下你一个人走。原卉哽咽着说。
好了,此事不要再争了!我知道自己的阳寿,时辰马上就到,你快点武装,不要再浪费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的路还没走完,哪能半途而退!云灯喇嘛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训斥原卉,同时从一旁拿出了一瓶水递给原齐,这是我储存在这儿的一瓶水,本来是擦金佛灰尘用的,你拿走吧,路上省着用。
原丼极为难受,又不敢拒绝,心情沉重地望着那瓶水。
云灯喇嘛无言地把水瓶放在箱盖上,说一句:愿佛保佑你。晻嘛咪叭哞畔!云灯喇嘛伸手轻摸原丼的额顶,行摸顶颂佛之礼,虔诚祝愿。然后,转过身缓缓走向三世佛前,盘腿坐在圆垫上,闭目合掌,朗朗诵出一声:喃嘛咪叭哞晬,老喇嘛去也!便坐化圆寂。脸上呈出圣洁而和详的光泽,嘴角挂出看破红尘宽容一切的超然微笑,也似乎为自己终于圆满走完了人生最后旅程而感到满意。原卉默默地为他祈祷。这位沙坨子里的平凡喇嘛,为自己信念终生不渝,最终也为这一信念而安然坐化,显得如此庄严肃穆,超尘脱俗,令她生出无限敬重和宁动之情。她深深感受到一种信仰的威慑力和神秘的感召力。难怪人类各民族只要有了文明便具有各自的宗教信仰,千百年来延续至今,代代相传,香火不断,自有它的生存和发展的道理。这也是一种自然。人类需要信仰。她洒下两行清泪。
白孩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云灯喇嘛坐化产生的气息,站在原卉的身旁,不敢走前去,不敢像过去那样亲昵地磨赠。它真是一条有灵性的狗,它怕亵渎了逝者的圣洁。
原卉抚摩着白孩儿的头说:我们也该走了,去走完那没有走完的旅程。是呵,咱们不能畏途,不能畏途啊!
她按照云灯喇嘛这位大师的吩咐,全副武装起来,揣上那瓶水,背上丈夫的遗物,然后鞠躬告别了老喇嘛的遗体,带着白孩儿走出了地窨子,大步跨进混沌莽莽的风沙世界里。
她们身后的那座地窨子,很快全被流沙掩埋了。埋得毫无痕迹,无影无踪。倘若不是刚从那里走出来,真怀疑世界上曾存在过那么一个地窨子,里边藏有三世金佛和坐化的喇嘛大师。而真以为这世界上惟有黄褐色的沙漠,亘古至今的主宰。
我还要回来的。回来种百草,恢复诺干,苏模庙的原来本色一一绿色,那时再祭奠你们吧……原卉暗暗说。
她和白孩儿迈开了勇敢者的步伐。
三天后。
在那热沙暴席卷过的茫茫沙地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条毛色雪白的大狼狗,用嘴叼拖着一个女人,艰难地行进在风沙中。它连爬带拖,摇摇晃晃,在它嘴下拖拉的那个人头脸被热沙暴击打得伤痕累累,干裂出血,燎泡满脸,嘴和鼻子灌满了沙土,处于昏昏迷迷,奄奄一息状态。她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白包裹。
那条白狼尽管自己也疲惫不堪,摇摇欲倒,但仍然坚轫不拔地、忠贞不渝地,一步一步向东方挺进,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