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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苍鹰(8)

三只雏鹰逃避着母鹰,又都伺机飞回了窝里。母鹰怒不可遏了,发出饮血食肉的啸鸣,箭一般扎进窝里,猛扑向三只雏鹰。一只雏鹰的头上连皮带毛被叼下了一块,一只雏鹰被撞倒了,另一只的嘴边被啄了一下淌着血。显然,如果不顺从母鹰的意愿,它将会一一啄死这三只雏儿。

一直不敢对抗母鹰的三只雏鹰,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终于被激怒了,血管里滚涌起反抗的热血。它们的头脖高耸起来,扬起年轻而且已经坚硬的利喙,摆开了战斗的架势。此时,它们身上的动物的母子关系的本能变得淡漠,而鼓满了为自己生存不顾血族关系相拼一场的野性。当老母鹰再次发起进攻扑过来时,三只雏鹰一起迎战,扑向了它们的妈妈,从三个方向围咬起来。

这是一场生和死的厮拼。老母鹰更为激烈地对抗着,毫不畏惧,显出自己所有的战斗本领,点燃着三只雏鹰的仇恨的火种。

母鹰毕竟年大体衰,加上饥饿,它渐渐支持不住,顶不住三只年轻的鹰的反抗。它开始退却着,招架着,终于倒在三只雏鹰的铁爪和胸脯下边。它的头部、脖子、前胸等多处受伤被叼破,淌着黑褐色的血,染红了羽毛。它的伤是致命的,似乎等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它停止了反抗和挣扎。

郑叔叔,快,母鹰倒下了!快去救救它!伊琳吓坏了,紧张地捂着嘴喊叫。

老郑头却没有反应,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腮帮上的一块肉一眺一眺地抽搐。

郑叔叔,你怎么了,快去救老猎鹰呵!你为何不去救它?伊琳愤怒地摇晃着像一尊石雕般的老郑头。

你喊叫啥!这是无法挽救的!老郑头突然咆哮了一句,接着,垂下了头,低声说,孩子,这是无法挽救的,这是它们的规律,你没看见老母鹰自己都放弃逃走和停止反抗了吗?这是苍鹰的规律。够曰子的雏鹰必须吃掉母鹰的血肉才能飞上天,才能具备闪电般俯冲、进击、扶摇万里的本事!而母鹰则通过这种献身、通过这种肉体转换,才能永远留在它酷爱的高空,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它们的法则,法则!无法破坏的法则!这也是世界上苍鹰极少的缘故。

伊琳发现老人的眼眶里闪动着泪珠。脸色显得苍凉而悲壮。她震惊了。哦,多残忍的法则!

她突然忍不住喊道:不,我不承认这法则!我不能眼瞅着老猎鹰被自己的崽子啄死!我是人类,不管它们的鬼法则!她拣起一根棍子,欲朝歪脖树冲过去。老郑头一把抓住了她。

孩子,我求求你,不要破坏它们的法则,我们没有权力这样做。老猎鹰自己也不同意你这么做的。

可它救过我儿子的命!也是你留给儿子的礼物!别忘了,礼物!

礼物,早就没意义了。我的那个儿子不回来了。给你看看吧,这是上次我去场部时收到的信。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封揉得皱皱巴巴的信,递给了她。伊琳匆匆读起来。爸爸:

请原谅您的儿子,我不能回故乡看望您了。我要参加一个关于治理沙漠的学术报告会议,我要宣读自己的论文,也许能获得硕士头衔。

爸爸,恕儿子直言不讳,您离开那个苦沙坨子吧!在那里埋掉了您的几十个春秋还嫌不够吗?据场部领导来信说,您要我回去的目的是,让我去说服场领导,为您保住那个苦沙坨子。这真有点荒唐。苦沙坨子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免于大漠的吞并,我说不准,也没有兴趣,但您却应该走出那该死的沙坨子,享几年晚年清福了,到我这里来吧,爸爸,我求求您,场部领导也叫我劝劝您,别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也不要使一直想对您尽尽孝心的儿子失望,

愚儿小龙拜上

X年X月X曰

伊琳缄默了。拿信的手微微颤抖。她感到心直往下沉落,犹如掉进了一个无底的冰窟窿,甚至好比谁拿一把没开刃的钝刀来回锯着她的心。生活对老人没有多少给予,现在把仅有的希冀也收回去了。她感到怆然,现实的冷酷让她惊愕。一个一辈子扎在沙漠里却不知道靠沙漠还能当博士硕士的老父亲;一个远离沙漠、忘了沙漠,却又想凭沙漠获取博士硕士头衔的儿子;还有眼前这只为子孙的飞上天甘心献出自己血肉的苍鹰……哦,这个世界是多么纷杂、荒诞,而又让人激愤啊!难道正因为这样,人们才有执着的追求,父辈才有不懈的希冀,母鹰才有不吝啬的牺牲吗?她似乎看到这个地球正从那母鹰的血泊和父亲的躯体上冉冉上升。至此,她才发现了一条真理:她生活的这个地球向前滚动的动力原来是牺牲。

沙漠的风吹得疾了。沙丘上的苦艾、沙蒿子急剧地摇曳起来,在风中发出嗖嗖的热烈絮语,天地间开始变得浑沌一片。

伊琳看见母鹰最后挣扎了一下,那三只红了眼的雏鹰纷纷噬饮起从母鹰胸膛里流出来的热血。这是它们等待已久的上帝安排的圣餐。与此同时,在它们身上也注进了往后有朝一日会有同样命运的因素。因为它们是苍鹰,具有能搏击万里的苍鹰才具有的法则。

一阵狂风吹来,把树上的鹰巢一古脑刮卷到地上。三只年轻的鹰呼地腾空飞起,犹如三只黑色的幽灵。它们的躯体里,顿时奇迹般地产生出无限的冲击力,在呼啸的狂风飞沙中穿梭、进击、飞跃,显得那样敏捷、矫健、奔放、勇猛。它们高鸣着,向肆虐的风沙宣布着自己的轻蔑。

它们最后俯冲下来,低低地飞旋在那个被刮落的裹有它们母鹰残骸的鹰巢上空。三只鹰庄严有序地盘旋,一圈、两圈、三圈……风大了,沙狂了,这三只幽灵终于发出悲凉的哀鸣,飞离鹰巢,猛然如三支黑色的利箭,劈开茫茫的黄色沙雾,直冲霄汉,扶摇而上,寻觅着更高的天空、更自由的王国。在极目处变成了三只黑点,最后消失了,完全溶化在高天的胸膛。老郑头的脸上静静地淌着两道泪水。

伊琳怀里抱着儿子,默默地垂着头。她在思索。生活的启迪如此严酷而丰富。大风摇撼着沙漠。

那个裹有母鹰残骸的鹰巢,被风卷着向前滚动。老郑头走过去,双手捧起了那鹰巢。他脱下外衣,把鹰巢包裹起来,自己赤裸着瘦瘦的古铜色的脊背,大步走到那个古城废墟的一堵旧墙下。他蹲下来用手挖出一个坑,把鹰骸放进去,上边盖上土压好,然后站起来把那堵旧墙推倒在鹰坟上边。他就这样安葬了老猎鹰,在坟前站了许久。往回走时,他对伊琳说:你不要责备小龙吧,他有他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我想通了,我已经不责怪他了。苦沙坨子林业所能不能保留,不是问题的本质,关键是一个人要走完自己选择的路,去办好内心许愿的事情。我决定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是撤销了这个绿化点,我也留在这里,死后跟老猎鹰一样躺进这里的沙底。老人的眼睛安详平和地看着沙漠,稍停片刻后接着说,你知道,这里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人死在哪里,他的灵魂就转移到那个地方的什么活物身上。我死后变成这里的一棵苦艾草、一只小鸟什么的,也甘心了。儿子说我是受苦的命,我是认了这命。伊琳默默地咀嚼着老人的话。

当他们赶回家里来时,沙坨里已经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犹如怒涛万丈的大海了。一切生命都在这狂暴的风沙中瑟瑟发抖,经受无情的鞭打,去选择生和死。

他们关紧门窗,点燃上小油灯。风沙在屋外肆行,小油灯在过堂风中摇曳,若明若暗。狂烈的风沙从四面冲击着这间土屋,恨不得掀翻后一口吞掉它。

老郑头久久站在窗前,凝望着黑暗中肆虐的风沙,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去看什么呀,郑叔叔?

去实验地,还有几棵樟子松幼苗没来得及立沙障子,风前叫鹰搅和得给忘了!

风沙这么大,天又黑,您就别去了吧!不去不行。没有沙障子,小幼松会被风刮折,流沙也会埋掉它。

老人说着就准备起来,用绳扎紧裤腿,扎紧腰,又找出细铁丝、大板斧、马灯等用具。

郑叔叔……伊琳迟疑了一下,是不是要我陪你去?不用,你吃不消。把门窗关好,我很快就回来。

伊琳还想劝阻,可老郑头拽开门,提着马灯一头扎进风沙里。伊琳目送着那盏在风沙中艰难前行的马灯,重重地叹口气。她开始焦灼地等待起来。老人的身体吃得消吗?别在风沙中迷了路……她有些疲倦地斜依在坑墙上,思索着。这些天来,生活对她的启发和教育太多了,她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她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这些天自己居然忘掉了那个创伤,同时也有了一个新的感觉:那件事并不值得自己那样哀伤。她发现自己正在找回已丢失的自己。其实,没有那个人,她也活得很好,这样一来,她的心里顿时豁然明朗了许多。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是无法填平的,结婚并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情,人与人之间想沟通就得付出代价,而且,有的是永远无法沟通的。

她终于找到了老人说的那个支撑点,站立在自己的两条腿上了。于是,她在心里头一次宽恕了他,就像老人宽恕了儿子、母鹰理解雏鹰一样。这是沙漠的性格,沙漠的胸怀。

后来她睡着了。一觉醒来,窗户纸上透着曙色,外边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郑叔叔!她一骨碌爬起,喊叫起来。没有回音。老人还没有回来。

她慌了,匆忙下地去开门。可是门推不开,从门缝里往外一瞧,她吓了一眺,原来流沙在门口堆了几尺高,完全堵死了门。从门是出不去了,她急忙返回里屋,从炕上打开窗户,眺了出去。她嘱咐儿子不要出屋等她回来。她转身向北坨子跑去。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只经历一夜的风沙,坨子里竟是面目全非。沙柳和榆树丛都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背风坡上的苦艾和沙蒿子都埋进沙里只露出尖儿来,而有些高沙丘被削平了,可又有些新沙丘凭空出现了,一棵陡坡上的老树被吹出了根,像一个脱光裤子的男子哈腰站在那里。沙坨里的地形变了,老天心血来潮,一夜之间重新安排了这里的布局。她像一个远古洪荒时期幸存的野人,跋涉在这片经一场洗劫的土地上。

郑叔叔!她一路喊着,跑在那片消失了所有生命痕迹的沙坨上。

她踉踉跄跄赶到老柳树坨子实验地。郑叔叔!

沙坨静默着,没有一丝生命的回声。小鸟们早已飞离了这里,没来得及飞走的也被风沙卷到该去的地方;小虫们躲进沙漠的深处,还没有来得及钻到地面上来,那是个艰难的工程,活着爬出来的不会有几个。

那座供歇息的小马架被刮倒了,一半埋进流沙里。不过她发现,这一带终归是经人的手种植管理的坨子,风沙的毁坏比其他地方轻微得多。胡枝子和黄柳尽管也被刮没了叶子,但仍然顽强地挺立着。沙坨子和沙丘的移动也不大。

她找到了栽樟子松的地段。每棵幼松周围都架立着三角形高篱笆墙,用铁丝扎连着。在篱色墙的外边,被挡住的流沙堆得老高。她发现有几棵幼松的沙障子被风卷走了,小松树全被流沙埋住了。

她在被流沙埋掉的一株幼松旁找到了老郑头。看来他是为了不让流沙埋住幼松,不停地给树苗扒沙子时昏过去的。他歪坐在沙地上,头垂在胸前,流沙已埋到他的腰部,他的帽子不知刮到哪里去了,头发和胡子里灌满了沙子,满脸灰尘,闭着眼睛,嘴角凝固着褐色的血块,他咳血了!

她扑过去抱住老人,扒开埋住他的流沙。他的呼吸很微弱,两手冰凉冰凉。

郑叔叔!她急切地呼唤起来,擦拭着他嘴边的血块和眼角的沙尘。

老人终于醒过来了,微微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费力地看着她。

郑叔叔,你怎么啦?没事吧?

没什么,孩子,刚才胸口有些闷,我睡过去了,我挺好……他一字一顿艰难地说着,声音低微得很。那咱们回家吧,我来背着你。

回家……好,回家,他歇了歇,沉重地喘着气,今天你要给幼松浇浇水……它们又挺过了一场大难,会长好的。

老人在她的后背上又吐了几口血,昏过去了。大概他的内脏什么部位原来出了不轻的毛病,赶在这会儿闹大发了。

背着老人往回走时,她突然发现了自己这些天一直寻找的总觉得被自己忽略了的因素:那就是郑叔叔这样的沙漠人的因素。倘若每座沙坨子上都守留着这样一个郑叔叔,这样一个沙漠人,那大漠还能吃掉苦沙坨子,还能向东方推进吗?这是能够推翻所有博士硕士立论的最重要的人的因素。如果人类本身重视了自己的因素,撒哈拉沙漠就不会往南推进六十四万平方公里,世界上不会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土地沦为不毛之地,不能耕种,中国也不会有十二大沙漠沙地,美丽富饶的科尔沁草原上也不会出现一个科尔沁沙地,同时,我们的后代也不会再发现新的沙漠古城废墟。

她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留在这里干。如果郑叔叔去世了,她就接下来干;如果老人没有问题,那就一起干。她要整理这次调查的实况和数据,还要去场部为苦沙坨子舌战一场,要做的事情很多,她一下子着急起来。

她很感激失去知觉后紧伏在她后背上的这个瘦削的老人一人间的老苍鹰。她感到他的血已经溶进她的身躯里,这确实是一种灵魂的转移。

她终于能起飞了。她发现,那个更高的空宇、更高的境界、更自由的王国,其实就在她脚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