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钱旺吃了早饭要去村委会一趟,才到院里,就让他媳妇黄翠莲用铁锹把给拦住了。翠莲说你给我站住,你吃饱了就窜,你是属赖呆(狼)的呀。钱旺转身把手插在水桶里涮涮,抖了抖,然后使劲将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捋,捋罢从兜里掏出装钱的小布袋,摇晃着对翠莲说:公务公务公务,你明白不?我现在是葫芦峪村民主理财领导小组组长啦,我有公干!
翠莲把铁锹把子往钱旺跟前一送说:啥公干母干的,干半天也没一分钱。你还是先把栗子树的水盆儿干了,再干别的。
钱旺很不情愿地接过铁锹,小心翼翼把小布袋装冋兜里,叹口气说:瞧瞧,都二后头仨零年了,你的觉悟咋还不长。我这理财组长,是村民大会选出来的,没我盖戳,村里下不了账,这些你明白不?
翠莲说:这我咋不明白。可话说回来,就是二后头八个零,是你那戳给咱家挣钱,还是栗子树给咱家卖钱?
钱旺用眼角子狠狠瞥了媳妇一下,把锹往肩膀头上一抡就往外走:还他娘的到八个零,八个零还有你个球……
翠莲噌地转身撵过来问:你说个啥?
钱旺吓一跳,忙往前窜了两步说:没说你,没说你,说那时就没了我那俩球……我说老婆子,这阵子你咋脾气见长呢?是不是看电视里西部开发没咱葫芦峪,你着急?
翠莲用手点着说:钱旺,你再跟我耍贫嘴,可别怪我跟你动真的!俩儿子一个要娶媳妇,一个念书,哪哪都用钱,你就不着急?你说不准外面也有相好的吧?心思不在我们娘们身上了。
钱旺伸出舌头用手扇扇,好像辣着了,说:我说都啥年月啦?你可别整冤假错案了!这戳子要是能给我自己报来一分钱,兴许我还能有个啥想法儿。家里的钱你把着,外面我又没那个能力,我凭啥去找相好的?人家疯啦,倒贴我?
翠莲笑了,朝四下瞅瞅,整个沟筒子静静的,太阳照得沟当心的柏油路发着光,皮腰带似的朝南绕个囲,伸向葫芦峪大庄,相比之下,住在沟口的这几户人家就显得有些孤单。翠莲叹口气,上前把钱旺皱巴巴的旧西服领子往手里窝窝,说:熊样,看把你急的。就知道你没那两下子,我才这么说。唉,这年头花哨,老娘们儿就得多提醒着点老爷们儿,等到肚皮都贴上广,就晚了,你说是不?
钱旺说:你说得对!肚皮乱贴得性病,走道歪楞,败坏公仆形象,倒贴也不能干!他缩缩脖子,对翠莲少有的举动感到不习惯,脖根子有点发凉发痒,紧忙拎着铁锹去给栗子树挖水盆儿。在葫芦峪,栗于树是村民的当家树,出口曰本的京东板栗,其中很大产量都在葫芦峪这一带,上等级的好栗子这二年能卖七八块钱一斤,卖疯啦!只可惜葫芦峪文苹中非在大山坡上搞水平式大寨田,结果田没搞平,把栗子树砍平了不老少。等到后来土地分到村民个人手里经营,又考虑栗子树得十来年才结果,见效忒慢,不如种山楂苹果来得快,就没多少人栽那树。赶这二年一是技术革新了,栗子树长二年嫁花枝子,当年就挂栗子,伺候好了,四五年就见大收人;二是中央文件一说接茬承包三十年不变,人们眼光呼啦一下就往长远看了,都思摸周围的村都是靠栗子富了,一样的土脉一样的雨水,有现成的锅,就没必要再垒冷灶,紧麻溜朝栗于树使劲吧。钱旺小脑瓜儿虽然活泛,对此也没啥新思路,也顺大溜抓紧干。新树栽了三百六,幼树还得紧伺候。挖水盆儿其实就是在树下挖长条坑,好浇水施肥,山坡子上没个坑儿狗屎都呆不住。这会儿开春没开犁,正是伺候树木的时候,过几天日头再热点,潮气往地面一返,就种地了,也就没闲空了。才挖了两个坑儿,就见牛乡长的白桑塔纳小车一溜黑烟突突窜沟那头去了。
钱旺拿眼一扫,当啷―下把锹扔地下,蹲下掏出烟抽。咋回事呢?他那会儿要去村委会也叫村部,不为别的,就是冲牛乡长今个儿要来。那是也住在沟口的妇女主任钱索霞昨晚七隔着院墙说的。索沾告诉钱旺村主任黄金堂说牛乡长明天又要来检查工作,村班子成员得汇报,原定的理财日还得往后拖。钱旺当时就不高兴,拉耷下脸,说一个汇报还得所有人参加呀,会计满可以腾出来跟着审单据,年后村民反映村委会购置东西和待客吃饭有不合适的地方,本来就等理财日弄个清楚,不曾想前几天来个副县长,把事给拖了,后来就是牛乡长,拖了一次还不中,还要拖个二来回。索霞说人家是领导,听说正为咱村跑项目呢,你的事咋也大不过人家去。钱旺想想自己连个村民组长都不是,选个理财组长也算不上正经村干部,还是专给金堂他们找麻烦的差事,在牛乡长眼里,恐怕连人家车屁股下的一个车轱辘都不如,该拖还是乖乖地给人家拖吧。这么一想,钱旺也就瘪茄子一边蔫巴去了。不料索霞又说村部停伙啦,屁大工夫说完事,就跄黄主任他侄儿黄军饭馆里又喝又骂。钱旺一听就急了,问黄军是白招待呀还是少收呀。素馒说这咱就不知道啦,反正黄主任说牛主任要接待好,该花点就花点,不能几块豆腐半斤猪头肉就把人家打发走了,得跟上形势上档次。
抽完烟,钱旺耐着性子又抠哧第三个水盆儿,挖了不到十锹,是翠莲推着车子在坡下喊钱旺,说差点忘了大事,咱们老大对象她爹后天要来咱家会亲家,你麻溜儿去集上割几斤肉来。钱旺没好气说鸡巴后夭来明天买就赶趟,今儿个若哪门子急。翠莲说没过门的亲家,我咋也得赶早准备准备,整个几碟几碗。钱旺忽然灵机一动,跑下坡抓过车子说:那也中,今儿个我一准儿把肉买来,给钱吧。翠莲掏着钱问:咋叫一准儿呢?你这会儿不去咋着?钱旺知道说走了嘴,忙支吾道:去,这就去,这就去,钱,钱。翠莲递过钱说:五斤肉,一棒子酒,一盒烟,我都算好了,别冒高了。钱旺接过说:你都算好了,我往哪儿冒!冒了人家也不让我走。可也中啊,我说了一准儿买,这会儿我得先去村部。说罢骗腿儿上车就奔沟里。翠莲这才知道上了当,无奈奔沟里是下坡,钱旺又紧蹬,车子嗖嗖窜下去,翠莲跺脚喊:鬼钱旺你要气死我呀!不买东西,中午你别想回家吃饭。钱旺扭着脖子喊:中午牛乡长请我,你一个人先吃。吃好啊。翠莲喊道:牛乡长?美死你!猪乡长来了,也没你那份儿!她说这话时钱旺已经骑老远了,钱旺没听着。钱旺耳边听到的都是风声,呼呼了好一阵子,沿着公路又拐了好几个弯,就看见了村部,还有黄军新开的塞北饭店。钱旺顺着刚才的话想,要是能跟牛乡长黄主任他们进饭店撮一顿,确是美事。都这些年了,没少见人家在玻璃窗里喝呀吃呀抽呀说呀,现在又加了个唱OK,可自己却一样也没受用过。按说自己是村理财领导小组的组长,那个长方的红戳子就在自己手里把着,只有这个戳加盖在村委会圆戳旁,那张发票才能人账,你说这权力还算小吗,难道还不该跟他们进饭店撮一顿,也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
村部和小学校前后院,是一块堆儿建的,没几年,房子看去还挺新。村部一溜六间,三间办公,三间当库房。办公的是两明一暗,两大间不隔断,除了黄主任黑不溜秋有了年头的办公桌,周围是一围白碴凳7椅子,高的高低的低,还有几个破棉垫子,谁怕刮裤子就垫,上级领导来了一般不垫,嫌脏。钱素霞也洗过,洗过也不中,村里开会,一个个一屁股土,还穷讲究,抢垫,没两天就坐脏了。里屋还有办公桌,还有广播喇叭、橱子、木床。三间屋除房顶和地面,其余的地方全部贴满挂满,有八十块钱买来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二十元钱买的《计划生育图解》,县、乡两级发的奖状锦旗,还有村里二十二个组织的人名单,用钱旺的话说,那是两口子被窝里的物件该有的都得有,少一样也不中,少一样领导来检査都过不了关。眼下,牛乡长和黄主任他们正在外屋谈什么,挺热烈,还有个瘦不楞三十出头的男于,抽着烟竟坐在黄主任的办公桌后,很神气地左瞅瞅右看看,牛X哄哄的。
别看钱旺那会儿蹬车子时把自己想得挺能耐,这会儿到了村部门外,他也草鸡了,蔫不溜儿蹲在财务公开黑板报下等着。他知道钱素霞肯定出来倒开水,院里有个炉子,旁边还有灶呢。按村里原来的规定,来客人都在这儿做饭,省钱。眼下灶是冷的,炉里有火,上面烧着水,冒热气呢。
果然,时间不长钱素霞拎着暖壶出来,眼睛直盯着炉子,没留抻钱旺。钱旺小声问:领导早上吃啥嚼裹儿,这叫水?素霞一扭头,看凊是钱旺,忙说:吓我一跳。瘦子,姓侯,老板,说咱们这儿没早茶。钱旺说:要是给咱办事,我家还有枣,我去拿。可那玩艺儿和茶泡一块儿,好喝吗?素霞说,不是枣茶,是早茶,早上的茶。钱旺想想明白了,点头说:噢,对对,人家早上不下地,有空喝茶,那好办,井里有的是水,这有炉子,你给他可够沏吧。索霞说:听说跟咱县委刘书记是哥们儿,能帮咱把扬水管道的钱找来。钱旺说:那可是好事,不过早先咱可遇见过踉县长是哥们儿的,后来人都没影啦。素霞皱着眉头说: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回是真的。钱旺问:咋知道的?素霞说:这是牛乡长介绍的,牛乡长错不了吧,侯也错不了。钱旺乐了,小声又小声地说:那也难说,牛眼珠太大,跑光,肴东西不真亮。素霞用手指指钱旺的嘴,提着暖壶往屋里走,忽然又转身说:国福去黄军那儿安排饭了,你有啥事去找他吧,别在这儿蹲着了。对啦,我咋瞅这姓侯的怪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钱旺说那是老板都带相,站起来就奔黄军的饭店。钱索霞说的国福,叫梁国福,大队会计。葫芦峪三大姓,黄家梁家钱家,九九年海选,就是村民直接选村干部,黄姓人多,黄金堂原是支书,干得还可以吧,又给选成村主任。原村主任嘴馋,好喝酒,爱借由子用村里钱喝酒,村民不选他也不选黄金堂提的黄军,俩职位硬给一个人,为的是省一份开销。往下干部也得选出平衡,黄姓出一把手,梁姓就得出副主任兼会计,钱姓人少,只出了妇女主任。按规定村委会由三至五人组成,村民代表会决定就设三人。村里没企业,全靠三提给干部开工资,少一个是一个,能省就省了。乡下人讲实际,不用谁部署就把干部队伍稍简了。
钱旺刚到黄军饭店门口,正好梁国福从里面出来。梁国福当村干部多年,有点傲,瞧不起钱旺,眼神一扫,立即低头掐手指头,像是在算啥,脚底下却嗖嗖往前走。钱旺不能不开口,不开口俩人就错过去了。钱旺话里带刺说:国福,安排饭呀。走道还算账,也太勤政了。
梁国福只好抬头说:噢,牛乡长陪客人来,黄主任安排在这儿。咋着,这也需要事先向你汇报吗?
钱旺食指指天说:村民代表会定的,来客大队自己做,咋没经过大伙儿说改就改?我听说一顿饭二三百,按规定二百块以上得通过理财小组。我不知道,回头审条子时,你让我咋盖章?
梁国福瞥了钱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说都啥时代了,你还‘大队’呢。我说钱旺,你可得解放点思想换换脑袋瓜。来客自己做饭,村主任权限二百元,这些规定都不假。可也得有个特事特办呀!牛乡长、侯老板,人家那叫贵客,咱能给人家吃熬豆腐?那么着,能熬来上面的钱?你待你老丈人也不敢那简单。
钱旺摸摸脑袋,还硬邦邦的安在上面。他没想到国福当当给他来这一通,结果就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又不能不说话,便吭哧道:那个,那个,啊,特事特办,啊,可要都那么着,咱定那些制度,不都扯王八犊子啦?
梁国福说:扯啥犊子我管不着!我得执行黄主任的命令。伺候不好财神,水浇地任务完不成,产业结构调整不了,钱旺,甭说你一个小小理财组长,就是封你个理财神仙,这罪过你也担当不起!
钱旺噪眼儿发干,不由得巴唧巴唧嘴,小声说:那倒是,那倒是。不过,节省总是应该的,咋一顿饭花那老些……
梁国福拔腿就走,话却留下来:你活回去啦!进去打听打听,现下一碗面条多少钱!
好一个烧鸡大窝脖。钱旺脑袋上的汗都冒出来,用手在脸上撸了好几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心里暗想,这叫啥鸡巴差事,可不能再干了,叫人这么三孙子似的训,五十岁的人啦,何苦呢!你看村里有的户,人家是有地有树不怕你,有吃有喝不求你,有了问题才找你,连黄主任都怵头。自己可好,给个柳斗当官帽,给个戳子睡不着觉,一分钱补贴也没有,我愣要从政,还劲劲儿的给他们把关放哨,我有病呀!我还不如去买酒买肉,等着跟亲家热炕头上捏小酒子菜,就敢腆着肚子漫天要价,你以为你肚子里装着沙金,拉出来就能卖钱?屎!那是个大屎包!
钱旺说得这叫解气,这叫痛快。黄军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火儿,挺了几下粗脖才说:又,又不是我强迫,是人家愿意花,你管得着吗?你算老几?
钱旺说:老几?老大!你等着瞧,村里在你这儿记账,这我都清楚。到时候我不盖戳,他们提不出钱来,看你找谁要账。
黄军说:不给,我拿条于去告他们。
钱旺说:对!有种!那就让他们自己出,让你叔出,你叔有钱。反正我按规定办事,村里待客不能下馆子。他说罢掏出小布袋,拿出戳子,在嘴边哈了哈,啪的往手心一按,举着对黄军说:爷们儿,你可以不把我当碟菜,但别小瞧了这戳子,这可是好几百选民举手后,牛乡长亲自发给我的。当时说得清楚,甭管是支书村长叔叔大爷,戳子下面不认人,就认规矩。我钱旺没官可丢,没钱怕抢,媳妇丑也没人惦着,就这个戳跟着我滚,滚崖子下也丢不了。我一不贪二不占,想换我也得到年底的村民代表会上,这一春一夏一秋,我且能使这个权呢,你小子掂量着办吧。
黄军被说懵了,忙把脸变了,堆着笑上前递烟道:老姨夫,老姨夫,你这是何苦呢。我他妈的这阵子忙得直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走,店里坐坐,想吃啥让他们给你做,豆腐炖小蛤蟆,满肚子籽的,牛乡长他们点名吃这个,可棒啦。他说的小蛤蟆可不是夏夭稍田河沟边上乱蹦的三道纹青蛙,这蛤蟆活着时是黑色的,四腿儿伸直也就柳叶那么长。这小东西廋天出生,秋天成熟,整个冬天就钻到溪水的石头缝下,靠喝清水活着,体内的脏东西全排出去,母的除肚里籽是黑的,全身透亮。这东西早先没人吃,看着不顺眼,这些年可不得了啦,说是这沟里一放羊老汉年轻时家贫,冬天就摸这吃,吃得八十岁了还能上山放羊,满嘴的牙跟小伙子似的,最奇的是他娶了个小二十岁的老伴儿,结婚不到两月,老伴儿说啥要离婚,原因是老头子房事太勤,夜夜不落空,后来不让他再吃小蛤蜞,才保住了那份婚姻。消息传出,可是轰动,眼下是啥好吃的也不如好药值钱,啥好药也不如性药值钱,特别是有钱有权的,甭管你有多大能耐,到关键时候兵器不听使唤,那才叫窝火呢!
钱旺知道这里的勾当,就说:我才不吃那小蛤蟆,我也不吃你的饭。
黄军说:那就唱个卡拉OK。
钱旺问:花钱吗?OK。黄军说:你不要钱。旁人五块一首。
钱旺说:受着累,还给你钱,你说这人贱不贱?你这儿还啥项目?
黄军凑上前小声说:不瞒你说,还有俩鸡。俩小雏鸡。
钱旺没瞧起,撇嘴说:这么大饭店才俩鸡,也太少了,我家一笼子起码二十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