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8年,山城重庆迎来了它成为直辖市后的第一个春天。就像豪情满怀意气风发的重庆市民一样,巴渝大地的山山水水也配合着时代的脉搏而变得热情奔放起来。虽然刚刚进入四月,却已是赤日炎炎,让人早早地感受到了烫人的夏意。在巴南区,紧靠江岸有一个鱼洞镇。相传此处江底有一个很大的暗河出口,每当江水跌落时,站在岸上便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大鱼从洞口摇头摆尾地游进游出,让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鱼洞镇西南,是一片连绵的群山。在中间一座凸起的山峰上,孤独地矗立起一块状如鸡冠的巨石。每当朝阳初上时,红彤彤的霞光淡淡地辉映在光滑的石面上,令它湿润润的仿佛有了生命。站在山下远远望去,那整座山岭便俨然成了一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扑棱着翅膀引吭高歌的雄鸡。这片山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鸡公山。
草深树茂的山坡上,零零星星地筑着几座青瓦粼粼的农舍,在夕阳晚风中升起几缕袅袅的炊烟。屋前空地上,农妇背着娃儿挥着竹竿儿吆喝着嘎嘎欢叫的鸭群。山群田间的土埂上,几个头顶竹笠扛着锄头的老倌儿正牵着满身泥浆的水牛不慌不忙地往家走。静静的山野风光,就像一幅优美的江南图画。突然,南边山腰上传来一阵骇人的惊叫:着火啦!一着火啦!老倌儿掀掉竹笠寻声抬头望去,只见村民曹洪平站在半山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上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柴刀一边惊恐万状地呼喊!在他身后不远的山坡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山下的人们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恐惧的神情凝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在瞬间凝固了。火!仓库!炸药!原来,就在这片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的山地里,隐蔽着重庆市最大的一座民用炸药仓库。那些散落在山谷里看似碉堡的水泥屋,便是一个个通往地下炸药库的洞口。就在这道仅仅千余亩的山谷里,堆积储存着1000多吨烈性炸药和350万枚高能雷管。如果不幸被山火引爆,将会在眨眼间产生出相当于6级地震的能量,方圆十里之内便会在顷刻间山崩地裂、房塌屋陷、畜死人伤!库区看护值班的工人余幺金正在大门口耳房里吃饭,听到叫喊声跑出来一看,立时目瞪口呆,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4月3日。农历三月初七。星期五。吃过晚饭,武警重庆市总队第一支队巴南区中队的营院里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训练了一天的战士们有的在哼着小曲洗衣服,有的围在一起看报纸。中队长卢涛从饭堂出来,叫住新战士官友军,一起站在树下聊着家常。突然,通信员从二楼值班室窜到走廊上大声朝下喊:“队长,支队让我们马上去扑火!”正说着,公安局一辆中巴车已按着刺耳的喇叭冲进院来,“呼”地调过头。司机在车上喊:“卢队长,我来接你们上鸡公山。”
听到“鸡公山”三个字,卢涛不禁打了个冷战。他一边下令部队紧急集合,一边跑上四楼回宿舍换衣服。妻子姜雨杉还在吃饭,听到楼下急促的哨音又见丈夫匆匆地跑进来,连忙撂下手中的碗筷。出啥子事了?晓得哪个把鸡公山点着了噻!鸡公山?好大炸药库那块块儿。是噻。走廊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战士们陆续冲下楼去集合了。姜雨杉的心“咚咚”地急跳起来,一双秀眼盯着丈夫:“我也跟去嘛!”卢涛弯腰系着鞋带:“又不是逛庙,你女娃儿去干啥子?”姜雨杉努起嘴:“不放心嘛!”卢涛站起来,笑着拍拍她的肩头:“没啥子!很快就回来。”
说着跑下了楼。姜雨杉跟到走廊里,探出头,眼看着卢涛带着二十多名战士跳上车急匆匆地走了,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结婚两年多来,丈夫几乎三天两头就这样急火火地被叫出去领着战士执行任务,她早已习以为常了,可今天的情形却有点儿让她放心不下:那儿着火的山底下可是堆着好多的炸药啊!警车沿着渝黔公路朝鸡公山方向疾驰。车厢里,卢涛一边让战士们扎好袖口裤腿系好毛巾,一边给大家讲解救火常识和一些自我保护措施。然后,又把新老兵搭配开分成了三个战斗小组,自己担任一组组长。
十五分钟后,瞀车一个陡转驶下了公路,向左拐上了一条坑洼不平的沙土道。要上山了,车子立时颠簸起来。战士们也都绷起了脸,进入了临战状态。卢涛回过头,再三叮咛着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汽车爬上两个长坡,鸡公山主峰已隐约可见。卢涛从车窗探出头,便看到了前方山谷里升起的浓烟,再近些开始闻到一股炭煳的气味,并能听到“劈劈啪啪”的爆燃声。虽然还看不到火焰,但卢涛已经判定:火很大!凭着几年来多次扑火的经验,他料到:此时山火已烧到了人工徒手难以控制的程度!
他又一次叮嘱大家:千万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汽车轰鸣着一直冲进了仓库的大门口,顿时,被四周蒙蒙夜色笼罩着的一片火海呈现在大家的眼前。失魂落魄的仓库值班员跑过来拉着卢涛的手,指着山坡上第二座洞口带着哭声喊:“快!那是雷管库。火快烧到洞边了!”四山火是村民除草后焚烧不慎引起的。燃着的千草枯叶被风卷着刮过围墙,引着了库区内因人迹罕至而长得特别茂盛的杂草树木,并迅速蔓延。一团团火舌借着风威像起舞的精灵一样从山顶向下一步一步地逼近,眼看就要烧到那些淹没在草丛里的洞口了!形势万分危急。只能迎着风打隔离带和火魔争分夺秒抢时间了!卢涛大喊一声“上!”便带大家冲上着火的北坡,冲进比人还高的草丛里,在距离雷管库洞口十五米处迅速一线散开,像拧满弦的机器人一样飞快地挥舞着柴刀,砍伐清理那些已被烤得发黄发热的草木。带剌的草叶像锋利的锯齿,划破了战士们的脸,汗水渍进伤口,火辣辣疼得钻心!被刀砍起的泥土溅进战士们的鼻孔和嘴里。穴蠼胙91箱发生浓烟呛得他们睁不开眼透不过气,眉毛和露在帽檐外的头发也都被烤得卷了起来。
大家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火挡住!一定要保住仓库!仅仅十几分钟,一条五米多宽的空地被开辟出来。火也紧跟着“劈劈啪啪”地烧到了脚下。危险啊!哪怕稍一迟疑,后果将不堪设想。山坡上,人越来越多。周围的村民也都一起投入了扑火行动。物资局还紧急调运来一批灭火弹交给了正在用树枝扑打火焰的武警。卢涛打开一箱灭火弹,借着火光进行检查,发现少数弹壳已出现了药液渗漏,便当即宣布:为确保安全,投弹的任务由他一人独自承担。果然不出卢涛所料,这些质量低劣的灭火弹有的扔出去半天没动静,有的没落地便先炸开了花。卢涛便扔两颗停一停,让战士用树枝将余火打灭,然后再扔。人进火退,八点多了才把围墙内的火全部扑灭!火灭了,山谷里立时黑下来。村民们惊魂未定吆喝着开始往山下撤。战士们也都坐在还有些烫人的地上,扯下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想喘口气休息一下。可还没等战士们坐稳,山顶围墙上有人喊道:墙外的火又着起来了!卢涛一听,马上下令:二组三组原地待命,一组跟我来。说着,率先扛起一箱灭火弹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去。围墙有两米多高。卢涛和战士们搭人梯翻越过去,见几个村民正在慌乱地扑打地上复燃的火苗。他吆喝大家闪开,在周亮、陈天龙的配合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向火区投掷灭火弹。眼看火势渐渐小了。箱子里也只剩了两枚灭火弹。
卢涛捡起其中一枚,刚刚把弹盖旋开,还未拉弦,弹壳内却突然“嘭”的一声喷出火来。卢涛一愣,一边迅速出手将灭火弹往外扔,一边敏捷地挥起左手将站在身后的周亮推倒,大喊:“危险!快闪开!”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掀倒在地:灭火弹在他的手里爆炸了!不幸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周亮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借着火光,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只见队长仰面躺在地上,伸出去的右手已经被炸碎了!拇指、食指、中指都己被齐根炸断,仅剩下一点皮连接着歪向一边。虎口上的肉已被炸飞,撕开的口子一直裂到了手腕。掌心也被炸得像一团烂棉絮,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浓黑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泥土……战士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顿时不知所措地围在卢涛周围呼喊着队长“哇哇”地哭成了一片。卢涛很快苏醒过来。感到半边身子都已失去知觉。他睁开眼,在火光中看着跪在周围的战士:“周亮呢?”周亮哽咽着爬到队长眼前,看着队长的脸,哭得说不出一句话。卢涛又转着头把几个战士看了一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开始感到一阵剧痛正从右臂向全身辐射。
他咬紧牙,对战士们说:“先去救火,不要管我!”战士们这才从惊恐和悲恸中猛地清醒过来:“快送队长下山!”石伟扯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强忍住哭声,颤抖着把队长惨不忍睹的右手收扰到一起,轻轻地裹了起来,又用周亮的毛巾用力扎在队长的手腕上,然后弯下腰把队长背了起来。战士们跑到围墙下,像叠罗汉一样搭起了人梯。事后石伟自己都搞不清当时是怎么背着队长爬过那道两米多高的围墙的!也搞不清在那黑漆漆的夜幕中,从60多度的陡坡上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地冲下来,居然没有摔跤,甚至连一点障碍也没有遇到。他至今还保存着一套满是血迹的迷彩服和一双被染红了的解放鞋。他永远穴读庄9)98发生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队长热乎乎的血顺着他的胸膛流到他的腿上,又流到他的脚上,灌满了他的鞋筒。他害怕队长的血会流完,就拼了命地跑,早已忘了是在乱石遍地荆棘丛生的陡峭山坡上。五看着卢涛和战士们走后,姜雨杉便一直心神不宁,不时地看着墙上的表,到走廊里伸着头往大门口张望。
1995年9月2日,是卢涛和姜雨杉新婚的第三天。也是在晚饭后,重庆南山突然发生大火。接到支队下达扑火命令后,新郎抓起警服没顾上和新娘说话便带队去了火场。那场火烧得很大,一烧就是两天两宿。卢涛他们也就在那里连续作战长达五十多个小时,让初为人妻的姜雨杉一开头儿便尝到了彻夜不眠牵肠挂肚的滋味。过后,她总爱把那次经历说成是“当兵的”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每次看着丈夫急匆匆地走出去,她的心便提起来揪成了一团,等啊盼啊,直到丈夫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悬着的心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结婚后,这种感受就不停地重复着,让她体验了一遍又一遍,但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害怕有一天她的担心会真的变成让她无法接受的现实!妈妈曾经劝雨杉说服卢涛尽早转业,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免得总那样整天跟着担惊受怕。可小姜知道,想要卢涛自己情愿脱下这身橄榄绿是根本不可能的。她了解“武警”这两个字在丈夫的心目中占据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当初他们耍朋友的时候,每次约会卢涛都是开口武警、闭口部队,把她这个从未进过警营的女娃说得一头雾水,只有听的份,插不上一句话。等后来渐渐地熟了些,小姜就问:就不能说说别的啥子!卢涛难为情地笑了,摇摇头:“别的我都懂不得,也没的兴趣,讲不来。”
姜雨杉没办法,只好继续由着他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摆武论警,以至于慢慢地连自己都被传染了,说起话来也是言必及武警。女伴儿们都取笑她:“人家约会是谈恋爱,你们约会是谈武警。”
没办法,谁让自己耍上了这么一个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男朋友呢!卢涛的家乡奉节,是巴蜀古邑三峡重镇,受自然环境限制,经济发展滞后,直到现在还是全国的扶贫重点县。1992年,卢涛还在成都指挥学校当区队长兼散打教员时,妹妹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全家人东挪西借也没能凑够2200元的学费。快开学了,妹妹急得直掉泪。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难诉过苦的卢涛只好去向一直对他很关心的学员队政委李世友求助。听了他的叙述,李政委很受感动,没想到眼前这个一天到晚面带微笑,不哼不哈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优秀警官”原来还要承受这么沉重的家庭负担,便借给他1000元钱。这件事不知怎么被驻地附近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知道了,主动找到卢涛,要资助他的妹妹读书。然后又很直爽地对卢涛说:我们都知道你从小练拳,散打功夫不差,可光当教练能有啥子收获?现在市场经济,讲实惠,没有钱是不行的。你家里那么穷,父母有病,妹妹上学,仅靠你一月180元的工资怎么撑得起?看你是个好心肠的人,我也想帮你。我在外边有46万的债,你出马帮我要回来,咱们五五对开。对我好,对你也好怎么样?卢涛没有生气,只是轻蔑地摇了摇头。老板很纳闷:“你不缺钱吗?”卢涛点点头:“缺。”
“那你为啥子不干?23万,可以解决好多问题呀!对你来说也不是啥子难事嘛。我们口头交易,没得字据,你知我知,有啥子嘛!”卢涛厌恶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所以也就想不到一起去。这23万对你对我不是一回事。你只晓得它对我们通萨32酿穴读胙91箱发生个人的好处,可你想过如果我那么做了对武警部队的损害有多大吗?”
老板叹了口气,说了句“榆木脑壳”悻悻地走了。卢涛每月的工资领出来,他只留下三十元吃饭买日用品,其余的一分两半,一份寄回家给母亲治病,一份寄给妹妹让她安心念书。卢涛没有便服、没有手表,除了被褥蚊帐再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当。他没有进过饭馆,连支冰糕也没舍得买过。姜雨杉还清楚地记着,1994年春节刚过不久,卢涛的一个同学从家乡来告诉他:“他的母亲秋天得了肝炎,怕花钱不去医院治,也不让人告诉他和他妹妹,人己经瘦得不像样子了!卢涛那些日子心里很难过。清明节的前一天,两个人一见面,一向刚强的卢涛突然低下头掉下了眼泪。他哽咽着告诉雨杉:“妹妹为了不让他再为学费为难,为了给母亲治病在重庆卖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