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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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崇拜长生天

崇拜长生地

崇拜永恒的自然

--因为我们是来自那里

--引自“萨满教·孛师”歌词

铁家坟地的老树,那会儿还是幼树。铁家那位祖先,当时在这棵幼树下歇息,遇上一位从内地来乞讨的风水先生。他把口袋里的一半儿干粮,给了这位落魄的阴阳先生。感激之余,这位风水先生对他说:“当你父亲归天之时,就把他葬在这棵榆树前边,你们家族肯定发迹。”老铁子的那位祖先真照他的话做了。果然,他的家业发达起来,他的儿子升到当时库伦旗喇嘛王爷帐下一名梅林老爷,等于王爷的助手。

于是,榆树前的那片墓地,成了令人艳羡的风水宝地。

最初,那棵榆树东南五里外的哈尔沙村,只有三户人家。除了老铁家外,还有胡家和包家。都是建库伦喇嘛庙时从外地调迁来的移民。据说皇帝一声令下,从关里山东、河北等地和内蒙古西部归化城迁来的七十二行手艺人,都被喇嘛王爷留在旗内居住,分给了些土地和牲口。铁姓来自归化城,胡来自河北,包是达尔罕旗逃民,先后落脚在哈尔沙村,结伴而居,和睦相处。经二三百年的变迁,哈尔沙村从三户发展到几百户,三姓家族也各有兴衰,尤其围绕先被铁姓占去的老榆树风水墓地,演绎出不少风波和故事。眼瞅着铁姓家靠着坟地风水发了家,亲如兄弟的胡姓包姓心中不甘,引起妒恨,胡家也请来了风水先生,测坟地。那位先生走遍了附近山水土地,最后摇着头说:“可惜啊,东南青石山、正北黑沙山的风水,都汇集在那棵老榆树前,再没有超过老榆树风水的啦,真可惜。”胡姓仍不甘心,请教能够分得铁姓风水的方法。

那位风水先生为得更多酬金,指点道:“有两个方法,一是借风水,二是断风水。这借嘛,你们可与铁家联姻,靠面子从老榆树前边分出一两块能埋人的地方;断风水则毒点了,断则截也,在两座山的风水跑向老榆树的半路上,埋你们家先人,或许可行。”这位可恶的风水先生,当包姓家族请他测风水时,也提供了这两条计策。于是乎,胡、包二家都争着与铁家联姻,为了免得开罪一方,铁家索性跟谁也不联姻。胡、包二家只好走第二条路:断风水。还是经那位风水先生指点,胡姓断了西南青石山的风水,包姓断了正北黑沙山的风水,都围着铁家坟不远的地方建造了祖坟。不知何故,真是叫那个风水先生说着了,还是事情发展规则使然,后来铁姓家族当梅林老爷的那位先人,在一次带兵追击黑河流子土匪时阵亡,家道逐渐败落,而胡、包二家却开始兴旺,胡家有一人读书在京城做了官,包家则有人在库伦庙上当喇嘛,升到格弗黑喇嘛的位置,很受喇嘛王爷的倚重。铁家也终于发现了奥秘,花大银子请来风水先生出谋划策。出的招是,破风水。杀两只黑狗,悄悄埋进那两家坟地与那两座山之间的直线上。不知是兴衰天定,满招损,谦受益,还是破风水埋黑狗起了作用,胡、包二家出人头地的两个人过世后,也没有出现什么人物,家道也没怎么发到何种显赫。而铁家,也没有由此破风水中得到什么好处,未见家道如何好转。随着人口的膨胀,土地的沙化,草场的退化,哈尔沙村相斗了几百年的三姓家族,都过着贫寒的沙地生活,没见哪家显赫富贵。然而,尽管如此,这三家对各自的坟地却始终格外看重,给予了一级保护,视若眼珠,都希望着祖坟上有朝一日冒出青烟,使家族兴旺发达。这种信念,一直延续到老铁子这一代人身上,老铁子的爷爷和父亲咽气时,握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孩子,看好老榆树祖坟,风水先生说过,咱们铁家坟地还没到时候,风水没断,要等,要等啊!”老铁子牢记着先人们临终遗嘱,始终没有放松对那片坟地的看护。

此刻,他“嘎吱、嘎吱”踩着雪,走在那片坟地里。那只银狐是在这里消失的,还得从这里查找蛛丝马迹。铁家坟地面积不大,也就是几十亩地方,地形较高,处在一座平坦的高甸子上,也不像南方农民那般瓷砖琉璃瓦修坟,而全是土坟。倒是每座坟前都种活了一棵榆树,有的苍老,有的幼嫩,可根据这些树来判断是旧坟还是新坟。坟前这棵树称为嘛呢杆子,杆子头儿挂着白布幡,上边写着喇嘛教语“啊嘛呢叭咪吽”六个字。嘛呢杆子一般在死者入土时同时下栽,成活了吉祥,据称死者的两眼流出的泪水浇活嘛呢杆子。成活证明是死者超度地狱,重投人世,如果枯死,说明死者还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磨难,后人应想法让嘛呢杆子成活,给死者指明逃脱苦难的再生路。反正做人是挺难的,活着时在阳间受尽生存之苦,死后还去阴间受那莫名的十八层地狱之苦。一般来讲,嘛呢杆子成活率都很高,后人都努力让其成活,以免在地狱里受苦的先人骂他们不孝。坟地的居住条件也很紧张,黄土堆一个挨一个,挤挤挨挨,倒是井然有序,上下有别,论资排辈,中国人死了也不能乱了规矩。

铁家坟地,最古老的当然是那棵老榆树。它是铁家的象征,祖宗树,威严肃穆。过去站在坟地中央的这棵老榆树下,东南可望三十里外那座青石山的顶上圆岩,向北可望十里外黑沙山脊梁上的黑桑林。一到盛夏,从老榆树到青石山和黑沙山的直线地面上,可看得见地气升腾,阳光下闪闪晃晃,朦朦胧胧,犹如一层透明的雾,又像一层流动的水汽,飘飘浮浮,若隐若现。人们称这就是风水,正来回蹿越腾挪的风水,谁截住吸收了谁就发财升官,运气没完没了地好上加好。

现在很难看到,那种升腾的地气和跑动的风水了。一是青石山的圆石,在“学大寨”时炸山取石建水库了,黑沙山的黑桑林,也被人砍被沙埋已光秃一片了;二是从老榆树到青石山和黑沙山的中间地带,过去是绿油油平展展的草地,后来开垦种地沙化了,变成了凸凹不平的沙坨子地区,除了长些耐旱的苦艾、骆驼草等植物外,不怎么长其他绿草了。干涸枯败的地方,再也升不出什么地气风水,令人流口水了。

老铁子终于发现了一行若隐若现的爪印,蹲在那里端详。

“啊哈哈,真用心啊!”有人在老铁子身后不阴不阳地说。

是村长胡大伦,瘦高个儿,水蛇腰,长脸上总挂着似笑非笑的虚假模样,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胡大伦一早上茅房时,就发现老铁子进进出出村西北的自家坟地了,坟地那边历来是敏感地区。围绕那片风水宝地,三家斗智斗勇二百多年,如今到了胡大伦这辈儿也不能输招儿。他现在是胡姓家族顶尖人物,村里握有大权,尽管作为一村之长,不能陷入家族斗争,但也不能放松了对老铁子这样人物的掌握和了解,尤其关系到坟地。于是他匆匆忙忙拿一土筐,装作拣粪的样子,也来到铁家坟地。

“老铁哥,大清早儿的,猫在这儿干啥呢?”

“没啥,随便出来遛遛。”老铁子的眼睛,从那一行叫他伤脑筋的狐迹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答。

“咋?来过野物儿吗?嘿,真有脚印,不是野兔儿,像是狼狐!”胡大伦眼睛尖,也发现了那行雪地上的印儿。

“是一只臊‘狐’!”老铁子的语气加重在“狐”上。

“哦哦,原来是一只狐狸呀……”胡大伦讪笑,对这位又倔又硬的铁姓代表人物,他这大村长也退避三舍。“在这一带沙坨子,啥时起有了狐狸呢?怪不怪!”

“谁说不是,都饿急了,往村里跑,可不知道村里比它们还饿着呢。”老铁子牵起一旁啃树枝的马,“我要往沙坨子里转一转,再看看窝棚那边的牲口。”

“这话儿对,老铁哥,别光顾了狐狸,这么大雪天,牲口吃草困难又老舔雪面,容易得病,死了一个半个,这责任可重大。”胡大伦意识到自己是村长,拉长了口气。

“牲口没有得病的,我昨天还去凿冰饮了水。”

“群众有说道儿啊,说你夏天窝棚周围,整出地种菜种豆种苞米的,秋天坨子里拣野杏核卖钱,冬天又踅摸着打兔猫,牲口赶进坨子里就不管了……”

“谁他妈的放这种闲屁!老子从村里拉黑土拉羊粪,在沙窝子里垫出巴掌大的地,种点菜吃,你们还眼红!拣杏核打兔猫,看牲口时稍带着就能做,也没耽误啥事,这两年我看出啥事没有?妈的,我一个老汉成年累月冒风雪淋雨霜,住窝棚为你们看牲口,倒看出事来了,老子不干了!你们爱谁干就谁干,我不稀罕!”老铁子一下子火了。

胡大伦这下可慌了,本想随意敲打两句,以显示村长身份,可没想到捅了马蜂窝。这常住野外窝棚照看牲口的活儿,可不是好差事,一要有胆量,二要有责任心,三得有吃苦耐劳精神,村里谁也不愿去干那个常年与野狼为伴,费力不讨好,牲口若有病灾儿逃不了干系的活儿。每年选这一人选时,村干部们费尽脑子,做尽工作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后来老铁子终于答应,干了两年。可现在的人,见不得别人有点好,一看老铁子利用这个苦活儿凭本事获得点好处,村人就开始眼红,说三道四了。叫谁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老铁子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气冲冲地骑上马就走。

胡大伦情急之下,上前拦住了老铁子马头,满脸堆起笑容:“老铁哥,你这是咋整的,说着就翻儿了,我只不过说说个别人的瞎说八道,不代表我们村干部也这么看呀!我们还是信任你的,觉得你不容易,很辛苦,啊,你别这样说撂就撂了呀!你撂了,我们让谁干啊?啊?”

老铁子在马背上冷冷地说:“你大村长自己干啊!你们不是常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话挂在嘴边吗?这回你这好干部该表现表现了!你自己去住窝棚放牧吧!”

“老铁哥老铁哥,别这么损我,刚才我不对,我不好,我没分清好坏,在你这儿瞎说,伤了你的心,我检讨……”胡大伦常爱摆的村长架子,这会儿不见了,有些可怜巴巴。

老铁子见他那熊样儿,心里也软了几分,要是自己真的撂下了,村里一时找不到替的人,受损失的还是村里大伙儿的利益,万一死伤个牲口,更不得了,农民有啥呀。他一时狠不下心,但对胡大伦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得给点颜色,要不真以为自己愿接这苦活儿。他说:“冲着全村老少的利益,我先干下这一冬再说。但是,你让那个乱嚼舌头根的家伙儿,打二斤老白干送到窝棚上道歉!他不去,你村长大人去,要不你村长大人就派那个王八羔子接我的摊儿!另外,窝棚上没烧的了,你赶紧派人送柴火去,我也不能为大伙儿烧手指头啊,是不是?”

说完,老铁子拨下马头,抖抖缰绳,向那白茫茫雪蒙蒙的大沙坨子飞驰而去,身后扬起了一阵雪尘,溅在胡大伦身上。

“呸!”胡大伦恼羞成怒,朝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啥时候逮住你的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妈的,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等我找着人的,看你还神气不神气!又臭又硬的老倔驴!”

胡大伦其实是为自己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的结果而生气。一句话说得没小心,反而弄巧成拙,下不来台。他忘了村里一句不成文的俗语:“骑啥别骑骡子,惹谁别惹铁子。”这倒好,他还得打二斤酒送到窝棚上,越想越不上算。妈的,今天是啥日子,一开始就碰上这倒霉事!

他还不知道,村里比这更大的倒霉事正等着他哩!

杜撇嘴边走边回头,惟恐那位铁家儿媳改变主意,从后边追过来。大雪天的,还祭啥祖呢!活人都快一个个饿死冻死了,还顾着死人!姓铁的倔巴头,就他怪事多!她同时暗喜遇见的是铁家儿媳,而不是那个倔巴头,要不事情就大了。她打了个冷战。她还得弄出一帖揣崽子的方子,给那个死心眼子猴儿急的珊梅。可自己从小随师傅学的是如何打胎、不怀孕的秘方,哪会让不孕症的女人怀崽儿的本事哟!她决定胡诌一下,怀不上再换方子,如今行骗容易,人们都上着竿去甘愿受骗,要不哪儿来那么多的“气功大师”!现在的人,内心里不知道在怕什么,都愿意甚至容易去信一个什么东西。

杜撇嘴本名叫杜其玛,八岁被一位萨满教支脉“列钦·孛”巫师收养为徒,居无定所,流浪四方,靠一种古代萨满教传下来的宗教仪式,给患者祛邪治病。当“列钦·孛”巫女不许生育,她小时师傅给她吃过药。土改后,杜其玛被安置在哈尔沙村,跟一位老光棍结了婚,也许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年轻老婆,使他不知惜命,没几年就折腾过去了。后来她又嫁过一位死了老婆的男人,奇怪的是,这男人也没多久就蹬腿儿了。于是,杜其玛的“克夫星”这恶名传开了,四十岁守寡,可谁也不敢娶她做老婆。然而,男人们忌讳娶她做老婆,却不忌讳跟她睡觉。她的两间土房,便成了游手好闲的男人们狩猎的地方,每天夜晚从那里传出毫无顾忌的浪笑荡骂,使极正统的哈尔沙村人们咂嘴摇头。杜其玛并不在乎村人的白眼冷面,心说我一个孤寡女人,趁年轻不从男人身上多榨出点油水,老了可咋活?依旧我行我素。后来村人们干脆见怪不怪,习惯了杜其玛的生活方式,若是她那两间土房不见男人身影,倒觉得奇怪和不习惯了。如果放在十年前,她能这样凄惨惨,大雪天去人家坟地割柴草吗?早就有那些好色男人们,排着队往她家院角堆满了柴草,不用自己动手。那会儿她只会动嘴儿。“三秃子,去把洼地的苞米铲一铲!”

“大胡子,明日帮我去卖克郎猪!”

“四麻子,你娘的,光知道往老娘的炕上蹭,不知道吐血,往后少往我这儿凑!老娘烦你!”

巫婆杜撇嘴暗暗伤心。如今人老珠黄,连路边的野狗也懒得冲她叫了。她急匆匆低着头走路,一下子撞进一个人怀里。

“好一个老巫婆,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那个人大叫。

“哎哟哟,原来是胡大村长!你可真会撞,正好撞在老娘的奶子上了!还想吃奶呀,那会儿你可没少吃哟,哈哈哈!”杜撇嘴开心大笑。

“瞎嘞嘞啥!你这老骚货!”胡大伦四下瞅瞅,绷起脸,“你那臭嘴巴不能闭紧点?啥话都往外冒,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越老越没正经!”

“嗬,还挺会装正经!少在老娘面前装蒜,谁不知道谁呀,提裤子就想赖掉过去的账啊?”胡大伦越顾忌杜撇嘴越往痛处捅,得意地笑着,“老娘冻得快烧手指头了,我这‘五保户’村上没人管我死活,你这大村长过去还是我的相好,不管可不行!”

“好啦,好啦,我派人给你砍一车柴就是,别再胡嚷嚷了!”胡大伦甩袖就想走开,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你是不是从铁家坟地砍柴回来?”

“是啊,你问这干啥?你也想跟我讨一个怀崽的方子吗?”

“什么怀崽方子,胡说八道。你在坟地看见啥没有?”

“没有啊,倒是撞见老铁子的儿媳,在那儿祭祖坟呢。”杜撇嘴见胡大伦神色诡异,又在村口岔路上转悠的样子,心生疑窦,“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转悠啥呢,敢是盯人家铁家儿媳哪?”

“别胡诌!”胡大伦喝住她,脸呈怒色,“以后再胡诌八咧,老子跟你不客气!一根树枝也不给你砍,你他妈的真就烧手指头去吧!”

“得得得,怪我嘴臭,你村长大人不计小人过,往后我不说就是。”杜撇嘴赶紧道歉,惟恐胡大伦真的收回承诺。

“找个机会你帮我问问铁家儿媳,他们家出啥事了,又是祭祖,又是看坟的。到底出啥事了?真有些怪怪的。”胡大伦充满疑惑的目光,盯视片刻不远处的铁家坟地,才转过身往村里走去,也没有再看一眼旁边的杜撇嘴,压根儿旁边没有这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