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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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当森布尔大山

还是泥丸的时候,

当苏恩尼大海

还是蛤蟆塘的时候,

那个精灵,神奇的银狐哟,

就在草原上游荡!

就在大漠上飞走!

--引自民间艺人达虎·巴义尔说唱故事《银狐的传说》

土拨鼠,是沙化草地的真正主宰。

炎热的夏季一开始,沙坨和草地上,到处可见它们挖掘的洞,还有四处窜奔的鼠影。经历了冬季的漫长冬眠时期,一开春它们便迫不及待地成群结队出现在地面上,挖洞筑穴,寻觅食物,然后进入疯狂的发情交媾繁殖后代时期。它们一窝一窝地生育,一窝一窝地成长,就如两条腿的人类一样,把无穷无尽的生育后代,当做一种具有无穷乐趣的天性义务来完成。这时节,你要是走进土拨鼠生活的沙坨和草地,你便会惊奇地发现周围的一片繁忙景象。大批大批的土拨鼠四处窜走,忙忙碌碌,毫无顾忌,积攒食物,养肥身体,它们要把在漫长的冬眠期消耗掉的东西找补回来,要抢在夏秋季节,干完其他大小兽类全年才能干完的事情。它们的“吱吱”叫声此起彼伏,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互相传递信息,有的吃饱了肚子,就在洞口洗头洗脸,有的啃咬新草根须,有的与新结识的异性伴侣搭巢筑穴,有的在沙滩上蹒跚散步,也有的不知何因互相撕咬打架,跟人类一样,掀起腥风血雨的战争。越是干旱季节,土拨鼠的繁殖越是迅猛,泛滥成灾,就如人越穷越要多生孩子一样,它们啃光了好不容易长出的新草根,把好端端平展草地挖得像墓地,土沙满地,草叶枯黄,加速了草原的沙化。它们是草场的天敌,而人们对它却无可奈何。

姹干·乌妮格,这只年轻的母狐,与其他沙漠中的狐狸一样,生活在这个土拨鼠泛滥的科尔沁草原西南部沙坨地带。整个夏秋,肥硕的土拨鼠,为它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它们逮吃土拨鼠,极简便而省事。据统计,一只狐狸一年逮吃三千只野鼠,它们是野鼠的天敌,草场的无冕卫士,可以说是人类的好助手,然而人类从不领情,反而捕猎它们,以取之皮毛长尾来装点自己。在狐狸看来,人类是一种不讲信义、自私狂妄、以强凌弱的两条腿大野兽。

姹干·乌妮格已经做了母亲。它下的第一窝四只小狐狸,是北方汗·腾格尔山那只美丽白尾山狐的后代。四只小狐也已长大,度过夏天便可逐出家门,独自谋生了。它的身旁另有一只公狐陪伴着,这是一只矫健灵敏的杏黄色沙漠公狐,一双圆眼机警而闪烁不定,已经坠入情网,似乎深恋着这只从汗·腾格尔山下来的年轻漂亮的母山狐。它们是这一带的统领,经过征战、追逐和生存竞争,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建立了自己的沙狐王国。

姹干·乌妮格秉承了它们狐狸世家所有优良血统,机灵狡猾、勇猛还有多情。它的家族发展很快,选择配偶的随意混乱、交媾方面的乱伦状况,丝毫未影响它们的发展,也不必担忧狐口过剩和返祖退化现象,一切听凭于自然、本性、直觉。姹干·乌妮格在这莽古斯沙漠里,惟一与原先的山地不同的感觉是,除了防备大兽之外,更得防备比大兽更可怕的两条腿的人类,还有他们手中的火枪。它们辛辛苦苦繁殖起来的家族,很快一个两个的被消灭掉,它们漂亮的皮毛,变成了捕获者们的诱因。人类从不吃它们的肉,嫌臊,只扒取它们的皮。上帝要是把这种毛皮赐给了人类,狐狸的世界便平安了。遗憾的是,人类只能披有赤裸难看的无毛嫩皮,需用其他动物的皮来遮掩自己。为了这种遮掩和修饰,狐狸们用生命做出代价。为满足人类这种无节制的欲望,它们狐狸家族早晚要绝种。也许预感到了这一灭顶之灾,有着较高灵性的姹干·乌妮格这只母狐,时时发出哀鸣,警告子孙和同类们:提防人类,提防人类,提防人类!然而,警告和提防无法抵御人类的侵袭,他们和它们都一起生活在这狭小的地球上,时时狭路相逢,血性搏杀。它们在与人类的周旋、生死拼斗中变得更狡诈、更聪慧了。

姹干·乌妮格第一次遇见人类,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它从汗·腾格尔山的大火中逃命出来,流落到莽古斯沙漠中不久。在一片半枯半死的老树林里,它发现了一朵奇异的植物。这株植物,在一座腐烂的千年老树根旧址上,破朽而出;形状如伞形,赤褐色似蘑菇的伞面光泽而丽质,散发出一股诱人心肺的暗香。它当时饿着肚皮,好几天没吃到像样的东西,这朵奇异的植物散发的香气吸引了它,正想扑过去咬掉时,突然,从旁边的一个地窖子里,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来,冲它大吼一声:“你也想吃到它!妈的,我在这儿守一年了,你刚来就想吃到它!我杀了你,野狐狸!”随即,那个疯人朝它甩过来一柄可怕的投猎棒,它一下被击中,幸亏它躲闪灵敏没被击中要害,再加上那个疯人,也似乎处在饥饿状态力道不足,它受轻伤而逃。

然而,它是一只固执而不服输的野兽,也许头一次与人打交道,并不十分发怵。它内心中有个强烈的愿望:要吃掉那棵奇异的植物!它与他周旋起来。它躲在远处不易被发现的沙蓬丛中,观察此人的动静。那个人视那草为神物,简直有些疯疯癫癫,日夜守护,穴居在其旁边的地窖子里,不时冒出头来察看那株草周围的情况。有一次,一只土拨鼠偶然靠近了那株草,那疯人的投猎棒便击碎了土拨鼠。姹干·乌妮格也奇怪,那人为何不摘了那棵草。等到啥时候呢?它也耐心等候起来。

终于,秋风变得硬了,寒冬即将来临。

有一天,那人“沙沙”地磨亮起铁锹了。他脸色兴奋,不时喝着旁边一瓶浓烈气味的水般东西,高兴之余还冲着那棵草嚎唱两句。看样子趁地冻之前,他要把那株草挖出来。姹干·乌妮格焦灼起来,它不能眼瞅着那疯人把那株神草弄走。它隐隐感到它与那株草有缘,得道全凭这株千年不遇的神物了。

那个疯人磨亮了铁锹,又下到地窖子不知取什么家什。他显然喝多了那个辣水,脚步踉跄,摇摇晃晃。机会终于来了。姹干·乌妮格从几十米外的藏身处,飞蹿而出,如一支射出的飞箭般,迅疾无比地跑到那株成熟的神草旁,张口便咬住,从松软而腐烂的底土中连根拔出,然后扭头往大漠深处逃遁。

“我的灵芝!我的灵芝!”那个疯人狂叫着追赶,呼啸而来的投猎棒,击中了它的尾巴和一只后腿,被酒力所害,疯人失去准头。疯人咆哮着追赶。他叫骂着,诅咒着,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疯追,然而两条腿终于跑不过四条腿。他瘫倒在沙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抹泪,鼻涕哈拉子一块儿流,无奈而绝望地瞅着那只可恶的野狐,衔仙草而去。

“我要杀尽天下的狐狸!”那疯人发出宏誓,对天长号。

从此,他成了一位专门猎狐的着名猎人,疯狂地捕杀狐狸,一只只一群群地消灭,扒它们的皮,割它们的尾巴,拿它们的肉喂猎狗或野狼,以泄他胸中的仇恨。同时,他还不知疲倦地,搜寻着那只盗仙草而去的白尾巴狐狸。他知道,它就生活在这茫茫的莽古斯大漠里。他相信有朝一日他会逮住它,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以泄心头之恨。他和它之间,展开了一场残酷而无情的、漫长又无头绪的追逐。

姹干·乌妮格摆脱疯人的追赶,远远逃进莽古斯沙漠中,人迹罕至的一处沙湖旁,慢慢享用起那株奇香扑鼻的蕈类神草。由于饥饿,它把草连根吞嚼,咽进肚里。不一会儿,它的胃肠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焦渴难忍。它急忙到沙湖边舔饮湖水,大口大口地吞咽,也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就在湿凉的湖边沙地里打滚,把尖嘴伸埋在湿沙土里。不知过了多久,焦渴和烧热感减退并消失了,它感觉到浑身的血液沸腾,涌动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和旺盛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姹干·乌妮格--银狐,获得了升华,生命的机缘凑巧,使它成为一只可与人类长期斗智斗勇,并往往占先的一代神狐。

它是一只游荡在科尔沁草原和莽古斯大漠的神秘幽灵,它超人的灵性、无比的智慧,以及人类无法理解的离奇行为,将永久地在沙漠草原上流传。一个神奇的、美丽的、令人难忘的银狐传说,在草原上传诵。

一辆灰绿色的吉普车,犹如屎壳郎般在沙坨子里缓缓滚动。

没有路,找一些低洼硬实的沙地行驶,好在大漠中的风吹走了沙坨上的浮雪,也吹冻了地面。

这里是茫茫无际的莽古斯·芒赫,意即恶魔的沙漠,位于科尔沁草原西南部。

最早,这儿还是沃野千里,绿草如浪。隋唐时期开始泛沙,但不严重,《清史稿》和《蒙古游牧记》上还记载,这里“水草丰美,猎物极盛”,曾为清皇太祖努尔哈赤的狩猎场。后来,渐渐拥入内地农民,开始翻耕草原种庄稼,蒙古各旗王爷为供应在京都王府的大量开销和抽大烟,也把草原大片大片卖给军阀和商贾们,开荒种地。由此,人们为自己种下了祸根。草地植被顶多一尺厚,下层的沙土被铁犁翻到表层来了,终于见到天日的沙土,开始松动、活跃、奔逐,招来了风,赶走了云。沙借风力,风助沙势,这里便成了沙的温床、风的摇篮,经百年的侵吞、变迁,这里几千万公顷良田沃土,就变成了今日的这种黄沙滚滚,一片死寂的荒凉世界,号称“八百里瀚海”。当年,为反对蒙古王爷卖地开荒,达尔罕旗的嘎达梅林、郭尔罗斯前旗的陶格陶、札来特旗的楚克达来等蒙古民族的英雄好汉们,发动多次声势浩大的起义,驱赶垦务局、杀伐王公贵族和驻军,还农地为牧场,结果都被一一镇压。于是,十年九旱的干旱天气,无休无止的开垦种地,科尔沁草原便无法遏止地沙化下去,而且波及到整个辽宁北部和吉林西界。大自然的惩罚早已开始。

莽古斯沙漠往西的纵深地区,是寸草不长的死漠,靠近东南侧的凸凹连绵的坨包区,还长有稀疏的沙蓬、苦艾、白蒿子等沙漠植物。坨包区里,星星点点散居着为数不多的自然屯落,库伦旗的北部基本都处在这样的坨包区,在风沙的吞噬中仍然靠翻耕沙坨、广种薄收为生计。五十年代的大跃进红火岁月,呼啦啦开进了一批劳动大军,大旗上写着:向沙漠要粮!他们深翻沙坨,挖地三尺,这对植被退化的沙坨是毁灭性的。没多久,一场空前的沙暴掩埋了他们的帐篷,他们仓皇而逃。但这也没有使人们盲目而狂热的血,有所冷却,又把坨子里零星生存的野杏树疙瘩、野桑林等可烧的木柴,全砍来“炼钢铁”,扔进土法上马的总流不出钢水的大高炉里。

那辆吉普车停在一条高耸逶迤的沙山脚下。

“古旗长,这条白沙山就是塔敏·查干了,翻过去就是莽古斯沙漠的死漠部分,寸草不长,没有人烟。”旗农业局局长金斯琴介绍说。她三十七八岁,原先是农业局的技术员,农牧学院毕业,古治安当旗长后为了改造北部沙化地区,提拔重用了一批专业知识型干部,金斯琴就是其中之一。这次她随着古旗长深入北部沙化区,实地察看,做调查研究。

“这塔敏·查干,我小时跟着大人来过一次,离我们哈尔沙村六七十里地,小时一听这名字就害怕。”古旗长从车上下来,仰起头望着前边的高沙山说,“这里有一种叫‘呜格唳’的鸟,一到夜里就出来叫,那叫声就像小女孩儿哭叫,挺吓人的。传说有个女孩儿,就在这塔敏·查干里迷了路,埋在沙子里,她的冤魂就变成了那个‘呜格唳’鸟,夜夜出来啼叫:‘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太可怜了,咱们可别碰上那个鸟儿。”金斯琴凄婉地说。

“没关系,离天黑还早呢,咱们去爬爬塔敏·查干,看看上边是啥风景。”古治安兴致勃勃,回头对司机说,“小刘,车是上不去了,你把车开到东侧回去的路上等我们。”

雪化后封冻了一层沙土,沙山爬起来还不怎么费劲。如果是春夏就不这么容易了,流沙将灌满你的鞋壳,蹬一步陷进一尺多深的软沙里,不小心还会滚下去,弄个灰头沙脸。古治安他们终于爬上塔敏·查干的峰巅,立刻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正西和西北方向,展现出逶迤茫茫的大漠地带,看不见树木,看不见飞鸟,只有白雪覆盖的各种形状的沙丘沙山连成一片,一望无际,令人望而生畏。往东方和东南方向,则是半沙化的坨包地区,极目远处,依稀可见那些苟延残喘的沙坨子屯落,但附近这一带也没什么人烟,由于沙化严重长不出庄稼,人们早已搬离这一带,惟有留存个别的窝棚,看管散牲口。

“这些黄沙下边,躺着的就是早先那个美丽的科尔沁草原啊!”古治安感慨万分,手指远近沙漠,“就是我们这些两条腿的人,把‘黄沙’这魔鬼从地底下释放出来的!现在倒好,这魔鬼天天在膨胀,没办法收回去了,不知道这是前人的悲剧,还是我们后人的悲剧。”闻者戚然。

“我们要早点拿出改造北部沙化区的方案,要切实可行,我们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古治安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金斯琴等部下,态度果决地说道。

那轮太阳早晨还火红鲜艳,此刻吊挂在半空中,却被一层灰蒙蒙的云团裹住了。没有风,看来这种令人压抑的阴霾天气,还要继续下去。或许,还要飘下一场大雪。

老铁子骑马走在沙坨子中间。这方圆百里的莽古斯·芒赫,他是太熟悉了。几十年来,因各种原因他几乎走遍这里的沙坨、沟坡、沙洼滩,甚至大西北的死漠区他也很熟悉,差点把命搭在那里。他曾给考古队和测绘队带路。那位老考古学家站在沙坨子上说:“这里是辽代契丹族的发祥地,契丹人的文化在沙漠下边!”那位老学者,为那消亡的民族和其消亡的文化感叹:“也可以说,契丹人是被沙子埋掉的。”其实,把这一带草原的沙化归罪于契丹人弃牧为农,开垦草地种粮的政策,有些冤枉。严格地讲,农业文化与牧业文化相对抗、相争夺,远远早于契丹人就开始了。把广袤的草地翻开,以播种粮食为生计,轻轻松松安居一处,这比一年四季游牧八方,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可舒服多了,也省事得多。农业对牧业的侵入,把放牧草地改为开垦农田,这是个人力无法扭转的历史趋势。蒙古帝国的大可汗成吉思汗为了抗拒农业方式,曾下令把占领的农田都改为放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