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五脸一红,说: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嘛,是咱乡里人骂人的话!
不,这话有讲究。张家山说,我老汉琢磨了大半辈子,才算把这话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赶来告诉你哩。话咋说哩,人跟人弄那号事情,是脸对脸的,所以叫要脸;牲口跟牲口弄那号事情,是脸对着脑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脸。人骂人,说你不要脸,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贺老五站起来:张家山,你骂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赌博把女儿给贴进去了!
是你说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说的!张家山一本正经地说。
李文化背过脸去,抿着嘴笑。
贺老五长叹一声:唉!张家山,你一上畔,我就知道你是干啥来了。虎毒不食子,谁不知道心疼女儿?看见女儿跳进了火坑,我不难受?怪来怪去,谁也不怪,就怪我长了两只贱手,爱赌!我有时候想起来,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这两只狗爪爪斫了!
贺老五说着说着,看见了地上割条子用的镰刀,一低身捡起来,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张家山抢前一步,拦住,夺了镰刀。
贺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条口子,血从捂着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李文化掏出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一个新手绢,要给贺老五包伤。
贺老五摆摆手不要。贺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转过身,解了裤带,先冲这伤口热辣辣一泡大尿,算是冲洗伤口、消毒,冲毕了,又掏出火柴来,剥下火柴盒那个有磷的片子,贴在伤口上,再用手指握紧,这是止血。
贺老五握着手背,说:你们不要管我!我这样作践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你这是何必哩,贺老五。张家山说,你做下这戏,是给谁看哩!我这次来,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只是告诉你,红梅从周家逃出来了,尔格,在我那里躲着哩。我来给你叮顿好,好让娃回来。
贺老五先是听说贺红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听说张家山要把贺红梅送回来,又是一愁。他连忙说:红梅可不敢回来!红梅可不敢回来!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这里,是那周宝元,不肯善罢甘休,三天两头,过来要人哩!
你就那么怕周宝元?张家山皱起眉头问。
正在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叫骂。众人抬眼看时,见那坡下面,正是周宝元。
周宝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说地,一阵大骂。
陕北人做事,一般说来,但凡有个回旋的余地,不会把事情闹得公开,让满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脸皮,公开叫上阵了,这就是说,他是泼上劲了,准备跟你耍黑皮了。好汉怕癞汉,癞汉怕死汉,就是这个道理。
周宝元骂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古训。好你个贺老五,欠了我的钱,不还我,拿女儿顶。你那女儿,饥颜寡瘦的,你当那能卖个骡子价马价,拿来充数。顶就顶了吧,我周宝元大人大量,算是认了。不承想,你又三天两头教唆女儿,老母猪跑圈一样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宝元如今,人财两空!
周宝元这话,骂得难听。连李文化听了也看不过眼,站起来想要答对。这时,张家山一个眼色,制止了他,张家山想看看,贺老五如何说话。
贺老五见了周宝元,好像老鼠见猫一般,想缩回去,又不敢,只得壮着胆子,朝畔上走了几步,应事。
贺老五说道:周宝元,红梅那天,不是你从这里领走了吗?我不找你要人,你怎么又跑回来找我要人?
周宝元说:领是领了,我不说没领的话。可我一不留神,她就揭瓦了。前次是跑到了镇上,让我给抓回来了。这次,谁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跑了龙王跑不了庙,贺老五,你说她不回贺家沟,又能跑到哪里去?你说我不找你贺老五要人,又找谁去?
找我要!张家山应声答道。
说罢,拾身站起,双手叉到腰里,朝畔上走来。
见了半截黑塔一样的张家山,周宝元的气焰顿时减了一半。请来个大个子,来探河水深浅来了!周宝元沉吟道。
周宝元眼儿亮,抢前两步,说道:张家畔的张干大,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你不在家里,品着个茶壶,享你的清福,跑到这荒沟野山里来,管这些人间的口舌,干什么!
哼,什么风!一年刮两场的老黄风。张家山答道,喂,周宝元,你这小子还是人下的吗?你把人家的黄花闺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断子绝孙?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脏样子,般配不般配?
喂,张干大,你嘴里可要放干净点。谁断子绝孙来着?我周宝元正是怕断种,才找这贺红梅的,要不,我还不要她哩,一个人过着多轻松!
周宝元又说:贺家沟这一案事,说到金銮殿,理都在我周宝元手里,不信!他欠我的钱,我娶他的人,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关你张家山鸟事!
大路不平众人铲!贺红梅告到我调解所里了。告诉你周宝元,这个闲瓷器我是揽定了!
这事实际上好办,张干大,你腰里有,掏出四百块钱来,这事就一风吹了不是!那时我发誓,一辈子再不踏进这贺家沟了。哪个脚踏进来,你剁我哪个脚!
提到钱,张家山出言有些木讷。好在李文化,这时接过口,说道:钱有的是,机器一开,哗啦啦地就出来了。只是,钱给了你这号人,还不如拿去打水漂!
你看看,是我胡说还是你胡说,红口白牙,明明是你们在这里胡说哩!
你聚众赌博,不判你的罪,就算便宜你了,你还敢要钱?李文化又说。
赌博赢下的钱就不是钱了?周宝元振振有词,劳动所得嘛!你有本事,你也给我赢去!
周宝元说着,一步一摇,上了畔,来到贺家窑院。贺老五忍气吞声,搬个小凳,请周宝元坐。周宝元哼了一声,不坐。所谓的立客难打发,看来,今天不说出个张道李胡子,这周宝元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你不要声高!张家山见周宝元来到了跟前,迎上前去,不紧不慢地问道,周宝元,你跟贺老五,是咋样个赌法?
押明宝!
好吧,话说到这儿了。周宝元,今个儿我就和你赌上一回!
周宝元见说,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个宝盒,讨好地问:张干大,你也会这营生?
张家山哈哈一笑:自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
见周宝元、贺老五,包括李文化,都有些吃惊,张家山不免得意。他接着又是一阵排侃:不瞒你们说,陕北的各样赌博,梦和、顶棍、明宝、纸牌、掀棋棋、掷骰子,各种玩意儿,没有能难得住我张家山的。只是,后来当了村干部,把这些营生,都丢开了而已。告诉你周家小子,我押明宝那阵子,你还没出世哩!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窑里。
这真是,英雄访好汉,我周宝元,今个儿算是遇到对手了。张干大,亮稍!
周宝元说完,从腰里掏出一沓钱来。
亮稍就亮稍!张家山也从腰里掏出一沓。
有些单薄!周宝元见张家山的钱少,有些下眼观。
不要怕,我带的有秘书!秘书的外黑皮夹,你当是摆设!里面装的,都是钱。
两个人脱鞋,上炕,将一个小毡拽过来,放在炕当中。两人在小毡的两边蹲下。
贺老五没钱,红着眼睛在旁边看。
李文化没有上炕,他腋下夹着夹子,坐在炕边。
张家山摸出一张十元钱,拽展,往钱上唾了口干唾沫:呸,钱这东西,是世上第一大害物!
周宝元拿出两张十元钱:我不这样看,钱可是好东西!说完,弹两下。
两人把钱放在炕边。
我的稍大,我执宝盒!周宝元说。
周宝元拿起宝盒,执到胸前,用小拇指一拨。
在宝芯转动的那一刻,将宝盒盖住,捂在手里,放在炕上的毡上。
约摸宝盒不转了,周宝元的手,轻轻离开。
周宝元的小拇指上,戴着一个戒指。李文化很认真地看了这个戒指一眼。
周宝元说:我押红扣!
那么,我押黑棒!张家山说。
宝盒揭开,张家山赢了。
周宝元说:再来!
三番五次下来,双方虽互有输赢,但是明显地张家山输得多。
张家山腰里的钱输完了,又向李文化那里,借了几张。
谁知,张家山又输了,张家山看也没看,将手伸向炕沿这边,半天没有接到钱,抬头看时,见李文化用皮夹拍着自己的口袋。
咋了?可倒没咧?张家山脱口而出。
张干大,你不是说,你皮包里,都是票子?周宝元问道。
张家山辩道:那是公款,动了要犯法的!
见说,周宝元将宝盒收起,一猫腰,一趔身子,下了炕。周宝元一边用脚找鞋,一边说:张干大,看来你好长时间不耍了,业务生疏。今个儿咱就到这了,改日你再捞吧!
张家山仍旧蹲在那里,不想走。
他怏怏地看了一眼周宝元的口袋,刚才还是自己的钱,变魔术一样,现在成了周宝元的,他有些心疼这些钱,又有些于心不甘。
贺老五这人心眼不坏,他也有些心疼张家山:越有钱越能赢!那狗日的财神爷,也长着个偏心眼,促红灭黑!
贺老五正说着,见周宝元拿眼睛瞪他,赶紧把嘴封了。
张家山咽了口唾沫,下炕,临与周宝元分手时,他说:今个儿在你这小河沟里翻了船,算我倒霉。好,三日以后,你到六六镇上来,咱再刀对枪、枪对枪,较量上一回!
能成!周宝元说。
周宝元又对贺老五说:黄瓜菜搁不凉。咱们的事情,先搁一阵儿,六六镇那一场事情完了,我再到贺家沟来找你!
路途上,李文化说:张干大,你不要赌了!你再赌,还是个输!
连你这小子,也小看起我来了!张家山有些气恼。
不是你赌艺不精,是周宝元那小子,做手脚哩!
他咋样做手脚?
他带的那个戒指,是吸铁石做的。我给文化站放过电影,解下这吸铁石。宝芯里有铁片,有吸铁石吸着,他想叫宝芯咋样停,宝芯就咋样停!
这狗日的,给我眼里揉沙子。怪不得贺老五输得那样惨。嗨,我说你这半脑子,场合上,你咋不说哩?
我不好意思说。当面锣对面鼓的,我怕周宝元难堪!
人家把刀都架到咱脖子上了,你还这么软面情。唉,你这后生,啥时能长大哩!
张家山和李文化,一脸的晦气,灰塌塌地往回走,全没有早晨去时候的那个欢势劲儿了。周宝元这狗日的,使这么个毒招,却是张家山所没有料到的。赌博场上最恨的,就是这种昧了良心做手脚的人。尔格,张家山对这周宝元在恨的程度上,又深一层。恨罢周宝元,又气恨这自家的李文化,解不下个轻重,该揭穿时候不去揭穿。这么个单位,就靠张家山这个大个子撑着,张家山现在感到自己有些身单力薄。
远远的,山根下的川道里,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左右两排建筑,六六镇到了。贺红梅站在事务所门口,把着门框张望。
怎么样了,张干大?事情办妥了?瞅见从山路上下来的张家山,贺红梅眼巴巴地问。
张家山,李文化,一老一少,这灰塌塌的一对儿,下了山,走进屋里。
张家山强作欢颜,对红梅说:孩子,不要着急,事情迟早得解决!这次去,不凑巧,没有见上你大!
贺红梅信了,她说:这倒灶鬼,跑到哪里去了!
谷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张家山把谷子干妈拉到一边,悄声说。
啥事?
咱所里,还能不能腾挪出来几个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去填那个黑窟窿,得是?谷子干妈说着,望了贺红梅一眼。
也是,也不是。反正,你不要问了,你先给我腾挪几个,救救急,几天以后,我就会还你的!
你是领导,我服从!不过,钱往这上头花,我思想上通不过!
谷子干妈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这是这一阵子咱们的收入!又从毡底下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手绢,手绢里包着一沓钱:这是那年卖猫的钱!末了,想一想,又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沓钱: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
这些钱一共加在一起,也不足二百!谷子干妈将三沓钱摞在一起,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像接一团火一样,去接这些钱。
钱在手里,他想了想,将谷子干妈的私房钱取出,还给她。
这个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没有表情地将钱收回去了。
张家山将剩下的钱点一点,揣到腰里。
门外,张家山日常看报纸的那个土台上,李文化正和一个小青年,在地上划了些方格,用些石子玩老婆补裤裆或者狼吃娃的游戏。
这娃娃,一满不担事!张家山见了,说了句,然后走出屋子,来到土台上。让我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