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的话,对段长来说,不啻是一把火。马家砭杨树案,他是非翻腾不可了。
张家山从小车另一侧下来,问:小师傅,你是说,这马占山,那一天,是先跟你寻过一回事?
是寻过,只是没有寻成。哈,树把人塌死了,这事好蹊跷,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树没有长腿,人却长两条腿,人咋能叫树塌死?真是奇了!
你言下之意是说,马占山不是叫树塌死的,是树先倒,然后,他抱住树死去的!
我没有看见,我不敢胡说。不过,这事,你们查访查访吧,天底下的人,眼睛又不都瞎了!
这话在理!小师傅,如果法庭传讯,你愿意不愿意去做个证人?
证啥?
不是叫你去证树塌死人这事,是叫你证明,死人这天,马占山曾经想往你这车轱辘底下钻来着。
这事我能证明!
闲言少叙。当下,张家山辞了汽车司机,重新钻入吉普,吉普一个发动,那马家砭,说声到,就到了。
马占山家,一场葬埋刚刚结束。大人孩子,头上都还蒙着白布,马家三兄弟,正在门口拆灵棚。
那棵树,树梢已经被砍去,搭了灵棚。那树身还在,只是,原先是横在公路上的,现在为了不妨碍车的通行,顺了过来,搁在路旁。
今天恰好是十天期限。那马家兄弟,早就在这里等钱了。尔格,见小车过来,认得是公路段的,于是停了手中活儿,站着看。车刚停,老大马牙就凑了过来。
马牙努了努,做出一副刁蛮状,上来搭话:段长,你果然准时,请吧,屋里坐!
段长心想,可不能进屋,进了屋子,话说投机了,面情上下不来,话说得不投机了,这一家老少,正在伤心处,弄不好会被堵在屋里,打上一顿。自己是干啥来了,自己心里清楚,还是疏远些才好。想到这里,于是说道:
先不急着进屋。马牙,我们这次来,只有一个任务,是还想仔细看看。上次来,仓仓促促的,看得不仔细!
段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牙见话不投机,心里有些吃惊,追问道。
没啥意思!段长品着脸说,事情有些不明白。我们公路段,不能平白无故地挨个肚里疼!
好狗日的,你哄得我人也埋了,路也通了,尔格,嘴巴上安了个转轴子,上紧了的弦,又一圈一圈地往松的绽!
马面、马脑都是些愣头儿青,加之父亲新丧,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尔格,见话不投机,一个个嗷嗷叫着,扑过来。
大哥,少跟他嗦,白费唾沫星子,只问他一句话,看带钱来了没有。带钱来了,万事皆休,没带钱,先把这小子放展再说!
段长见了这阵势,有几分怯。一想到吉普里,还有个张家山,就赶紧抬了眼睛,往车里瞅。
张家山在车里,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候,一开车门,下来了。张家山的额颅上,有个明显的火罐印,乌青的一个圆。他的额颅上,还沁着一些虚汗,大约感冒还没完全好。
嗯,没个王法了!马家的这几颗灰汉,大天白日的,你们想干啥?张家山半截塔一样的身子,往那里一站,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张干大,是你!麻纸糊的一张大脸,是处都有个你!你能不能放我们兄弟一马,不要揽这号闲瓷器。我们是掏腾公家的,又不是掏腾你的!
见车厢里突然钻出个大个子张家山,马家三兄弟有些怵,但是嘴上还撑得梆硬。
张家山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掏腾国家的,掏腾个人的,这都不对!马家侄儿,我跟你大,也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咱们穷虽穷,可不能做这号事,让人指脊背!
做什么事来?你说一说。我大叫树塌死了,尸首都在那儿明摆着哩!又不是讹人!谁不服气,谁也往下死!
马面,你不要声高!段长请我来,也只是踏访踏访,问个究竟。真的是叫树塌了,再说;如果不是树塌的,你可不要哄人!
那天有镇长,有法庭庭长,人家看了的就不算数,就你张家山长了个鸡牛牛,尿得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踏访,你就踏访吧!
这话说得多好!张家山说。
马家三兄弟都不是善茬儿,马家门前摆开这阵势,也不敢叫人掉以轻心。言谈过往之间,那张家山虽然出语犀利,其实内心也是有些毛的,生怕吓诈不住场面,被这兄弟闹事,惹出一场械斗来。
尔格,话说到这里,双方都还没有撕破面皮,见好就收,张家山赶紧拉了段长,跳出圈子,到就近的一户人家踏访。
前面说了,这马占山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左邻右舍,凡事都让他三分。尔格,马占山虽然死了,可是人怕人是心里怕,左邻右舍,提起这马家,仍然畏怯。那天大杨树底下的事情,不信没人看见,只是,看见归看见,要叫大家把装到眼里的事情说出来,却不那么容易。
张家山和段长,到左邻右舍踏访,大家都装聋作哑。问得紧了,左邻说:你问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那天是刮过一场大风,正是晌午端,吃晌午饭的时候!问罢左邻,又问右舍,右舍也是这号说:晌午端,还有谁在路上哩!大家都在家里,正端碗哩!
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名堂,二人只好灰塌塌地离开了房子,又来到大路上。
段长说:尔格这人,一点儿觉悟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怪坏人坏事这么多!我看,没诀了,咱们走吧!
张家山不搭话。他仍圪蹴在路旁,发闷。左邻右舍的态度,原本就不出他的所料,因此上,他也就对于刚才的失败并不介意,倒是刚才的问话中,反复出现的晌午端、晌午端这个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晌午端!晌午端!老百姓说话,你要想他话里的意思。晌午端,狼吃烟!这五黄六月时节的晴天晌午,歇晌的歇晌,吃饭的吃饭,还会有谁,顶着个大日头,在路上走哩!
你的意思是不走?
不走,咱们待到晌午端,再走!
两人圪蹴在路旁,闷着头抽烟。
树荫慢慢地移动着,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段长看了看表,时间正是中午12点。
两人望着路面。
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马家砭小学放学了。一队小学生排着队,出了校门,顺着公路走来。一位剪着短发的女教师,正领着孩子们唱歌。
是这些小学生!这些小学生是目击者!张家山兴奋得眼睛熠熠发光。
段长也精神一振,一拾身子,站起来。
张家山一拽他的衣襟,又往马家门口瞅了瞅,说:不急!等下午上学以后,咱到学校去!
这天下午,马家砭小学里,上课铃响过之后,漂亮的女教师站在讲台上,一甩短发,讲道:
同学们,咱们学习了《读读写写》,又学习了对照图画讲故事,今天,咱们的学习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就是作文。作文分两种,一种是记叙文,一种是议论文。咱们先学记叙文。今天,咱们要记一件事情,咱们要尽量地把这事记得翔实、准确。什么事情呢?十天前,放学回家的路上,在马家门前,有一棵杨树倒了。我记得,有许多同学,都去围观来着。今天,咱们就记这件事情,标题就叫--
女教师说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杨树倒了》这个标题,接着,又用粉笔,在标题底下划了四个圈圈,继续说道:
标题就叫《杨树倒了》。大家不是想当作家么?作家的最基本的训练,就是观察,看你能不能把这事观察得准确,描绘得准确。好,现在开始写,下课铃响交卷!
老师讲毕,看看同学们纷纷抓起笔,写开了,老师来到了教室外面。
教室外面,张家山和段长,蹲在那儿,张家山一脸严肃的样子,那神态,好像正在酝酿一次大阴谋。
这样讲,行吗?女教师问。
好!好!张家山赞许道。
女教师见说,很高兴,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进去监堂去了。
公路上过来一个走乡串户,卖冰棍的。骑着辆破自行车,后边带着白色的冰棍箱子,连走带吆喝。卖冰棍的,你过来!张家山喊,你这冰棍,我全要了!
张家山示意,卖冰棍的将他的自行车,靠在教室的墙上。
下课铃当当当地响起来。
女教师手里拿着收到的第一份作文,半个身子还在教室里,手伸出来:老同志,你看看,怎么样?
张家山接到手,段长性急,一把拿过去:我先看!段长念道--
杨树倒了
十天以前,我们放学回家。大家排着队,唱着歌,一想到马上就要吃到香喷喷的午饭了,大家的肚子都不客气地叫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川道里刮起一阵旋风,只听咔嚓一声响,马家门前的那棵大杨树倒了。
奶奶说,遇到旋风,要一边躲,一边向它吐唾沫,口里还要说: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刀刀剜你腿!可是我们队的小朋友,没有一个躲的,也没有一个吐唾沫的(张小丽同学除外,她吐了唾沫,因为她唱歌时嘴张得最大,结果吃了一口沙子)。因为我们是少先队员,我们不迷信。
杨树倒下的那个地方,我们看见马家的几个大人,齐心协力把老马大爷抬到了门外,放在树的跟前。他们想干什么呢?我想。
马大爷就要死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这棵树。
这事真稀罕。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老马大爷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我们长大后当个好孩子。或者,他是告诉人们,要爱护树木,一棵树要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的!
我脑瓜仁都想疼了,也没翻开这个事的道理。
我们围上去看,老师说:从小就要注意观察事物。
我们真想把这事看完,可是,马家的几个大人,赶走了我们。
过后,我偷偷地捋了些树叶,喂羊吃。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能占公家的小便宜。
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段长在念,张家山不由得笑。张家山心想:老师老要学生在一篇作文里挖掘出什么主题思想来,也真难为了这些学生了,《杨树倒了》这个题目,如何挖掘?
念罢,段长一拍大腿,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孩童嘴里吐真言!我看你狗日的马牙,尔格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教师笑眯眯地将一沓作文都拿来了:乡村小学,教学质量不高,两位见笑了!这作文,不知道是挑着要几篇,还是都要?
都要都要!张家山赶快走过来。
接的同时,张家山又说:老师,这一箱子冰棍,是公路段慰问小朋友们的,发给他们吧!
老师一宣布,交了卷的小朋友,一窝蜂地围住了冰棍箱子。
教室门口吵成了一锅粥。
张家山将作文收起来,揣到腰里:有这东西,这一场官司,大概就算赢了!
六六镇法庭,这一天为马家砭杨树案举行一次公开审理。这个场面,与那一次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却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流水一般,上次的一茬人,现在又换成了另一茬。
前面坐着的,有马家三兄弟,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有那位漂亮的乡村女教师,那位开大卡车的小师傅也来了。庭长和派出所是重要人物,当然不能缺席。除此之外,一个重要的人物副镇长,今天也到了。他是庭长张建南硬拉来的。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今天是倾巢出动,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都来了。
审理开始。庭长张建南宣布开庭后,先由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代理公路段陈述理由。
张家山清清嗓子,说道:道旁树压死人,即便实有其事,我认为,不问青红皂白,武断地要求公路段赔款,也是不对的。更何况,事情有很大的出入。至于如何出入,我们先可以问司机小王。其实,早在杨树案以前几个小时,死者马占山就曾经横卧马路,想制造一起事端!
庭长问道:王为民,是否确有其事?
那位卡车司机答:确有其事!马占山耍黑皮,硬往我汽车轱辘底下钻。幸亏那天换了个新刹车,要不,今天坐在这被告席上的,怕就是我了!
少扯闲!庭长说。接着又示意张家山,要他继续说。
张家山说:这件事由于司机采取了应急措施,没有形成肇事。但是,这件事起码可以说,马占山预感到他死期到了,他想制造出一场事端。这次不行,他还会等下一次。下一次果然等到了,这就是公路段的道旁树,让风给吹倒了!
你胡说!
你胡说!
马家三兄弟,见话头儿越说越不妙,纷纷站起来抗议。
我不敢胡说!我这身子,是在法庭上哩,旁边又坐了大镇长。我就是想胡说,也不敢的!张家山挥手之间,送出两顶高帽子,送出以后,接着说,我有证据!啥证据呢?下面请马家砭小学的教师薛冬梅,宣读一下该校学生提供的证词。
谁是薛冬梅?庭长伸长脖子,往底下看。
我是!女教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一甩长发。
女教师说:严格地讲来,这不是证词,是我为学生们出的一道命题作文:《杨树倒了》。能在这里宣读学生们的习作,我很高兴!
说完,女教师就拿起作文,念开了。
女教师念的这篇,正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那篇。不可否认,除了中心思想有些过于牵强附会以外,这篇作文写得十分精彩。而此刻,在这堪称庄严的场合,再由女教师那清脆美丽、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诵出来这篇作文,便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喜剧效果。
开始时大家还都一本正经地听着,念着念着,有人笑起来。一个人一笑,这笑声便遏制不住了,到后来,是女教师念一句,大家笑一句。法庭一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开始是笑这小学生的作文,听着听着,后来的笑声,便变成了笑马占山这一场事情了。大家觉得这事情稀奇古怪,真是稀罕。
女教师念完了,她停顿了一下。台下是一片吵嚷声,吵嚷声中,夹杂着马家兄弟的抗议声。
你完了吗?完了,请坐下!法庭庭长张建南,见法庭的秩序有些乱,他把这看做是损害了自己的尊严,因此有些恼火。
女教师可以说是够单纯了。她好容易有了个表现自己口才的机会,焉能就此罢休?听到庭长问话,她赶紧答道:还有!还有!接着又拿出第二篇,说道:
一共是45篇作文。我刚才念的是第一篇。现在我念第二篇。第二篇《杨树倒了》,用的是倒叙法,先从马家大爷之死写起,再写他抱住杨树,再写杨树倒了。这种叙事文体我还没有教过,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这孩子真聪明!我现在开始念了:《杨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