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麻黑着哩,谷子干妈出来倒尿盆。刚泼完,听见六六镇的街道上吧嗒吧嗒过来了一个人。谷子干妈赶紧把尿盆藏在了身子后边。
来人叫高老头,是镇上的老户。这几日,这个高老头像跟了鬼似的,每天这个时辰起来撒一阵欢儿,谷子干妈都遇见几回了。你看他,七老八十的人了,一头的白头发楂子,胡子老长老长的,脸上沁着汗珠;脚步颠着,一路小跑;右手里攥两个核桃,核桃嘎嘎嘎地响。
高老头,你叫身子骨好勤快,大早白晨的,一路撒欢儿!谷子干妈立定,赞美道。
人老了没瞌睡,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城里人把这叫锻炼。前些日子,我下了趟西安,鸡叫时分,那老城墙根上,老母猪跑圈一样,涌涌不退,尽是些睡不着觉的老婆老汉!
高老头嘴上说着,身子并不停,只见他身子一闪一闪,一阵工夫,人影就看不见了。
见高老头这么说,谷子干妈站着瞅了一阵儿,心里想,自家炕上也睡着个男人,何不把他撵起来,也出去跑一跑,也学一学城里人,叫别人羡慕。想定了,回到屋子,见张家山还在蒙头大睡,于是发个歹,将一只冰手,塞进热被窝里,去冰张家山的尻蛋子。
张家山其实巳经醒了,正在假寐。这一冰,冰得张家山一惊,一脚蹬开被子,嚷道: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嘛,打搅了人家的好觉!
谷子干妈手提尿盆,嚷道:干什么?你不看看南头科高老头,人家才叫老汉!这么早,早拿两个核桃,在后面跑开了。你也是个老汉,就不能学学人家?高老头说,西安省城,正时兴这个着哩!
张家山说道:瞎跑乱杠的,有什么好!当心叫车揸了,哪个多,哪个少?
你就是歪道理多!
就是这道理嘛!中国为啥落后,就是日闲秆的人太多了。没事了,眼前这座楼房,挡住了我家的太阳。高老头站自家窑前,决心闹一场事情。
还不如抓一把石炭,到河边洗去!
张家山说着,睡意又袭来了,于是拽了被角,又要睡觉。刚仰下,觉得尿有点憋,就涎了脸,伸手要谷子干妈手中的尿盆。谷子干妈有心不给,又心疼张家山,磁磨?了一阵,还是将尿盆给了。张家山接了尿盆,藏进被窝,哗哗哗一阵响声,响声中,嘴里感慨道:老了,夹不住尿了!
尿毕,谷子干妈只得接了尿盆,又到门外去倒。伸手刚将尿一扬,见那高老头又一摇一摇地弯转回来了。倒尿让人看见,人家会笑你是懒婆姨,身子沉,起身迟。一天两次让高老头看见,谷子干妈有些脸红,于是提了尿盆,匆匆返身回来,将那尿盆往炕旮旯里一放,揩了一把手,开始生火做饭。
镇上谁家烟囱先冒烟,也是一个讲究,众人会说,这家婆姨勤快。生着火,又往锅里添了两瓢水,谷子干妈开始滚米汤。米下到锅里以后,转身再到外边去,只见小镇静悄悄的,还没有一户烟囱冒烟。谷子干妈的心里这时才有一些平衡。她骂了高老头一句,嫌他起身太早,骂毕,返回来,去拽张家山的被子。你给我起!谷子干妈嚷道。
没奈何,张家山只得起身。张家山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嚷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你不见李文化整天念叨着幺?
张家山起来,洗脸,漱口。这时米汤已经滚好,馍也馁热,谷子干妈又切了个莲花白,生调上,再洒一把辣椒面,算是小菜,一切停当了,然后去叫李文化吃饭。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一天,就这样开给了。
前面说了,高老头在六六镇,是个老户。其实,这高家,何止在六六镇,就是在陕北地面,也是一个叫得响的姓氏。五百年前的高迎祥高闯王,前些年的高岗,等等,尽是些人物。叙述者也是高姓,当年谈对象时,老年人一见这个高字,就嚷门风高,门风亮,叙述者至今也不敢忘记这事。只是叙述者是外地人,在陕北高原是客居,因此和这姓氏也就有一些距离,既没有沾它的光,也没有吃它的亏。
高老头这人,平日最好脸面。你看他,西安省城走了一回,就要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早展起来跑一跑,也摆出那么多的讲究。高老头膝下,有三个虎子,尔格都在干着公家事,那个老大,还是个副科长,平日,高老头见了人,三句话拉罢,便会扯到儿子们的身上。今个儿早上,饶了谷子干妈,是因为他忙着跑步,还因为谷子干妈手里正拿着尿盆,场面上有些不雅。
说高老头早晨起来,纯粹是为了风光风光,耍个洋辣子,这话也不算全对。老天在上,这老头,早展的确是睡不着觉,他这些天,是犯上了一门心思。啥心思?就是眼皮底下那三层平板楼房的事。
六六镇上,有一条小巷,通到山根底下。山根底下,往上一百米的地方,当年高家的先人,将山坡往进削了一块,掏出三面土窑,削下的土,摊到坡上,平出一块地畔。自六六镇叫成六六镇,这一户人家,就在这里生活。高老头的母亲是河南人,黄河花园口决口的那一年,逃到陕北,嫁给高老头他大的。六二年大年馑中,母亲的弟弟,也就是高老头的舅舅,拖家带口,投奔姐姐,来到这里。高老头二话没说,当下就把靠北的一孔窑腾出来,给舅舅住了。
高老头为人仗义,又好面子,这事情一做,为他赢得了一份好乡俗,高老头自个儿私下里也是够得意的。再加上舅舅一家感恩戴德,平日里说话做事,总是把个高老头抬在前面,让高老头心里,好不自在。
谁知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两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了工作。高家的孩子,前面说了,大小都是个穿四个兜的,风光虽风光,却是工薪阶层,家里生活,一日一日,鸡屁股掏蛋似的,靠那几个干工资。孩子长大了,总得给他垒个窝儿,高老头看见两孔窑洞倒腾不开,就狠狠心,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在两孔窑洞前面,顺着盖起三间瓦房,哥东弟西,一人一间。
高老头的三个虎子,名字叫得响亮,老大叫高金宝,老二叫高银宝,老三叫高铜宝。穷舅家那三个儿子,现在也已经长成,名字也叫得不差,为首的是杨天财,接下来的是杨地财,压后阵的是杨有财。小小的一个院子里,抬头低头,碰到的尽是些小伙子们。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老百姓的话没有说差。高老头枉给三个儿子起了个好名字,球都不顶,光景一满没有起色,可这人称河南担的舅舅家,这几年架上改革开放的势头,猛发了,天上的财,地上的财,只要哪儿有财,就财源滚滚,直往舅舅家那一眼黑窟窿土窑里聚。
舅舅家穷,三个孩子,自幼都没上过学,捡煤渣,捡破烂,给人帮活出身。想当年,高金宝背着个书包,腔子上别着个钢笔,嘲笑道:舅爷,你为社会上制造了三件废品!谁知,话音未落,这三件废品,一下子变成了宝贝。
先是杨天财学着开车,给供销社拉货,学成了,出门上车,把个地财带上跟车,半年下来,地财也学会了,依样画葫芦,又把个有财带上,一年光景,杨家出了三个司机。社会发展,汽车越来越多,私人的,公家的,都抢着要司机。这样,三兄弟都上了车,又几年开下来,攒了钱,一人买了一辆车,在六六镇前面的这个公路上,南达西安,北去北草地,几天一个来回。
高老头家盖了三间瓦房,人刚刚住进去,院子对面,杨家三兄弟,汽车叫着,拉着水泥、砖头、楼板,又从镇上请来些江苏一带的做活的,一眨眼的工夫,变幻术一样,生出三层平板楼房。老大杨天财在第一层住,老二杨地财修个楼梯,上到二楼,那老三杨有财,不在院子走,却从山坡上修了条路,直通三楼。
高老头站在院子里,面对自己新盖起的三间瓦房,长长地一声赞叹。赞叹声还没有毕,扭转屁股一看,见院子里,顺北边窑根,三层楼房已经拔地而起。看了这威赫赫的三层楼房,回首再看地上卧着的自家的三间平板房,高老头当时大怒,一口气出不来,坐在了地上。
高老头气得得了一场病,病好以后,出了窑门,见这楼房,还在那里端翘翘地立着,高老头的气又上来了。他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又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他,从此这事情,成了一场心病,隔三过五,总要寻衅,用那言语去激杨家三兄弟,激他的舅舅。舅舅一家,始终觉得这事有些理亏,也就忍让着,把那些耍气头的话,一句不遗地拾到耳朵里,就是不出手招架。
高老头见舅舅一家装聋作哑,并不招架,越发恼怒了。恼怒了晚上睡不着觉,待在院子,一抬头又是气,于是手抓两个核桃,上街跑步。这一曰,跑完步回来,心情刚刚有些好转,见了楼房,气又上来了,勉强地吃完早饭,儿子们都走了,剩下他个干老汉,高老头于是从院子里捡起一块捶布石,绕到门外,上了楼顶,然后抱起石头,咚咚咚地往下一边砸,一边喊道:
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狗日的,都给老子出来!六二年,大年馑,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的,从河南逃荒到这儿,我好心好意把你们收留了,没想到,我收留了三个狼娃子!你们兄弟三个,尔格尿得高了,站在阳坡里了,欺侮开我老汉了!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对面的那个土台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上的一群老婆老汉,开始聚在那里,玩一种纸牌的游戏。这纸牌也有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闲牌,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红中。闲牌有三种,一种叫老钱,一种叫紫花,一种叫独留。这纸牌游戏名称叫梦和,它的耍法,和麻将牌有些相似,那一次贺红梅告状一事中,张家山能和李文化联手,现蒸现卖,一举踢死了周宝元,就是因为麻将牌上他虽然不精,可这梦和,是他小时候就耍下的工夫,因此能一通百通,迅速应阵。
这土台上向阳,秋天太阳一照,暖融融的,小风一吹,更是令人惬意。因此几天下来,狗混游一样,聚了一堆人,六六镇的闲人以外,四邻村庄的闲人们,也都聚来了。梦和是一项文化遗产,深得人们喜爱,再加上玩耍以外,又有个三毛两毛、一块两块的输赢,于是更句起了人们的兴趣。
原先,这地方是张家山看《参考消息》的地方,自从有了这一档事情,张家山的耳目,难免不受干扰。不过他心里虽然痒痒的,脸面上却是依旧深沉,端了张报纸,板着个脸,任四周吵吵嚷嚷,一副金刚不坏之身的样子。
谷子干妈对于梦和,亦是行家,当年做女的时候,就和村上的姑娘起耍,尔格见了这场合,心里就像猫抓一样,早野了。几场下来,就成了这场合的中坚力量。
一日,几个婆姨正在耍,有一个婆姨的屁股底下,没有个坐的。谷子干妈说,那老汉的手里,不是端着一张报纸的,你们敢不敢取。话音刚落,四个婆姨,一齐上手,有的蒙眼睛,有的胳肢他的胳肘窝,有的去抢报纸6待张家山睁开眼睛,他的克林顿总统已经坐到这赖婆姨的屁股底下了。
张家山叫一声苦,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崇高了,于是挪了挪小凳,挤到这梦和的人堆里去了。
凡事开了头,便不能收刹。比起谷子干妈,张家山对这梦和的热情,原来更高,手艺也更精,每天下来,大大小小,都有一些赢数。谷子干妈输的时候多,张家山赢的时候多,两相抵消,刚好是不出不进。每天晚上收场,两人都要掏起腰里牛肉串一样的毛钱,数一数,算上一回。旁边站着个李文化,挖苦道:咱这调解所,换个牌子,改成赌博窝算了!
高老头抱起个捶布石,砸楼房的这一刻,土台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正在梦和。张家山旁边坐的,正是高老头的大儿高金宝。高金宝是镇上主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因为工作勤勉,给了个按副科级待遇对待的荣誉,厕所太小,每个坑坑上都蹲的有人,只好让金宝先委屈着,待有人升迁了、犯错误了,或者退休了,再腾出位置,给他个实职。什么时候给,这要看命,也许明天给,也许等到七上八下的那一天,也等不来。
高金宝刚才在一个庄子检查了计划生育,心情正好,路过土台,见张干大招呼,心想:这人得近乎点,他那张嘴,说黑道白的,可不能惹他。于是走过来,瞅了一阵热闹。张家山劝他跟上钓鱼,高金宝一想,也就答应了。没想到高金宝的手气好,一阵工夫,高金宝手里,就赢下了一摞牌。高金宝不舍这些牌,想等着兑换成钱,于是就耽搁了下来。
梦和时不直接用银钱过往,却用纸牌,是何道理?原来,这是防派出所抓赌。派出所就在跟前,难保他闲着无事,不到这里骚扰骚扰。所以,先给人数上十张牌,牌输光了,再用钱往回买,也是一种办法。
高金宝手中的牌多了,必然有几家牌就少了。输光牌的一家,说声先该上照旧涎着面皮,继续往下打,害得个高金宝,走也不是,待着也不是。正在这时,街上人声喧喧,说那高老头,在家里闹事哩,高金宝一听,将一摞牌递给张家山,起身向家里跑去。
高家院子里,那高老头,上到三层的顶上,抱起个棰布石,往下砸着,嘴里嚷道:杨天财,我看你能躲到啥时?你要是个长牛牛的,你就往出走,我和你刀对刀,枪对枪,见个高杨氏弟兄三个,这天正巧都在家里,见高老头撒野,不好阻止,于是打发娃娃,上街找高家的人,止好高家老三高铜宝在街上闲逛,听说这事,赶紧回到家里,上到楼顶,劝说父亲。
高铜宝拉住高老头,说道:大,你老价今个儿又是咋了,早上锻炼了一场,还没过瘾,尔格又抱上一块捶布石在这里练功!
高老头说道:你小子少耍贫嘴,给我滚到一边去!
高铜宝说:我知道,你又眼气人家这三层楼房了!大,有一句老话,叫作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咱有的是住处,何必眼气人家?
我眼气?我才不眼气哩!就是皇帝老子那金銮殿,让出来给我,我也不眼气哩!我是恨自己有眼无珠,收留了这么一门亲戚,害得咱们这个家,一满不浑全了!
大!表叔他们已经把楼房盖起来了,咱就忍了这口气吧!好歹是亲戚哩!你要闹能闹出个啥名堂,莫非要他们拆了房子不成?
我不要他们拆房子,也不要他们挪地方,我只要一样,叫他们给我把太阳让出来。早年,没这楼房的时候,咱这院子,太阳从早上一直照到晚上。你爷他没事了,天天在这南墙底下晒太阳哩!
大!你这不是说的气话幺,太阳遮住了,咋能让出来?
你少管大的事!你们兄弟三个,空穿了一身四个兜,个个都是大裤档一球不顶!我算白供你们上学了!
高老头鼓起余勇,抱起捶布石,又要往下砸。高铜宝见了,又挡,惹得个高老头恼了,怒道:你再挡,我就用这石头,往自己头上砸!高铜宝听了这活,只好丢手,那高老头现在又拿起石头咚咚咚地砸开了。
这一手叫敲山镇虎。楼房里的杨氏三兄弟,终于忍耐不住了,老大从第一层,老二从第二层,老三从第三层,探出脑袋,往上看。
大表哥,你不要倚老卖老!你欺侮得叫我们这日子过不过!杨天财说。
天财话音未落,地财接着说:不是看到咱们亲戚一场的份儿上,以我这脾气,早就他妈的毛了!
杨有财在最上层,高老头砸楼板的声音,震得灰都掉到面锅里了,他年轻气盛,最为气恼。
杨有财挽起袖子,指着楼顶上面骂道:老不死的,你再敢胡成精,搜事?,摆吝,等我上去,卸掉你一条腿!
搜事、摆吝这些话,都是中原一带的方言,中原文化滋养出的奇妙的词汇,它们的意思大约与耍黑皮相近。杨家老三一急,把家乡话拿出来了。
高老头存心闹事,见杨家老三应招了,于是单挑杨家老三说话。他双目瞪圆,气鼓鼓地说道:你娃娃说到做到!你来卸!我就是要砸!我就是要砸!你把我球咬了!
杨有财一听,三脚两步,上到楼顶,和个高老头厮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