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宝还完头后,那老汉宽慰说:人已经死了,高家老大,你就节哀吧!红白喜事,红白喜事,高老太爷这么大的年岁了,是该走了!说罢,伸出双手,扶高金宝起来。
高金宝跪在地上不起。高金宝说:老者的话差了!老在自家炕上,这是喜事,死在马路上,让车碰得分不清个眉眼,这哪里是喜事,这事搁不下!老王,你先窑里盛着,一阵还有事!
那个叫老王的,见高金宝跪着不起,没有办法,只得回窑里坐了。
老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年轻人来了。
高主任,咱不欺侮人,人也不能欺侮咱!咱这是没事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事!高老太爷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平日待我们兄弟不薄,你说咋办,文来还是武为?我们听你的!
这几个人是洋派,没有叩头,排成队伍,一个挨一个,恭恭敬敬地鞠了躬。
先回窑里。一会儿,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这几个回窑去了。
又有几个人来吊丧,依次办理,这几个人又都被高金宝劝回窑里去了。
坡下突然响起了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声。
高银宝也是一个吃公家饭的,帮困扶贫,在一个村里当蹲点干部。听到噩耗,叫来了村上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拉了一口柏木棺材;还有十几个手拿农具的青年农民,也跟着来了。
拖拉机在坡坎下停下。众人跳下车厢,互相搭着声,搬下棺材。
棺材在前,几个棒小伙气昂昂地抬着。高银宝跟在后边。
高银宝一上坡坎,就号啕大哭:大呀,大呀,受了一辈子罪,没享过一天清福的大呀!
两个年龄大些的农民,上来搀住高银宝,宽慰着。
其余的扛镢头铁锨的农民,跟在后边。
棺材上前,放在那里。
高银宝跪在老父亲跟前,大哭:大呀,大!你老就合上眼睛吧!你的事,铜宝在电话里都给我说了。刀对刀,枪对枪,你死我活,就在今天!
高金宝过来拉高银宝。
你滚开!大在家里受气,人家在他头上拉屎拉尿,你就在跟前守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高银宝说完,一屁股坐在那里,大哭变成了抽泣。
高铜宝拿着遗像,上来了。
高金宝拿个斧头,往墙上钉钉子。钉子钉好,铜宝将遗像交给金宝,金宝将遗像挂上。
铜宝,你在这里守孝。银宝,走,咱们回窑里议事!金宝说。
你们去吧,我守着大!我带着十几个人回来,该怎么办,你吩咐他们!银宝依旧坐在干草上,没有表情地说。
金宝看了铜宝一眼,两人回窑里去了。
那十几个农民,铁锨、镢头一阵响,将农具靠在门口,回到平房里抽烟喝茶,听候招呼。
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兄弟仨,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不停地抽烟。
都怪你,说话没轻重,尔格,把大表哥给咒死了,你说,这摊场咋收拾?地财在埋怨有财。
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人要死,那是阎王老子给定好的,叫你三更走,你等不到五更,哪能一句话,就把人咒死哩!高老头他是命到了,小鬼在半路上叫他哩,他不去也不由他!天财说。
有财说:反正我不好,惹了事。尔格,对面摆开那摊场,明显地,要有一场大事哩。你不见那高银宝,刚才放出话来,要闹事哩!躲是躲不过去了。反正就是我这一百多斤了,咒是我发的,大表哥是我打的,我一个人站出来,大不了一命还一命吧!
在家一盆火,出门父子兵。咱弟兄仨,事到如今,要抱成个团儿,谁也不要埋怨谁了。我的意思,既然高家要逞强,寻咱们的事,咱们也不能示弱。咱们得想想办法才好!天财说。
有啥办法想哩。高家是老户,几十里方圆,都是熟人,亲戚套亲戚,都成了亲戚。咱们是外来户,就是真能叫来几个亲戚朋友,也打不过他们。地财说。
听了地财的话,兄弟二人默默无语,哭丧着脸,眉宇上结了个愁疙瘩。
哎,有财,你平日出车,车上总带着一杆双筒猎枪。那枪,还在不在?天财问。
枪还在!在我房里,挂着哩!
好,一不做,二不休,高家不仁,咱们也不义。咱们先安顿好婆姨娃娃,让他们先躲在亲戚家里,然后,扛着枪,上楼顶!
就按大哥说的办!地财、有财齐声说。
张家山拖着鞋,吧嗒吧嗒地上了高家坡坎,手里捏一把香表卩走到高老头灵前,张家山将香点着,作个揖,将香插上:高老头呀高老头,你是睡到半夜,腰弓起了,放着安稳觉你不睡,学城里人,锻什么炼。城里人那是吃饱了撑的;报纸上说,咱们温饱问题才基本解决,犯不着去锻那个炼的!
你哥哩?张家山问。
守在灵前的银宝答:在老窑里!
张家山走到窑口,听见窑里,高金宝正在发布动员令。
窑里,高金宝慷慨陈词道:
各位,今个儿能坐到这里的,不是亲戚,便是朋友!你们看得起我,我高金宝也不是个不知道知恩报恩的人。我们兄弟仨,要把各位的名字,录记在册,慢慢回报6这是后话,不说了。尔格我要说的是,我大这死,死得蹊跷,确实是事出有因的。说明了,是有人咒死的。谁咒死的,是杨有财!杨家兄弟仨,凭空在我家院子起了个三层,我大气不过,多嘴了两句,杨家这兄弟三个,就打我大,就把我大往死里咒!
高铜宝见说,触景生情,一阵哭泣:大呀,大呀,你死得好可怜呀!你养下我们这几个儿,就这么窝襄呀!
高铜宝这一哭,哭得众人都有一些伤感,再加上金宝的话,倒也句句在理,因此,这时候,炕沿上有人说道:你们家的事,我知道!一个外路人,就这么欺侮咱们,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花了!
另一个接着说:为富不仁!为富不仁!杨家这兄弟仨,这么欺侮人,不就是仗着腰里有几个臭钱幺。看来,得来第二次打土豪、分田地了!事已至此,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个高金宝,咬了咬牙,说道:怎么办?我大生前,口口声声地要这杨家给我们高家把太阳让出来!老人家的这个意思,我看不差!
对!对!把这狗日的三层楼,给机了!
扒楼!
扒楼!
扒楼!
众人喊。
张家山听见窑里的喊声,吃了一惊,紧走两步,上前把两扇门往住一合,啪的一声,日了。门上恰好挂着一把老式锁子,张家山又顺手将门锁了,然后后退两步。
谁锁了门?
谁锁了门?
窑里一阵呐喊是谁把门反锁了,你好大的胆!是杨天财?卨金宝在窑里呐喊。张家山听了,一面大笑:杨天财哪有这么大的胆。他躲你都来不及,还敢自己来找死!金宝。是我,张家山!
张家山,你为啥锁门?今个儿这事情,想不到,第一个打绊搭的,是你!高金宝喊。
不是我找事!高金宝,你忘了,那一天,你要我来摆平这事的!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张家山,我家人命都出了,你还叫我忍着不成!
我是为你娃娃想哩!金宝,你大小是个国家干部,咋能信赌咒发誓这些话。告诉你,那杨家兄弟,把个枪,在楼顶上担着哩,你这要出去,非弄出个人命不可!不管哪头死了人,第一个追究的,都是你高金宝!屋外正在守孝的高家老二银宝,见张家山锁了门,将一窑人都反锁在窑里,起身上前,推了张家山一把:张家山,你吃饱了撑的,来揽我们这事情!
张家山将手格开,轻蔑地说:你娃娃真的想动手?你看你那一把排骨!高铜宝和几个人,在窑里一使劲,推倒了窗子,哗地一下,从窑里钻出来了。
少跟他废话,二哥!咱们扒楼!铜宝说。
嗵!嗵!又从窗户跳出来一堆后生。
最后一个跳出来的是高金宝。
高金宝上来拦弟弟:铜宝,张干大那话,点醒了我。事情是不能这样干,谁家伤了人,都不是好事!我是个国家干部,为人表率的人!
哥,你怕事,你走远!就这么一顶乌纱帽幺,连个品都够不上,看把你压的!
高铜宝、高银宝领着众人,发一声喊,上去用镢头、铁锨,旨先打碎了三层小楼底下一层的门窗。
张干大,你说这咋办?高金宝急了,问张家山。
我哪知道咋办!张家山瓮声瓮气地说。
楼顶上,杨有财端着枪,瞄准铜宝,一抠扳机。
你真要打?杨天财眼疾手快,一把把枪口往上一提。
嗵!嗵!两声枪响,打在了高家平房的瓦上。打碎了几片瓦。有瓦烁滚下来。
杨有财又迅速地装上子弹。
楼下刨楼的人们,听到枪响,都吓了一跳,不再动了。
杨有财站起来,平端着枪,居高临下,喊道:各位,咱们光棍对光棍,先把话说到前头,要是谁再敢动我的楼,我这枪子,下一枪就是给谁预备的。高铜宝说:老子偏要动。看你咐枪子,敢往身上打!
高铜宝说着,挥动镢头,又刨开了。
杨有财见状,端起枪,向他猫准。
一场乱子眼看就要出了,张家山眼睛仁子转了一转,突然当院一跪,号啕大哭起来。
高老头,高老头,眼见得,你就要成了绝户了。你的三个儿子,要么被枪子打死,要么被抓进班房。今后,你的坟上,谁去烧纸钱、送寒衣,尔格,你的尸首,短不了放在这儿,任野狗吃、老鼠啃了。我张家山无力回天,压不住这一场事端,我张家山只有当一回孝子,抬埋一回你老了。高老头,不要贪恋家,起身,跟我走!
张家山嗓门又高,哭得又凄惨,长一声短一声的,像老驴叫唤一样。这一声来得突然,满院的人一听到哭声,都愣住了。
张家山偷眼一看,见动作的人,都停了,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更惨。
张家山一边哭着,一边跪着向高老头的灵前走。
这时候,李文化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张干大,谷子干妈放心不下,让我来看你!李文化说。
张家山拉着哭哭声,说:李文化,莫非是你?你来了,来得正好!来,你也陪上张干大,当一回孝子!
这是咋说?
你不要问,你背转身子去!
李文化有些纳闷,他背转身子。
腰猫下!
李文化腰描下。
张家山一使神力,抱起高老头的尸首,放在李文化的脊背上。
抓住手,咱们走!张家山说。
李文化抓住两只手,手冰凉冰凉的。他拧过脖子一看,吓了一跳:妈呀,就这号当孝子,咱调解所,还有这号生活!说完,丢开两只手,想跑。
少耍贫嘴,背上走。他大的尸首在那里摆着哩,不说抬埋的事,还有心思在那里唱戏。咱们调解所,就当高老头没有儿子吧,维人。维到底,咱们扶他老人家,上山!
李文化背着高老头的尸首,张家山在后边拽着两条精腿把子,两人一前一后,从院落里,从人缝中,摇摇摆摆地走了。
听到枪响以后,小镇上的闲人,都凑来看热闹,现在,坡坡坎坎,梁梁峁峁上,站满了人。
高金宝一个箭步跑过来,拦住张家山的去路。
张干大,我大已经叫折腾了一回,你就省些心,不要再折腾他了吧!省得左邻右舍笑话。你讲的道理,我句句都听到心里了,我们就此罢兵,如何?
听了高金宝的话,张家山示意李文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