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目睹着载着南秀萍的汽车,被一个山峁挡住了,很久很久,张家山才回过头来。
山风正厉。一阵风吹来,张家山觉得眼睛有点发酸,于是抬起袖子一揉,掉下两滴老泪来。
世上的人,都是瞎活哩!张家山对自个儿说。天上掉下来个南秀萍,在这荒远小镇,在那更为偏僻的小清河村,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如今随着南秀萍的离去,小镇和那小村,又恢复了那往日的平静,一步一步搜着步子,继续走着它的曰子。
一人一个命。南秀萍有她的命,车前有她的命。那个不谙人事的小琼琼,更是有她的命。张家山这样想着,他更多地想到的是小琼琼。
张家山是老了,经历了这一次的感情跌宕,现在平静下来,腰里的劲绽了,他现在感到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而走起路,身上的关节四处响。
李文化,咱是大人物,大人物要干大事。以后六六镇方圆那些鸡毛蒜皮、偷鸡摸狗的小事情,咱们民事调解所就不受理了。或者受理是受理,你去管,我就不亲自出马了。张家山说。
张家山继续说:要我干,得干一件大事,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你踏摸着,耳朵伸长听着,眼睛睁圆瞅着,鼻子削尖嗅着,看有这样的事情没有?
李文化听了,连连点头。他说:张干大,你是嫌那些寻常小事,屈了你的才华,耽搁了你的瞌睡,浪费了你的唾沫星子,正所谓庙小挥不开刀。
正是!正是!张家山见李文化变得这样会说话了,欣喜答道。
李文化又说:你是觉得自己快要老得屙不下了,想趁腿脚还灵便着,干一件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青史留名!
张家山说:青史留名咱不敢说,起码,咱要叫六六镇的人,在咱走了以后,念叨咱些日子哩!
这是杜梨树。陕北的树木。它屹立在高原上,守护着这人类的精神家园,这最后的民间。
张家山话音没落,便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找上门来,从而成全了张家山的最后一次辉煌。
这件事叫动女骨或者叫《回头约》故事。
啥叫动女骨,啥叫《回头约》?陕北人都知道,这事往往是一个大冤仇。几千年来,在这块苍凉高原上,这动女骨的事年年发生。这地方第一大的事情是战争,第二大的事情是灾荒,这第三大的事情就是动女骨。
原来,寡妇改嫁,她在出门之前,要和亡夫家族,签一个《生死回头约》的文书。这文书上有卖生不卖死,卖身不卖灵字样的话。这话是说,寡妇虽然改镓,她的灵魂还是属于前夫家的,有朝一日她一命归天以后,她还须回到前夫的身边,与前夫同眠共枕。
女人活着的时候叫女人,死了的话就叫女骨。所谓的动女骨,实际上是抢女骨、夺女骨,也就是说,寡妇后嫁的这户人家毁约,于是前夫家动了户族,于是浩浩荡荡,前去抢那一把死人骨头。
我们的张家山在说话的当儿,只见从小镇的北头,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这人却是奔李文化而去的,走到跟前,那人说,李文化的老家李家河捎来话来,叫李文化赶紧回去一趟。
李文化疑疑惑惑地回去了一趟,回去前喜眉搭眼的,回来后却灰塌塌的,像死了娘老子一样。见张干大和谷子千妈问得紧了,于是眼泪扑簌簌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
那纸片正是一份《回头约》,那《回头约》上的女裙衩,正是李文化他娘。原来,李文化他大早死,他娘签了这《回头约》以后,就嫁到陕北高原北部的吴儿堡去了。如今,有那赶牲灵的梢下话来,说那李刘氏新丧,吴儿堡人家,已经张罗着将这一把女骨,抬埋上山,埋到那老人山了。
李文化跪下来,抱住张家山的一条腿,叫道:张干大救我!
张家山说:这种血里头捞骨头的事情,得动户族!
李文化说我多年漂泊在外,乡里乡情的,早淡了。因此这事出来以后,李家河子五服之内的李姓人家,没有人愿意出头,只把个消息传给我,看我的笑场哩!
张家山说:你大李万年,我认识!
张家山至此不再说话,他阴沉着个脸,思谋了一天,最后说:事不来不惹事,事来了不怕事!张干大这个大个子,给你把这事揽了。咱们准备准备,明日去那吴儿堡,动女骨!
这样,张家山便以老迈之身,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远行。
这是一次穿越陕北高原的远行。其间果然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那吴儿堡老槐树下大弹唱,老人山上盗女骨,子午岭上大械斗,石窟洞里换替身,磨盘山上大肢解,直到最后,鬼七那天,将个李刘氏的女骨,搬回到亡夫李万年的枕边。
有一个本叫《最后一次远行》,专讲张家山的这一番五马长枪,英雄壮举的,那么这里,叙述者就省些笔墨。
回头约故事结束后不久,张家山就带着谷子干妈,离了六六镇,回张家畔去了。张家山是觉得自己老迈年高、体力不支:挣着老命,辉煌了这么几年,尔格见好就收,班师回朝吧!
谷子干妈的男人早死了,张家山的婆姨也早已蹬腿,因此,相跟着回到张家畔,也没有啥不行的。只是,谷子干妈不答应,她说,得有个名分才对,要么,张家山那几个儿子,会下眼观她。村子里也会指脊梁骨。张家山说好吧,依你!真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于是去了镇政府,老着脸儿,办了手续,算是把谷子干妈安顿住了。
虽然办了手续,但是,两人约好,将来死了,还是各人回到前头的那个亡人身边去。这事现在就要说好,免得将来人一蹬腿,儿女们、户族们会闹起是非。通常还有一道手续,要签个《回头约》什么的。张家山说,这事就免了吧!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牌子,依然挂着。这事交给了继承人李文化。
李文化原先是拉梢的马,现在被塞到了辕里。他有些怯场。张家山说:老子不死儿不大,你就放手大胆地干吧,有这个牌子撑着,怕啥?李文化劝张家山留下来,他说,为啥要离开六六镇呢?在这里颐养天年,最好!有张干大在身边,他也胆壮一些。
张家山说:不了,我得走!我要回张家畔去,度过这风烛残年。六六镇上,我熬下了个威名,这就够了,我不愿叫人们看到我老得屙不下时候的样子!
谷子干妈也说:我也不愿让人们看到我那美人迟暮!
这样,一头毛驴,驮着谷子干妈在前面走,我们的张家山两手背着,腰身一剪一剪地,跟在后面。这一对搭档离开了六六镇。
眼见得张家山与谷子干妈,宛若跛子担水,一扑衍一扑衍地远了。这李文牝,站在台阶上,突然喊道:
张干大,谷子干妈,我有个提议,不知道提出来,你们乐意不乐意接受。
张家山见话,停住脚步,扭过头来:你说!
谷子干妈也停住毛驴。
那李文化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因此这分手,也理在当然。只是我请二位,再加上我,咱们三人合力,把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再唱上一遍,然后二位再行路!
张家山一拍大腿说,这主意好!然后叫那谷子干妈,也回转驴来。
于是乎,这个高原的早晨,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站在土台上,对着六六镇的天空,可着嗓子,将那《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歌》,又唱了一回。
谷子十妈胯下的毛驴,见这喊声,受到感染,也咯哇咯哇地叫起来,仿佛这歌的和声。
《所歌》唱完,那歌声的嗡嗡声,还在高原上回响着,张家山扶着驴背上的谷子干妈,渐行渐远。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既然它还办着,就一定还会有许多的故事,但是,属于张家山的六六镇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