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世界现在可怜了一个田本宽。田本宽现在哭丧着脸,六神无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干人离了偏窑,就要走下畔。瞎激动了一场,激动得没个结果,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臊气。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人心疼。
不过,热闹并没有结束,压轴戏原来却在后头。
一行人离了偏窑,来到畔,就要离开时。畔上早就圪蹴在那里的张家山,威赫赫地站起来,身子一横,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你想干啥?眼镜警官说。
张家山没有理警官,他径直走到女法医跟前。女法医背着个包,手里拿着个罐头瓶儿。她有些吃惊,不知道这老汉挡住她有什么事。她想发作,谁知这老汉笑容可掬,态度谦恭,倒叫女法医不知如何是好。
张家山凑到法医跟前,说:日怪,这号事弄得人心脏开花!若不是眼见为实,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回,是真真地开了眼界!
女法医见荒山僻野,竟有人这么谦虚好学,说话受听,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她端起瓶儿,置到张家山眼前,讲解道:
心脏像一个高压水泵,脉冲一跳一跳,向全身上下输送血液。心脏的承受能力也有它的极限,紧张过度,兴奋过度,劳累过度,都会造成心脏负荷过重,猝然爆裂!
乖乖,这里面有这么多深奥的知识!张家山惊叹。
我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法医谦虚。
让我看一看!俗话说眼见稀奇物,寿增一季。张家山伸手。
女法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瓶儿交给了张家山。
瓶儿现在到了张家山的手中了。张家山端起瓶儿,眯着眼睛端详。
好心好心,红格旦旦的!张家山赞叹说。
山风起了,掠过坡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张家山对瓶儿里的心说:田寡妇呀田寡妇,你的一颗红心,已经交给公家了,你知道吗?想不到你老了老了,还端上了一碗公家饭,真是造化。田寡妇,你的福分不浅呀!
眼镜警官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了:快起身吧!跟这儿老汉,磨这些闲牙干什么!你不是还急着要回城里去看《霸王别姬》吗!
张家山手持瓶儿,哈哈大笑:这不是闲牙,亲亲!田寡妇的心都交给公家了,她人,自然也成公家人了。除了男女之事,法律不予追究的条文外,我听说,公家还有一个条文:公家人死了,要公家出钱抬埋!各位,可有这话?
女法医愣了。
眼镜警官手指张家山,斥道:你是六六镇的张家山,我认得你!你跑到这儿耍黑皮,想敲诈我们!
张家山嘿嘿笑道:敲诈这话不敢说。你也用不着用舌头打人。只是这田寡妇的心,你们可不能拿走。田本宽,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田本宽连连点头。
女法医急了,上来抢瓶儿。
张家山身高,将瓶儿举到头顶。女法医来抢时,他背转身子,给了个屁股。女法医转过来,再抢,张家山又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过去了。
哼!派出所见状,手提警棍,气昂昂地过来了。
见派出所来得凶猛,张家山喊道:田本宽,这可是你的事情!
田本宽为人愚鲁,这一窍却是开着的。张家山一句话,点拨了他。他走上前去,从张家山手里一把抢过瓶儿,然后说道:
你们不给抬埋费,我就不给这心!
说完,将瓶儿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然后撩起衣襟,将瓶儿往胳肘窝里一夹,一溜烟地跑回自个儿住的北窑里去了。
只见咣当一声,田本宽把门关了。
众警察面面相觑。回头再看张家山,只见张家山已经圪蹴到碾盘上面,像个无事人一样,抽开烟了。
女法医对眼镜警官说:这心我一定要要!你一定要给我找回来!我还要用它做标本,写论文哩。
女法医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所以讲起话来,有些矫情。
眼镜警官埋怨说:都怪你,不当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轻轻易易地就让人从你手里诓去了!
那老汉也真神,睁着眼睛哄人!我当时一点警觉都没有!女法医委屈地说。一边说一边看了张家山一眼。
张家山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看着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没奈何,几个警察一齐来到北窑门口。
派出所咚咚咚地上前敲门:村民田本宽,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看我不踏破门扇,一绳子捆了你!
田本宽在窑里也不示弱:派出所,你狗日的吓唬谁!老子是吃饭馍长大的,不是给人吓大的!你要清楚,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你的心,而是我娘的心。我高兴给就给你们,不高兴给就不给。走到天涯海角,见了皇帝老子,理也在我田本宽手里哩!
派出所见吓诈不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黑皮!
眼镜警官见派出所不济事,于是推开他,自己上来敲。警官接受过高等教育,因此敲门的方法,与派出所截然不同。他是将手指蜷起来,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
田本宽!田本宽同志!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咱们统筹兼顾,协商解决,你还是先把门开了吧。你把自己关在家里,这咱们怎么对话!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么!
眼镜警官拿腔拿调的声音,逗得张家山忍不住想笑。他赶快别过脸去。
田本宽在窑里答对:任你把嘴皮磨破,这门哩,我是不能开。我三拳难敌四脚,开了门,你们把我这瓶儿抢了去,怎么办?
眼镜警官跺跺脚,恨恨地说:《县志》说,这一带民风刁野,看来,这话说得没错!
女法医不满地说:你们三个大男人,连这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这时,张家山在碾盘上,伸了一下腿,说:田本宽家境贫寒,没有能力抬埋。他成了这半天的精,无非是想抓挖两个抬埋费,安顿老人入土而已。前晌要寻嫖客,后晌不给瓶儿,都是为了这事。你们公家人,蛇壮窟窿粗,也不在乎这两个,手稍松一松,给上两个,这事不就了了?
女法医见有了办法,精神为之一振:他想要多少?
眼镜警官伸手一拦:钱一分一厘也不能给。我不是心疼钱,我是看这田本宽年纪轻轻的,怕从此给他惯下毛病了!
女法医不理,继续问道:他想要多少?
张家山问窑里的田本宽。田本宽嫌夯口,不好意思说。张家山自个儿哩,也不好意思说,他脑子一转,又说道:抬埋费一项,好像公家也有条文!
有的!女法医说,规定上说,三百到八百!
张家山见话说得越来越近了,于是不再拿捏,从碾盘上一闪身,下到地面,走过来说道:我自作主张,就给这田寡妇三百块抬埋费吧。虽然是最低的,可田寡妇吃公家这碗饭,才一天。一天的工龄,还给她抬埋费,算是高抬她了!
三百块,这不算多!女法医说。
田本宽,我自作主张,给人家同志开了个三百块的口。三百,你看咋样?张家山朝窑里喊道。
窑里回答:既然张干大做主,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张家山说:你看,这娃娃还算是给我面子。他应承了!
三百块好说!女法医说。
女法医顺过她的包,啪的一声打开,就要取钱。
眼镜警官伸手一挡:不能给钱!
这是我自己的钱!女法医说。
既然你执意要给,那还是公家出吧。反正这心脏拿回去,是做标本。司机身上有钱,是咱们这次的差旅费。你等着,我去取!
派出所在一旁,一直闲着没事干,这回,好容易等来了个差事。我去吧,我腿快!说完,向山下的警车跑去,警棒一晃一晃的。
女法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田本宽,你现在能开门了吧!女法医隔着门缝,朝窑里喊。她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有趣。
反正都是等了,不在这一阵儿。让我再等一等!窑里说。
你低估了乡里的人智力了,他们的心眼,不比咱们少!这叫农民的狡猾。眼镜警官碰了碰女法医的手说。
女法医缩回了手。让公家出钱,她心里有些不踏实。她认真地说:我真是诚心要给。少上几次卡拉OK,这钱就出来了!
张家山见了,看不过眼,上前叫门:田本宽,事情得有个余地。同志已经答应了,还能诓你?你尔格能开门了!
张干大,我不能开。我这是叫世事经怕了。他们一会儿说是自然死亡,一会儿又说心脏开花,一会儿又是什么政策条文,钱不到手,我是不会开门的。窑里说。
张家山叹了一口气:这娃娃,真是死牛顶墙!
派出所气喘咻咻,把钱拿来。田本宽见了钱,吱呀一声,把门开了。田家窑院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儿,这一场事情,算是圆满了。女法医接过瓶儿,金贵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敢显能。
眼镜警官说:得写个收据,回去好有个交代!田本宽说:我光会写名字,光认得男女厕所,还是扫盲时候扫的!眼镜警官说:会写名字这就够了!
眼镜警官摊开记事本,匆匆在上面划拉几笔,哗地一把撕下来,然后让这个田本宽在上面签字。
田本宽签了字。眼镜警官又说:张家山,劳你老驾,也在上面签个字吧!
张家山说道:我这一笔狗爪爪字,也能上得了席面吗?说完,握笔签字。张家山的握笔方法和别人不同,是握毛笔的指法,想来,这是古先生教的。
这时候,只见四个农村小伙,抬着一口薄棺,踩着号子,上了畔。还有一个李文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不停地指指点点。
眼镜警官见了,说一声:咱们能打道回府了吧?
女法医说:起身!
完了,道一声别。女法医抱了个瓶儿,在前面走着。派出所本该就此告别最好,可他说:一个系统的,送君送到大路旁吧!
田家窑院里,一口薄棺,在偏窑门口放了。这时候谷子干妈和村上几个婆姨一起,也已将寿衣做好。李文化和谷子干妈,看见张家山、田本宽站在畔上呆呆地望着山下,于是走了过来。
李文化对张家山说:棺木一百五十元,衣服八十元,一共花了二百三十元!
你给主家说吧!张家山瞅了一眼田本宽。
田本宽掏出刚才得的那一沓钱来,用指头在舌头上一蘸,点出七十元自己装了,剩下的看也没看,塞给了李文化。
田本宽出手这么利索,倒叫李文化有些惊讶。他接过钱,不放心,又点了点,然后交给了张家山。
我说过,钱在世上走着哩,今天转出去,明天又转回来!张家山将钱揣进怀里,对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的话说到半截,目光就被矮墙那边吸引过去了。院邻家的那个光头老汉,鬼鬼祟祟,正往这里看着。
张家山用手一指,说道:田本宽,你不是要找嫖客么?你看你那个邻家,像也不像!
田本宽见说,扭头去看,谁知那老汉,立即将头缩回去了。
这时,又听谷子干妈指着山下一阵叫喊。众人顺着手势向下望去,不由得啼笑皆非。
那个架着收庄稼为名,躲出去的光头老汉,这时在外边蹿了一圈回来了。老汉正往坡上走,见一伙人气昂昂地下来了,派出所在前面一路小跑,挥着警棒,几个警察指指点点。老头以为是来抓他,吓得扭头就跑。
田本宽和张家山站在畔上,看着几个警察钻上汽车。
田本宽突然喊道:我妈成了公家人,尔格公家人有个政策,叫顶替。我妈死了,理应由我去顶替的。你们不要走,事情还没完哩!
不要丢人现眼了,憨娃娃,回去抬埋老人吧!张家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