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母亲用两个鸡蛋拴着拉回来的。
我七岁那年,父亲因为表哥杀人受牵连而进了局子。表哥三天后被抓,父亲才放出来。父亲陡生一场大病,日夜消瘦憔悴。医生说,需好好调养。
从此,家里的饭桌上就多了一碗生冲鸡蛋花。母亲说:“今后不管生活多难,父亲的两个鸡蛋不能少。”我的头点如小鸡啄米。
春夏秋冬,一年复制一年。这碗生冲鸡蛋花,一直醇香在我的鼻翼里。不管多忙,母亲都亲自为父亲冲鸡蛋花,看着父亲一口口喝下去。今天,母亲冲鸡蛋花的手法已经相当熟练:一只细瓷碗,两个生鸡蛋,一瓢温开水,一勺白砂糖,一双筷子。鸡蛋先在碗沿边轻轻一吻,便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双手再轻轻捏着鸡蛋的大头和小尾,一抠,一扬,清澈的蛋清包裹着黄澄澄的蛋黄就滴落在碗里,接着加上一勺白糖,用筷子绕着圈不停地搅拌,筷子触及着瓷碗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当”的脆响。然后倒入热乎乎的温水,那些色泽辉煌的鸡蛋粥瞬间凝聚成一朵朵黄花瓣漂浮在碗里。最后滴入两三滴香油,一碗浸润着爱的生冲鸡蛋花就做好了。满屋子的香味弥散着,爱的温馨倒影在瓷碗里。
母亲的这个节目,一演就没有谢过幕。我特喜欢看。家里总要喂几只老母鸡。我只要听见“咯咯嗒”的歌唱,就直奔鸡窝,在那里准会寻找到一枚或两枚鸡蛋。刚从鸡屁股下面滚出来的鸡蛋,热乎乎的,冬天握在手里,像握着整个春天。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刚从鸡屁股里钻出来的鸡蛋,又被母亲敲碎在碗里。父亲一股脑地就喝了下去。真是好玩!那时候,我就想:父亲和母鸡一定是约好了的,他把母鸡生的鸡蛋都藏在了肚子里。终有一天,父亲一定会给我们生下更多更多的鸡蛋。每每看着父亲的那碗生冲鸡蛋放在桌子上,我的喉咙都会咕噜咕噜地作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汩汩翻跃的蛋黄花,一口口咽着口水。父亲不是看不出我的馋样。一回,趁母亲不在,我也幸福地品尝了生冲鸡蛋花的味道。就在我吧唧着小嘴,闭着眼睛,伸长舌头抿着嘴唇的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小脑袋被母亲的小指头硬硬地敲打了一下:“小馋猫!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有爸爸才能喝这碗鸡蛋花。”我显然被母亲吓到了,我把母亲宣布的禁令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脸蛋一定像极了猴子的小屁股。父亲说:“不要打孩子,孩子小。我少喝点有什么。”“他今后有的喝。你不管自己,我要管。今后不能再喝爸爸的鸡蛋花!听见没有?”母亲生气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这次犯了错。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墙角边抹眼泪。上学了,我的书包里竟然有一个圆乎乎的家伙,掏出一看,是一个煮熟了鸡蛋。这是母亲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正是这碗持之以恒的生冲鸡蛋花,父亲的脸色逐渐朗润了,家里的笑声又重临于耳。父亲重新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我现在终究明白母亲的那份苦心。我的肚子里积淀着鸡蛋的清香,但母亲却患上了高血压,从来没有吃过一个鸡蛋。她把鸡蛋当作自己的“仇人”了。这个亲爱的仇人却是我们一家人最感恩的一段记忆。
而今,母亲和父亲都已步履蹒跚,皱褶爬额。在他们的枯叶飘飞的季节,母亲依旧重复着她最经典的演出。每天早上,炊烟袅娜,那碗包蕴着亲情和爱情的生冲鸡蛋花就会准时地卧在餐桌上。我想,只要父亲在,母亲在,那碗每天都温热的生冲鸡蛋花就永远不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