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纬度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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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又一次失算

但是七天后,他还是没能破解这堆英文字母里的秘密。甚至找到工大一位专门研究数论和博弈论的数学教授,就密码的编制和破解问题,整整探讨了一个晚上,后来把那些英文字母留在教授那儿,让他研究了两三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最后教授无奈地说,如果你们仍然坚持认为它是个“密码”,我就只能这么说了,这个人,如果不是编写密码方面的天才,就是一个完全不按现代游戏规则行事的“野人”。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使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密码”,只是借用了某一种代码系统的编码方法,而在对外显示时,把那个系统的专用符号转换成了英文字母而已。因此,只要能知道他使用的是哪种代码系统,事情就好办了。

“依您看,他有可能使用了哪种代码系统?”邵长水问。

“这就不大好回答了。我不是研究代码问题的专家。而且,世界上正投入使用的代码系统多得一塌糊涂。”带有浓重南方口音的教授谦和地回答道,“但我倾向于从日常生活能接触到的那些代码系统中去寻找对应的破解路径。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不会太复杂。”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它当初的起始点:应该对问题进行简约化处理。但是,究竟应该朝哪个方向去寻找这个“简约”点呢?当今世界虽然缤纷缭乱,形形色色,但大略都可划归两大类型,除了“复杂”,就是“简约”了。而且这两大阵营之间也并没有划定绝对的界限。任何一个“复杂”相对一个更复杂的东西就是“简约”。而任何一个“简约”相对一个更“简约”的东西来说,它又可以说是“复杂”的。所以,只说是寻找“简约”,这范围还是太大太大。但教授的提示中,有一点却是很有启示性的:他说,“我倾向于从日常生活能接触到的代码系统中去寻找对应的破解路径”。这里,“日常生活”这四个字非常重要。教授也充分估计到,这个“编码人”(邵长水向教授扼要地介绍了劳爷的基本情况,但始终没跟他透露这人到底是谁。)既然从来没接受过正规的编码训练,也没接触过这方面高深的理论,更不是这方面的专门从业人员。因此,他很可能是从他所能涉足的“生活领域”里,得到某种编码启示的。

也就是说,到劳爷的日常生活圈子里去寻找他可能接触得上的那些“代码系统”。

如果这个侦破方向是正确的话,那就极大地缩小了应排查范围。应该说,这是一个具有重大突破性的想法。

邵长水把这个思路和认识跟两个助手一说,当即获得了他们的赞同。这是发生在第二个限期阶段第六天晚上的事。因为离最后期限只剩一天多一点儿的时间,已经连续奋战了十来天的他,不顾疲劳,连夜去找到赵总队长,当面把这新获得的思路向赵总队长做了详细汇报,希望能得到总队长方面的“宽限”,再给点时间,让他们再做一次努力,哪怕是最后一次努力也行。

听完邵长水的请求,赵总队长没有马上答复;只是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惨然一笑道:“想法倒是挺好。不过,晚了……”

“不能算晚嘛。”邵长水赶紧笑着申辩,“还没过最后期限嘛。通过前一阶段的工作,我们抓住了一个新的侦查方向。这也算是阶段性成果嘛。如果领导觉得我们新确定的这个侦查方向还是有点希望的,再给点时间也不为过。”

“……”赵总队长定定地打量了一下邵长水,他那多肉宽大的脸庞上突然显现出一种少见的僵硬和无奈的神情,给人的感觉,他似乎是有话要说,又似乎不忍心在这节骨眼儿上把这话说出来打击对方似的。就那样,看得出,他心绪相当矛盾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这样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半个小时。不会太长。反正,我没回来前,你别动窝,一定等着我。”

邵长水知道赵总队长是要就“宽限”问题当面去请示厅领导。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没回来。又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没回来。邵长水有点急了。经验告诉他,在领导那儿扯皮的时间越长,说明遇到的麻烦越大。如果顺利,应该是能速战速决的。又过了一会儿,赵总队长果然一脸沉重地走了进来,坐下后,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细心地斟酌着用语用词,对邵长水说道:“今天你不来,我原本也是要找你当面谈的。这一阶段,你干得挺不容易。甭管是在陶里根,还是在会战指挥部,还是在武警培训基地……干得都挺努力。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情况,组织上是了解的。所以,我一向主张,不要去说是同志们的工作不好,而是情况发生了变化。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去适应变化了的新情况。现在的新情况是,上头决定撤销有关‘劳东林同志非正常死亡’的一切专案调查。既然要撤销的是‘一切专案调查’,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个解码小组……”

邵长水的心狂跳起来,忙问:“这个决定是什么时候做的?”

赵总队长答道:“这,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也说不清楚。上面要求立即将这个决定传达到相关的每一个人员,而且还要求,从传达的这一刻起,该决定就立即生效,不得有误。”

“他们真着急啊……”邵长水心里这么想着,发了一会儿呆,又问,“上头真的觉得劳爷的案子能算是彻底整明白了?”

赵总队长很严肃地答道:“他们压根儿就不认为在劳东林这档子事情上还存在什么‘案子’问题。”

邵长水的心再度狂跳起来,看定了赵总队长,问道:“那么……这个‘谋杀’一说,就是我邵长水生造胡编出来的?”

赵总队长不说话了。他不说话,不表态,就是一种表态。看来情况真的是“相当严重”“相当紧张”了。而且,很明显是骤然间变得“严重”和“紧张”起来的。这短短的几天里,上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风向”一下子会发生如此急剧的变化?

到底怎么回事?

政治上非常成熟沉稳的赵总队长,当然是不会向他进一步透露这方面的详情和细节的。

但内秀的邵长水却已经觉出,有人不想让人搞清“劳爷事件”真相,而且是千方百计在掩盖真相。现在还搞不清这帮子人到底是“哪路神仙”,也说不准他们这么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绝对不会是一般的普通人。还有一点也要想到:他们既然要捂盖子,就一定得否定劳爷是被谋杀的,也一定得收拾住这个邵长水。因为是他从陶里根带回了劳爷被“谋杀”的说法。他是“谋杀”说的始作俑者。拿我们历来习惯的说法,这就叫“先抓个典型带带路”。

看来一场“恶斗”是逃避不了了。

那么,现在我该不该抛出那个“拓片”来为自己“正名”?

邵长水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这也是我们常说他“内秀”“内静”,并素有“急智”的一个重要原因。大事临头,甚至大难临头,他总能镇得住自己。请你别小看“镇得住自己”这五个字。古今中外,天地风云,多少悲欢离合事,俯仰进退泪,最后还往往就在这五个字上论了成败,见过分晓。

在急速地权衡一番后,他果然冷静了许多,觉得在抛出那个“拓片”前,还得搞清楚一个情况,那就是总队长和省厅领导目前对他的态度有没有发生变化;如果有变化,又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变化。到这时候,邵长水当然已经比较清楚地意识到,“劳爷事件”只是某座巨大的黑色冰山露出海面的一个尖角而已。这座“冰山”既不是总队长和省厅制造的,也不是总队长和省厅能“化解”的。它轰隆隆挟带着乌云和雷电,伴随着排空的浊浪,以吞噬世间一切活物的霸气,向海岸线拍来。劳爷好像是有意要去阻挡它的,却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他邵长水本是无意中被卷到这浪涛中来的,但现在看来,他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牺牲品”。他当然不能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成了“牺牲品”。如果有人根据他一贯以来任劳任怨的作风,就认定他是一块能让人随便捏来揉去的面团,那他们肯定大错而特错了。当然,他也不会蛮干。只要没有人逼他去蛮干就行。

“那,一会儿我就去培训基地,通知那两位同志,让他们马上回原先的科室。劳爷的那两件东西,怎么处置?”他问。

“还交给我。”赵总队长答道。

“我……”稍稍迟疑一下后,他开始涉及一个最要害的问题了:关于他自己的去向。“我……我还回指挥部呢,还是……”

“你先在家歇两天。这段时间够累的。”赵总队长回答得很快,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但也看得出,他的回答,闪烁其词,似乎蓄意在回避什么。

“这就是说,我被挂起来了?”邵长水直截了当地追问道。

“先歇两天嘛。以后……再说以后的事。”赵总队长闷闷地答道。

“为什么要把我挂起来?因为我没及时上交劳爷的那两件东西?那点鸟事儿能算个啥嘛?还是因为我如实向组织汇报了劳爷本人对事件性质的判断?啊?”邵长水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在领导跟前,这么说话,这在他,从警一二十年,也是罕见的。但事情已然到了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就不能讲究那么些了。

“谁说过要把你挂起来了?谁?”赵总队长突然暴怒起来,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扯直了嗓门叫喊。太阳穴和脖梗子上的几根青筋立刻全都鼓凸了出来。他愤愤地盯住邵长水直看。但又很快转过身去,咻咻地喘着,不想再正面面对邵长水。也许应该这么说他会更贴切些:被许多种“难言之隐”折磨着的他,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没法直面邵长水。他心里也觉得难受。为此,场面一时间变得异常的尴尬。

“我……我没别的意思……”沉寂了一会儿后,邵长水缓缓地解释了一句。情况基本已经摸清了,就没那个必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了。赵总队长不是“冰山”的制造者,他也是被卷进这事件里来的人。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往后,自己的许多事还得从他手上过。鬼门关前过独木桥,他要拉你一把呢,你也许就过去了。他要推你一把呢,这事就很难说了。

在专政机关工作这么多年,邵长水深知,利益问题,不仅是下层民众犯罪的重大动因,也是历来促使上层政治生活复杂化的一个重要因素。纯粹的理想从来只存在于信念之中。当它外化到政治中去的时候,一定是和“利益”结合在一起的。讲利益并非全是坏事,就看你追求的利益合法不合法。这当然是个低标准,我们还可以把标准放高一点儿,还得看你是否“合势”。也就是说,你追求的利益是否符合时代的发展趋势和走向。再放高一点儿,在邵长水看来,这就是个最高标准了,那就得看你是否“合心”,是否合乎人民的心愿和历史的心愿。

历史有“心愿”吗?历史作为以过去时状态存在的一个综合体,是在自然拼接、不断延续的过程中实现的。它是否会形成一个独立的自身,这个自身是否还会呈现出一个主观心愿?在警校里,邵长水曾跟教政治和主管思想教育的几位教员、校领导讨论过这个问题,后来当然也是以不了了之而了之。

在这里,我们就不去探讨什么理论问题了。

而现实的结论却是:省厅领导和总队的领导出于一种邵长水还不清楚的原因,还是跟一些力量“妥协”了,为了“大局”,决心要暂时牺牲他邵长水了。

现在还不清楚他们会把他“牺牲”到什么程度,这也是邵长水深深为之忐忑的。

“长水,还是那句老话,你的情况,我们是清楚的。你暂时先歇两天。这段日子里,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也别四处去瞎跑,在家安心等我的电话。”赵总队长用力握着邵长水的手,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时,邵长水已经决定马上回家去取那张“拓片”了。是时候了,他要立即澄清事实,并给那些蓄意捂盖子的人沉重一击。他要让世人,特别是有关组织清清楚楚地看到,这“谋杀”二字,是劳爷他自己用他的血写在我邵长水手上的,是他劳东林自己对事件性质的判断。是继续查,还是就这么不查了,你们看着办吧。就是不想查,也别拿我邵长水说事儿,别把责任全推到我邵长水头上。

他匆匆地发动着车子往家赶,还没走多远,手机响了,是慧芬打来的,说家里出事了。他赶紧把车往路边一停,追问,出啥事了?慧芬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家里被盗了。东西被翻得一塌糊涂。到底丢了哪些东西,还没最后清点清楚。现在能知道的是,现金、银行存折和慧芬那两件不太值钱的首饰基本都没被盗走。邵长水赶紧问,你赶快去瞧瞧,那个仿古瓷罐还在不在。特别是我放在罐子里的那本旧书,老版本的刑事侦查学,还在不在。赶紧去瞧。邵长水大声催促。慧芬答应着忙挂了电话就往过厅里跑。等邵长水十几分钟后驱车赶到,大步冲进家门,她神色仓皇而又十分沮丧地告诉邵长水,那罐子还在,但那本老版本的刑事侦查学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邵长水一愣。

那本老版本的刑事侦查学里正夹着那张关键的“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