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又是红霞满天,终于等来了那位中年人,却不见轮椅,更不见转椅上的老人。中年人站在樱桃树前,静静地,一动不动,脸上满是哀伤。他又掏出了手帕。树上的樱桃已寥若晨星,但隐在树叶后的晶莹却更硕大,也更圆润。邢师傅心里紧了紧,抓了两只纸杯赶出去,问:“大姨呢?”中年人长长地叹息一声,“明天是我妈的七七忌日,老人临死时还说,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樱桃了。”
邢师傅鼻子酸上来,他递过去一只纸杯,自己手里也留一只,两人一起无言地摘起樱桃来。
见钱眼看
安焕平的眼睛是长在手指肚上的,鞋帮、鞋底、锥子,都摸得清清爽爽,甚至纫针穿线,他摸摸针鼻儿,再将线头沾点唾沫捻一捻,一下就纫进去,比那花了眼睛的中老年人还灵便。安焕平的工作是将一种登山鞋的鞋帮纳到鞋底上,据说这种鞋全部出口。西洋大鼻子和东洋小鬼子都比中国人更讲究产品质量,他们不相信只靠胶水就能把鞋帮鞋底粘牢实。
清晨,厂长来到车间,还亲自下了指示,说今天市民政局长要陪市长来咱们福利厂慰问生产一线的残疾工人,市长拜年可不白拜,不光带着慰问金,还可能对我们厂的发展带来深远的影响,所以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一会,车间主任选出几位职工,到我办公室去,接受一下迎接市领导的暂短培训。没参加培训的在市长到来时也要暂时停下工作。但我们的生产进度一丝一毫不许受影响,国外的订单可不管咱们年啊节的,八小时之间完不成定额的,那就加班加点,下班别回家,大家听明白了没有?工人们应道,听明白了,连哑巴人都跟着重重地跺了两下脚。
市长是直接走进车间慰问的。安焕平虽然看不到市长长什么样,可他感觉到了热烘烘的灯光照到自己身上来,那肯定是电视记者举着的照明灯。厂长介绍说,这位师傅姓安,虽然双目失明,可他技艺神奇,生产任务完成得保质保量。他妻子不光身残,还多病,可去年夏天,两口子把龙凤胎的一双儿女都送进了重点大学。一双温温软软的大手握过来,上下地摇,市长说,安师傅,听了你的事迹,我很感动啊。我真难以想像,你还能如此熟练地穿针引线啊。安焕平说,我眼瞎,可心不瞎,咱不能让外国人挑出咱made in china的毛病呀。这两句话是刚才培训时训出来的,眼瞎心不瞎是安焕平自己想出来的,后面那句拔高话是厂长添上的,安焕平又现场发挥,把原来台词中的中国人变成了中国制造,而且还改用了英语。旗借风势,就飘起来啦,效果奇佳。市长大声说,made in china,好!这就叫身残志不残,有了这种志气,有了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们残疾人的事业一定会迅猛发展起来!安焕平知道市长的这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也是说给所有看电视的人听的,便跟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接下来,安焕平便听到了声,他知道市长从民政局长手里接过一个信封,那个信封一定是红色的,红色代表吉祥,他还听出市长把红包里的票子抽出来,亲自点了点,然后交到他手上,说这是两千元钱,我替你点过了,过年时给自己多烫上一杯贺春的美酒,再给两个孩子买点纸笔,让他们好好学习。以后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你就找你们厂长,找民政局长,他们要是敢不管,你就直接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吧?安焕平说出了市长的名字,说你的声音和在电视里一样,你的官那么大,我可怎么找得到你呀?市长哈哈笑了,又在他掌心里放上一张小纸片,说这是我的名片,电话和手机都在上面了,欢迎安大哥常给我打打电话呀。市长没再喊安师傅,而是换成安大哥,亲啦,近啦,一声安大哥立刻引来一阵更热烈的掌声。
市长在厂长的引导下,又去了几个工友的工作台前,分别有过叙谈,也分别送上了同样份量的红包,然后就在众多人的簇拥下,匆匆而去了,就像那绽放的昙花,虽炫目,却短暂。很快,为市长送行的厂长返回来,大声说,请把红包都交到车间主任手上,重新分配,共分二十人,每人五百。车间静下来,静如幽谷,好一阵,安焕平带头打破了沉寂,说不对吧,刚才市长亲手替我点的票子,可没说还得重新分配。厂长说,慰问金分配方案是我和民政局长事先商量过的,我说残疾人日子过得都艰难,请他多倾斜,他说给到咱们福利厂的总数就是一万,甘霖既难倾盆,那就淋淋毛毛雨吧。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是选出最困难的二十人,每人五百。但一市之长日理万机,太忙,不可能在咱们这家小厂逗留太长时间,我和民政局长就重点选了五个人做代表,武林里的话,点到为此。希望大家理解。安焕平想了想,扬起了市长留给他的名片,说,眼睛好的帮我盯着点,我这就给市长打电话,如果市长大人也是这么说,别说还给我留两个二百五,我一个二百五也不要!人们哄笑起来,厂长的脸却刷地白了,急忙说,别打,先别打,我这就再跟民政局长商量。
跑出车间去打电话的厂长很快又返回来,说局长已经答应了,既然木已成舟,那就随弯就弯吧,其余十五个人的由民政局追补。有人问,追补多少?要是只五百,我看还是得去找市长,集体去!厂长的脸胀成了紫猪肝,大幅度地摆着手势说,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大过年的,那成了什么!你们都是我的祖宗!我这就再去找局长,他要是不点头,我掏自己的腰包,中不?
厂长离开车间经过安焕平身边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还说了声“就你见钱眼开”,安焕平应声接道,“我的眼睛要是睁开了,好不好啊?”他是大声问的,满车间的人齐刷刷朗声应答,“好!”接着就是满堂大笑,很欢快,都开心,真让人感觉到过年的气氛了。
剑走偏锋
林铭曾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去了枫林乡当乡长。枫林乡的自然风光不错,尤其是秋天,万木霜天,层林尽染。利用周末,林铭带妻子尹玲去了辖地。车是自己开,过了一道山梁,林铭说,这就进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了,好好看看吧。尹玲说,闭着眼睛,我也知道,屁股底下开始颠了。林铭说,乡级公路归县交通局管。尹玲说,别的乡也归县局管,可人家那段不颠。林铭说,我到乡里时,打过保票,一年之内,一定要啃下这块骨头,把枫林乡的农家乐旅游业发展起来,不然,就这破路,谁来?尹玲问,以前的乡官没啃?林铭说,啃也是瞎啃,天天跑县政府和交通局,逮耗子钻蛇洞,道儿不对,怎会有用。尹玲问,那你有啥办法?林铭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等着再来时看吧。
一年后的一天,林铭吃晚饭时不断看手表,不等放筷就把尹玲拉到了电机前。屏幕上正播本市新闻,市长到枫林乡检查工作,在众多的随员中隐约可见林铭的身影。林铭不住地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尹玲不屑地撇嘴,说我看到了一只老虎,还看到狐狸远远跟在后面,连个正经镜头都没给,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现代版。林铭说,我是让你看公路。尹玲这回注意了,市长坐在公务中巴车上,窗外的公路宽敞平坦,醒目的黄白两色交通标识线像一束绵长无限的丝,迅速被公务车吸进腹里。尹玲惊讶了,说你真把公路修上了?林铭得意地说,立下军令状,岂敢当戏言。尹玲追问,你怎么就修上了,天机这回可以泄露了吧?林铭说,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极简单,我不找县长,也不求局长,我求市政府办的副主任刘天鹏帮忙。刘天鹏你是知道的,我的老同学,他虽没人权和财权,却能协调和安排市领导的一些日常工作,尤其像下乡检查工作这类事,都是他拿方案,再让领导点头。我求他把枫林乡安排进去,就这一步棋,县长和交通局长再也不喊钱紧了,立刻紧急布署,日夜兼程。尹玲仍作不屑,但目光里已满是钦佩,说看不出,你还真是条狡猾的狐狸。
林铭再请夫人去辖地视察,尹玲却不点头,说你没看我这些天忙成啥样,连孩子都交给我妈了。尹玲的工作单位是市里的一家宾馆,三星级,位置和设施硬件都不错,就是效益上不来。总经理发了话,一个季度内,谁能保证把营业额提升百分之二十,谁就当经理。宾馆主要分三块,住宿、餐饮加娱乐(含洗浴),尹玲竟聘,撑起了住宿这片天,别人喊经理,其实略去了代字。斩监候,等着你有立功表现呢。林铭问,有一个来月了吧?营业额上来点没?尹玲说,能维持住就烧高香了。你要是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也帮我出出点子。林铭说,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宾馆的业务,我哪懂?尹玲撂了脸子,起身回卧室,关房门前冷冷说,今天我心里烦,你在孩子屋自己睡吧。
尹玲在大学时学的是旅游专业,包括宾馆管理。这些年摸爬滚打,看着昔日的同学各挑起大梁,心里岂能不着急。几日后,林铭安排好乡里的工作,一头钻进妻子所在的宾馆。他打定主意微服私访,低调入住,循规守矩开了房,好在那些服务员都不认识他。有了房卡在手,他就充分享受上帝的权利,一会去找服务问这问那,一会又装作找朋友在走廊里四处游走,那个大堂更是出来进去走了好几趟,还在雅座要了咖啡,慢条斯理品享安宁。及至尹玲发现,现出惊讶时,他急使眼色,小声叮嘱,我是这里的普通客人,不需要你的任何关照。
林铭在宾馆住了两天,回家后对尹玲有了如下交待:你以前的药方照用不变,但我只换一剂药引,你马上让手下的所有人轮流上总台。尹玲说,总台的那几个女孩子可是我优中选优的,年轻,漂亮,懂业务,服务态度也好。还能让那些清理房间的大嫂们上总台呀,她们又不懂业务。林铭说,又不是高精尖,培训一下足矣。这就是我给你开的袪虚止火的方子,灵与不灵,且看疗效吧。
奇迹竟真的就在这道看似昏庸的方子投用后出现了,一月后,宾馆营业额上升了九个百分点。尹玲回家报喜,林铭说,这是初效,再过一月,必然更好。果然,在尹玲的经理试用期满三月时,营业额竟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四!尹玲惊异,急讨真经,林铭诡秘一笑说,自己琢磨。
被扶正当上了部门经理的尹玲为解真经,把三月来所有的明细帐薄都堆到了办公桌上,这一翻,就发现增加的份额主要体现在短暂开房的收入上,客人来了,短则一两小时,多则三四小时,上午有,中午有,下午和入夜后也有,却多不过夜。宾馆还在套用老规矩,开了房就算一天,这样一来,有的客房一天开出两三次都是有的。尹玲心里一激灵,似有所悟,随即又沉下去,变得很酸,很疼。
林铭明显感觉到,妻子开始对他不放心了,手机不定在什么时段就打进来,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有时还莫名其妙的要求与跟他在一起的人说上几句话。当林铭意识到问题恰恰出在自己所开出的那道药方子上时,只能暗自苦笑了,看来剑走偏锋,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恰恰是使剑人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