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阳台上,堆着一些杂物。杂物中,有一个木橛子,一个三角旗。这两样东西,是我从死亡之海罗布泊带回来的纪念品。它们是罗布泊第一井井位上的标志物。我是1998年9月18日,随新疆地质三大队去罗布泊的。三大队的主要任务是在罗布泊探测钾盐的储量。他们从1992年开始,年年9、10月来一趟古湖盆,进行探测。罗布泊存在大型钾盐矿的理论根据是这样。百川入海,亿万年以来,塔里木河、开都河、孔雀河,以及这一块地面上的所有河流都汇入罗布泊这个死海,然后水量在这里蒸发,以至1972年时罗布泊完全干涸。因此,河流一定给这个干涸的海里带来了巨大的钾盐储量。这个根据得到了地球物理卫星观测结果的支持。卫星显示,在罗布泊古湖盆地区,或者换言之,在罗布泊最后干涸的地方,出现了强烈的钾反应异常。这样,地质三大队开进了罗布泊,对这些钾盐的具体储量,罗布泊地下水质一年四季的变化,进行探测和观察。先我们之前,地质队员们几年来,已经在罗布泊三万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打了几十口浅井。我们这次去,是在这些浅井的基础上,开始钻深井。地质队没有钻深井的设备和技术,因此,招标招来了青海格尔木物探大队的一支钻井队。他们来自青海的冷湖,那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钾盐矿,物探队以前接触过这种地层。当然,说冷湖的钾盐矿是小型矿,是相对而言,在罗布泊钾盐矿还没有建起来的情况下,它目前还是全国最大的。罗布泊古湖盆地面,阴霾四布,瘴气缭绕曰月惨淡无光。我们在古湖盆边缘的一个雅丹底下,扎下营盘。第三日的时候,青海人从格尔木绕道敦煌,赶到了罗布泊,和我们汇合以后,又马不停蹄,星夜赶到湖心的一个样井旁边。他们在这样的井旁边支起架子,将钻透罗布泊一百米深的地层,开钻第一井。就在第一井在湖心开钻的时候,我们也从雅丹营盘赶往那里。即使是在这样的荒野上,也象征性地举行了一个仪式。仪式过后,钻机便隆隆地开动起来了,钻向这死亡之海那未知的神秘地层。罗布泊古湖盆的地质结构是这样子的。在偌大的湖面上,罩着一层盐翘。盐翘厚的地方是一米八,比如我们的雅丹营盘那地方,薄的地方是一米五,比如现在罗布泊第一井这地方。为什么叫它“盐翘”呢?这是一个地质学名词,它的结构是钾盐但是地表上,像坟堆那样鼓起一个一个一望无际的土包。盐翘下面,是一百米深的卤水。这卤水,就是我们通常点豆腐用的卤水,或者说是《白毛女》中苦大仇深的杨白劳自杀时喝的那种卤水。将来,这卤水就是生产钾盐用的主要原料。我的感觉罗布泊这座内陆湖的储水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它的偌大的水面上,飘浮了一层盐翘而已。这盐翅极其坚硬,勇猛的钻头每次下去哼唧半天,才能啃下去一点。青海人说,这盐翘比岩石还要坚硬。但是地质三大队的总工说,一旦下雨,这盐翘立即会变成稀泥,变成沼泽,人一脚踩下去,就会掉进一百米深的卤水中。为什么要把第一井选在这里呢?我问三大队的总工程师。陈总说,这是他们几年前选好的井位,一野外作业小组,先来到这里,打了一个浅井用以观察罗布泊水质的变化,取得数据,为将来建造钾盐厂做准备。现在,浅井已经完成任务了,所以要钻深井,继续观测。浅井,或者叫样井在哪里呢?陈总领着我来到距井位五十米的地方,指着那里说,这就是那口样井。样井的旁边,插着一个三角形的小旗。小旗上浸满了盐碱,十分僵硬,尽管有小风,但是它已经不能随风摆动。小旗的旁边,是一个露出地面的木撅子。木橛子是用罗布淖尔荒原上苦难的树木一胡杨的木片做成的。三角旗与木橛的旁边,便是那样井。样井的井口用几块盐翘遮着,掲开盐翘,能看见深处蓝汗汪的、谜一样的罗布泊的卤水。我发现那木橛子上和三角旗上,都写有字,于是我单腿跪下来,凑到跟前,用手抹去物什上沾着的盐碱粉末,细细辨认。木橛子上的字是这样的:开孔1997年12月6日;终孔1997年12月12日;孔深23.36。新疆地勘局第三地质大队。”
那面三角旗实际上是红白两色,即上半部分是红的下半部分是白的,用细帆布做成的。它的正面,红色的部分,用碳素笔粗壮地写上“2X1203”字样。我想这该是他们给这个样井取的名。下方白色的部分,写着“新疆地质局第三地质大队地调所罗布泊五分队。1997年12月5日一12月12日”字样。同样的在这正面,三角旗白色的角上,还写有两句诗。诗曰:“今日大风起兮沙四扬,安得大赦兮回故乡!”
我想这些字,一定是书写者在进行完必要的工作程序之后,见这里还有一点空隙,于是顺手写下,抒发自己的心情的。在书写的那一刻罗布泊正遭遇到沙尘暴的袭击,于是书写者在他的诗中如是说。我在罗布泊的十三天中,曾经经历过一次沙尘暴。时间是一天两夜。风呼啸着,卷起沙砾和碱壳,重重地砸在帐篷上。帐篷像鼓起的帆一样,被风一张一张,帐篷里面的我,感到自己像坐在阿拉伯民间传说中的那种飞搂上一样,或者像中国民间俚语中那种“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样。斯文·赫定曾经惊恐万状地谈到这罗布泊的风,并称这大风为“魔鬼的乐曲”。我遭遇的这一场大风才六级,已经是这样子了,那个地质队员遭遇的大风是几级呢?我真不能想像!这一天两夜中,我一步也不敢出帐篷的门,怕被风刮走我不能想像,这位书写者当时是如何工作的。我转过身,去看三角旗的背后。它的背后仍然是一首诗。
看来,这位地质队员还是一位业余的诗人。那诗从红布到白布,一句一行,满满地写满了三角旗。如今,当我坐在家里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能够平心静气地将这首诗全文抄下来。唤醒了罗布泊的沉睡驱赶走罗布泊的恐惧迎来了死亡海的歌声捧起了大盐漠的风雪是我们勇敢的地质队员钻机高歌荒漠欢唱是我们的勇士一地质队员重塑罗布泊的形象为了让生命歌唱,让万物在此复苏我们明年再见,罗布泊!现在在我的家里,我揉搓掉那三角旗上的盐碱,然后把旗帜放到台灯光上,细细辨认这些字,并把它们记录在上面。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但至今面对这些字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慌得难受,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记得当时,我对地质队陈总说,已经有好些年,我没有听到这么崇高的声音了。我还说,前面那两句话,再加上现在这一首诗,它们是统一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地质队员在此刻的感情的两个方面。不论是前一首的忧伤感,还是后一首的崇高感,它们都是真诚和真实的,我当过兵,在中苏边界站过岗,我清楚。我问陈总这些诗是哪个地质队员写的。陈总说,这些大学生人人都能写诗,每个样井打成后,在最后书写时,他们都会信笔由之,在三角旗面的空隙处胡扯上几句话。陈总不能断定这是哪个地质队员写的。我请求他们同意我将这木撅子,这三角小旗带走,作为我对罗布泊永远的怀念,对地质队员的永远的敬礼。
陈总同意了,他说深井开钻以后,这只样井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这样我将那三角小旗取下来,将那个木橛子拔出来,先带到雅丹营地,后来打入行囊,带到乌鲁木齐,最后又带回我西安的家里。青海人的井在我离开时还在打。他们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一个困难是,这1米5厚的盐翘地面虽然钻透了,但是每一次当将钻头提升到这一段地层时,都会被卡一阵,因为盐翘太坚硬了。另一个困难是发生了井喷,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们从青海带来的抑制井喷的粘土,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回到雅丹营盘以后,我手里拿着这木橛子和三角旗,见人就问,问这是谁写的。后来大家讨论了一阵,有人告诉我,是一个叫陈建忠的助理工程师写的。我问陈建忠是哪一个,大家说,我是见过他的,他和我们这一次一起来到罗布泊,来了以后,就带着一个作业小组,像往常一样,到罗布泊古湖盆深处打样井去了。他是长春地质学院毕业的,到地质队已经三年了。我想起了这位优秀的青年。他瘦瘦的,头发长长的,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一身土红色的野外工作服。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拿一个袖珍收录机,用耳机在听广播。罗布泊和外界完全隔绝,唯一能接收到外部信息的就是收音机。在我离开罗布泊的时候,陈建忠小组还没有回来。我走了,地质队还将在这里继续他们的工作。告别前的那一刻,我登上雅丹顶望着像坟堆一样密密麻麻排向远方的罗布泊古湖盆,想像着这个地质队员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口样井已经完成了,又在三角旗上写字作诗?一个地质队员指着东南方向告诉我说陈建忠小组这几天在白龙堆雅丹。什么是白龙堆雅丹呢?这地质队员说,那是罗布泊一个有名的地方,当年唐僧取经、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横穿罗布泊,都曾在那里歇息过。昨晚上看中央电视台新闻。新闻联播说罗布泊发现了一个特大型钾盐矿。看完新闻的我,默默地走到阳台上,拿起木撅子,拿起那三角旗,我在那一刻强烈地想念那些年轻的地质队员们。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手中这来自罗布泊的珍藏。
2001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