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年,我随中央电视台《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转了几个大圈子,大西北的荒凉、闭塞、经济严重滞后等等情形,深深令我震动。我痛彻地感到,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占国土四分之一面积、有着八千万人口的中国大西北宛如一艘搁浅在侧的船只,正愈来愈被时代拉远、被排斥在主流经济之外。两千年前,古都长安就是与古罗马声誉齐蜚的世界级大都市;二百年前,上海不过是东海边一个小渔村;而二十年前,深圳仅仅是南部边境上一个荒凉小镇。如今呢,财大气粗的上海,号称“东方巴黎”,尤其是浦东开发区的建设,使上海这座城市成为一个高速膨胀的城市动物。小小的深圳则借中国第一个改革开放试验区之先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跃而成为一座重要的经济中枢,移民城市。在这两个“新贵”面前,古城西安显得衣衫褴褛,容貌猥琐。当然,就中国范围而言,西安毕竟还是大西安;就大西北范围而言,陕西毕竟还是“陕老大”。我之所以这样说西安,说陕西,是把它放在全国经济发展总格局中来说,放在南北经济差距日益增大这个背景下来说,放在周秦汉唐昨日辉煌的基点上来说。与陕西相比,宁夏、青海的情形就更糟一些。我去宁夏时,《宁夏曰报》正在开展一场“宁夏在哪里”的大讨论。据说,宁夏在广交会上与外商签了一些合作项目,后来,外商们在寄回合同时,好像商量了一样,给宁夏前面加上“甘肃省”字样。这样信便寄到了甘肃,而甘肃恰好有一个“临夏回族自治州”。这样信便又误投到临夏。半年之后,这些合同书才转到宁夏。这件事叫宁夏人震动,中国的这样重要的一个自治区,外商竟不知道,东南沿海的人们竟不知道,年轻的一代竟不知道,宁夏人产生一种恐慌感和危机感于是在报纸上组织了这场讨论。宁夏自治区的党委书记告诉我,宁夏经济的发展依靠两个优势,一是资源优势,二是农业优势。其实在我看来,这两个优势在近期都很难形成经济高速增长点。资源优势一是电力,黄河上游的几个大发电厂建在宁夏,但是这些电力只是向全国电网提供电力而已。二是矿产,但是这样矿产只是向南方提供廉价的矿石而已。三是水资源,水倒是很丰富,黄河水哗哗地从家门口流过,农业厅长告诉我,有一天他们也许要效仿美国的南加州与北加州的用水之争,向下游省份收取水费。至于农业优势,宁夏的农业有优势吗?我很怀疑,西边是巴丹吉林大沙漠,东北是毛乌素大沙漠,南边是陕北黄土高原,更兼境内还有一个“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大环境的制约,令农业充其量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尽管固海扬黄工程已经建成,尽管还有一个雄心勃勃的百万移民工程,但那是慢活,得需要时间。青海的情况还不如宁夏。宁夏毕竟是民族区域自治地区,享有许多优惠政策,宁夏毕竟离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北京近一些。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几回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古战场青海,它的因为日益被世界所冷落和遗忘而产生的那一种孤独感,大约比宁夏人更深一些。干旱的沙漠草原,原野上零零散散的一些畜群,破旧简陋的西宁市区,贫困质朴的人类生活,这一切都让人恍然觉得好像进入了中世纪。较之南方的灯红酒绿,人欲纵横,金钱满世界乱飞,这里还是一块精神的净土。
制约大西北经济发展的首要原因,是它距离入海口的遥远。这块中亚细亚大陆,距最近的入海口江苏连云港,三千到四千公里。这个遥远的距离限制了贸易。而比限制贸易更严重的是干旱缺水,大西洋的风,北冰洋的风很难吹到这里,从而令这里形成一个干旱三角区,从而极大地限制了农业。宁夏、青海的年蒸发量是两千毫升,而年降雨量仅为一百五十到二百毫升,只蒸发不降雨,使这里的干旱日甚一日严重。这种恶劣气候的极致表现是青海所毗邻的罗布泊,罗布泊的年蒸发量是一千九百五毫升,年降雨量是十五到十九毫升,也就是说几乎是零。这种极度的反差令罗布泊成为一块干涸的海,一块死亡之海。不过罗布泊毕竟没有人类居住(罗布人在本世纪初已经从罗布泊逃逸,去向不明,所以干旱给大西北造成的最严重的威胁是在甘肃。本世纪大西北最大的一次旱灾发生在1929年,根据当时报纸的报道,甘肃境内,人民死亡十之六七,也就是说三分之二的人都饿死了。当时饿浮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其状惨不忍睹。1996年,大西北又有一次大干旱,据说旱情要超过1929年,由于政府的有力救援,这次没有造成大的灾情。《兰州晚报》的一位资深女记者曾经深入采访过这次灾情,她告诉我整个定西地区,水井干涸,河流断流,人畜只有束手待毙。政府组织拉水车,从兰州出发,日夜给这块高原送水。她说当拉水车从高原驰过时,成群的乌鸦像云彩一样跟着拉水车不时俯冲下来,抢水罐里溅出来的水滴。去年我从甘肃定西经过时,尽管这一年有过几场小雨,但是定西地区所有的河流依然全部千涸。汽车从河谷经过时,眼前是沙砾和岩石组成的丑陋河床。我真不知道这一方苦难的人类之群是如何打发日月的。其时南方正在发大水,我当时想,要是能从南方调一些水来,该多好!其实不光是定西地区,大西北境内所有的河流或者完全干涸,或者成为季节河,或者即便没有断流,水量也减小了许多。极端的例子仍然是罗布泊。三万平方公里的罗布泊已完全干涸,不剩一滴水了,原因是为罗布泊提供水源的孔雀河,开都河已完全断流,塔里木河则成为季节河。新疆总的情况要好一些,从北冰洋吹来的季风还偶尔给这块大陆带来一些雨雪,而消融的雪山水也可提供一些灌溉。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提供的优惠,欧亚大陆桥的贯通,兵团经济对自治区经济的巨大支撑,塔里木油田、吐哈油田的开发,克拉玛依油田的重新改造,都令人对新疆的经济发展抱有信心,但是它仍然需要扶持。
要成为经济发展热点,还有待时日。惊鸿一瞥大西北。在这个一瞥中,让人感到大西北的步履维艰,让人感到南北差距大得惊人一并还在加大。这里不妨从宏观跳到微观,用工资一项来说南北差距。保守地说,大西北人的工资,仅相当于东南沿海人工资的五分之一,仅相当于京津地区人工资的三分之一。这里还说的是城市,是有岗可上的工薪阶层,至于农村,差距就更大了。大西北许多地区上报的统计表明,他们那里农村人口年收入达到一千五百元这个脱贫界限,这个统计表里到底有多少水分,只有天知道。我的手里有一大堆资料,证明大西北还有大量的农业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这就是大西北的现状,这就是一个有良知的正直诚实的人所能够看到的现状。南北差距正在越来越大,大西北正被越拉越远。这是我1998年一年,在陕甘宁青新兜了几个大圈子之后,我的思想和我的感慨。如果需要呼吁的话,那么谨让我以一个大西北儿子的名义,以一个作家的名义,呼吁全社会都来重视大西北,呼吁决策部门重视大西北,大西北的经济腾飞之日,才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经济振兴之时。附带说一句,南方经济的快速发展,是与北方的廉价的资源提供分不开的。上面曾经提到过电力和水流,这里我想顺便提一下煤炭和油气,我在这里举陕北榆林为例。去年,我数次去过陕北。陕北的榆林地区,因为这几年发现了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最大的油气田之一,为外界所瞩目。在没有去之前,我以为榆林该是一块富得流油的地方吧,谁知去了一看,山河依旧,财政拮据,人民贫穷,虽有变化,变化并不多。我不解其故。我想那些煤那些气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那些四十米厚的露天大煤田,某某公司将它圈起用机器将煤挖出,用传送带传送到火车上,帆布一盖,火车拉走,楡林人连这煤是个什么颜色都看不到。我对榆林地区的领导说,那你们可以征税呀!领导苦笑说,谁敢去拦火车。至于天然气管道一设,直通北京,据说一立方气三分到五分钱。我不知道这些钱中是否有榆林的份儿。好像也没有吧!再说一件事。榆林的那些优质煤挖出来以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据说有一部分卖到了日本。又据说日本在海底挖了个大仓库,将这些价格低廉的煤库存起来,以备在21世纪使用。煤在21世纪工业上的用途,已经不是作为燃料和能源,而是主要用作化工原料。煤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榆林的煤据说按设计方案还可以开采二百年与其毗邻的黄陵店头的煤据说还可以开采五十年。五十年或者二百年之后,如果我们要煤我们到哪里去找?去日本进口吗?大西北问题是个很大的问题,远非这篇短文所能谈透。本文很多问题都没有涉及,而涉及到的问题也远没有展开。比如大西北人自身的惰性问题,固步自封画地为牢问题,就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将来要写一本书,试着将这篇文章中的各种观点写深写透,再举一些事例。那书的名字,就叫《西北狼在嚎叫》吧!
199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