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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

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我贫贱、卑微、弱小、营养不良,世间所有的欢乐都与我无缘。当现在人们考证说,1961、1962年困难时期,东边的河南省饿死了三百万人,西边的甘肃省饿死了一百五十万人时我就想说,陕西省当年也饿死过很多人的,只是没有人去做这种考证而已,作为我自己,当年也许会是饿死者之一的,只是我侥幸逃脱了。我那时候是七岁。我的母亲是童养媳。过去看杜鹏程的《保卫延安》里提到过“童养媳的目光”这句话,这句话当时曾像烙铁那样将我的心烫了一下。母亲现在跟我居住。就在昨天晚上,儿子问我,奶奶为什么对外面的世界很惧怕,永远不能释然地面对世界。听了这话,我长叹一声说,你奶奶做过童养媳,这叫“烙印”。我母亲是河南扶沟人,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口,母亲一家,随逃难的人流涌向陕西,最后又跑向陕北的黄龙山这个国民党行政院设的移民区居住。黄龙山流行一种可怕的地方病,叫克山病,人得了这种病上吐下泻,一会儿就死了。逃难到黄龙山的母亲全家,都死于这种病,只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她,给邻居一户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我父亲后来参加革命,后来和我母亲完婚。这户高姓人家同样是逃荒到陕北的,所以后来解放后,母亲便带着已经出生的姐姐回到渭河平原上的高村。在高村又生下了我。建国初期有个婚姻法运动,在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浪潮中,父亲给遥远的高村寄来了一纸休书。这样,母亲便带着出生不久的我,又回到河南黄泛区去。在河南老家,母亲仍是伶仃一人。思来想去,她又抱着我回到了陕西的高村。我去时还不会走,回来时已经能用手扶着炕沿走了。我去时还不会说话,回来时已经能用河南话伊伊呀呀地吐几个单词了。这是高村的人们对我这个卑微的生命的最早的记忆。母亲还说过这样一件事。从许昌往西安的火车上我喊叫“饿”,母亲于是在火车停站的那一刻,将我托付给一个邻座,自己下车去买饼子。母亲不识字,后来上车后,她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于是她发疯似地在车厢里乱蹿。“遇见人贩了,他这下完了!”

母亲说她当时这样想。后来,母亲突然听到了我的哭声,就循着哭声找到了我,继而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咱娘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说。回到高村以后,乡间秀才的爷爷,这时候终于站出来说话。他动了雷霆之怒,领着我的母亲,北上延安。父亲当时在《延安日报》做记者。爷爷用鞭子将父亲抽了一顿,又罚父亲在地上跪了一夜,然后,把母亲、姐姐和我塞给父亲,自己回乡下去了。这样这段婚姻又重新续起,并且一直到1992年父亲去世。平心而论,父亲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他那时大约和他的一个女同事有了感情。父亲去世后,在吊唁活动中,我家的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黑色的汽车,然后一个哀恸的女人,一身黑丧服,用黑纱巾将脸蒙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她在我家的门口哭了半个小时,又在父亲灵前哭了半个小时,而后,像来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了。我能感觉到我的母亲知道她是谁。后来我写了一篇《在我们百年,谁是为我们向隅而哭的女人》的文章,感慨这件事。我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是极端的聪明。我身上的聪明,很大程度上是继承母亲的。当然,“杂交优势”也是一个方面。河南、陕西相隔甚远,我是他们婚姻的产儿。我能记忆的第一件事情,是修筑那个着名的延安大桥的情景。那时我们家住在延安万佛洞下面的一个小佛洞里,父亲去编辑部上班,母亲去印刷厂上班,姐姐去上学,他们用一根绳子,将我拴在墙壁上那个女佛的脚腕上。

绳子的长度刚可以令我坐在门槛上,又不至于跌下门槛外面的悬崖下去。下面的延河边上,有一大群人坐在那里,一边叮叮当当地錾石头,一边唱着凄凉的歌曲。这些人,一部分是从陕北各地招募来的民工,一部分是从莲花寺劳改农场拉来的犯人。在那凄凉的歌声中,我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这个狄更斯式的情节一直跟随了我一生。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的耳畔就响起那音节。拴着我的那一个女佛,是一个漂亮的女佛。用“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来形容她,最恰当。延安的万佛洞石窟建于北魏时期,上距“燕瘦”数百年,下距“环肥”数百年,所以正是不肥不瘦的时期。在我被挂在石洞里的那些日子,除了看河滩里的那些人以外,剩下的时间,便是与这女佛四目相对了,而在相对的同时我想念着上班的母亲。后来在我的漫长的一生中,我喜欢过几个女人,有一天我思考到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发现这几个女人脸上都有一种宗教的表情,她们都酷似曾经将我系在她脚腕上的那个女佛。后来1958年大炼钢铁期间,动员干部家属下乡,父亲便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弟弟在1956年出生又送回关中平原上的高村老家。大炼钢铁的一个内容,就是到清河上游一个叫浦河的支流里去淘沙子。剌骨的河水令母亲生了重病。她差点死去。后来,父亲不得不把她又接回延安。姐姐要上学弟弟要吃奶,他们得跟母亲一起走。我是多余的,于是我留了下来,和爷爷奶奶在高村居住。在高村我度过了1961、1962年的困难时期。我曾经写过一篇叫《饥饿平原》的中篇,就是取材于这时候的生活。责任编辑、《十月》的主编王占军先生说他读这篇小说时哭了,他还将许多读者的感想告诉我。我对他说,吃树皮、吃油渣、吃观音土,那都是我的真实的经历。说到这里我突然双目潮湿,我说我们宁肯不要作家也不要那些苦难的经历。是的,我曾经长久地爬在大地上,与那些卑微的乡亲们共命运。我经历过苦难,我看见过死亡的恐怖。在那个时期,在乡间,你能活下来是你的命大,你死了只是让世界少了一张嘴。而我比那些农村孩子还不如。有一次吃大锅饭,锅里玉米粥舀完之后,锅底会有一些锅巴,队长的儿子说,他要吃那些锅巴。饮事员看见我在旁边眼馋的样子,于是用铲子铲了一块给我。队长的儿子生气了,抓起一把土扔进锅里。我既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里人。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处。他们即便贫困,但是家里会有男人呵护。城里人有了什么事情,还有国家管着。我这一生,直到现在,都生活在这两种文化的冲突之中,经常有一种找不着“家”的感觉。最难忘的事情是这么一件。那时候吃大锅饭。生产队在饲养室门外,支起了口大锅,熬玉米粥。每个人头每顿饭是一马勺玉米粥。我和奶奶,用一个瓦罐,抬了一罐玉米粥往家里走。抬瓦罐用的是一张锄头。我走在前面,奶奶走在后面。突然,我听到身后“哎哟”一声,锄把便脱了手。扭头一看,见奶奶小脚一歪,栽倒了。瓦耀打在了地上,成了碎片。这时候,从田野上的一个斜路上,走来了吆着牛的爷爷。爷爷见状,走过来,抡起牛鞭,没头没脑地朝奶奶头上抽。“老婆子,你要把全家人都饿死呀!”

爷爷叫道。接着,爷爷扔下鞭子,俯下身子,捧起那些碎片舔起来。舔了一阵,爷爷吆上牛,又走了。“不要怨恨你爷爷,他是饿疯了!”

祖母说奶奶坐在地上,起不来。通常,她是双脚从怀里一蜷,全身缩成一团,继而两手抱住脚,身子闪几闪,一使劲,才能站起来。现在她就是这样闪着。然后要我在背后推她一把。这样,她站起来了。我们婆孙向家里走去。我们家在渭河边上。我和奶奶在渭河边上站了很久。渭河喧腾着,自遥远而来,又向遥远而去。在这腾烟的河流之上,一只画舫,正缓缓地驶过。那时渭河上,还可以通航。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以后,我该上学了。爷爷拧着我的耳朵,亦步亦趋,将我送到村头那座土地庙里去。记得小学一年级快要放假了,我的一元钱学费还没有交。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还有人没交学费,大家知道这人是谁吗?”“黑建!”

同学们喊道。“大家羞他!”老师又喊道。喊完以后,他率先示范,将指甲在脸上刮了一下,然后,胳膊伸直,手指直通通地指向我,并且嘴里发出“嘘一”的声音。同学们也都效仿他。千夫所指的我,好容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血往我的脸上涌,眼泪吧塔塔地掉在胸前的土台上。我冲出教室,穿过田野,跑回了家里,然后,扑进奶奶的怀里,放开声号啕大哭起来。“谁欺侮你了,孩子!”

等我哭声小了,奶奶问。我哽咽着,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奶奶。听我说完,奶奶脸色严峻得可怕。最后她叹息了一声,拖着我出了门,开始挨家挨户地借钱。借了一下午,二分二分地一毛一毛地,借够了一块。上小学二年级第十八课的时候,母亲来接我。那是一个初夏的晚上,月光亮堂堂的,我正在场上玩。这时一辆铁轱辘牛车停在了我家门口。“黑建!你妈来接你了!”村里的孩子们喊。这样我又回到了延安。在那里,我有许多值得记忆的事情。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初的两件。我小的时候,随着爷爷奶奶在乡下居住。老一代的农村人,有一个习惯,就是喝完包谷粥以后要舔碗。我见奶奶一边伸舌头添碗一边哂吧着嘴,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就跟着学。开始学时,将头埋进了碗里,舌头没有到,鼻尖先碰到了碗底了,结果弄了一鼻尖的包谷粥。后来我跟着奶奶学,慢慢地也就学得老练了。奶奶见我舔碗舔得好,常向邻居夸我,说我懂得珍惜粮食,是个好孩子。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件美德。回到城里以后,我继续保持这个引以为荣的本事。父亲肯定对这件事面有愠色,但是我由于头是深深地埋进碗里的,所以看不见。终于有一次,我正舔到酣畅处,这时有邻居来串门,父亲觉得脸上挂不住,于是伸出脚,狠劲地踢了我一脚。这一脚将我踢成了一个哲学家,令我从此明白了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同样的一件事情,在这里会是对的,在那里却又会是错的。另一件事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见家里的炕上有一只打火机,就拣起来玩。那时打火机刚流行,我觉得这玩意真奇妙,一打就有火苗出来了。一天放学后,走在街上,我掏出打火机,一边打一边向同学们炫耀。这时父亲迎面走过来了。“我说打火机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叫你偷去了!”

父亲说。在说的同时,他打了我一耳光,然后夺走了打火机。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我捂着脸在路边蹲了好一阵,眼前才不再冒金星了。这事给我的心里造成深深的伤害。从此我拒绝接触一切机械的东西。小时候家里的闹钟我从来不去上发条就是碰也不去碰它。现在家里有两台电脑,可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打字。那电脑的塔塔声我一听就心惊肉跳。如果没有当年那一巴掌,我也许会成为一个机械师的是那一巴掌令我永远远离了机械。这就是我早年所接受的启蒙教育。正是这一切令我后来成为了一个作家。我曾经想把这篇短文叫《作家是生活本身培养的》,但最后还是把它叫成《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这个标题。实际上这句话是尼采的。我所以要用这句话作标题,是觉得,我的一部分0又遗传基因的密码所以能够打开,正是因为苦难这个催化剂的作用。实际上,每个人都一样聪明,我们的两万多个遗传基因相差无几,问题是有些人将它打开了,有些人则让它一生中都处于一种冬眠状态。

2001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