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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友谊峰与哈纳斯湖(1)

友谊峰是阿尔泰山第一高峰。东西走向的阿尔泰山,至这里,结成了一个海拔四千三百七十四米高度的冰疙瘩,寒光闪闪地横亘在中亚细亚地面,成为阿勒泰草原上的一景。友谊峰的西侧,是一个三十公里长的大峡谷。这大峡谷自峰顶向西,连转六个弯子。友谊峰消融的雪水,在这六个湾子里,积水成湖,于是形成六个湖泊。这六个湖泊是连在一起的,像一串项练。湖泊的名字叫哈纳斯湖。湖水继续向下面流去。下面当然还是峡谷,只是较之那形成湖泊的三十公里峡谷,少了些突兀而已。水流继续向正西流去,现在它的名字叫布尔津河了。布尔津河在经过一百多公里的流程之后,在那个美丽的中亚细亚小城布尔聿左近,与另一条大一些的河流交汇。这大一点的河流叫额尔齐斯河。我们知道,这大河同样是发源于阿尔泰山深处的一条河流,它在接纳了布尔津河、哈巴河、比利斯河等等以后,流入前苏联境内。在那里,它与鄂毕河交汇,尔后穿过西伯利亚,注入北冰洋。我在冬天和夏天的时候,曾经两度到过布尔津城。夏天的布尔津城,阳光十分地耀眼,林荫树的叶子在阳光下发绿发黑,各色鲜花则热烈地开放着。这座袖珍小城一切的建筑都是白色的,白得给人一种童话中的城市的感觉。而在冬天,像中亚所有那些在严寒侵袭下的小城一样,布尔津则收敛了浪漫在有暖墙的房间里把自己冬贮起来。记得,我曾经到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去过。那里生长着一大片白桦林,白桦树的半截身子在冰层底下,半截身子则矗立在冰层之外的空中,那情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友谊峰在历史的年代里,它的东西南北四面都是中国领土。它的名字则叫奎屯山。

19世纪末沙俄向亚洲东扩,强占了中国东北西北的大片国土。左宗棠入疆,收回伊犁,并与沙俄签订伊犁条约,这样才遏制住沙俄东扩的势头。伊犁条约是1883年签订的,所以这个边界线叫1883线,又叫条约线。1883线从友谊峰峰顶穿过。这样,友谊峰的峰顶便成为一条边界,即它的西北方向是俄国版图,东南方向是中国版图。事情至此还没有完,后来在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黄俄罗斯计划”的策动下,蒙古宣布脱离中国而独立,这样,友谊峰的东北方,便成为蒙古国的领土。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前苏联解体之后,这一段国界线又有了一些调整。从中、蒙、俄三国交界处,即友谊峰峰顶,向西北方向走五十四公里,至中方的白哈巴边防站,仍为中俄边界,五十四公里以下,则成为中国哈萨克斯坦边界了。因此说,这个阿尔泰山第一峰,现在为四国交界处。前面说了,友谊峰原来的名字叫奎屯山,后来大约是在新疆军阀盛世才的年代,易名友谊峰。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这一带当兵期间,那时因为珍宝岛和铁列克提事件,中苏两国交恶,于是这友谊峰再次易名叫“三国交界处”。再到20世纪80年代,中苏、中蒙三国通好,于是在中国地图上,又恢复了“友谊峰”这个名字。这是一段史实,你只有到过这里其间的历史沿革,名称转换,你才能略知一二。现在我们见到的中国地图,像一只雄鸡,雄鸡的鸡屁股那个尖顶,就是友谊峰。这样说,你一下子就能想到它的具体位置了。我是在2000年的7月的最后几天去造访哈纳斯湖的。其实对这块地面,我并不陌生。我当年当兵的地方在额尔齐斯河河口,那里距哈纳斯湖的直线距离就是一百公里吧,即使从那里顺哈巴河河谷,到哈巴河县城,再到河口,也不过二百公里远近。我们是三连驻扎在哈纳斯湖边的是五连我们属于同一个边防营五连又叫白哈巴边防站。它的得名,是因为友谊峰流下的另一条叫哈巴河的水流,从边防站门前流过。哈巴河在这里也是界河。哈巴河的全称是阿克哈巴河,“阿克”是哈萨克语“白色”的意思,因此边防站叫成“白哈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白哈巴边防站距友谊峰峰顶三十公里。峰顶的另外一侧,那个位于中蒙边界的中方边防站,叫红山嘴边防站。友谊峰寒气逼人道路不通边防站在那一侧,尽管尽可能地靠近峰顶设立,但距海拔四千三百上十四米高度的那个峰顶,还有约三百公里之遥。在那个年代里,这两个边防站每年要定期地在友谊峰峰顶,会一次哨。会哨的目的,仅仅是象征性地沿着1883线走一趟,表明这是中国边界。因为这里既没有道路,也没旮人烟,脚下都是冰大坂和陡峭的冰山雪峰,所以只是象征性地走一走,行使一次主权而已。从白哈巴这边往峰顶走,虽然陡峭,但毕竟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所以只要马好,骑手身体强壮,只须一天就可以到达。而从红山嘴那边上山,则是一年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它得选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选最好的战士最好的马,准备足给养然后上路。巡逻队晚上歇息时,就支起帐篷,燃起篝火。红山嘴那地方我没有去过,但是关于它的传闻,我当兵那一阵子,听到得最多。那里所有的动物都是雄性,因为雌性在那里根本无法活下来。这次2000年我的哈纳斯湖之行中,当地驻军最高首长李贵华上校还给我说过一件事。他说在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之后,春天到了。这一天,红山嘴边防站的所有动物,都出现了异常狗在疯狂地叫着,马在马号里,牛在牛圈中,羊在羊栅里,都在骚动不安,并且用各自的声音在叫着。李上校在这里没有谈到人,其实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里我用我五年的边防站生涯来证明。上校说,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都以为这是地震发生的前兆。

到了中午,事情才有了答案。突然,从远处的峡谷中,像云彩一样,飘来了一群群游牧过来的哈萨克的畜群。边防站这边,最先冲下山的是自由的狗,接着,马群、牛群、羊群就像开了锅的水一样,纷纷从栏里跃出,向山下奔去。在这里,李上校出于军人的严谨,没有说明它们奔下山去干什么了,他的话只到这里打住,然后用一句“它们真可怜呀”作结。我是在回味这个故事时,才突然明白,它们是去交配,这是一群雄性土地上的性饥渴者。“你千万不要相信雄性的土地这句话,这是小说家和诗人们杜撰的!一旦这块土地仅仅只适宜于雄性生存,那根本就没有什么阳刚一说男人会憔悴,就连花也不再开放,水流也不再唱歌,野生动物的踪迹也不会光顾这里!”

李上校感慨地说。说起士兵,我想起一个我的同乡来。他就在红山嘴当兵。当年,顶着铁列克提的尚在弥漫的硝烟,一辆满载新兵的铁闷子车在向西驶着,车上就有着他和我。记得,车行至河西走廊某一处的时候,停下来错车。值星排长吹着哨子,从车头跳下来,顺着路基跑去,嘴里喊着“男左女右”要大家下来解大手。铁闷子车上没有厕所,解小手,是从铁门的缝隙里向外撒尿,解大手,则就只有等车停下来的时候,好在那时兰新线是单行线因此这火车经常停。记得当年一个笨头笨脑的大兵车停下来以后,分不清左右,于是跑到女兵那边去了。路基上黑压压地蹲着一群女兵,这小伙子吓坏了,在值星排长的训斥声中,和我们的哄笑声中,这小伙子从火车底下钻了过来。后来在乌鲁木齐换乘汽车。汽车行进到阿勒泰草原以后,我们中的一部分被拉到中蒙边界,充填到各边防站去,一部分被拉到中苏边界,同样地被充填到各边防站去。这个给我们留下深刻的记忆的大兵姓梁,是陕西省合阳县人。他在被分到红山嘴边防站以后,为边防站放牛。在他到边防站的第二年或第三年,在一次放牛中失踪了。我们那一拨兵中,尽管没有发生大的边境冲突,但还是死了好几个人。例如我所在的边防站,就有一位姓韦的老乡,在横渡额尔齐斯河时,溺水而亡。当然减员中还有这位老梁。有关部门曾经给他的家乡发去烈属通知书,因此,当时对我们来说,他的失踪也是被算作死亡之列的。关于他,这个农村青年,我们对他知道得实在不多,光知道他姓梁,他分不清左右之外,惟一知道的,就是他在穿上军装,离开家乡的这三天时间中,匆匆地结厂婚。这个可怜的人,在新婚之夜,竟然没有敢动一下他的新娘只是在早上,就要动身时胆怯地用手摸了一下新娘的头发。在我的这次哈纳斯之行中,我意外地知道了这个已经成为烈士的“华侨老梁”的消息。老梁并没有死,1991年,他被邻国遣送了回来。现在在阿勒泰军分区营房科作军工。为我提供这一消息的是一位叫张连枢的老军人。张大校曾是铁列克提边防站的老兵。

他到边防站时,铁列克提事件刚刚结束。他向我详细地讲述了整个铁列克提事件的情况,并且说等他告老还乡之后,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为铁列克提事件中三十一个死难者(其中有二十九名军人,两名新华社记者)写一本书。他还说,军分区大院里现在有个“华侨老梁”,他的故事你也许会感兴趣的。这样时隔将近三十年之后,我得到了我的这位同乡最近的消息。那一年,老梁在冲突中被抓去邻国,关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