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去访问一次,却收到了他的请柬。依姆多先生请我允许把我的降E大调三重奏在他的家庭音乐会上演出。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大提琴手已经邀定,都是有才气的音乐爱好者,倘若我有兴趣参加演出,第一小提琴便由我担任。我知道依姆多常常付给在他家演出的职业音乐家很高的报酬。这我是不乐意接受的,然而我不知道拒绝邀请的结果会怎么样。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邀请,那两位合作者来我这儿调好了音,大家一起练习了几回。其间我去了依姆多家一次,却没有碰见任何人。就这样,规定的那个晚上来到了。
依姆多先生是个鳏夫,住在一幢古老、简朴而华丽的住宅里,它那古老的花园是当今日益扩大的城市中未受到损害的仅存的少数园林之一。我晚上去的时候看见花园里树木不多,只有短短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灯光下,树干上闪烁着一片片明亮的斑点,其间还矗立着几座古旧得变黑了的石像。高大的树木后面便是那幢又宽又矮的古老住宅,进了大门就是走廊,然后是楼梯,所有房间的墙上都密密地挂着古老的镜框,有许多是家庭照片,也有颜色发黑的风景画,都是些老式的景物画和动物画。我和其他许多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招呼大家进屋。
这次宴会规模不大,但是客人们集中在这不很宽敞的房间里显得有点拥挤,连通向音乐厅的房门也统统打开了。音乐厅很宽敞,一切陈设都是崭新的:大钢琴、乐谱柜、落地灯、靠背椅,只有墙上挂着的画像都是旧的。
我的伴奏者都已到齐,我们对着灯光支好乐谱架,开始调音。这时客厅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穿过半明半暗的房间向我们走来。有两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同她打招呼,我看出来了,她就是依姆多先生的女儿。她审视地望了我一眼,没等介绍就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知道您,您就是柯恩先生吧?欢迎欢迎!”
这位漂亮小姐一进门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又如此清脆悦耳,我真心诚意地和她握手,愉快地望着那双亲热友好地向我问候的眼睛。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微笑着说,似乎早就期待我今天的驾临了,并因此而感到满意。
“我也一样。”我接着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又朝她看看。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又走出了客厅,我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又走回来了,背后跟着客人们。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架前准备演奏。客人们各自找好座位,有几个熟人向我点头致意,主人过来和我握了握手,当大家全都就座后,电灯便熄灭了,只剩高高的烛台照亮着我们的乐谱。
我几乎忘了我的乐曲。我的目光在客厅里搜寻盖特露德小姐,她在朦胧光线下斜倚在一口书橱旁。她深黄色的头发看上去近似于黑色,只是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我嘴里轻轻数着拍子,点点头,我们开始挥舞琴弓,定了缓慢的常步调。
在演奏的时候我感到快活,内心舒畅,我权衡着节奏,演奏自如地合着音乐的激流,我感到一切都是全新的,并且都是在这一瞬间发现的。我对音乐的思想和我对盖特露德的思想纯洁而毫无干扰地交融在一起,我凭着内心的灵感,挥舞着琴弓,音乐美妙而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把我带往通向盖特露德的黄金之路,我现在已看不见她,也完全不想看见她。我已把我的音乐、我的呼吸、我的思想和我的脉搏统统贡献给了她,如同一个清晨的流浪者对着黎明时的碧绿和清新的草原,毫无顾虑而又忘我地献出自己的身体。这时随着一种舒适的感觉和一种不断增长的音响,我感到自己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所淹没,我极其突然地懂得了什么是爱情。它完全不是什么新的感情,只是一种古老的情感的明朗化和现实化,是一种回返故乡的感情。
第一乐章已演奏完毕,我只休息了一分钟。悠扬的乐声中,小提琴的声音给人以柔和的感觉,我的目光越过许多紧张的、不时点头称许的脸庞,瞥向她那乌金色的头,看了一眼那细嫩发亮的额头以及那淡红色的严肃的嘴唇。然后我敲敲我的乐谱架,我们开始了第二乐章。第二乐章是很动听的。乐曲使演奏者们心里温暖,乐声中一种向上的渴望增长了演奏者心中不安的震动,使他们在不满足的飞翔中向上盘旋升腾,在悲苦忧虑中探索和失却自己。大提琴奏出深沉而温柔的旋律,突然升高为强烈而急促的声音,继而又逐渐减弱,化成新的、模糊的音调,紧接着又转变成半是愤怒的低音而绝望地消逝了。
这第二乐章是我的忏悔,是我的渴求和不满现状的自白。第三乐章将是解脱和愿望实现。但是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知道第三乐章什么也不是,我把它当作业已过时之物漫不经心地演奏完毕。因为我现在明确地知道,它必须自由奔放,必须冲破狂风暴雨似的乐音的束缚。闪烁出宁静光彩,必须从浓密的云雾中放射出光芒。这一切在第三乐章中是完全没有的,第三乐章只是逐渐发展的不谐和音的一种缓和的解决,只是一种企图把古老的基本旋律稍稍加以净化和提高的尝试。在第三乐章中,那些目前照耀着我,为我所歌唱的声音和光彩是丝毫不存在的。我很惊奇,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三重奏表演完毕。我向伴奏者点头道谢,把小提琴搁在一边。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客人们纷纷走动起来,有几个人走过来向我表示了通常的肯定、称赞和一点小建议,以显示他们都是行家,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作品的主要缺点。
宾客们现在分散到各个房间里,随意享用着茶、酒和点心。主人还给男士们准备了吸烟室。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事情终于发生了,盖特露德出乎意料地忽然来到我面前,还向我伸出了手。
“您喜欢吗?”我问。
“是的,很好听。”她点头赞许。但是我看出她还懂得更多些。于是我问道:“您指的是第二乐章吧,其余两章简直不值一谈。”
这时她又好奇地直视着我,带着好似一个成熟女子的明智态度优雅地说道:“您自己肯定很清楚。第一乐章当然是好音乐。第二乐章高尚而辽阔,因此对第三乐章的要求就更高。人们从你们演奏时就发现,有些地方您确实是做到了,而有些地方则不然。”
我很乐意听这些话,因为她那双明澈善良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在我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便已想到,倘若在这双美丽正直眼睛的目光下度过整整一生,肯定是又美好又幸福的,绝不可能做出或者想出什么糟糕的事。从这个晚上起,我心里明白,不论何时何地,我只是寻找这种统一和最细腻的和谐,我也知道世界上活着一个人,对于这个人的目光、这个人的每一脉搏和每一呼吸的声音,我都得给以纯洁和发自内心的答复。
她也立即感觉到我对于她本质的纯真反响极为友好,因而从一开始便建立了平静的信赖,使她能够对我十分坦率,不必害怕产生误会和不信任。她很快便和我十分亲密,只有年轻人以及比较天真无邪的人才可能这样迅速和这样毫无顾忌地友爱。以往我也确实恋爱过,而自从我摔伤成为跛脚之后,往往怀有一种胆怯、渴望和不稳定的感觉。如今爱情已经替代幻想降临于我,我感觉自己眼前好似出现了一道精致、灰色的纱幕,世界露出了其本来的、神圣的光芒,如同孩子们眼中所见,如同我们在幻梦中所见一样。
盖特露德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像一棵娇嫩的小树一般苗条而健康,远远超脱了一般女性的种种矫揉造作,她那独特的大方品格奏出了一种稳步向前的旋律。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居然还存活着这么一个生物,我不禁由衷地欢欣,不可能不想到如何捕获她,把她据为己有。我为自己可以同她共享美丽的青春时代,并从一开始就得到她的友谊而感到高兴。
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夜里常常失眠。我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心神不宁,我头脑清醒,不想睡觉,因为我感觉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我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歧途和寒冬季节之后渴望走上正路。在我的斗室里流动着苍白的夜光;所有生活和艺术的目标都历历在目,好似刮着燥热风的阿尔卑斯山峰近在眼前,我时常察觉到的我生活中已经完全失落的声音和种种神秘的节奏,连同传奇故事般的童年时代都回来了。而当我企图掌握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以及满溢的感情,并试图加以浓缩和命名时,我就给它取名盖特露德。我想着这个名字入睡,一直睡到天亮,清晨我神清气爽地起床,仿佛自己沉睡了好长时间。
这时我想起了最近一个时期的种种阴郁的以及傲慢的思想,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缺陷所在。今天并无任何东西让我痛苦、不快和烦恼,我耳中又响起了伟大的和谐之音,又重新沉入了充满外界声响的青春之梦。我又让自己的行动、思想和呼吸重新追随那一个神秘的旋律,生命又有了一种意义,而在遥远的东方已微露金色的阳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我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只有台塞尔这个家伙在剧场里排练时推推我,开玩笑地说:“您昨晚睡得很好吧,是不是?”我心中暗自思忖,我得讨讨他的好,于是隔了一忽儿问他道:“台塞尔,今年夏天您打算到哪里去休假?”他笑了,羞得满脸通红,好像他是刚刚结婚的新娘,接着告诉我:“我的天哪,到夏天还早着呢!不过您看,我已经买好一张车票啦。”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这回是从博登湖出发,经过莱茵河地区、列支敦士登公国到瑞士的库尔、阿尔布拉河、上加丁、马洛耶、贝格尔以及意大利的科摩湖。至于回来的路程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用他那双灰蓝色孩子般的眼睛机灵而又欢欣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看样子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界上的种种肮脏和不幸。我感觉自己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体会他如何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和阳光、空气、大地打交道,于是我也感到了生活的种种乐趣,好似我的生活正面临着新生的太阳,而我也以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诚实地迎着它走去。
今天,当我回忆往事时,一切都变得极其遥远,远得好似在东方的天边,但那时的光芒还多多少少照亮着我目前的道路,虽则已经不再是青春焕发、不再是光辉灿烂了,并且仍像当时那样是我的安慰,使我在感到压抑的时刻感觉舒适,拂去了我灵魂里的尘土,当我唤出盖特露德的名字,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的她仍是当年在她父亲的音乐厅里向我走来的模样,轻巧得像鸟儿,亲切得像密友。
我又去看莫特了。自从美貌的绿蒂那次痛苦的自白后,我就尽可能地躲着他。他察觉到了这点,采取如我所知的既骄傲又冷漠的态度,懒得为我费心。因而我们已有几个月不曾单独相聚了。现在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念,充满了美好的理想,我自以为有必要重新接近久已疏远的朋友。这也是我新写的一首歌曲给我的启示,我决定把它献给莫特。这首歌有些类似他所喜欢的《雪崩之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熄灭了房里的蜡烛;
夜色涌进敞开的窗户,
它温柔地把我拥抱,
要我们成为朋友和兄弟。
我们同样病于乡思之痛;
我们同样夜夜魂牵梦萦,
就在我们父亲的老屋,
我们悄悄谈论着逝去的年华。
我另外干干净净地抄出一份,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
我带着歌曲,挑了一个我断定他必然在家的时刻到他的住所去。他果然在家,他的歌声向我袭来。他正在自己那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练着歌喉。他冷冷地让我进屋。
“啊,是柯恩先生!我还以为您永远不到这里来了呢。”
“瞧您说的,”我赶紧表白,“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好么?”
“总是老样子。真的,您怎么又敢到我这里来了。”
“嗯,我最近一个时期有点不守信用……”
“事情很清楚。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倒是不清楚。”
“我清楚。绿蒂到过你家里,是不是?”
“嗯,我不愿意谈她的事。”
“是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您又来干什么。”
“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把乐谱递给他。
“噢,一首新歌!很好啊,我早就害怕您会陷在沉闷的弦乐里出不来。瞧,还有献词!献给我的?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惊讶于他的欣喜之情,我原以为他会揶揄我的礼物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坦率地说,“高尚的人看重我,我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您。我已暗暗把您列在死者名单上了。”
“您有这种名单?”
“噢,是的,倘若一个人有许多朋友,或者有过许多朋友,像我这样……便可能开出一份很可观的名单来。我一直最尊重有道德的人,而偏偏总是他们离我而去。和流氓无赖天天都可以交朋友,可是和理想主义者、正经的市民却很难相处,尤其当这个人声名狼藉的时候。您可算是这种时刻里独一无二的人。事情正是如此——人们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所得到的,总是人们最珍爱的。难道您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我向来只看重朋友,偏偏只有女人来这儿。”
“这些事您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莫特先生。”
“为什么?”
“您对待所有的人,同您对待妇女一样,都是这种态度。朋友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溜开了。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感谢上帝,我竟是这种人。而您也好不到哪里。可怕的绿蒂到您家里去倾诉苦恼,您丝毫不肯帮助她。您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还是很感谢的。您是怕管闲事惹麻烦,所以就远远躲开了。”
“是啊,我现在又来了。您说得对,我本该应允绿蒂的。但是我不懂这种事。您就曾经讥笑我对恋爱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