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时那一个短时期中的行为半是粗野,半是故意做作的放纵。经过一段日子的挫折和闷闷不乐的沉默之后,我的青春要求我有剧烈的行动和欢乐,于是我就和一伙同龄的朋友去寻欢作乐。我们成了一伙兴高采烈的、放纵的、甚而是危险的闹事者,在丽蒂和她那个小圈子里享有可疑的、然而却是甜蜜的英雄声誉。由于当时的种种景况,以及少年时期的放纵之举,早就超过了界限,因此那时的行为究竟有多少青春乐趣,究竟迷醉到何种程度,我今天已经不能作出判断。后来出了一场过分之举,我一想起它就感到悔恨莫及。事情发生在冬天的某一日,恰巧没有课,我们一起到郊外去,一共八个年轻人,也许是十个,其中有丽蒂和她的三个女朋友。我们还带上了那时专供孩子们游戏的雪橇,我们在城市周围的山包上寻找可供滑雪的道路和山坡。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十分寒冷,太阳时隐时现,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姑娘们色彩鲜艳的衣服和头巾被白色背景衬得格外绚丽,呼呼的寒风吹得她们的衣裙猛烈地飘动。我们这个小团体洋溢着一片兴高采烈的喧闹,互相叫嚷嘲弄,互相抛掷雪球,引起了一场大战,直至大家满头大汗,浑身是雪,才停下来略事休憩,过一会儿又开始了新的战争。我们用雪堆成一座大碉堡,有的防御有的进攻,我们还不时乘着带来的雪橇从山坡上向下滑行。
中午时分大家都因为剧烈运动而饥饿万分,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家挺好的饭馆,要他们烹煮、烧烤,还强占了他们的钢琴,又是唱歌,又是狂叫,还要了许多葡萄酒和格罗格酒。菜肴上桌后便开始了欢乐的午宴,灌了无数葡萄酒之后,姑娘们饮咖啡,而我们则喝起了格罗格酒。小小的饭厅里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大家早已闹得晕头转向。我始终逗留在丽蒂身边,她今天情绪很好,对我特别殷勤。她在这种热闹有趣的气氛里显得特别娇美,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时而大胆,时而又羞怯地闪烁着柔情蜜意。接着又玩了一种赌罚的游戏,主持游戏的人在钢琴旁模仿我们老师的动作让大家猜;不然就是要大家精确地数出一对亲吻着的人接吻的次数和形容出接吻的模样。
当我们吵吵闹闹离开饭馆,踏上归途时,还是下午时分,但天色却已经有点儿昏暗了。我们又像任性的孩子一般在雪地里放纵胡闹着,不慌不忙地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返回城市。我陪伴丽蒂同走,为了充当她的骑士,我不惜和其他同伴发生冲突。我带她坐在我的雪橇上,保护她免受不断地朝她抛掷的雪球的袭击。最后人们终于放过了我们,每个姑娘都有了陪伴的人,只剩两位先生没有伴,露出好斗的样子在一旁冷嘲热讽。我从未像那时候这么疯狂激动过。丽蒂挽着我的手臂,在我们同行途中听任我轻轻地把她拖近我身边。丽蒂有时急促地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有时候又愉快地沉默无语,让我觉得她有所期待地依傍着我。我心里像在燃烧一般,决心尽量不放过这个机会,至少是尽可能掌握这个亲密温存的时刻。快要进城时我建议走一条弯路,没有遭到任何反对,我们便转入了一条景致优美的山路,道路陡峭地环绕山谷向上蜿蜒,站在路上眺望,河流、山谷和城市尽收眼底,远处城市里一排排亮晶晶的路灯和万家灯火早就是一片通明了。
丽蒂仍然勾着我的胳臂,叫我同她说话,嘲笑我那种过火的兴奋激动,而她自己看去也极其兴奋。当我轻轻使劲把她拉近身边,企图吻她时,她却松开手,跳到了一边。
“您瞧,”她喘息着说,“我们必须滑到下面的草地上去!您害怕了吧,您这位英雄?”
我往下一瞧,真是吓坏了,山坡十分陡峭,有一瞬间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不行,”我脱口说道,“现在天色太黑了。”
她立即嘲讽而失望地瞪了我一眼,称我是胆小鬼,还赌咒说,我若不敢带她,她就单独滑下山去。
“我们肯定会摔倒的,”她微笑着说,“但这却是今天全部旅程中最最有趣的事啦!”
她如此刺激我,我决定滑一次了。
“丽蒂,”我低声说,“我们滑下去。倘若摔倒了,您可得用雪替我按摩,倘若平安到达,我也要得到报答的啊。”
她只是哈哈大笑,坐上了雪橇。我瞧瞧她那闪耀着亲切笑意的眼睛。接着便爬上前座,让她在后面抱着我往下滑去。我感觉她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交叉在我胸前,当我再想同她讲些什么时,却什么话都不能讲了。山坡非常陡峭,使我感到自己好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我立刻将两个脚跟着地,企图停住雪橇,或者顶多摔一跤,因为我突然担心丽蒂会发生危险。然而太迟了。雪橇不可控制地向下滑去。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接着便听见丽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我觉得头上好似被锤子沉重地敲了一下,身上某个地方也好像有一种被割裂似的疼痛。最后感到的便是一阵寒冷。
我的有趣而又愚蠢的青年时代随着这次快活而短促的雪橇旅行而告终。当然还有其他种种事情,包括我对丽蒂的爱也都随之而消失殆尽。
出了这场乐极生悲的大灾祸后,我倒是摆脱了一切,而对于其他人则是极为可怕的时刻。他们听见了丽蒂的尖叫声,就在山上朝着下面黑暗处哈哈大笑和冷嘲热讽起来,最后终于明白出了事时,才好不容易地爬下山坡,其间还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还要等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丽蒂脸色苍白,处于半昏迷状态,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受伤,只是手套被撕破了,使她那双细嫩的手擦破了一点儿皮,流了一些血而已。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便把我抬走了。我在滑行时撞到了苹果树或者梨树上,骨头撞裂了,后来我千方百计治疗都未能痊愈。
大家都以为我得了脑震荡,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头部和脑子确实受了伤,我昏迷了许久才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头上的伤口后来完全愈合了,脑子也恢复了健康,只是左腿上好几处伤口未能完好如初。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残废人,只能踱行,再也不能大步行走,更谈不上奔跑和跳舞了。从此我的青年时代便猝然落进了一个寂寞的境地,我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可是我仍然常常想起这次黄昏时分的滑雪,想到它的后果决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我确实很少考虑我这条断裂的腿,倒是常常考虑到这次不幸事故的其他一些后果,它们倒是很有好处、很可喜的。在黑暗中担惊受怕的光景固然不幸,而后来几个月的静卧和长期沉思默想,对于我却是极有益的疗养。
在我长期静卧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受伤后第一周的情况,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曾昏迷很久,恢复知觉后也极虚弱和迟钝。我母亲每天来医院,整日忠实地守在我床边。当我看着她,向她说几个字时,她就很高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尽管她极其替我担忧,但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担心我的智力,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常常在宁静而又明亮的病房里作长时间的交谈。我们以往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我总是常常更多地倾向父亲。现在由于她的关怀和我的感恩,我们达成了和解,其实我们两人抱着互谅的期望已经由来已久,却安于现状,现在居然通过对话促进了信任。我们谅解地互相凝视着,不谈这些往事。在我生病时能精心照料我,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怀着孩提时代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后来我们的关系当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我们两人都避免谈起医院里这段日子,免得互相觉得尴尬。
我逐渐不再重视自己眼前的处境,也比较安心了,因为我的高烧已退,医生也不必再设法向我保密,因为事实上这次摔跤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我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尚不曾有意识地享受到什么,却被骤然割断,变得衰弱了,我得为这次事件付出全部时间,至少也得在病床上躺卧三四个月。
我也曾急切地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改变现状,描绘一幅未来的图景,结果总是徒然。很多想法还没有考虑妥当,我就疲倦了,沉入了睡梦,以避免遭逢恐惧和失望,我被迫从憩息中取得安静。我的不幸始终纠缠着我,无时无刻直至半夜三更,我想不出丝毫可以安慰我的事。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点后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便尽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它显然使我好受多了,并且能够随意设想自己已经克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把它们都抛之脑后。当我躺着默默沉思时,我感觉有一种复元和解脱的热流轻轻流过全身,一个旋律来到我唇边,我几乎不出声地哼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哼着,音乐突然又像一颗新出现的明星般照耀着我,我对音乐早就荒疏了,现在我的心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动起来,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重新开放,我尽情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好似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带着这种内在的新鲜感觉又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变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母亲察觉后便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沉思了片刻后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我的小提琴,现在它又闯入了我的心田,我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总还要有很长时间不能拉小提琴呀。”她有点担忧地说。
“这没有关系,即使我完全不能演奏也没有关系。”
她不理解我,而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不过她注意到我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快活后面并没有潜藏着任何精神上的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起这件事。
“亲爱的,你到底对于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是音乐害了你,你父亲已经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三番五次劝说你,至少目前情况下不想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你对音乐如果曾失望过,并想放弃过,那么你还是放弃的好,不要由于固执和羞愧而维持原状。你意下如何?”
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段对音乐冷漠和失望的漫长时期。我试图向母亲解释那一段时期的情形,她似乎明白了。但是我表示,还是稳当为好,无论如何我不愿半途而废,我要念完音乐学院。事情就暂时这样决定了。这位妇女未能看透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音乐。我演奏小提琴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必管它,我重又听见了世界上美妙的艺术品的声音,我明白,对治愈我的病除了音乐并无他药。我的现状使我不能够再拉小提琴,将来也许只能改行从事别的职业,可能当一个商人;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当商人也好,从事别的和音乐无关的工作也好,我仍然要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的。我又要开始作曲了!事实上使我快乐的并非像我对母亲说的拉小提琴,而是作曲,创造音乐,创作让我感到手在颤抖。有时候我重又感到清新空气的微微颤动,又像过去最健康的时期那样感到思维敏捷冷静了,同时,在我看来,我这条跛腿和其他毛病也变得无足轻重的了。
我从此成了胜利者,不时让自己的愿望驰骋于健康的、富于青春情趣的领域之中,当我常常由于残疾而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时,音乐总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势头,因为音乐里总有使我获得安慰和焕发精神的东西。
偶尔父亲旅行到这里来探望母亲和我。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开头几天我感到有些孤单,一想起自己简直没有向母亲说什么知心话,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太少,便感到愧疚。充溢我身心的是那种不一般的感情,它远远超过了一切善意的抚慰和同情。
有一个人出乎意外地来探望我,我母亲在时她不敢来。这个人就是丽蒂。我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最初的片刻间我简直想不起自己曾和她是多么的接近,我又是何等地爱她。她战战兢兢地来看我,既怕我母亲,还怕上法庭,她自以为对我的不幸负有罪责,后来才逐渐地了解到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也根本没有责任。她这才舒了口气,然而心里还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姑娘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妇女的善良本性,内心充溢了感人的对不幸的同情。她甚至多次用上了“悲剧”这个字眼,对此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主要是不理解我竟能如此快活,居然对自己的不幸毫不重视。她诚心诚意请我原谅,请我允许她做我的情人以为补偿。这令人感动的一幕确实又重新激起了我内心胜利的喜悦。
对于我这么一个愚蠢的孩子,很容易如释重负,我极为满意,一切责难和指控全都烟消云散。而她显然对这种轻松不大高兴,便越来越感到心安理得,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和冷淡。事后我想起自己对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如此低估她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几乎近似忘记了她;因为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和歉意,导致她演出了探病的漂亮一幕;还因为我虽然对她十分殷勤有礼,却已经完全不爱她了,而这一点也是最严重的。她要我即使失掉手脚,仍然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我,也不祝福我;我对她的痴情越深,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越大。现在呢,她十分清楚地明白,我什么痴情也没有,于是她漂亮的脸蛋上探望病者的同情和温暖的神色也越见消失和淡漠。最后她客客气气告辞而去了,虽然满口许诺下次再来探望,却没有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