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给红城宾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阿珍。她一听是我,感到有些意外,连虻问我在哪儿。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住在哪里,只问她有什么事。阿珍兴奋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我轻描淡写地说,是林倩倩告诉我的。阿珍说,许总找你有事。我问,急吗?我这样问阿珍,是想试探一下是哪类事情。阿珍说,嗯,挺急,你给他打电话吧。我听出阿珍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欢快。于是,我挂断电话就又给许大愚那边打过去。
许大愚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他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含混了一下说,老样子。许大愚笑了一下,老样子是什么样?我说,闲呆着呢。我这样说话,心里多少}不有一些企盼。许大愚问,怎么样,还有心思过来做点事吗?我立刻问,什么事?他说,你过来吧,咱们见面再谈。我放下电话,看看林倩倩。林倩倩也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她沉了一下才问,什么事?我用手在她的肩头搂了一下,说,许大愚让我过去谈,看样子是有什么事。林倩倩说,那就快去吧,也许对你又是个机会呢。我听出来,她这话说得有些虚伪。她想想又问,那个叫阿珍的女孩,这是干什么的?我说,许大愚的秘书,从泰国带来的一个女孩。林倩倩又试探着问,是小秘?我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小秘不小秘,这跟我也没关系。我想了想又对她说,中午不要等我了,到时候你直接去上班,有什么话晚上回来再说。林倩倩看着我,张了张嘴,停了一下才又说,你……快去吧。我心里突然软下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才匆匆跑出来。
林倩倩住的地方离红城宾馆很远,我乘公交车中间要倒三四趟,这样赶到时就已临近中午了。阿珍正等在宾馆门口,一看见我就高兴地迎过来。她告诉我,许总正在楼上等我。我问她,这么急,究竟找我什么事?阿珍反问我,你现在手头有事吗?我说,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了,现在是闲人一个。
阿珍一笑说,这就行了。
说着话就已经上楼来。我发现许大愚的房间换到了七层,门口也已挂起泰国大愚文化传播公司办事处的钢牌子,而且人也增多了,出来进去有几个生脸儿的年轻人。阿珍告诉我说,现在房子也增多了,有四间,许总说过还要再租两间。许大愚一见我就笑着迎过来说,刚走没几天,再找你就这么难了。我也笑笑说,什么事?许大愚并不急于说具体事,只是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顺口答音儿地说,瞎忙。许大愚说,我知道,你这种人闲不住,肯定又跑到哪个剧组去干导演了吧?我嗯了一声心想,我现在可混惨了,连电台梁侉子都瞧不上我,还干个屁导演!我一笑说,闲是不能闲着,人总要吃饭。许大愚和我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他说,我发现你确实挺老诚,遇上事比同龄人显得沉稳多了。上一次发生的事,现在看来你当时都分析对了。我说,快别提那件事了,上回没给你做多少工作,反倒找了那样一大堆麻烦,还让公司白瞎了几万块钱,现在一想起来还觉着窝囊。许大愚笑笑说,这事不能怨你,从一开始就是我没认准人。正说着,阿珍进来对许大愚说,许总,我那儿都已经准备好了。许大愚哦了一声,对我说,你先跟阿珍去看一段片子吧。
他看我面有不解,就笑笑又说,你我关系虽近,不过生意上的事不能马虎。你先过去,等看完片子之后试着写一段解说词,我看了咱再具体谈。阿珍笑着冲我招招手。我只好起身随她过去。
我随阿珍来到她的房间。屋里摆放着一套调试好的电视机和录放机。阿珍告诉我,这里有一部片子,是泰国那边的公司总部专为国内各大旅行社拍摄的,名为《泰国之旅》,现在只粗编了一下,音乐和解说还都没配,许总的意思是让我大致看一下内容,然后试着写几句解说阋。我问阿珍,再然后呢?阿珍没听懂我的意思,眨眨眼问,什么再然后?我说,我写完这几句解说词后,还干什么?阿珍顽皮又很诡秘地一笑说,许总不让我告诉你。其实我已明白了许大愚的意思,他是想考我一下,看我是否有能力为这部片子撰写解说词。这我当然不在话下。我现在毕竟已不是写《动感孙悟空大战百变狂魔》那个时候了。于是,我坐下来,让阿珍把片子大致放了一下。这部片子显然是拍给中国大陆游客看的,所有泰国那边的名胜古迹都是浮光掠影,只注重景观的旅游价值,并没有多少人文意义的东西,所以解说词写起来也就并不难。我从中选了一段写出来,交给阿珍。
阿珍拿了给许大愚送过去。一会儿,她又笑眯眯地回来说,许总请你过去。我随阿珍重又来到许大愚的房间。许大愚已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似乎正要出门,见我进来就说,走吧,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阿珍也一起去。我愣了愣说,无功不受禄,这几旬解说词的稿酬,好像不值一顿饭吧?许大愚就笑起来,他说,好,我这部片子里,现在就缺这种轻松调侃的味道。这样说着,我和阿珍就随他一起下了楼。他又说,今天也是高兴,上一次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已算尘埃落定,我又该让你帮我做一点正经事了。许大愚这话说得我挺感动。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很看重。
我们来到楼下餐厅。许大愚点的菜简单明快,绝无那种富丽堂皇抹抹叽叽的奢侈。他只要了一瓶啤酒,倒在三只杯子里,然后端起来说,祝你这次一帆风顺!我看看他,又看看阿珍,觉得这话里似乎还有话。阿珍只是抿着嘴冲我笑,并不说话。
许大愚喝了一口啤酒又说,另外,我还要再向你提一个要求,可以吗?我说,你说吧。许大愚说,平时我不管,但工作时不要再喝啤酒。我想想说,我在这里工作时,上班时间好像没喝过啤酒啊!许大愚说,我说的是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酒杯说,你这当老总的也不能这样,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许大愚笑了笑,这才告诉我,这部叫《泰国之旅》的片子从一开始就是公司为国内各大旅行社量身定做的,现在拍出来拿到国内一征订,果然势头很好,不过有的旅行社提出,解说词应该写得轻松活泼一点,而且内容还可以再丰富些。许大愚笑着对我说,我就想到了你。我点点头说,明白了。许大愚又问,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过去也拍过一些纪录片?我说拍过一些,不过国内这边把电视纪录片叫专题片。许大愚说,我想让你为这部片子写解说词。我说,我尽力吧,不一定写得太好。许大愚又说,另外,这一次我想让你亲自去泰国再补一些镜头。具体补什么,怎么补,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拍。先搞出一个方案来。我一愣说,可是,泰国那边的情况我并不熟悉。许大愚摆摆手说,这没关系,阿珍和你一起去,她会安排好一切的。我看看阿珍,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这样高兴。我又问许大愚,机器设备怎么办?如果从这边带过去恐怕很麻烦。许大愚说,这些都在那边解决,我事先给公司打招呼,那边会为你准备的。接着他又问,你看怎么样,这件事你愿意做吗?
我在心里想,我当然愿意做。我现在已经沦落到连电台梁侉子那里都不肯要的地步了,这么好的事儿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做呢?但是,我的脸上并没流露出来。
我发现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说白了也就是孙子的地方。尽管我只读了两年大学,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让人讨厌的知识分子同流合污,但我身上还是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他们的习气。我觉得自己有时极其虚伪。我稍加思索,抬起头对许大愚说,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许大愚看着我说,不可以。我愣了一下,问为什么。许大愚说,你必须现在就答复我,马上答复。目前国内各旅行社都看好这部片子,这对公司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商机,不容错过,况且我还要为你办护照和签证,这些手续也需要一定时间,就是丛现在着手进行,时间都已经很紧张。我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我接受。
接下来许大愚就告诉了我具体的时间安排。他让我从今天击己仍搬到红城宾馆这边住,先把《泰国之旅》这部片子反复看几遍,然后提出一个较为详尽的修改方案。在此期间,公司这边会着手为我准备好一切出国事宜,力争在下月初成行。
乡吃过午饭回到楼上,阿珍告诉我,我的房问已让服务员收拾出来。她又说,电视录放机也都已搬到我房间去了。阿珍说话时脸红红的,看得出,她心里很兴奋。午饭时许大愚的安排很明确,这一次是让阿珍和我一起搞这部片子。我告诉阿珍,我还要出去一下。她问,去干吗?我说有点事,马上就回来。我想趁这个时间去林倩倩那里取东西。一想到林倩倩,我的心里酸了一下,我想不出她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为我高兴。我的真实处境只有她最了解,所以她也就最明白这次机会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也一定会伤心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心里挺舍不得林倩倩的。
阿珍聪明地问,你是不是要去取东西?我只好承认了。阿珍立刻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我说,你在公司等我,我拿了东西马上回来。阿珍任性地说,许总已经把我分配给你,我对你有责任。我看着阿珍,在心里叹口气。我想这就是阿珍和林倩倩的区别,现在如果换了林倩倩,她绝不会吵着非要跟我去的,她就是再想去也不敢在我面前这样任性。我算了算时间,这时林倩倩应该已经上班走了,于是,只好带着阿珍从宾馆出来。
路上,我坐在出租车里想,这样也好,临走不跟林倩倩见面了,拿了东西只给她留张纸条,大家心里也都好过一些,等将来有机会,我也许会再来看她。我问自己,我还会来看林倩倩吗?这话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其实人与人就是这样,无论男人之间或女人之间还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到一起就是缘分,但无论关系怎样近得一塌糊涂,这缘分总有个定数,一超出定数就完了,即使再能相遇也不行了,正所谓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一想到这些,心里挺不是滋味。我忽然又意识到,一会儿到了林倩倩的住处,屋里是那样一种格局,我又怎么向阿珍解释呢?如果不解释,阿珍的心里又会怎么想我呢?我觉得脑子有些乱。这半天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突然了。来到林倩倩住处的门口,我对阿珍说,你在门口等我一下。
阿珍问,为什么?我耐心地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你是生人,进去不方便。阿珍不说话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来了,跟着心里就生出一股很复杂的感觉。我只好对她说,好吧,你进来吧。
我万万没料到,林倩倩竟然还在家里。我带着阿珍走进去时,林倩倩正曲腿坐在地毯上朝门口这边看着。我一下尴尬地防在门口。林倩倩显然也有些意外,她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阿珍。我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你没去上班?林倩倩说,没去。我不知你那边怎么样,想等着问问你。她说着,又看看阿珍。我立刻给她介绍说,这就是阿珍。阿珍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女孩,立刻主动上前握了一下林倩倩的手说,你就是林倩倩?咱们已经通过电话了,谢谢你帮我找到马飞。林倩倩在阿珍这样的女孩面前就显得小家碧玉了,一时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我对林倩倩说,大愚公司还让我去那边做。林倩倩这才笑了一下说,好事啊,这可是好事。我又说,我还要住到红城宾馆去,现在来取东西。
林倩倩不再说话,立刻起身去取过我的背囊和手提箱,然后开始为我收拾东西。阿珍也走过去,打开背囊和手提箱,把东西一样一样从林倩倩的手里接过去往里边放。两个女人像是在办理交接,干得很默契。我转身拿了一瓶啤酒,坐到沙发上一边看着她们做事,一边一口一口地喝起来。我发现阿珍莉林倩倩在一起就像是两幅画。阿珍是西洋画,身上色彩活泼,而且很丰富,看上去也很有立体感,这立体感本身就是一种意味。而林倩倩却像一幅剪纸,平得只剩了轮廓,轮廓里除去阴影也就再没其他意味了。此外,阿珍显得清纯明快,林倩倩则显得浑浊暗淡。我看着她们两个人心想,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喜欢哪种女人了。
我的东西本来就很少,林倩倩和阿珍很快收拾完了。
我准备走了,过去抓起背囊。阿珍替我拎着手提箱。我想了想,还是从阿珍的手里把箱子接过来。我对林倩倩说,我走了,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故意把你们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林倩倩点点头。我又说,请转告陈健雄吧,我就不直接跟他说了。林倩倩又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等他回来,我会对他说的。我心里愣了一下。我没想到林倩倩这样的女孩竟然也会如此聪明。她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房间里的格局很明显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居住的,如果我不扯出另一个男人来,那么就应该是我,而实际上即使扯出个男人也显得挺牵强。但这时我只能这样说,没想到,林倩倩竟然立刻就领会了,我为她的默契而感动。
我拎上东西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阿珍又对林倩倩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是一句非常傻的话。她说,感谢你们关照马飞了,谢谢。林倩倩看看阿珍,又看了看我,忽然冲我笑了。我不敢再去看林倩倩,转身就快步走了。我隔着背囊都能感觉到林倩倩的目光。她的目光好像是潮漉漉的,像雨一样湿冷。
往回走的路上,阿珍比来时安静了一些。她忽然问我,陈健雄,是不是你的那个朋友?我说是。阿珍说,我昨天跟他通过电话,是他让我找林倩倩的。我问,陈健雄怎么说?阿珍说,他说他手头正忙,有什么事可以找林倩倩,她可以帮我找到你。我心里暗想,陈健雄这小子确实不一般,不仅脑子快还透着狡猾,我过去真把他看错了。他这几句话说的真是八面见线,让阿珍从哪个角度理解都可以。阿珍又试探着问,陈健雄和林倩倩是什么关系?我故意没直接回答,我说,你看是什么关系?阿珍笑了笑,也没回答我。我没想到像阿珍这样的女孩竟然也有愚蠢的时候,其实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很明显的破绽,当初刘西带着林倩倩去过两次红城宾馆,而且反复申明她是自己的女朋友,阿珍多少总该有一点印象的,现在她居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转而又想,或许阿珍并不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