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欲望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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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一点不用任何人说,我自己就知道。我出类拔萃从很小的时候就已有了征兆,大约是在一岁。那时我就已经会跑了,而且口齿伶俐。我会说的第一句话就很绕嘴,是大哥。大哥比我大二十多岁,一直像个父亲一样地照顾我,也像母亲。是的,我们没有父母。关于父母的事,大哥一直对我闭口不提,似乎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曾经还有过一个二哥。但他从小就生得不很茁壮,整天病病秧秧没精打采,似乎心里装了太多愁苦的事情。记得那时候,二哥经常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冲着眼前的风发呆,就这样一直坐到太阳落下去,才默默地回房去睡觉。在我印象中,二哥很怕黑。

后来二哥长到十几岁,好像实在不耐烦活下去了,一天夜里,就躺在他的小床上悄悄地死了。二哥的骨灰盒很小,看上去像个粗糙的半导体收音机。

那天从火化场出来,大哥抱着二哥的骨灰盒发愣。在这个世界上,他找不到可以安置二哥的地方。火化场只能存放三年,而二哥却要在这只小盒子里永远地活下去。最后,大哥领我来到河边,默默地把骨灰盒放进水里。那盒子像小船,立刻开足马力向河心驶去。我呆呆地看着它远去,渐渐融进水中刺眼的太阳里。

大哥悲伤地叹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窝。我却没有哭。我在那一刻只是有些痛恨大哥,他为什么不在二哥的小盒子上拴一根线,以便哪天想他了,还可以再拉回来?这样我们就和二哥永远地失去了联系。二哥躲在他的小盒子里,浪迹天涯地去继续他的冥思苦想了。

那一年,我好像只有五岁。

从此大哥就越发尽心地照料我,把原来分给我和二哥的两份爱,都用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大哥不太聪明,好像也不是很能干,但人很本分,在外面受了气还总要赔着笑脸向人家道谢,多少年一直很辛苦地做着好人。我七岁那年,也是一个夏天。

一天早晨,大哥为我换了新衣服,说要领我去一间学校。那一路我像鸟儿一样地高兴,就忍不住想起了二哥。我问大哥,二哥在那边也能上学吗?大哥突然站住了,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我立刻就不敢再说话了。

大概就从那时起,大哥发现了我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我记得那是一间叫“和睦桥小学”的学校。门口有一条脏河,河上弯着一条铅灰色的旧石桥。大哥领我走进一间很大的教室,里边坐着三个胖女人。我冲她们笑了笑。当时我笑得一定很难看,这几个女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其中一个胖得最出色的女人问我,叫什么名字呀?我回答说,叫黄亮。又问,几岁了?我说,七岁,虚岁八岁。再问,你最爱谁呀?我说爱你们。胖女人立刻格格地笑起来,脸上红了红,又问,那你最恨谁呢?我苦苦想了半天,觉得恨谁都恨不起来,就如实说,谁都不恨。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恨。另一个胖女人接着又问,说说看,你的爸爸妈妈都叫什么名字呀?我有些茫然。几个胖女人凑到一起嘀咕着说,这孩子看着怪怪的,能上学吗?大哥赶紧过来说,这不能怪他,我们……没有父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天从学校出来,我问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哥说死了,他们都死了。

大哥说这话时显得很疲惫,眼里闪动着一丝异样的虚伪。后来我才明白,大哥所说的死了,是指他们已在“文革”中自杀了。

大哥在“文革”时虽还年轻,却也受到触及。那时大哥已大学毕业,留校当了教师,没多久又结婚娶了大嫂。大嫂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与大哥是同事,她好像专为来与大哥做患难夫妻的,一进门就被人家双双揪出去批斗。那几年他们没过什么好日子,每天回来都是相对着唉声叹气,夜里连一起睡觉的心思都没有,所以,他们也就迟迟没有孩子。

大约在我两三岁时,记得有一天,大嫂下班回来,一只眼像乌眼鸡似的红肿起来。她冲着大哥艰难地眨巴着那只眼睛,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她白天在学校里挨了打。大哥头上始终戴着一顶帽子,心里更难受,他刚被学生剃光了头发,又用一种什么牢固的胶水粘了一层花兔子毛,洗都洗不掉。

那段日子我的记忆虽已模糊,但至今想起来仍很压抑。

好像是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大嫂下班回来,进门把提包往地上一扔,喊了一声,哈哈!我他妈的终于解放啦!然后就咚的仰到床上不停地大笑起来。我在一旁看着,直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女人在高兴的时候都很美丽,但美丽却不一定好看。

接着大哥也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我的家里一片祥和。但那时我就预感到,我的倒霉日子也快要来临了。

大哥和大嫂心境一好,我的侄子和侄女们也就随之蜂拥着争相出世了,吃饭就成了大问题。那时大哥和大嫂的工资都不高,要喂养四个孩子,还要养活我这半大闲人,日子确实有些艰难。尽管我总是抑制着自己的食欲,但饭量仍然大得惊人。大嫂似乎才发觉我的存在,每次吃饭总拿一只眼角看我,出来进去也经常不凉不酸地叨咕:人家都说喂四只鸡能顶一个人吃饭,咱家八只鸡也赶不上一个人吃。

一天吃饭时,大哥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小弟正长身体,当然要多吃一点。大嫂啪的放下筷子,眼睛瞪得比碗还大,厉声说,谁嫌他吃啦?有本事你把全家的粮食都喂了他,看他能长成个什么样!大哥立刻就把脸埋到碗里,不再说话了。这顿饭我吃得很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哥。大哥原本就是个好人,渐渐越发好得不成样子。

很快睡觉也成了问题。我的侄子侄女们都像吃了化肥,长得疯快,而大嫂又是个贪恋床榻之事的女人,似乎决心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孩子们就一天比一天碍事。后来,她终于把他们都赶到我这间只有7平方米的小屋里来了。看着这些小冤家理直气壮横躺竖卧地霸占了我的地方,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在这家里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小了。

那时我感到很孤独,总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事情。

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直到升入高中,在班里仍然名列前茅。尽管上课时,我的脑子里经常缠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但考试成绩却总是很出色。当时和我同桌的是一个女同学,叫陈英英,我至今想起来仍很怀念她。陈英英长得并不漂亮,但十分好看,一只眼睛有点斜视,斜得很有魅力。那时在中学里就已盛行搞对象,当时叫“搭伴儿”,很贴切也很形象的一种叫法。我说不清和陈英英的关系算不算搭伴儿,总之我很喜欢她,她对我也挺好。陈英英总是鼓励我对她说一些郁积在心底的话,她耐心地听,然后斜起一只眼睛认真地看着我,那只特殊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放学后我们经常来到学校附近的那座灰石桥上。我对她讲我的大嫂,讲我的大哥,讲我那一堆侄子侄女,讲我的许多古怪念头,直讲到天黑,讲到英英流泪。那段日子里,我幸好有了英英。

但有一件事我和她分得很清。英英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好,身上经常带一些吃的东西,她从来不给我,我也绝不接受,其他方面的事就更不用说了。后来没过多久,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以至改变了我后来的生活。

一天下午,大嫂很早就回来了。当时家里没人,我正睡觉。大嫂异常热情地推醒我,拿出一串香蕉剥开让我吃。当我吃到第四只香蕉时,她忽然叹了口气。我问,怎么了?大嫂沉了沉说,你长大了,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了。我把放进嘴里的香蕉又慢慢拿出来。大嫂问,你大哥比你大这么多,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大嫂又问,你觉得你和你大哥长得一样吗?我笑笑说,人和人,当然不会完全一样。

傻兄弟,你和你大哥,本来就不是亲的呀!大嫂突然大惊小怪地说。我只觉脑袋轰的一下,瞪着眼问,你……你说什么?

大嫂站起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也是刚刚听说的,然后就扭身出去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大嫂之所以突然告诉我这个秘密,其实是怀有非常险恶的用心的。那天下午我从家里走出来,独自在大街上徘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或说说笑笑,或神情冷漠,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我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我猛然觉得过去这十几年里的事情一下都明白了,但仔细再想想,又似乎更加糊涂。

就这样一直到天黑,我实在耐不住了,就去找英英。英英一定看出我的脸色很难看,从家里一出来就吃惊地问,你怎么了?我把事情都告诉了英英。英英想了想说,你大嫂,不会是骗你的吧?我伤心地说,不会,她就是想编瞎话,也编不了这么圆的。

我明白英英的心思。英英心地很善良,她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和英英又来到那座灰石桥上。我朝桥下望着,河里的脏水无声地流淌着,静得汹涌澎湃,月亮落进去,被撕扯成无数块肮脏的碎片。英英忽然伏在桥栏杆上,伤心地哭起来。她说,你真可怜,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自己的妈妈。

我安慰英英说,没关系,这没关系……似乎没见过妈妈的不是我,而是英英。

我摸着冰冷湿硬的桥石栏杆,那一瞬,我突然感觉自己也冷硬起来。我看着桥下奔腾的脏水,心里暗想,我大概要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