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剧组。从曼谷夜总会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我突然意识到,越是这个时候,我反而越不能在剧组露面,否则那些演职员会认为他们闹事起了作用,我害怕了,后面就会更加变本加厉。换句话说,吴桐是制片人,他才是这部片子的真正老板,我不过是替他打工挡事,我去了也没用。
吴桐是电视台文艺部的编导,三十来岁精明能干,说起来也算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初我还在S大学读一年级时,他曾给我作了一档节目,专门让我谈青少年搞文学创作的感想,从那就算认识了,后来偶尔也找我帮他弄些撰稿之类的事。我跟S大学闹翻以后,退学出来不想就这么回家,一咬牙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吴桐又帮了我不少虻,给我在摄制组找活干,还帮我租房找住处。再后来他就跟我谈了一次。他直截了当对我说,你现在得把过去的那个马飞忘了。我说,我已经忘了。吴桐说不,冲你现在这娇气劲儿就说明还没忘干净。你已经不是整天上报纸的那个小名人了,如今没人认你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吴桐这话真扎我肺管子。我明白他这是好话。现在我确实已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试过,甭管哪个圈子都没人知道我,如今又漂在社会上,我真的已什么都不是了。吴桐说,还有你写的那些破小说,干脆就没法儿看,以后甭写了,省得瞎耽误工夫。不过我看你这人倒挺聪明,心眼儿也灵,以后就跟我干电视吧。话先说头里,要想进电视台没门儿,我的事大都与台里无关。
我知道吴桐自己有个影视公司,经常借着台里的牌子在外面干私事。但我还是答应跟着他干,这样至少先有事做。我要想在这个城市里呆下来,就得先养活自己。当然,吴桐也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他经常不知从哪儿弄一笔钱来就拍个片子,多是专题或单本剧。但他还有台里的事,不能总跟着,我就成了他的全权代理,撰稿、编剧、文学编辑、导演助理、执行制片什么都干,渐渐还干起了执行导演。
这一次的片子是个系列短剧,我给写的本子,吴桐自己干导演。但他台里事多,经常腾不开身,索性就让我给他当助理,说白了也就是他的影子导演。
我知道,这回剧组闹事是陈健雄惹的祸。陈健雄把不该说的事说给了副导演。这副导原是吴桐的一个朋友,但关系一般。他为人油滑,是个剧组虫子,走得多见得也多,像条泥鳅一抓一出溜。有一天晚上他把陈健雄灌醉了,趁机套出我的片酬数目。他一听他这副导还没我助理拿得多,心里不平衡又不好发作,就挑唆剧组里的人为争片酬闹事。
后来陈健雄把底细告诉了我,我看着他想骂两句却又不忍心。
陈健雄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他当初也是S大学的,读的是中文系,论起来跟我也算半个校友。他为人不机灵,又窝窝囊囊,性格倒挺固执,毕业以后一门心思就想留在这个城市。可他一个学中文的除了会写几行破诗,连小说都不会写,去几家媒体应聘也没人要,最后都快吃不上饭了,才流落到我这儿来。我先是让他试着写电视剧,可一部上、下集的剧本快写完一集了,还一个镜头都不能拍,全是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后来只好把他带进剧组,让他干剧务,但看着他整天东跑西颠低声下气还得连滚带爬地跟着搬东西,我又挺心疼,于是就让他转行干了灯光助理。没想到老兄又闯了祸,头一天拍内景戏就差点儿没电死。
这次我把他带在身边,只让他打杂跑一跑腿,结果还是给我惹出了麻烦。回家的路上,我又给陈健雄打了个电话。陈健雄告诉我,副导演已经公开宣布了,说要带着他的人退出剧组。我问,这事吴桐知道了吗?陈健雄说,好像还不知道。我说,那你就让他直接去跟吴桐说。陈健雄想了想问:我眼下该怎么办?我说,晚上不要住在剧组了,回家。陈健雄一听担心地问,副导演要真带人走了怎么办?戏可就真给撂啦。我终于火了,忍不住骂起来,我说你他妈弱智不弱智,是个傻X呀?戏拍不成自有制片人去想办法,你管得着吗?再说你管得了吗?我说完啪的合上电话,才发现路上的人都直看我。
我回到家洗了个澡,又打开录音机,一边喝着啤酒听了一会儿音乐。我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段时间,我开始怀念起当初写小说的日子。我越来越发现,无论我将来会不会以写作为生,其实我真正热爱的还是小说。只有在写小说时,我感觉自己才真正是自己。电视这东西根本不叫个东西,快餐而已,消遣而已,论艺术不及电影,论内涵不及文学,一看一笑混口饭吃,仅此而已。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摄制组里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上一切功利的东西,世俗的东西,勾心斗角尔诈我虞的东西全都体现到这里来,有时简直就让你怀疑这是不是一群市井文盲。我曾经告诫过陈健雄,我说你不要指望这些人有什么文化。你知道剧组是什么地方吗?世界上最出色和最劣等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记得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已故数学家陈景润的老师曾对他说,在自然科学的王国里,数学是一顶王冠,而歌德巴赫猜想就是这顶王冠上的一颗明珠。如果这样说,那么在艺术的王国里,文学就应该是一顶王冠,而小说则是这顶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每到闲下来时,我总在想,我不会一直就这么沉沦下去的,总有一天,我还要做点什么事。
我租住的房子是在一座四合院里,窗外有一棵低矮茂盛的枣树。晴天落满一树知了儿,冲着太阳吱呀吱呀地呜叫,雨天则发出沙沙的响声,让人觉得非常动听。尤其到了秋天,挂满一树的红枣,夜里在雨声中偶尔听到有熟透的红枣咚然落地,非常惬意。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为生存奔畦了,我就会再找一处这样的地方,最好也是平房小院,也有一棵枣树梨树或是石榴树,然后静下心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外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叫声,非常嘹亮。是东厢房那个叫噜噜的男孩又在挨打。噜噜的爸爸好像是个医生,姓韩,我始终搞不清他是在哪家医院,搞的是什么专业,总之经常去广播电台给人家做健康咨询,有时是儿科,有时是脑析科,也有时是妇产科或皮肤科,有听众打电话咨询计划生育或性病知识,他也能对答如流。每次播音员介绍,总说他是著名医学专家,而且是什么什么主任,然后就开始听他介绍保健产品。韩医生为儿子买了一架钢琴,整天连打带骂逼迫他学,噜噜不学就被打得哭成一片。我听到过噜噜弹奏的《致艾丽丝》。我不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逼着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弹《致艾丽丝》,这究竟是艺术的早熟还是艺术的堕落?由此,我想到了自己。
外面的哭声停下来。东厢房里又传来抽抽嗒嗒的《致艾丽丝》。我又想起许大愚这个名字。我搞不明白,刘西怎么会认识许大愚?无论从地理方位还是交往的朋友圈子看,他们相见的几率都几乎是零。我不想见许大愚。如今这种场面随处可见,一个人在外面飞黄腾达了,回来最热衷的事就是想跟老友旧识聚一聚,大家抚今追昔叙叙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想让人家看一看自己的现在。正如当年项羽所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知道,刘西这事还不算完。但我不想去看许大愚的衣锦还乡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