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活着为了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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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书信与演讲

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致巴特勒上尉的信

先生,您询问我对远征中国的看法,感谢您对于我的想法予以重视,而您认为这次远征是光荣而崇高的。在您看来,远征中国,飘扬着维多利亚女王[1]和拿破仑皇帝[2]的两大旗号,是英法两国共享的荣耀。您多想听到我对英法联军的这次胜利是何等得颂扬。

既然您想知道,我就告知如下:曾经,在世界的某一端,有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叫圆明园。艺术有两大来源:一是理想,它创造了欧洲艺术;一是幻想,它诞生了东方艺术。圆明园之于幻想艺术,正如帕特农神庙之于理想艺术。一个近乎超凡的民族穷其想象尽显于此。和巴特农神庙一样,圆明园并不是某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一件作品,而是一个梦幻的巨型典范,如果梦幻可以成为典范的话。请您幻想一个妙不可言的建筑,一个恍若月宫的神殿,那就是圆明园。用大理石、玉石、青铜和瓷器来构建这样一个奇幻的地方,雪松为屋架,珠宝为饰盖,丝绸为帐幔,这儿建神庙,那儿盖后宫、造楼台,奉上神明,请来异兽,饰以琉璃,饰以珐琅,饰以黄金,施以脂粉,让诗人般的建筑师们来建筑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再添上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放进成群的天鹅、朱鹭和孔雀,总之,想象一个琳琅满目的人间洞府、梦幻般的玉宇琼楼,那就是这座名园。

建造这座名园,需要耗费几代人的心血。这方建筑,规模宏大得犹如一座城池,是人类世代的劳动成果,为了谁?为了各国人民,因为时间所创造的一切属于全人类。艺术家、诗人、哲学家都知道圆明园;伏尔泰提到过它。人云:希腊有巴特农神庙,埃及有金字塔,罗马有斗兽场,巴黎有圣母院,而东方有圆明园。即使你不曾得以亲眼所见,你总该梦到过它。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未曾被人感知的杰作,隐隐约约地屹立在不可名状的晨曦之中,宛如在欧洲文明的地平线上瞥见亚洲文明的剪影。

这个奇迹已经消失了。

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掠夺,一个纵火。似乎盗窃也可以是一件功成名就的事。这场浩劫之后,两个胜利者坐地分赃。我们注意到,整场事件与“额尔金”[3]这个名字相关,这个名字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帕特农神庙。之前如何对帕特农神庙下手的,现在也一样对待圆明园,甚至更彻底、更漂亮,以至于荡然无存。总揽我们所有大教堂的财富,都不可能与这座瑰丽的东方神殿相比拟。因为那里不仅有艺术珍品,还堆积着金银制品。战绩赫赫,硕果累累。我们看见,一个强盗塞满了腰包,另一个强盗装满了箱子,他们手挽着手,笑嘻嘻地回到了欧洲。这就是这两个强盗的故事。

我们欧洲人是文明人,中国人在我们眼中是野蛮人。看看,这就是文明对野蛮的所作所为。

面对历史,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国,另一个叫英国。但是我表示异议,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此乃统治者之罪行而非被统治者之过错;政府有时候会成为强盗,而人民永远不会。

法兰西帝国侵吞了这次胜利的一半赃物,如今,还带着所有者的一派天真模样,炫耀着圆明园令人啧啧称绝的古董。我希望,有朝一日,法国能洗心革面、自我救赎,把这些赃物归还给遭受掠夺的中国。

在此,我见证,发生了一起抢劫,有两名强盗。

先生,如上就是我对这次远征中国的全部赞誉。

维克多·雨果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写于高城居[4]

纪念伏尔泰逝世一百周年讲话

一百年前的今天,一颗巨星陨落。但他永垂不朽。他走的时候已是耄耋之年,留给世人等身的著作,终于可以卸下肩上最荣耀也最艰巨的重担:培育良知,开化民智;他走的时候既受到诅咒又获得祝福:来自旧时代的诅咒和新时代的祝福。先生们,这两者都是无上的光荣。在他弥留之际,一方面,同时代人和后世子孙给他以赞美和喝彩,另一方面,愤怒难遏的旧时代发出胜利者的讥笑。他的意义已经超越了个人,成为了整个世纪伟大的代言人。他承天意,尽心尽力,完成使命。命运和自然都受上天的安排。在他生命的八十四年间,我们经由登峰造极的君主专政来到初露端倪的革命年代。他出生的时候,路易十四在位,他离世的时候,路易十六已经头顶王冠。所以,他的摇篮映照着王朝盛世的余晖,他的灵柩折射出人间“深渊”的曙光!(鼓掌)

在此,各位先生,请让我解释一下“深渊”的含义,这是恶势力跌落的深渊,这是惩恶扬善的深渊。

先生们,既然我已经被打断,就请允许我把话说清楚。在这儿发言需要言辞审慎。我们集聚一堂,是为了肯定进步,为了享受哲学的盛宴,是为了向十八世纪致以十九世纪的问候,是为了向高尚的斗士和优秀的公仆致敬,是为了庆祝各国人民在工业、科学等方面的大踏步前进,是为了呼吁全人类的和谐生活!一句话,是为了歌颂和平,这是普天之下人人向往的崇高愿望。和平是文明的美德,战争是文明的耻辱!(掌声)我们集聚一堂,在如此重大的时刻,在如此庄严的时刻,是为了虔诚地服从道德的法则,是为了倾听法国对世界的呐喊:“只有服务于正义的力量才是强大的,只有服务于真理的天才才是光荣的!”(人群活跃)

好的,我继续。

各位,在大革命之前,社会的结构是这样的:最底层的是人民;人民之上的是宗教,由神职人员代表;再上面就是司法,由法官来代表。

那么,在那个年代的人类社会,人民怎么样?人民近于无知;宗教怎么样?宗教极尽苛责;司法怎么样?司法无关公正。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吗?在此,我仅列举两个案例,已是定案。请大家自行判断。

一七六一年十月十三日,在图卢兹,人们发现一个年轻人在一栋房子的客厅里上吊身亡。这件事引起民众的围观,教会也对此事大发雷霆,法官开始查证。这原本是一起自杀案件,却被定性为谋杀。为什么呢?为了宗教的利益。那么指控谁?控告孩子的父亲!理由是作为新教徒的父亲不想让他的儿子成为天主教徒。这种说法有违伦理道德,也缺乏物证。但是,他们可管不了这么多!父亲杀死了儿子,老人吊死了青年。这就是司法调查案件的结果。一七六二年三月九日,让·伽拉斯,这位白发老人,被带到公共广场。他被人扒光了垂着脑袋躺在一个轮子上,手脚也被绑着。绞刑台上站着三个人,行政长官大威德,负责监视行刑;手持十字架的神父;还有刽子手,握着一根铁棍。受刑者万分惊惧地盯着刽子手而不是神父。刽子手拎起铁棒,砸断了他的一只胳膊。受刑者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行政长官赶忙采取行动,让人给犯人吸了点盐,他又恢复了知觉;接着,又一次行刑,又一次昏死。伽拉斯再一次失去知觉,人们再一次弄醒他,刽子手又一次施刑。由于每只手脚都要挨两次铁棒,在不同的地方断两次,一共遭受八次酷刑。当他第八次昏过去以后,神父让他亲吻手中的十字架,伽拉斯扭过脸去,最后刽子手给了他仁慈的一击,也就是说用铁棍粗大的那头给了他胸部致命的一击。让·伽拉斯终于得到了解放,断了气。这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他死之后,自杀的证据浮出水面。无辜的凶手被处决的同时另一桩谋杀案成立。谁犯的罪?法官们。(十分激动。掌声)

另外一起案子。这次是年轻人。事发三年之后的一七六五年,在阿布维尔。经过一夜暴风骤雨,翌日清晨有人在桥面上捡到一个被虫蚀了的木头十字架,它挂在护城墙上已经有三个世纪之久。是谁丢弃了耶稣受难十字架?是谁亵渎了圣物?一无所知。也许是行人,也许是大风?是谁犯了错?亚眠主教颁布了一份罪行检举命令书:要所有信徒均报告对此案情的知晓情况,否则将被罚入地狱。这是个谋害无辜的杀人命令书。亚眠主教的这个命令书奏效了,人们的流言蜚语竟成了对他人的控诉。司法部门发现,或者说他们自认为发现在十字架被丢弃的那个夜晚,曾有两个人,是两个军士,一个叫拉巴尔,一个叫代塔龙德,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唱着警卫队的歌经过了阿布维尔桥。此法院是阿布维尔司法总管辖区的法院,这里的司法总管地位与图卢兹的行政长官相当,按理说他们的执法应当更加公正合理,然而依然签发了两张逮捕令。代塔龙德逃逸,拉巴尔被捕,被移交至司法机关。他否认上过桥,但承认唱过歌。阿布维尔司法总管辖区法院判他有罪,他向巴黎的最高法院提出上诉。他被带到巴黎,最高法院认定判决书有效,又将他戴上手铐重新带回阿布维尔。我尽量说得简单。可怕的时刻降临了。为了让拉巴尔骑士供出他的同谋犯,他被迫回答一些常规的和非常规的问题。同谋什么罪?同谋走过一座桥,唱过一首歌。他们对他严刑逼供,敲碎了他的膝盖,听他忏悔的神父听到骨碎的声音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即一七六六年六月五日,拉巴尔被带到阿布维尔广场,广场上架起熊熊燃烧的火刑堆。他们向拉巴尔宣读判决书,接着砍下了他的手,用铁钳拔掉了他的舌头,然后,才大慈大悲砍下他的脑袋,最后把他丢进火堆里。这就是拉巴尔惨死的经过,他才十九岁啊!(长时间地深深感动)

于是,伏尔泰啊,你发出了憎恶的呐喊,这是你永恒的光荣!(掌声加倍)

你开始大规模地审判过去,你为人类的诉讼辩护,驳斥暴君和恶煞,你胜诉了。伟大的人,你将永远得到祝福!(新的掌声)

先生们,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可怕的事件,就发生在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人们快乐、轻松地生活着。人来人往,人们既不抬头看天,也不低头看地,漠不关心被视为无忧无虑。一些文雅的诗人,如圣奥莱尔、布夫莱尔,“友爱的贝尔纳”,写些漂亮的诗句;宫廷里歌舞升平,凡尔赛宫灯火通明;巴黎对外界置若罔闻。而另一面,宗教却如此惨无人道,法官对一位老人施以车轮酷刑致死,神父们拔下了一个孩子的舌头,只因他唱了一首歌。(激动万分,掌声)

这个凄惨而浅薄的社会啊,伏尔泰独自一人面对它,不畏宫廷、贵族、金融巨头种种恶势力的结合,他们是一股毫无自觉意识的盲流;这批无恶不作的法官,他们欺上瞒下,媚主求荣,凌驾于人民之上,臣服于国王之下!(喝彩)伏尔泰,我重申一遍,他独自一人向这批虚伪、狂热的神职人员宣战,对这个所有恶势力相勾结的社会、对这个骇人听闻的可怕世界宣战,他已经准备好应战。他的武器是什么?他的武器轻如鸿毛、响似雷鸣。就是一支笔!(掌声)

他用这个武器,战斗过;他用这个武器,战胜过。

各位先生,请让我们缅怀这一切吧!

伏尔泰战胜了敌人,他打了辉煌的一仗。一场以一敌百的战争,一场规模宏大的战役。这是思想对物质的抗争,理性对偏见的抗争,正义对不公的抗争,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抗争;这是一场仁义之战,这是一场平和之战。他既怀怜子之心,又不失大丈夫之英雄气概。他拥有伟大的思想和宽阔的胸怀!(喝彩)

他战胜了古老的法典和陈旧的教条;他战胜了封建君主、中世纪式的法官、罗马天主教式的神父。他赋予黎民百姓以做人的尊严。他引导人、安抚人、教化人。他为希尔梵[5]和蒙巴伊[6]战斗过,就像当初为拉巴尔呼吁过。他不畏一切威胁,一切侮辱,一切迫害、污蔑、流亡。他不屈不挠,坚定不移。他用微笑战胜暴力,用嘲笑战胜专制,用讥讽战胜成见,用坚毅战胜顽固,用真理战胜愚昧。

我刚才用了一个词,微笑。是的,微笑,就是伏尔泰。

先生们,我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心平气和是这位哲学家伟大的一面,伏尔泰总是能够重新冷静下来最终平衡自己的心态。无论他内心正义的火焰多么强烈,让它慢慢冷却,平和的伏尔泰总会替代愤怒的伏尔泰。在其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总是微笑。

这微笑,是睿智,这微笑,我重复一下,就是伏尔泰。有时微笑会变成欢笑,但是其间不乏深沉的忧思。他嘲笑强者,安抚弱者。他使压迫者坐立难安,又让被压迫者踏实放心。他讽刺权贵,同情百姓。啊!让我们为这微笑感动吧。它是黎明的曙光,它照亮世间的真理、正义、仁慈和真诚;它揭示迷信,让人认清其丑恶的真面目。就着这光,微笑在传递。在这伟大的微笑中,我们看见社会出现新气象,平等、谦让、源自宽容的博爱,互助的意识开始在人间树立起来;人们获得相应的权利,理性被认为是法律准绳,取消偏见和成见,灵魂受到客观公正的对待。融洽和仁爱的精神、和谐与和平的氛围都来自这一伟大的微笑。

毫无疑问,终有一天,人们将意识到仁慈即睿智。当大赦到来的那一天,我确信,伏尔泰将会在星空高处微笑。(掌声三阵起伏,高呼:大赦万岁!)

先生们,有两位人类的仆人跨越一千八百年,相继来到人间,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很神秘的关联。

对抗伪善,揭穿欺诈,打倒暴政、篡权、偏见、谎言和迷信;铲除庙宇,放手让人们去重建信仰;抨击凶残的法官和嗜血的神职人员;拿起鞭子驱赶圣堂的伪君子,要求恢复被剥夺者的财产,保护弱者、穷人、受难者,为被剥削者和受压迫者作抗争。这是圣人耶稣的战斗,也是凡人伏尔泰的战斗!(喝彩)

哲学事业与福音事业相得益彰,实现了宽容精神对仁爱精神的追随。让我们带着深深的敬意说:耶稣哭了,伏尔泰笑了。正是耶稣神圣的眼泪和伏尔泰人性的微笑,构成了当代文明之柔和的一面。(经久不息的掌声)

伏尔泰总是微笑吗?不,正如我前面已经提到过,他时常拍案而起。

诚然,理性的最高法则是分寸、保留、适度。节制之于哲学家,如同呼吸之于人类。哲人所努力的就是将哲学中所有不精确的东西,提炼为某种无偏见的定性。但是,有些时候,求真的激情如同飓风,来势汹汹,名正言顺地肃清一切。但是我坚信,没有哪一位哲人能撼动正义和希望这两块社会活动的庄严基石。如果法官秉公执法,人人将会尊敬他;如果神父代表希望,人人将会崇敬他。如果法官的名字叫酷刑,如果教会的名字叫宗教裁判所,那么,人们就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对法官说:我们不需要你的法规!对神父说:我们不需要你的教条!我们不要你地上的火刑架,不要你天上的地狱!(十分激动,掌声经久不息)于是,愤怒的哲学家站起来了,他向司法揭露法官,向上帝揭露神父!(掌声如雷)

这就是伏尔泰的伟大之举。

我前面所说的是伏尔泰的为人,接下来,我将说说他所身处的时代。

先生们,大树成林,林中之木看上去显得愈加高大,愈能展现其价值。伟人们也如此,他们并不孤单。在伏尔泰的周围有一片精神的森林。这片森林,就是人才辈出的十八世纪。在这些人才中,有几位是顶尖人物,他们是孟德斯鸠、布封和博马舍。还有两位是伏尔泰之后的高人:卢梭和狄德罗。这些思想家教导人们学会思考。只有好好思考,才能好好行动。正确的思想才能带来心中的正义。他们展开了有益的工作:布封创立博物学;博马舍,在莫里哀喜剧之外,创作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剧[7],接近后来的“社会问题剧”。孟德斯鸠深入研究法律,并且成功挖掘出了权利。至于卢梭,至于狄德罗,他们的名字必须单独列出。狄德罗学识渊博,性情温和,富有正义。他致力于厘清概念为学科奠基,他负责编撰了《百科全书》。卢梭为妇女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以乳母的身份来陪同完善母亲的角色,相伴成为婴儿摇篮旁的两位权威;卢梭的作品,雄辩有力,真挚感人;他是位永不疲倦的沉思者,他提出了无数的政治真理;他的理想扎根于现实;他是法国第一位自称公民的人,这点,正是他的荣耀;卢梭身上凝聚着公民的情愫;而伏尔泰身上则凝聚着对天下人的情感。我们可以说在思想如此丰饶的十八世纪,卢梭代表了人民,而伏尔泰,更为博大,他代表了人类。这些充满能量的作家已经远去,但是留给我们一场大革命,这就是他们的精神所在!(掌声)

是的,法国大革命就是他们的灵魂,就是他们思想精髓的绽放!他们酝酿了大革命,人们在这场了不起的受到护佑的运动中,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大革命终结了旧时代,开启了新未来。通过原因,可以预见结果;透过前幕,可以看见后续。大革命是通透的,通过它,我们可以看见狄德罗之后是丹东,卢梭之后是罗伯斯庇尔,伏尔泰之后是米拉波。后者秉承前辈,继往开来。

先生们,以人名归结时代,以人物命名世纪,出现过这种情形的只有三个民族:希腊、意大利和法国。我们有过伯利克里[8]时代、奥古斯都时代、利奥十世[9]时代、路易十四时代、伏尔泰时代。这样的称谓具有伟大的意义。在希腊、意大利和法国,人们享有这种以自己名字为某个时代命名的特权,就是文明的最高标志。在伏尔泰之前,只有国家领袖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伏尔泰胜过国家领袖,他是精神领袖。他开启了一个新纪元。从此以后,人类最高的统治权将属于思想。文明曾臣服于武力,文明必将服从于思想。权杖和刀剑已经折断,光明将取而代之。也就是说,自由将会取代权威。就人民而言,国家法律至上,个人良心为先。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从以下两个方面明显地体会到时代的进步:作为人民,行使自己的权利;作为公民,恪守自己的职责。

这就是伏尔泰时代这个词的意义,这就是法国大革命这个重大事件的意义。

十八世纪之前的两个至今难以忘怀的世纪曾经对此作出过预警,拉伯雷在《巨人传》中警示王权,莫里哀在《达尔杜夫》里告诫教会。对武力的憎恶和对权力的尊重,是对这两部伟大而光辉的作品的最好诠释。

今天无论谁还说“武力胜过权力”,这种中世纪的论调,那他真是落后时代三百年啦!(掌声迭起)

各位先生,十九世纪发扬了十八世纪。十八世纪提出建议,十九世纪给出结论。今天在我讲话的末尾,将对这一进步作出平静而坚定的见证。

时代更迭。权力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式:人类联盟。

如今,武力被视为暴力,开始受到审判。战争被告上法庭。关于人们的控诉,文明对其进行预审,已为征服者和统帅们所犯下的罪行拟出一大批卷宗(骚动)。历史,这位证人,已被传唤出庭。严峻的事实逐渐露出水面,人为造作的光辉假象即将消散开去。很多时候,凶手往往就是事件的主角(掌声)!各国人民终于明白了:美化罪行实在不能够掩盖犯罪的事实;如果说杀人是犯罪,杀很多人不可能会被减刑(笑声和喝彩);如果说偷盗是可耻的行径,那么侵略岂可能成为光荣之举动(掌声又起);感恩赞美诗起不了什么作用;杀人就是杀人,流血就是流血,不管他叫恺撒还是拿破仑;在永恒的上帝看来,不会因为他没有戴苦役犯的帽子而是头顶皇冠就改变其杀人凶手的真实面目!(长时间欢呼,掌声连绵不绝)

啊!让我们来宣布一个实实在在的真理,让我们来对战争表示不耻。世界上绝没有血淋淋的光荣!战争造成的伤亡毫无意义。生命不能为死亡而工作。啊,母亲们啊,不能再让战争这个小偷继续窃取你们的孩子。妇女们在痛苦中分娩;人类诞生;各国人们辛勤劳作,农民给田野施肥,工人使城市富饶,思想家冥思苦想,工业创造奇迹,天才造就神奇;人们在灿烂的星空下,群策群力,为世界博览会而奋斗。难道这一切就仅仅是为了上战场!(深深感动。全体起立,向演讲者欢呼。)

真正的战场,就在这儿。在这次聚会[10]上,巴黎将向全世界展示人类杰出的劳动成果!

真正的胜利,是巴黎的胜利。(掌声)

唉,尽管眼前的一切值得我们赞美和致敬,但是悲哀的一面仍旧存在,我们不能佯装不见。战争的乌云依然漂浮在地平线上,各国人民的悲剧并没有结束。战争,可恶的战争威胁依然存在,它放肆地抬起头颅,透过这个和平庄严的盛会望着我们。两年来,君主王朝依然顽固地坚持着自己愚蠢的行为,丝毫不在意有多少人因此而丧生。他们的纷争打破了和谐的音符,他们竟然还谴责我们的控诉。两者的对立是多么鲜明!

提到这种反差,我们还可以再说说伏尔泰。面对岌岌可危的事态发展,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维护和平。让我们转身面向这位逝者,这个伟大的生命,这颗不朽的灵魂;面向他令人肃然起敬的墓碑深鞠躬;让我们向他请教,他的生命虽然在一百年前已经消逝,但是他为人类作出了不朽的功绩。让我们向其他伟大的思想家请教,向这位伟人的同行者和后继者们请教,向让雅克·卢梭、狄德罗、孟德斯鸠请教。让这些伟人发言吧!让我们制止流血牺牲。暴君们,够了!够了!啊,野蛮的行径还在继续,那就让哲学来抗争!刀剑无情,文明愤然。就让十八世纪来救助十九世纪吧;我们的先驱哲学家们是真理的使者,让我们来祈求这些英灵,对着寻思战争的君主王朝,公开宣布人的生命权、自由权、理性的权威、劳动的圣洁、和平的仁爱。既然黑夜源自王者的宝座,那么就让光明从圣墓中放射出来!(全唱经久不息的欢呼声。高呼:维克多·雨果万岁!)

悼念乔治·桑

我为一位逝者哀悼,我向她不朽的灵魂致敬。

我喜欢她,钦佩她,崇敬她。今天,我要好好地瞻仰她,在死亡这一庄严肃穆的时刻。

我向她祝贺,因为她的所作如此伟大;我向她致谢,因为她的所为如此仁爱。我记得我曾给她写过信:“我感谢您的心灵是如此的高尚。”

难道我们失去她了吗?没有!

这些高大的身影虽已远逝,但是他们高尚的灵魂不灭!远不止此,我们几乎可以说他们实现了自我。虽然存在于无形,但却是无处不在。

人的躯体只是个外掩,掩藏着人类思想这一神圣的内在。乔治·桑就是摆脱了这副躯壳,以一种思想自由地存活着。虽死犹生,不朽的女神!一位宽厚而仁慈的女神。

在我们这个时代,乔治·桑的地位独一无二。因为她是屈指可数的伟大女性之一。

在本世纪,完成法国大革命,开始人类大革命是我们的任务。男女平等是人类平等的重要内容,我们需要一位伟大的女性来代言。需要这位女性证明她不仅具有女性天使般的性格,还拥有男子所具有的优异才华;具备阳刚之气的同时也不失其温柔可爱的一面。乔治·桑就是这样一个典范。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让法国丢脸,就必须要有人为法国增光添彩。乔治·桑将是我国本世纪的骄傲之一。这位光荣的伟大女性近乎完美:她有巴尔贝斯[11]般无私的精神,巴尔扎克般卓越的才智,拉马丁般崇高的心灵。乔治·桑也不乏诗情,在加里波第[12]创造奇迹的时代,她创作出一部部杰作。

我们无需一一列举这些著作,重复大众的记忆有何必要?我们只需要概括她作品中传递的正能量:仁爱。乔治·桑是位善良的女性。因而她也遭人嫉恨。憎恶是钦慕的另类表现,侮辱是热爱的反面表达。憎恶也好,侮辱也罢,在表示反对的同时恰好证明了他人的拥护。反对者的叫骂被后来人看成是一种赞美之辞。谁头顶桂冠谁遭殃,这是一条规律,有多么壮观的喝彩,就有多么卑鄙的污蔑。

像乔治·桑这样的公众善行家,他们一离世,人们就会发现他们的缺席,表面上的空缺实则标志着新成果的诞生。

每当世间有这样的伟人离去,我们都仿佛能听见巨大的羽翅拍打的声音。有东西骤然飞逝,有东西突如其来。

天地自有阴晴圆缺。无论上天还是入地,消散之后还会复现。如果把这些伟人比作火炬的话,那么他们熄灭以后又以思想的形式复燃了。最终人们意识到他们从不曾熄灭过,这把火炬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耀眼。从此它将归属于人类璀璨的文明,为浩瀚的宇宙文化增光添彩。革命之清风,只会让它呈现星火燎原之势。因为那阵神奇的风吹灭了虚假的光亮,增强了真实的火焰。

斯人已逝,然其思想之光永存。

埃德加·基内[13]逝世了,但是他的坟墓关不住他深刻的哲学,人们依然向他寻求建议;米什莱[14]逝世了,但是他奉献给大家的历史著作却指引人类未来的方向;乔治·桑逝世了,但是她留给我们妇女彰显女性天才的权利。正因为如此,革命日臻完善。让我们哀悼逝者,但是,也请珍视他们遗赠的思想;感谢这些先驱的英灵,是他们带来了人类的进步。我们听到的羽翅拍打的声音,正是一切真理、一切进步朝我们铿锵走来。

让我们接受这些卓越的逝者身后所给予我们的一切!让我们面向未来,让我们在沉思中,默默地向那些伟大的逝者所预言的即将到来的伟大时代致敬!

巴尔扎克悼词

各位先生:

我们举国哀悼刚刚下葬的这个人。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所有发生过的故事都已化为过眼云烟。从今往后,众人仰望的将不是统治者,而是思想家。当其中一位思想家离世时,全国为之震恸。今天,民众悼念一个天才,国家追悼一位栋梁。

先生们,巴尔扎克这个名字将镌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纪念碑并永世长存。

巴尔扎克先生是继拿破仑时代之后,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正如十七世纪,在黎世留之后涌现出了七星诗社等一批显赫的作家——如此看来,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似乎形成这样一条规律:武力统治者之后,将会出现精神统治者。

在这些伟大的精神统治者中,巴尔扎克先生名列前茅;在精英界,巴尔扎克也是佼佼者之一。他才华卓越,至高无上,他的成就不是此时此刻能说得清的。他所有的作品汇编成一部书,一部栩栩如生的、给人带来光明的、思想深刻的书。在他的书里,他以某种我们无法言说的,让人触目惊心的现实主义风格,向大众描述了当代文明的过往以及未来的趋势。这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书,诗人为它题作《人间喜剧》,其实就是题作《历史》也不为过,这里包含一切的形式和一切的风格,超过塔西陀,上溯到苏埃通,越过博马舍,直达拉伯雷。这是一部既观察人世又充满想象的书,对真实的、内心的、市侩气的、粗鄙的、物质的描写从不吝惜笔墨。但是,有时会突然撕破表面现象,把人间最阴暗、最凄惨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你面前,对现实进行淋漓尽致的批判。

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部皇皇巨著的作者,不知不觉地加入到革命作家的伟大队伍中来。巴尔扎克往往直奔主题,抓住现代社会中的种种弊端进行肉搏。他让所有的人都从各自的迷途中清醒过来。他揭去假面具,让心存幻想的人猛然醒悟,他拼命呐喊以唤醒余下的心存侥幸的人。他埋葬恶习,剖析偏激。他挖掘并探索人性、灵魂、良心、肝肺、头脑以及每个人各自内心的深渊。由于他自由的天性和不屈不挠的本性,由于他具有我们这个时代的聪明才智,又近距离接触革命,巴尔扎克对人类的世界末日看得更清,也更懂得什么是天意。洞悉了这可怕的一切,他依然面带微笑,泰然自若,创作中渗透出莫里哀式的忧伤和卢梭式的愤世嫉俗。

这就是他为我们作出的贡献。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作品,崇高而又厚实的作品,花岗岩堆积起来的英雄纪念碑!从今以后,他的盛名在作品的顶尖熠熠发光。伟人们为自己建造了底座,未来负责为他们塑像。

他的去世震惊了巴黎。几个月前他回到法兰西。他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希望再看一眼他的祖国,就像一个即将出门远走他乡的人,临行之夜再来拥抱一下自己的母亲一样。

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充实的,著述颇丰,不枉岁月。

唉!这位惊人的、不知疲倦的作家,这位哲学家,这位思想家,这位诗人,这位天才,同我们一起旅居在这世上,期间历经了多少风暴、多少斗争,这是所有伟大人物在每个时代的共同命运。今天,他安息了,他走出了冲突与仇恨。他进入坟墓的这一天同样也是他步入荣誉殿堂的日子。从今以后,他将和祖国的星星一起,熠熠闪耀于我们头顶的星空之中。

在座的诸位先生,你们心里难道不羡慕他吗?

先生们,面对这个巨大的损失,不管我们心情如何悲痛,请节哀顺便吧!打击再沉重、再伤心,也请克制一下吧。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里,一位伟人的逝世能让那些犹疑不定、受怀疑论折磨的人不时动摇对宗教的信念,这也许是一桩好事,这也许是必要的。上天让人们面对死亡去思考,就是让他们去解答奥秘,上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死亡是最大的平等、最大的自由。

上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这是最高的示训。当一个英灵庄严地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当一个人张开他天使般的翅膀,在众人的瞩目下,久久飞翔在上空,忽而展开另外一双隐形的翅膀,消失在未知之乡的时候,我们只能心怀仰慕并送上真挚的祝福。

不,那不是未知之乡!我在另一个沉痛的场合已经说过,现在我也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这不是黑夜,而是光明!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不是虚无,而是永恒!听我说话的诸位先生,我说的难道不是真话吗?这样的坟墓,就是不朽的明证!当鼎鼎大名的人物与世长辞之际,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他的睿智,更清楚地明白了他所完成的神圣使命。他在人世历经苦难,也得到了净化,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这些天才们死后必将化作天使!

国际文学大会开幕致辞(一九七八年六月七日)

先生们:

今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敌对分子停止了叫嚣,在喧闹中有了宁静,话语权回归文明。我们可以这么形容这一年:这是听话的一年,是实现了目标的一年。在这一年中,进步代替了战争,新的议事日程刷新了旧的议事日程。在这一年中,人们克服了种种阻力、种种威胁,实现了民族大团结。一八七一年的事业是坚不可摧毁的,即将完成的。此前毫无先兆。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人莫名地感到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在这光荣的一年里,我们通过巴黎博览会宣告了工业的联盟;通过伏尔泰的一百周年纪念宣告了哲学的联盟;通过在此举行的代表大会宣告了文学的联盟(掌声)。这是各种形式的劳动大联合;是人类的博爱精神所构建的庄严建筑,农民和工人构成了它的基础,精英们占据了它的顶层。(喝彩)

工业追求实用,哲学追求真善,文学追求美感。这也是人类为之努力的三大目标。先生们,这种崇高的努力,其胜利的表现,就是民族之间的文明,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共处。

为了见证这个胜利,你们从文明世界的各地奔赴此地。你们是各国人民喜爱和尊敬的文人政要,你们是才华横溢的知名人士,你们发出高尚的令人敬仰的声音,你们是进步事业的灵魂人物,是安抚人心的战士,是人类精神进驻巴黎的大使。欢迎你们,各位作家、各位演说家、各位诗人、各位哲学家、各位思想家、各位战士,法国向你们致敬!

(经久不息的掌声)

你们和我们同是地球村的村民。我们所有的人,手牵手,见证我们的团结和我们的联盟。让我们携手走进这个伟大和平的时代,走进正义这一信仰,走进真理这一理想。

大家相聚在此,是为了全世界的幸福,而非个人的狭隘的私利。什么是文学?它代表着人类精神的进步。什么是文明?它是人类精神每前进一步所做出的永不停歇的发现,这也是进步之所在。我们可以说,文学与文明是相通的。

一个民族可以用它的文学来衡量。一支两百万人的军队过而不留,但一部《伊利亚特》却传诵至今。薛西斯[15]拥有大军,却没有留下史诗,它已销声匿迹。希腊虽领土狭小,却因埃斯库罗斯而伟大。(激动)罗马只是一座城市,但因有了塔西佗,有了卢克莱修[16],有了维吉尔[17],有了贺拉斯[18]和朱文纳尔[19],它就能享誉全球。提起西班牙,浮现的便是塞万提斯;说起意大利,但丁就站立出来;谈到英国,莎士比亚迎面而来。法国更是以文学天才来命名历史上的某段时期,巴黎的光彩照人与伏尔泰的灿烂光芒密不可分!(反复喝彩)

先生们,你们肩负着崇高的使命。你们代表着文学界的立宪会议。你们所做的决议,纵然不是宪法,至少也是某种规定。因此,你们要发表正确的言论,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如果你们不这么做,那么,你们就有可能在立法上犯错误啊!

你们将创建出文学产权这一新事物。这是一项权利,你们将把它引入法典。因为,我敢肯定,政府将会重视你们提出的有关解决方案的意见和建议。

那些立法者认为文学只是区域内的事,你们会让他们明白,文学,是全球范围内的事。文学,通过治理人的精神来治理人类。(喝彩)

设立文学产权是件有益民众的事情。所有古老的专制制度下的立法者都否认,并且依然在否认文学产权。他们的目的何在?在于奴役。有产权的作家,是自由的作家。剥夺了作家的产权,相当于剥夺了作家的独立性、思想的自由性。那些立法者们倒是希望至少能够这样。他们认为,思想是属于每个人的,因此不能成为产权,所以文学产权也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这些奇异的诡辩,即使称不上卑鄙,至少也够幼稚的。首先,这混淆了思维能力和思想本身,能力是普遍的,而思想是个体的,思想就是自我;其次,也混淆了抽象的思想和物质的书籍。作家的思想,是任何人想抓也抓不住的,它可以从一个灵魂飞入另一个灵魂,思想有这样的天赋和能力,能够“从嘴上飞到嘴上”。但是,书籍有别于思想,完全可以被人抓住,确实有被抓住查禁的时候。(众笑)书籍是印刷厂的产物,属于工业产品,它会借助各种形式进入商业流通领域;书可买可卖;书是产权,它的价值是被创造出来的而非自带的,它是作家向国家贡献的财富。诚然,众所周知,书的产权是最不容置疑的产权。尽管如此不可侵犯的产权,也会受到专制政府的侵犯,他们没收书籍,妄想借此没收作家。由此设立皇家的年金。他们想夺走一切,就出这么点年金。他们掠夺作家,束缚作家,之后再收买作家。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作家逃跑,即使他变成了穷人,也是自由的。(掌声)试问谁能买得起这些高傲的良知?拉伯雷,莫里哀,还是帕斯卡尔?收买的企图固然存在,然而结局是可悲的。专制体制如此凶残地吸吮着一个民族的有生力量,史官给了国王“民族之父”和“文学之父”的头衔,一切都随着专制政体一起被埋葬。所有的这一切,向国王献媚的当若懂得,严厉的沃邦也懂得。倘若说起上述“伟大的世纪”,其国王被称作“民族之父”和“文学之父”的“伟大世纪”所带来的后果,便是产生了下述两个可悲的事实:人民食不果腹,高乃依衣不蔽体。(长时间鼓掌)

太平盛世的一大败笔!

这就是没收作为劳动成果的产权的结果,不管是没收人民的,还是没收作家的。

先生们,让我们回到问题的关键点:尊重产权。重视文学产权并设立公用著作权。我们甚至可以做得更多些,扩大公用著作权。希望法律能够给予所有出版社在著者死后出版其全部书籍的权利,只需向其直接继承人支付十分微薄的费用,即不超过纯收益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这样就可同时实现作家无可置疑的权利和公用著作权同样无可置疑的权利。具体解决办法和相关的细节资料,本人早在一八三六年的委员会中已经指出,大家可以在当时由内政部长出版的会议纪要里找到。

原则是双重的,这点我们也不能忘记。作为著作,书是属于作者的,但是作为思想,书属于全人类——希望这词并不夸张。任何有智力的人都有这个权利。如果说作者的权利和人类精神的权利之中,必须牺牲一项的话,那么无疑应该是作者的权利。因为,我们唯一关心的是公众的利益。我声明,人人都应优先于我们作者。(很多人表示赞同)

然而,我刚刚也提到了,这种牺牲并不是必须的。

啊!光明!每分每秒都需要光明!随处随地都需要光明!人们最需要的就是光明!光明就在书里,请把书翻开,尽情沐浴书籍的光辉吧。无论您是谁,您都要培育后代,滋养生命,启迪良知,感化人心,抚慰心灵,请处处留下书籍吧;请教导、指点、求实;请增建学校,因为学校是文明的亮点。

大家都关心自己的城市,祈求自己家里的安全,担心街道突然变成漆黑一片。请设想,还存在着更可怕的危险,即人的精神漆黑一片。智者贤人就是一条条大道,大道上人来人往,人们抱着不同的目的观摩学习,这里面可能有想害人的行人。正如夜间窃贼,灵魂也有坏人,也有坏的思想。我们要处处撒播阳光,让人的精神里没有这些黑暗的角落,我们要破除迷信,避免错误,埋葬谎言。无知正如黄昏时刻,罪恶在黄昏下游荡。来吧,我们要想到街道上的照明,但是更要想到如何照亮人的心灵。(经久不息的掌声)

为此,我们必须大力传播光明。三个世纪以来,法国便致力于将光明传播给大家。先生们,请允许我讲一句忠孝爱国的话,我相信你们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在这一方面没有任何国家能够超过法国。法国是公益国家,它从各国人民的地平线上升起。让我们说,啊!天亮了,法国就在那儿!(对!对!反复地喝彩)

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会有人反对法国;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法国竟然有敌人。这些人视教条为永恒的主子,视人类为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们是文明的敌人,是书籍的敌人,是自由思想的敌人,是解放、研究和拯救的敌人。但是,他们白费力气,过去的终归过去,各国人民不会重复以往的过失,盲目是有终点的,无知和错误是有限的。

老顽固们,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们不怕你们!行啊,你们行动吧,我们站在一旁看笑话!试试你们的力量,够你们羞辱八十九年的了,你们摘掉巴黎的王冠,你们咒骂信仰自由、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咒骂公民法,咒骂革命,咒骂宽容,咒骂科学,咒骂进步去吧!你们有生之年一刻都不要停歇!这就像是一部宏大的有关法国的《错误学说汇编》,就像给太阳戴上了巨大的熄灯罩!(全体一致欢呼,三阵热烈的掌声)

我不想以伤人的话结束。让我们泰然自若,我们在开始时曾肯定过和谐、和平,现在,我们将继续高傲、镇定地肯定和平。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地方提起,人类的全部智慧在于这四个字:调和、和解。调和思想,和解人类。先生们,让我们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在座的都是哲学家,让我们不要有所顾虑,讲出实话吧。(微笑,表示赞同)我这里有句实话,有句可怕的实话:仇恨是人类特有的一种顽疾。仇恨是战争的母亲。做母亲的可怕,为子女的更可怕。

我们以牙还牙,以仇报仇,以战抗战!(激动)

基督说过“你们要彼此相爱”,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要求全世界裁军,这是医治人类的良药,这是真正的救赎。让我们相爱吧。对敌人挥舞拳头,也许不如向敌人伸出双手,更能行之有效地解除武装。基督的这句话就是上帝的意愿,让我们来执行这个不错的主意。我们将和基督同道,作家和使徒同道,沉思者和仁爱者同道。(喝彩)

来吧!让我们发出文明的呼唤!不!不!不!我们既不要穷兵黩武的野蛮,也不要血染疆场的霸道。我们不要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战争,我们不要人类彼此厮杀搏斗。一切杀戮都是残忍而荒唐的。刀剑是荒谬的,匕首是愚蠢的。我们要做精神的斗士,我们要阻止物质的战争,我们要永远投身在物质和精神这两支军队的中间。生命的权利是不可侵犯的。纵然对于国王而言,性命也是最重要的。宽恕就有可能和平。当丧钟想起,我们恳求国王们顾及人民的安危,也恳求共和国照顾帝王们的性命。(鼓掌)

今天,我为了一个君王在此恳求人民,希望能对他判处流亡而非死刑。今天,对于一个流亡者来说,是美好的一天。

我们哲人的全部使命就在于调和、和解。各位科学界、诗歌界、艺术界的朋友们啊,思想将促进文明的发展,让我们来见证它的强大威力吧。人类每向和平迈出一步,我们都由衷地感到高兴。我们为自己有益的付出感到光荣和满足。真理是独一无二的,它只有一个同义词,那就是正义。理性也是唯一的。不可能存在两种诚实、明智且正确的方法。《伊利亚特》的辉煌和《哲学词典》的光芒是统一的。这束穿越世纪的永恒光辉,以其飞箭般的正直和曙光般的纯洁,战胜黑暗,打败对抗和仇恨。这是伟大的文学奇迹,没有比它更美的奇迹了。武力在法典面前惊慌失措、呆若木鸡,法制精神制伏战争。伏尔泰啊,这是智慧征服暴力;荷马啊,这是密涅瓦一把揪住阿喀琉斯的头发!(长时间的鼓掌)

我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在此,请允许我立下一个心愿,这心愿不是对某个政党说的,而是对全世界的呼吁。

先生们,有个因其执着而闻名的罗马人,他说:我要消灭迦太基!我,我也有一个魂牵梦萦的愿望,那就是:消灭仇恨。如果说人类的文学只有一个目标,那么,目标就在于此,“更有人性的文学”。先生们,消灭仇恨最有效的方法是宽恕。啊!但愿这伟大的一年能收获最终的安定,能收获明智和真诚,能在熄灭外战之后熄灭内战。这是我们由衷的心愿。此刻,法国向全世界显示了它的友好,愿法国也能向全世界表现出它的宽厚。宽厚!让我们把这顶王冠戴在法西斯的头上!任何节日都是充满友爱的节日,没有宽恕的节日就不能称其为节日!(十分激动,一再喝彩)公众欢欣必然需要大赦。但愿这就是美好而庄严的世界博览会的结果。调和!和解!当然,这是一次人类共同努力的聚会;这是工业和劳动奇迹般的盛会;这是各种杰作之间的相互致敬、相互对照、相互比较;这是隆重的场合。然而,还有更加神圣的时刻,那就是,祖国向站在地平线上的流亡者张开怀抱!(长时间欢呼,整个大厅一再响起鼓掌声。台上环绕在演讲者四周的法国代表和外国代表上前向他祝贺,和他握手)

在立法会议上谈论贫困问题的发言

各位先生:

先生们,我与那些意欲消灭世间痛苦的人不同,痛苦是神的法则;但是我认为,而且我也坚信,我们是可以摧毁贫困的。(抗议——右派席上强烈抗议)

先生们,请注意,我说的不是减少、缩小、限定或是控制,我说的是摧毁。(右派席上窃窃私语)贫困是社会肌体上的疾病,如同麻风病一样;麻风病可以消失,贫困也可以消失。(左派席上发出:对!对!)摧毁贫困!对,这是可以做到的!立法者和掌权者应该就此进行不停地思考;关于这件事情,这件可能被做成的事,却没有去做,就是没有尽到责任!(群情激愤)

贫困,先生们,我先说一下问题真实鲜活的样子。你们想知道贫困的境况吗?你们想知道贫困可以到何种地步?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吗?我不是指爱尔兰,也不是指中世纪,我说的是法国,我是指在巴黎,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你们想听一听吗?

在巴黎有……(演讲者停了下来)

我的天哪,我不应该犹豫说出这些贫困的事实。他们是那么的凄惨,真的应该让大家知道实情。但是,如果要我说出我全部的想法,我认为应该由大会作出有关贫困事实的调查报告,必要时我将提出书面的建议,希望大会对法国劳动阶级的真实处境进行一次彻底而严肃的摸查!如果我们想要治好病,怎能不先查明病因呢?(说得对!说得好!)

下面就是相关事实。

在巴黎,在巴黎那些风一吹就骚乱不已的市郊,有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子,一堆堆垃圾,这里住着一户户的人家。全家人都杂乱地住着,男人,女人,小孩,婴儿,他们的床,他们的被褥,他们的衣服,都只是一堆堆散发着恶臭的、发酵的臭布片,都是从城边角落里捡来的。一个个人,一个个活人,为了躲避寒冬而藏匿在这些好像是城市垃圾堆的地方。(骚动)

上述是一个事实。下面还有其他的:最近几天,有个人,我的天,是个可怜的文人,他竟然饿死了。贫困并不会因为他是文人而非手工业劳动者,就对他网开一面。以文为生,同样难以果腹,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已经六天没有进食了。(长时间的停顿)你们想不想听更凄惨的事实?就在上个月,在霍乱卷土重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一位母亲,带着四个孩子在蒙福贡尸体场里,在那些传染瘟疫的肮脏的破烂堆里找吃的。

好吧,先生们,我想说,这些都是不该发生的事情;我想说我们的社会应该可以发挥其全部力量,全部的关爱,全部的智慧和诚意,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我要说,在一个文明的国家,这样的事情应该挑动整个社会的良知;我在这里说话,我是帮凶,我难逃其责,出现这样的现状,我是有罪过的。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仅是对人犯下过错,同样也是对上帝犯下罪行!(长时间激动)

这就是为什么我深切感到,也希望我的听众们能深切感到,向你们提出的这个建议的严重性。这只是第一步,但这第一步却有决定性的意义。我希望我们的大会,无论是多数派还是少数派,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分多数派还是少数派,我希望大家同心同德,朝着这个目标出发,这个壮丽的目标,这个崇高的目标——消灭贫困!(好!鼓掌)

先生们,我不仅仅想要唤起你们的慷慨仁慈,我也在对立法大会呼吁,以我最庄严的政治感情在说话!就这个主题,我想最后再说一句。

先生们,正如我刚才所言,你们在国民自卫军、部队及所有国家现有的军事力量的帮助下,再一次让我们这个摇晃的国家站稳了。你们毫无畏惧,你们毫不犹豫,尽职尽责。你们挽救了社会、合法的政府、机关团体、公众和平,你们甚至拯救了文明。你们做了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归根结底,你们无所作为!(骚动)

你们真的是无所作为,我坚持这么认为,虽然物质秩序得到了巩固,却缺失了相应的道德秩序作为基础!(说得好!太好了!热烈地鼓掌赞成)只要人民还在受穷受苦,你们就是无所作为!只要在你们统治之下还有人民在伤心绝望,你们就是无所作为!只要年富力强的劳动者得不到面包,你们就是无所作为!只要退休的劳动者得不到居所,你们就是无所作为!只要高利贷还在盘剥我们的农村,只要我们城里有人饿死(长时间人群活跃),只要博爱精神的法律缺失,只要福音式的法律缺失,它们都是用以帮助贫穷、诚恳的家庭,帮助善良的农民,帮助善良的工人,帮助所有的好心人!(欢呼)只要革命精神都要辅以大众的痛苦,你们就是无所作为!只要这种愚昧的活动还在暗地里搞破坏,坏人拉不幸的人当垫背,你们就是无所作为!

你们看,先生们,我在将要结束时,再说一遍,我不仅仅对你们的慷慨仁慈说话,还对你们的智慧说话,我恳请你们三思。先生们,请想一想,是无政府主义打开了一个深渊,但却是贫困在挖掘这个深渊。(是这样!是这样!)你们已经立法反对无政府主义,那么,现在请立法消灭贫困吧!(全体席位上长时间活跃。演讲者走下讲台,受到同事祝贺)

和平大会开幕词(一八四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雨果先生起立发言如下:

各位先生,你们中的很多人心怀崇高而圣洁的思想,远道而来;你们中有记者、哲学家、宗教人士,还有杰出的作家。你们中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很多受欢迎的公众人物,在本国就像太阳一样带给人民以光明和启迪。你们来到巴黎,就是希望本次大会,一次庄严的、有信念的和平代表大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大会上的宣言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个国家的幸福,更是为了全球所有国家的幸福。(掌声)

你们来到本次大会,为现任的当权者、政府首脑和立法者们的治国方针添加了一个至高法则。你们来到本次大会,相当于翻开了福音书最后也是最圣神的一页,即福泽上帝的所有子民共享和平;在这座弘扬着公民博爱精神的城市里,你们即将颁布人类博爱之最高精神法则。

欢迎你们!(长时间欢呼)

基于上述的考虑和言辞,就无需我赘述个人的谢意了。那么,请允许我跳出我个人的感情,同时也请大家忽略刚刚委任我为大会主席这一让我倍感荣幸之事,而只关注于你们企盼的伟大事业吧。

先生们,追求全天下的和平,这一充满宗教气息的思想,所有以之为共同目标而紧密团结的国家,以福音书为最高法则,通过调解来取代战争。这个思想是一种可行的思想吗?这样一个神圣的思想能够实现吗?很多讲求实际的人,很多老政治家,他们都回答说不行。而我呢,让我和你们一起毫不犹豫地回答:“行!”(掌声)我马上来加以证明。

甚至我想说,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目标,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目标;人们能做的,只是延缓或者加速它的到来。

世间的法则不会也不可能有别于上帝的法则。那么,战争不是上帝的法则,上帝的法则是和平!(掌声)人类始于搏斗,正如万物始于混沌。(叫好声)人从哪里而来?从战争中来,这无需置疑。但是人类将前往何方?走向和平——这同样无需置疑。

你们同意这个至高的法则,然而你们的这种肯定很容易遭到反对;你们的信念也很容易遭到质疑;我们身处一个四分五裂的混乱时代,心怀全球之和平思想,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很容易使人感到惊讶,让人反感,有人惊呼这是乌托邦;而我,这个十九世纪伟大事业中的一个平凡劳动者,我意识到了这种阻力,但我对此并不惊讶,也不气馁。当我们头上笼罩着的那片黑暗,猛然间开启了一扇未来之门时,瞬间光芒四射,叫人头晕目眩,你们能忍住不眯起眼睛转头直视它吗?(掌声)

各位先生,如果在四个世纪之前,在村落之间、城镇之间、省份之间战争四起的时代,有个人竟然对洛林、对皮卡尔迪、对诺曼底、对布列塔尼、对奥弗涅、对普罗旺斯、对多菲内、对勃艮第说:“将会有一天,你们之间相互不再争战,将会有一天,你们不再征召士兵互相讨伐,将会有一天,大家不再说诺曼底人攻打了皮尔卡迪,洛林人击退了勃艮第人的攻击,那该有多好!”你们还要解决纷争,商讨利害,处理争执吗?你们知道你们要以什么来代替士兵吗?你们以什么来代替步兵、骑兵、大炮、小炮、长枪、利矛,还有刀剑吗?你们会放上一个小小的杉木盒子,你们称它为投票箱,而从这只木箱出来的是什么?一次大会!一次让你们每个人都体悟生活的大会,一次仿佛是对话灵魂的大会,一次至高无上的人民的主教大会。一切都由大会决定和评判,用法律解决所有的问题,大会打落每个人手中的刀剑,大会在每个人心中树立正义,对每个人说,你的权利到此为止,你的责任由此开始。打倒武器!和平地生活吧!(掌声)到了那一天,你们会感到大家有共同的思想,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命运;你们会相互拥抱,相互承认血脉相连;到了那一天,你们不再敌对,你们将是同一个民族;你们不再是勃艮第、诺曼底、布列塔尼、普罗旺斯,你们将是法兰西。你们将不再叫做战争,你们的名字叫做文明!

先生们,如果有人在那个时代这样说,当时所有讲求实效的人,所有严肃的人,所有的政治家,可能都会大叫:“哦,梦想家!哦,空想的大脑!这人太不了解人类了!简直是作梦,荒唐透顶!”——先生们,时代进步了,这荒唐透顶的梦要实现了!(欢呼)

好吧,我得强调一下,提出这个崇高预言的人被聪明人当成了疯子,因为他说出了上帝的意图!(又一次欢呼)

好吧!今天,你们说,我也和你们一起说,所有的人,所有在场的每个人,我们对法国、英国、普鲁士、奥地利、西班牙、意大利、俄国,我们对每个国家说:

总有一天,你们会放下武器!总有一天,巴黎与伦敦之间,彼得堡与柏林之间,维也纳和都灵之间,城市之间将不再有战争,正如说今天在鲁昂和亚眠之间,费城和波士顿之间会爆发战争那样显得无比荒唐。总有一天,法国、俄国、意大利、英国、德国,大陆上每一个你们自己的国家,你们并不会失去各自的魅力、各自的荣耀,你们将成为欧洲的兄弟姐妹,正如诺曼底、布列塔尼、勃艮第、洛林和阿尔萨斯,即像我们所有的省会组成法兰西民族那样,紧密地组成一个更高一级的大家庭统一体。总有一天,将不会存在用来打仗的战场,只有贸易上的市场,只有思想上的人才。

——总有一天,大小炮弹将被选票,被各国间的普选,被一位至高无上的大元老院的可敬仲裁取代,对于欧洲来说,就如同是英国的、德国的议会,如同是法国的立法会议!(鼓掌)总有一天,我们在博物馆里指着一门大炮,如同我们今天在博物馆里指着一种酷刑的刑具,讶异于它的曾经存在!(笑声,喝彩声)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两大群体联盟——美利坚合众国,欧罗巴合众国,(掌声)面对着面,隔海相望,彼此伸出手来,交换各自的产品、贸易、工业、艺术和天才,共同开垦地球,殖民沙漠,在造物主的指引下改造万物,为谋取众人的幸福,共同把这两股力量结合起来,即人类的兄弟情谊和上帝的威力!(长时间的掌声)

这一天的到来,无需再等四百年,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生活在推动各国人民前进的最为迅猛的激流之中。我们的时代,一年经常可以完成一个世纪的工作。法国人、英国人、比利时人,还有德国人、俄国人、斯拉夫人,欧洲人、美洲人,我们凭借什么来尽快实现这伟大的一天的到来?我们要彼此相亲相爱!(雷鸣般的掌声)

在缔造和平大业的进程中,我们相亲相爱是帮助上帝最好的办法!

因为上帝愿意实现这个崇高的目标!为了使之实现,上帝竭尽全力!上帝造就了多少天才,为的就是让人类有所发觉,这些发现都是为了尽早实现和平这个共同的目标!多么大的进步,多么明了的事情!大自然愈来愈被人类所了解,物质愈来愈成为智慧的奴隶、文明的侍者!而战争、痛苦的缘由,全部烟消云散!相隔千里的民族心手相连!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亲近,就是兄弟般情谊的开始!

幸运的是欧洲有了火车,很快就不见得比中世纪的法国大多少!今天,因为有了汽船,穿越大洋比从前穿越地中海更加方便!用不了多久,人类跨越地球,就如同荷马的众神三步便跨越天空。再过几年,促进融洽的电话将会覆盖全球,拥抱世界!(掌声)

说到这里,先生们,当我深入思量这个大格局的时候,发现人和事的努力结果,无一不留有上帝的痕迹;当我想起人类的福祉、和平的美好目标时;当我审视这天意所赞成而政治所反对的结果时,一种痛苦之情便涌上我的心头。

从统计数字和预算的对比可以得知,欧洲各国为了维持军队,每年支出的总数不少于二十个亿,如果再加上对战争物资器材的保养,支出要达到三十个亿。这还要赔上两百多万男子劳动力,这是最健康、最强壮、最年轻的男子,是人群中的精壮分子,你们不将他们的劳动成果估价至少十个亿?由此你们将会算出欧洲每年为常规的军费花出了四十个亿。先生们,和平才维持了三十二年,这期间为战争却花费了一千二百八十个亿,多么惊人的数字!(激动)

请假设一下,如果欧洲各国人民不相互嫉妒,不相互仇恨,而是相互信任,相亲相爱;再假设一下,如果他们在想着自己是法国人、英国人或者德国人之前,想到大家首先都是人类,把各国都当作祖国,那么人类就是一家人;而现在,这笔巨款被彼此之间的不信任疯狂地销蚀掉,多冤啊!为彼此之间的信任谋福利该多好啊!这给予仇恨的一千二百八十个亿,请给予融洽和谐!这给予战争的一千二百八十个亿,请给予和平!(掌声)

这笔钱,请给予就业,给予教育,给予工业,给予贸易,给予航运,给予农业,给予科学,给予艺术。请你们设想一下如此而来的结果。如果说,这三十二年间,有这样一笔巨款,同时又有美国帮助欧洲,你们可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世界的面貌原本可以被改变,地峡早被打通,大河早被挖好,大山早被凿通,铁路早就贯通了欧美两个大陆,全球的商船队也已成百倍增加;荒原不再,闲地不再,沼泽不再;僻远的地方早已建起城市,暗礁成为港口,还亚洲以文明,还人类以非洲;劳动创造出无数的财富,地球的每个角落都涌现出无尽的财富,而贫穷已被消灭!你知道随着贫穷的消失而消失的是什么吗?是革命!(长时间的喝彩)对,世界的面貌本来可以被改变!我们原本不应该自相残杀,而是在普天之下和平地繁衍!我们原本不该发动革命,而应开拓移民!我们原本不该给文明带来野蛮,而是给野蛮带去文明!(再次鼓掌)

先生们,请你们看看,热心于战争,完全不顾民族和国家沦为何种地步:在这三十二年间,欧洲为了并不存在的战争支出了一千二百八十亿,如果把它给了现实中的和平,我们说,我们必须大声说,我们看到的欧洲将不是现在所目睹的一番景象,欧洲大陆本来不会是一个战场,而是一座工厂,本来不会出现如此悲惨的景象,皮埃蒙特被蹂躏,永恒之城罗马因政治原因而动荡不宁,匈牙利和威尼斯惨烈地互斗,而法国则是一派不安、穷困和凄潦的气息;贫困、哀伤与内战,前途黯淡;我们本不该是这样悲惨的景象,我们的眼前本会是希望、欢乐和善意,人们为了大家的共同幸福而努力,我们看到文明在辛勤劳动,从中发出天下大同的万丈光芒。(叫好声,鼓掌声)

这件事情值得我们深思!正是由于我们对战争的预备导致了革命!我们所做的一切,代价不菲,然而仅仅是为了对付假想的危害!我们武装起自己,对付假设的危险;我们将视线转向并不存在的乌云;我们在预警战争,战争没有来,而我们没有预见革命,革命却来了。(长时间的鼓掌)

然而,先生们,我们也无需绝望。相反,我们应当前所未有地充满希望!请不要被暂时的震荡吓坏了,也许,这正是巨人诞生之前必然的震动。请不要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抱有偏见,不要错看了它。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神奇而美好的时代,让我们大声喊:十九世纪,将成为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页!正如我刚才对你们提到的那样,所有的进步都昭示和证实着这一点:世界是相互促进的。国际上的敌意失利了,版图上的国界同人们内心的偏见一并消失了;联合的倾向出现了,民风变得温和了,教育水平得到提高了,而刑罚标准降低了;最富有文学气息的语言,即最人性的语言占据主导地位了。一切都在同时运转,政治经济学,科学,工业,哲学和立法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创造福利,创造慈善,也就是说,对我而言,这是我永远为之奋斗的目标,对内消除贫困,对外消除战争。(掌声)

是的,最后我想以这样的话作为结尾:革命时代已经终结,我们开启了日臻完美的时代。各国人民将以和平的方式来取代暴力的方式,进行自我完善;这个时代来临了,身为和平者的上帝会用平静压制煽动者的搅乱。(叫好声)

从今往后,伟大的政治目标,真正的政治目标就是:承认所有民族的独立性,复兴各民族的历史,通过和平的方式把这些民族的历史与文明统一起来,不断繁荣文明民族的文化,给尚未开化的民族作出榜样,以仲裁代替征战。最后,总结如下,让正义拥有最后的话语权,取代上个世纪的暴力话语权。(激动万分)

先生们,我的演讲就要结束了,我想说,这个思想鼓励着我们,人类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走上这条天意的道路。在我们古老的欧洲,英国迈出了第一步,英国以百年的榜样对各国人民说,你们是自由的。而法国迈出了第二步,法国对各国人民说,你们是自主的。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迈出这第三步,法国、英国、比利时、德国、意大利,欧洲和美洲,让我们一起对各国人民说:我们是兄弟!(巨大的欢呼声,演讲者在掌声中坐下)

雨果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演说(一八四一年六月三日)

先生们:

本世纪[20]的法国,从一开始,就为各国观众奉上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好戏。有个身影活跃在法国各地,他使法国称霸欧洲。这个人出身并不显赫,来自科西嘉岛一个落寞的贵族家庭。两个共和国造就了他——从家族讲是佛罗伦萨共和国[21],就他本人而言是法兰西共和国。他在如此短暂的几年内登上了连历史都要为之惊叹的最高王位。他是天生的王者、时代的娇儿、行动的霸主。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他合法地拥有上天赋予他的权利。他独具三大优势:天时、人和、超凡入圣。一场革命抚育了他,一个民族选择了他,一位教皇钦点了他。多少王侯将相臣服于他,这都是造物主的安排,连神秘叵测的命运本身都承认他是上天的宠儿。大家这样评价他:殁于塔甘罗格的俄罗斯帝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说“您是上天派遣来的”;在埃及身亡的克莱贝尔[22]说“您像世界一样伟大”;牺牲于马朗格的德赛说:“我是士兵,而您是将军。”在奥斯特里茨断气的瓦卢贝尔说:“我快死了,而您的统治将要开始了。”他的军威高涨,他的征服力无比强大。

他每年都在扩充自己帝国的疆界,甚至超出了上帝所给予他的神圣而充足的疆土。像查理大帝一样,他跨越了阿尔卑斯山脉;像路易十四一样,他翻越了比利牛斯山脉;像恺撒一样,他跨过了莱茵河;他差一点像征服者威廉一样,跨过英吉利海峡。在他的统治下,法国曾拥有一百三十个省;一边触及易北河的各出海口,另一边延伸到了蒂伯河。他曾经是四千四百万法国人的君主,也是一亿欧洲人的保护者。他的领土覆盖各国国土,其中包括两个大公国和五个古老的共和国,即萨瓦公国、托斯卡尼公国,热那亚共和国、罗马共和国、威尼斯共和国、瓦莱共和国及联省共和国。他在欧洲内部构建自己的帝国,好像欧洲是他的城堡,他用十个封建君主国给这个堡垒搭建前沿工事。他把这十个君主国并入自己的帝国的同时,也纳入自己的家园。他为他的童年伙伴、兄弟、表兄弟们加冕,他们曾在故乡阿雅克肖的小院里一起玩耍。他让养子娶巴伐利亚的公主,让最小的弟弟娶符腾堡的公主。至于他自己,他从奥地利帝国夺走了德意志,并毫不客气地以莱茵联邦的名义据为己有;又从奥地利抢走了罗尔州,并入巴伐利亚;又抢走伊利里亚,并入法国;然后又屈尊娶了一位大公主。他的一切都如此宏大、光芒万丈。他是欧洲上空的一幅奇异景象。有一次,人们看到他坐在十四位加冕君主中间,高高地端坐在恺撒和沙皇之间。有一天,他请塔尔玛[23]看戏,一厅子的国王陪同。还只在他权力膨胀之初,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他想把法国的势力延伸到意大利的某一角,于是他以波旁家族的名义按照自己的方式扩充到了意大利,使帕尔玛的路易公爵变成了伊特鲁利亚国王。同时期,他利用一次靠威望和暴力得来的休战机会,迫使英国国王放弃了他们窃取了四百年之久的“法兰西国王”的名号,并叫他们永远不敢再偷走。大革命摘下了法兰西纹章上的百合花;他就从英格兰的徽章上摘下了百合花;别人加给百合花的耻辱,他却能以相同的方式给百合花以荣耀。他通过帝国法令,把普鲁士分割为四个省,封锁了英伦三岛。他宣称阿姆斯特丹是帝国第三大城市——罗马也只是第二大城。——他向世界宣称,布拉干撒王室已经不再掌权。

他越过莱茵河时,德意志的各位选帝侯来到边境迎接他,希望他能让他们做个国王。古斯达夫·瓦萨古老的王国没有继承人,想找个君主,请求他派一名大帅做王国的君主。查理五世的继承者、路易十四的曾孙、西班牙兼印度的国王,请求他娶自己的姐妹为妻。他与近卫军出生入死,他们了解他、抱怨他、也崇拜他。大战的第二天,他和他们作鼓舞士气的对话,阐释他伟大的行动,把历史改写成了史诗。在他的统治中,正如在他的君威里有些许平凡的、反常的、不可思议的地方。不像东方的皇帝,他没有威尼斯的大公给他做大司酒官;不像德意志的皇帝,他没有巴伐利亚的公爵给他做马厩总管。但他有时候会让那些指挥他骑兵的国王关个禁闭。在两场战役间隙,他会开凿运河、修筑公路、兴建剧院、繁荣科学院、激励科学发现、奠基伟大的纪念建筑物,或是在杜伊勒里宫的宫厅里编撰法典,与国事顾问争辩,直到他以天才般单纯而至上的理由,成功地替代老一套的法律法规。最后,我想在此,对这位特立独行的伟人,作最后一点补充,他的历史背景是如此悠远深广,他可以说,他也曾经说过:“我的先祖是查理大帝”;他通过各种姻缘又与历代王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可以说,他也曾经说过:“我的舅父是国王路易十六。”

这个人是个旷世奇才。先生们,他可谓一帆风顺、所向披靡。正如我刚提醒你们的,连最显赫的君主都来和他结交,最古老的王族都来寻求与他联姻,最古老的贵族都希望为他效劳。无论来者多么高贵、多么傲慢,无不向他致敬,因为他们几乎看见了上帝亲手在他头顶上安了两顶皇冠,一顶是用黄金铸造的王权,一顶是用光明造就的天才。欧洲大陆上所有的人都向他弯腰致敬,所有的人——除了六位诗人——请允许我在这里高声念出他们的名字,并对他们心怀敬意——这六位思想家,他们在全世界都臣服时仍然昂首挺立;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向你们报出这几个光荣的名字,他们是:杜西斯[24]、德利尔、斯塔尔夫人[25]、邦雅曼·贡斯当[26]、夏多布里昂[27]、勒梅西埃[28]。

他们不肯低头,这意味着什么?在这样一个赢得了胜利与力量,赢得了强大与帝国,赢得了统治与辉煌的法兰西,这样一个让欧洲惊异并臣服的法兰西,在法兰西踏遍欧洲,达到鼎盛的时期,这六位义士起来反抗一位天才,这六位名人奋起怒斥一位英雄,这六位诗人横眉冷对一位权威,这意味着什么?先生们,他们代表了当时欧洲唯一缺乏的一样东西——独立;他们也代表了当时法国惟一缺乏的一样东西——自由!

此刻我并不是有意责备那些无义之人,他们当时对世界的主人拍手称好并不为过。他是一个国家的明星,又是这个国家的太阳,人们为之晕头转向是谈不上有罪的。对于拿破仑想争取的人来说,如何去捍卫自己的心理疆界,对抗这个无往不胜的入侵者,也许是更加困难的。因为这个人具有制服一个民族的高超艺术,具有吸引所有人的高明手腕。怎么说呢,先生们,我不能篡夺这至高无上的批评的权利!我有什么资格?在我进入这个团体的时刻,我百感交集,为吸纳我来的选举结果而自豪,为欢迎我来的深切问候而感动,为眼前可亲可敬的听众而深表不安,我为你们的重大损失而难过,但我却无力给你们以安慰。最后,在这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在这个先哲与当代名人友爱之光芒交相辉映的祥和之地,我为自己的渺小而羞愧,难道我自己不也正需要仁爱与宽恕吗?再者,我实话实说,我也绝不认同年轻的一代人可以苛责前辈和兄长。没有战斗过的人有批评他人的权利吗?我们应当回想,那时我们还是孩子,生活对于我们来说是无忧无虑的,而对别人而言或是沉重而艰难的。我们继父辈之后来到这个世界,父辈们已经疲倦,我们需要景仰他们。既要批评接受伟大的斗争思想,也要批评接受盛极一时的伟大事物。要公平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那些无义之人,还是正义之士。让我们理解他们对于皇帝的狂热崇拜,也让我们向不屈不挠的抵抗者致敬。两者都是合法的。

确实如此,先生们,我再说一次,反抗在当时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光荣的。

皇帝为此感到很难过,正如他后来在圣赫勒拿岛所说的:“本来想让帕斯卡尔当参议员,让高乃依当部长。”先生们,身为伟大的人不会不懂得别人的伟大。凭借自己的强权,一般人常会蔑视有才华者的这种反叛。拿破仑却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必将名留青史。又自我感觉不乏诗才,必得关心这些诗人。我们应当高调承认这一点,这位向年轻法兰西共和国开刀,打赢雾月[29]十八日战役的炮兵少尉,这位向古老欧洲王朝开刀,打赢奥斯特里茨战役的炮兵少尉的确是一位将才。他是一个胜利者,如同他能战胜一切事物,他想要成功地与文学交上朋友。登上宝座所需的一切,拿破仑都在不懈追求且带着一种直觉,他的方式方法或许与路易十四有所不同,但劲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伟大的皇帝身上,有着伟大国王的架势。他最早的抱负之一就是要让文学为自己的权势效力。仅仅是钳住人民激情的嘴,对他而言是不够的,他本来想要制服邦雅曼·贡斯当;仅仅是击败了三十支军队,对他而言是不够的,他本来想要击败勒梅西埃;征服了六个王国,对他而言是不够的,他本来想要征服夏多布里昂。

先生们,这些不服拿破仑的义士并不是因为受到个人情感的左右来反抗他,他们对拿破仑身上闪现出的大度、罕见与杰出的品质毫不怀疑。只是在他们眼里,拿破仑作为政治家,让胜利者这个角色失色,作为英雄的同时,他也是个暴君,如同西庇阿[30]身上带有有克伦威尔[31]的色彩。他的一半生命和他另一半生命大唱反调。波拿巴曾经让自己军队的大旗为华盛顿挂孝,但他没有效仿华盛顿;他曾经任命奥韦涅的拉图尔作为共和国第一投弹兵,但他却把共和国给废除了;他曾经把圆屋顶下的荣军院作为伟大的杜伦尼[32]的墓室,但他又把万塞纳的沟壑作为大孔代[33]孙子的墓地。

虽然他们有着高傲贞洁的态度,但皇帝毫不犹豫地主动采取一切行动。他为他们提供了一切名誉——各国驻外使节、各种俸禄、荣誉团的高级头衔、元老院议员,可以说是给予了所能提供的一切。而我们已经看到,这几位高贵的倔强者将这一切都拒绝了。

拉拢无效之后,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随后便是迫害。可是他们仍旧没有一人让步。幸亏有了这六位才子、这六位君子,在这种诸多自由被取消,诸多王室都屈尊的统治之中,自由思想的高贵尊严得到了维护。

不仅如此,先生们,这对于整个人类也不无裨益。他们的抵抗不仅是对专制暴政的抵制,同时也是对战争的抵制。但愿大家不要误解我下面这句话的含义。我认为经常战争是件好事,只能从这样一个高度来理解这个观点:把整部历史只看成一次事件,把所有哲学只看成一种思想,那么,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创伤未必比犁沟对土地造成的创伤要大。五千年来,一切收获都始于犁刀,一切文明都始于战争。但是,先生们,当战争成为了一种主流的趋势,当战争成了一个民族的常态,当战争成了一种慢性病的时候,打比方说,在十四年期间经历了十三场大的战役,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今后的结局将会有多么美好,目前的状况是人民饱受战火的摧残。人类细腻雅致的文明风尚,在粗暴的铁蹄之下被磨损而消失殆尽;军刀成为社会唯一的工具,武力给刀剑赋予了权力;宗教信仰本该点亮各民族的面容,这一神圣的光辉却在渐渐褪去,消失在一个个条约的酝酿中、一次次王国的分割中。贸易、工业、智慧的蓬勃发展,一切和平的活动都宣告结束,人类融洽的社会关系也岌岌可危。在这样的时刻,先生们,我们应该为之呐喊,我们应当理性地面对武力,大胆直言。面对胜利、面对强大,思想家应当对英雄们提出告诫;诗人们,这些冷静、耐心、和平的文明使者,应该劝诫征服者,这些蛮横的文明使者。

在这些反抗的义士中,曾有一个人令拿破仑为之心动,他差一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说“你也一样!”就像是另一位独裁者对另一位共和者的反驳。这个人,先生们,就是勒梅西埃先生。他喜爱探索,谨慎低调,灵活机智,善于推理,擅长想象,可以这么说,即便是天马行空,也不失其数学般的精准。他出身贵族,但只追求人要有才华;他生来富足,却深谙贫穷不可夺志的道理;谦逊中带着一种清高;温和中带点固执,为人沉着冷静,不屈不挠;在公众事物上严肃以待,坚守原则,难以妥协;厌恶迷惑他人的东西。勒梅西埃先生,他能思善辩,从来只依据事实发表政见,并且以他特有的方式看待问题。在因果关系中,更注重探究原因,是个喜欢追根溯源的人;也是个顾虑重重的人,总是心怀种种不满要去抗争,对于那些不可一世的事物,更是充满着某种潜在的仇恨和无畏的反抗。别人都是在时势之前表现自己的激情,而他似乎总是在大势过后才抱以同样的激情。一七八九年,他还停留在保王阶段,正如人们当时所谓的一七八五年的“专制保王派”。到了一七九三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一七八九年的自由派,而到了一八〇四年,正当是拿破仑称帝时机成熟的时候,勒梅西埃先生的共和时期也才成熟。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先生们,他所表达的政见,是事过境迁之后的后续反应,而他对此似乎毫不介意。

在此,请允许我提几件有关他年少时期生活环境的小事。要看一个人性格的养成,只能追溯他小时候的故事。同样,当我们想要深入了解这些光明使者之所以伟大的原因,光看到他们的天赋还不行,还得从其性格来分析他们。天才是燃烧的火焰,而性格是内在的把芯。

一七九三那年,正是恐怖最猖狂的时候,勒梅西埃先生,年纪轻轻,他饶有兴趣地关注国民公会[34]的所有会议。先生们,国民公会是一个深暗的、悲情的、阴森的,然而也是崇高的、值得凝思的话题。请公正以待,现在我们谈起它已无生命之忧,但在大革命时期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大事。所以请公正看待这些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发生过的可怕而庄严的事情吧,它们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眼里,法兰西总是受到天意这一伟大事物的派遣。在历代王朝,就是一条法则;在帝国时期,就是一个人;在大革命时期,就是一个大会。这个大会粉碎了王权,拯救了国家;这个大会,既像克伦威尔一样与王权斗争,也像汉尼拔[35]一样与天下斗争;这个大会凝聚了整个民族的智慧,同时也具有个人的才赋。总之,这个大会犯下一些罪行,也创造了无数的奇迹。在遭受厌恶和诅咒的同时,它也值得我们去赞赏!

然而,我们得承认,在那个年代的法国,道德之光在减弱,由此——先生们,请注意——理性之光也在失去。这段半明半暗的昏暗时期了持续一些年代,然为了人类今后的幸福,对旧社会采取暴力以完成天意,这些都是必需的。人为暴力,称其犯罪;承天意者,则为革命。

这团阴影,同样也是上帝之手对人民的掩护。

正如我刚才提到的,一七九三年并不是几个高人凭借个人的天赋所能翻云覆雨的。看起来当年似乎是上天觉得人类过于渺小而无力完成它的愿望,于是采用第二套方案,它亲自登台。于是,一七九三年有三个巨人闹起了革命。第一,是社会现实;第二,是地理格局;最后,是欧洲时势。其中之一,米拉波,已经作古;另一个,西哀士,也已经销声匿迹,这个“伟大的懦夫”自称曾经“辉煌”过;第三,波拿巴,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西哀士[36]已被人遗忘,丹东[37]可能例外,所以国民公会里没有了一流的人物,没有了领军人物,只有伟大的激情,伟大的抗争,伟大的闪光,伟大的幽灵。诚然,这已足够让群众感到目眩和赞叹,他们是这个大会强有力的观众,紧盯着这个给大家带来种种决定的大会。补充一点,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凡事瞬息万变,欧洲和法国,巴黎和边界,战场和广场,每时每刻都有诸多意外发生,一切进展如此之神速以至到了国民公会的讲台上,随着演讲者一边讲话,一边事情还在不停变化呢,演讲者让人民感到迷惑和眩晕的同时,也使人民强大起来。还有,正如巴黎,正如法国,国民公会在世纪末的暮色余晖中活动着,拉长了最渺小的人物的影子,也给最孱弱的人物勾勒出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外形;就历史本身而言,国民公会也带有某种难以言表的阴森和超自然的色彩。

如同九头蛇怪迷惑海鸟那样,诗人们也常常被这些异常可怕的大会所迷惑。长期国会吞噬了弥尔顿[38],国民公会吸引了勒梅西埃先生。后来,这两位在这两个类似阎王殿一般的地方,由内而外,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模糊光芒,照亮了这段阴暗的史诗。在《失乐园》中我们能感到克伦威尔,在《泛伪记》中能感到一七九三年。国民公会,对于年轻的勒梅西埃,就是革命的幻影,就是幻影在眼前的呈现。每天,他都跑去看,“制定无法无天的法律”正如他自己也有令人赞叹的言词。每天早晨,他都会来到会场,坐到公众席上,坐在一群奇怪的妇女中间,在这种糟糕的场合中她们竟还干着某种我不太清楚的家务活计,历史给她们取了一个可恶的外号“编织女”。[39]她们认识他,等着他,并给他保留座位。只是,在她们眼里来,他总显得有些稀奇古怪,表现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不整的衣冠上,他惊愕的专注表情上,他争论时不安的情绪中,他深邃的凝视中,以及他断断续续的讲话中,她们以为他少根筋。有一天,他比平时晚到一些时候,他听到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别坐那儿,那是白痴的位子。”

四年之后的一七九七年,白痴给法国人写下《阿伽门农》。

这个大会让诗人写下这部悲剧难道仅仅是巧合?在希腊神话人物埃癸斯托斯[40]和丹东之间,在希腊城市阿尔戈斯和巴黎之间,在荷马时期的野蛮和伏尔泰时期的道德败坏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思妙想让史前天真而简单的谋害行为作为镜子来射影当代文明衰败腐朽的犯罪?让希腊悲剧中高大的灵魂,游荡在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的绞刑架附近;让古代的弑君者与近代弑君者,即私情的妻子与激愤的人民大众作对照![41]先生们,我承认,每当想起才华横溢的勒梅西埃先生的那个时代,在国民公会中的商讨和天神后裔中的争执之间,在诗人的所见和所想之间,我常常会找出一种关联,无外乎是一种和谐。在诗人脑子里经过了怎样神奇的转化,才创作出《阿伽门农》?这点就是只有诗人一人捕捉到的灵感,它十足的短暂。无论如何,《阿伽门农》这部作品,就其恐怖和怜悯,就其悲剧元素之简洁、风格之厚重,毫无疑问,无论哪一方面均堪称我国舞台上最美的悲剧之一。这首严厉的诗歌果真颇具希腊之遗风。审视这部作品,我们能感受到这是大卫[42]给雅典浮雕以色彩的时代,是塔尔玛给雅典浮雕以言语和动作的时代。它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时代,我们还能对时代中的人物感同身受。我们猜测诗人在写作时是很煎熬的。因为,在深深的忧伤中,我们能体会到某种无法言说的近乎革命带来的恐惧感贯穿整部作品。请你们看看这部作品——先生们,它值得——整部来看,细节也同样值得推敲。阿伽门农和斯特洛菲尔的帆桨战船靠岸,人们欢呼,王侯之间相互亲切地问候。尤其注意克吕泰涅斯特拉,脸色苍白,嗜血的人物,决心要弑君的淫妇,她环顾周围,无动于衷,多么可怕的事情!她竟然毫不畏惧。俘虏卡珊德拉和幼年的俄瑞斯忒斯[43],这两位表面看起来弱小,实际上,厉害着呢!前者会预言,后者即未来。卡珊德拉,是个象征威胁的侍妾;俄瑞斯忒斯,是个代表惩戒的孩子。

正如我刚刚说到的,在大家还不知痛苦、不言梦想的年代,勒梅西埃正在承受痛苦、正在创作。他努力整理思绪,对勇敢的人受强烈的好奇心牵引前往观看可怕的场景而感兴趣,他以尽可能近的距离接近国民公会,即靠近大革命。他探身向革命大熔炉里观望,瞧见未来之塑像如同火山口的岩浆在里面沸腾,从中他看到了革命的伟大信念在熊熊燃烧,他听到了革命的伟大信念在厉声怒号。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自由、我们的法律为基础铸就今日的铜像。未来的文明是上天的奥秘,勒梅西埃先生并不准备去猜测它。他只满足于平静地接受它,以坚忍不拔、逆来顺受的心态去接受所有的灾难。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强调,他太年轻,太默默无闻,在人群中不易被发现。在恐怖时期,目睹着刽子手牵着大事件中的一位位主角走上行刑的街头,这些公众事件都牢牢地印刻在诗人的内心深处。路易十六的忠臣,几乎可以说是路易十六的奴仆,其行刑的马车于一月二十一日经过;朗巴勒[44]夫人的教子,其押解的标枪于九月二日经过;安德烈·舍尼埃[45]的朋友,其押解的马车于热月[46]七日经过。因此,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就看到这个世界上除父亲以外最神圣,除上帝以外最辉煌的三样东西被人斩首了,即砍下了王权、美貌和才赋!

经历了血雨腥风之后,脆弱的人会一辈子忧郁,坚强的人则会一辈子严肃。勒梅西埃先生接受了沉重的生活。热月九日对于法国来说,是开启了一个新世纪,即革命的第二阶段,勒梅西埃先生看到社会解体,又看着它被重建起来。他过着一个出入上流社会文艺圈的生活。有时候他微笑着,点评和分享督政府时期的世风。罗伯斯庇尔[47]之后的督政府,相当于路易十四之后的摄政时期,一个民智已经开启的民族在摆脱了烦恼或恐惧之后,欢乐喧嚣,人们神清气爽,他们要快活,他们要放纵,此刻他们借助狂欢抗议专制制度带来的苦难,彼时借助狂欢抗议清教徒式专制暴政的愚昧。勒梅西埃先生那时凭借《阿伽门农》已经声名远播,他希望结交当时所有的精英人物,精英们也想结识他。他在杜西斯家认识了埃古夏尔·勒布兰[48],在普拉非夫人家认识了安德烈·舍尼埃。勒布兰非常喜欢他,对他从未有过半句讽刺挖苦。菲特雅梅[49]的公爵、塔莱朗亲王[50]、拉梅特夫人、佛洛里昂先生、阿吉永公爵夫人、塔利安夫人、伯纳丁·德·圣彼埃尔[51]和斯塔尔夫人盛情款待他、欢迎他。博马舍愿意帮他出版作品,如同二十年后,迪皮特伦愿意做他的老师一般。他的地位如此之高,已经身不由己陷入党派纷争;和一些上层人物平起平坐,他同时是达维德和德利尔两人的朋友,前者曾参与审判国王,后者曾为国王哭泣。正是在这样的年代,他与各色人物交流思想,静观世态,观察个人,对付各种应酬。在勒梅西埃先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影子——两个自由的人,他是独立的政治人物,他又是独立的文学人物。

早先,他结识了一个后来时来运转的军官,此人将取代督政府成为执政。几年时间内,两人的生活擦肩而过。彼此都默默无闻,一人破产,而另一人受穷。有人批评前者的第一篇悲剧是学生习作,责备后者的第一件业绩是雅各宾党人的功劳。两人同时因为各自的绰号而声名鹊起。人们称呼一人为“梅西埃麦莱亚戈先生”[52],称呼另一人为“葡月将军”。真是奇妙,一时间,法国所有高层人物竟然对此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博阿尔内夫人[53]思量嫁给其保护人巴拉斯[54],就这件不太门当户对的婚事征求勒梅西埃先生的意见;勒梅西埃先生当时对土伦战役中的一位年轻炮兵[55]感兴趣,就建议她嫁给他。后来,勒梅西埃和这个炮兵,一个成了文学家,一个成了军事家,几乎是平行地成长。两人同时取得个人最初的胜利。勒梅西埃先生在阿尔科拉之捷和洛迪战役那年上演了《阿伽门农》,在马朗格战役那年上演了《宾多》。早在马朗格战役之前,他们的联系就已经很紧密了。在尚特雷那街上的客厅里,曾经见过勒梅西埃先生向埃及大军的总司令朗读《奥菲厄斯》这部埃及题材的著名悲剧。克莱贝尔和德赛在一旁倾听。在执政府期间,他们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马尔梅宗城堡,首席执政带着一种真正大人物特有的孩子般爽朗的心,半夜里突然闯入正在熬夜的诗人的卧室,闹着吹灭诗人的蜡烛,接着哈哈大笑转身逃走。约瑟芬向勒梅西埃透露结婚计划;首席执政向他透露建立帝国的计划。那一天,勒梅西埃先生感到,他正在失去一位朋友。他无法接受一位主子。当人们和同类的人相处的时候,放弃彼此平等的想法是何等的困难。于是诗人高傲地走开了。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法国,他是最后一个不向拿破仑敬称“您”的人。一八一二年花月[56]十四日,元老院第一次给国家的宠儿以皇帝的称号——陛下。而勒梅西埃在一封值得纪念的信中,仍然亲切地用这个伟大的名字称呼他:波拿巴。

两个人的友谊给对方都带来了美誉,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争斗。诗人并非配不上统帅。勒梅西埃先生也是旷世奇才。如今,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理由这么说,因为他的纪念碑已经宣告落成。今天,这位诗人构建的文学殿堂要安放上来自上帝的最后一块命运之石,人类所有的成果最后都要经上帝之手。先生们,你们当然不会要求我对他的鸿篇巨著逐页加以审视。他的作品和伏尔泰的作品一样包罗万象。颂歌、诗简、寓言、歌曲、诙谐的改编、小说、戏剧、历史、抨击性文章,散文和诗歌、翻译和改译,涵盖政治、哲学、文学等领域,浩浩荡荡,波澜壮阔。作品尤以其中十首诗歌、十二部喜剧和十四部悲剧称冠。这座丰富而奇异的文学殿堂有时黑暗阴郁,有时又明亮耀眼。透过殿堂的门窗,在这似明又暗的背景下,基于寓言、《圣经》以及历史故事的所有魂灵都纷至沓来。阿特里德斯、以实玛利、以法莲的利未人、里库尔格斯、卡米耶、克洛维一世、查理大帝、柏杜安、圣路易、查理六世、理查三世、黎塞留、波拿巴,其中有四位代表人物被镌刻在殿堂三角门楣上:摩西、亚历山大、荷马和牛顿,即是凭借立法、战争、诗歌和科学这四大支柱来高屋建瓴。诗人将他们的形象及其思想精髓发扬光大,在我们的文学宝库中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先生们,这组人物,可谓屈指可数。下面,请允许我在分析完他作品的主线之后,再提到一些细节性的、有意思的剧目。这部名为《葡萄牙革命》的喜剧,十分生动风趣、讽刺幽默。这个普劳特和莫里哀的阿巴贡不同,对这一点作者说得很巧妙,“莫里哀的主题是吝啬鬼丢失一笔财富,我这儿是普劳特找到了一个吝啬鬼”。在《克里斯多夫·哥伦布》里,作者严格遵守了三一律之地点统一,因为剧情都发生在大船的甲板上,同时又大胆将之破除,因为这艘船——我简直想说这部剧——从旧大陆驶向新大陆。《弗雷格龙德》的构思则好像是克雷比荣[57]的一个梦,有点高乃依的风范。在《亚特兰蒂阿德》中,透进一束刺眼的天光,纵然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它比从诗学的角度来阐释显得更合情合理。最后我要说到那首诗,那是一部在魔界上演的人间戏剧,由上帝来题名,这篇《泛伪记》从整体上看就是一首史诗、喜剧或者是讽刺诗,它好似文学的一个怪胎,它是个三头怪物,又唱、又跳、又叫。

这一部部作品,搭建起一部高高的人字梯,借用这部梯子,这位思想家或下至地狱,或上至天堂。先生们,现在,我们不得不对这位崇高而勤勉的智者心怀真挚的感激之情,为了法国人那绝妙而难以满足的审美情趣,他勇敢地进行了多种创作尝试,仍孜孜不倦。从伏尔泰看来,他是哲学家;从莎士比亚看来,他是诗人。这位先驱在多拉[58]借用德穆斯捷[59]之名复兴的时代,把一首首史诗献给了但丁。这位高瞻远瞩的诗人,张开双翅,一只是原始的悲剧,另一只是革命的喜剧。他那篇《阿伽门农》,近似普罗米修斯式的诗作,《宾多》则是费加罗式的诗作。

先生们,批评时似乎理所当然要先赞颂一番。人类的眼睛——是完美还是残疾?——它生就寻找万物的缺陷。布瓦洛也不是毫无保留地赞扬莫里哀。这对布瓦洛而言是一种真诚的表现吗?我不知道,但似乎的确如此。两百三十年前,天文学家约翰·法布里修斯在太阳里发现有黑子;两千两百年前,语法学家佐伊勒发现荷马身上的“黑子”。我此时此刻可以按照这样的惯例来做,在我进行褒扬的同时加上几句批评,这无损于我对这位诗人抱有的恭敬之情,当然,我会采用艺术的手法来委婉地表达。但是,先生们,我不这样做。你们只要想到,我一生都忠实于我的信念,如果我偶然对勒梅西埃先生提出保留意见,这些意见也许主要针对敏感而关键的一点,也就是说关于风格,我觉得这事会影响作家的前途,想到这些,我毫不怀疑,先生们,你们将会理解我的谨慎,会同意我沉默不言的。再说,我在一开始就说过,现在我应该重申,我是谁?谁给我资格来解决如此复杂、如此严肃的问题?我哪有替别人解决的权威?只有后代——这又是我的一个信念——才拥有权利对杰出的人物作出最终的判断和评价。后人只有在看到他们作品的全貌、范围以及前景之后,才能说他们有怎样的迷惑、怎样的失误。如果现在就要在你们面前扮演后代这样隆重的角色,对一个杰出的人物提出责备或者责难,这个人至少应该或者自视为同时代的翘楚才行。而我,既不想享有这种特权,也不愿如此自命不凡。是幸事,亦不是。

此外,先生们,每当谈起勒梅西埃先生时,总要回到这一点。无论他的文学作品如何登峰造极,他的人品、性格或许要比他的文学更加完美。

只要他相信,他有责任与他认为不公的政府作斗争,他就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财产。本来在革命后已经恢复的财产,又被帝国夺走了。他牺牲自己的时间,牺牲自己的睡眠,牺牲自身的安全,这些可都是家庭幸福的保障啊。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诗人,他连自己作品的命运都不顾及了。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比他更加英勇地用自己的剧作去进行战斗。他给审查机关寄去剧本,就如同一位将军派自己的士兵去冲锋陷阵。一篇剧被毙掉,立即补上另一篇,虽然不幸同遭厄运。先生们,我怀着可悲的好奇心去了解和衡量这一场斗争对《阿伽门农》的作者的名声造成多大的伤害。——不算被公安委员会因有害哲学之名而被禁演的《以法莲的利未人》[60];不算因不合共和国需要而被国民公会禁演的《革命的达尔杜弗》;不算因敌视王权而被复辟王朝禁演的《痴呆的查理五世》;也不算据说一八二三年被侍卫们喝倒彩的《堕落者》;我仅仅根据帝国审查机关的文书,找到的结果如下:《宾多》上演了二十次之后被禁,而《普劳图斯》则是上演七次后被禁,《克里斯朵夫·哥伦布》有军人守卫,在刺刀的尖刃上演出十一次后被禁,《查理大帝》禁演,《卡米耶》禁演。在这场令当局蒙羞而荣耀诗人的战斗中,勒梅西埃在十年中有五部大剧被刺身亡。

有时,他为了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思想曾经直接对波拿巴本人提出强硬的抗议。有一天,在一次几乎是要让两人彻底决裂的辩论中,主子突然停了下来,对他说:“你怎么啦?你怎么涨红了脸啦?”“那你脸怎么白了?”勒梅西埃先生骄傲地反驳道,“你和我,我们俩就是这样子。有事情激怒我们时,我是红脸,你是白脸!”随即,他再也不去见皇帝了。直到有一次,一八一二年一月,在拿破仑青云直上达到顶峰时,在他的《卡米耶》无端被禁演后的几周,在他已经绝望从此不打算在帝国上演任何剧本的时候,他作为研究院的院士不得不去杜伊勒里宫。拿破仑看见他,径直走了过去。“你好哇,勒梅西埃先生,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写一部漂亮的悲剧呀?”勒梅西埃先生盯着皇帝看了看,丢下一句话:“快了,我等着!”这句话好可怕!像是先知的预言,而不是诗人的话!这句话是在一八一二年初说的,竟然预示了莫斯科、滑铁卢和圣赫勒拿岛!

在这颗无声而严肃的心里,对波拿巴的同情并没有完全熄灭。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年龄非但没有熄灭他的热情,反而使他重新燃烧起来。几乎是去年的这个时期,就在五月的某天上午,巴黎有消息传来,说英国终于为自己在圣赫勒拿岛的行为感到羞愧,决定把拿破仑的棺材还给法国。勒梅西埃先生已经疾病缠身一个多月,他叫人拿来报纸。报纸上果然报道说有一艘三桅战船将要驶向圣赫勒拿岛。老人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颤颤巍巍,泪眼婆娑,当有人给他念到“贝特朗将军去迎接他的主人皇帝……”时,“我呢?”他喊道,“我要是能去迎接我的朋友第一执政该有多好!”

八天之后,他离世了。

“哎!”他可敬的妻子对我讲起了这些痛苦的细节,“他不是去迎接他,他更加诚心,他去与他相聚了。”

我们刚刚对这位伟大诗人的人生作了匆匆的回顾,现在我们要从中得出一些启示。

勒梅西埃先生是这等罕见的人物,他的精神在寻求这样一个严肃而深刻的问题的答案:面向不同的时代、民族和政府,文学究竟应该作何反应?

今天,路易十四古老的国王宝座、国民公会、专制国家的荣光、绝对的君主政体、共和专政、军人独裁,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随着我们新一代人,年复一年向着未知的目标驶去,这三座大山,勒梅西埃先生在人生的道路上先后翻越过的、热爱过、审视过、也反抗过的三座大山,从今以后都将逝去,逐渐隐没在往昔记忆的浓雾中。诸王只是几个幽灵,国民公会只是一个回忆,而皇帝,则是一座坟墓。

只是这三者所包含的思想还未消失,死亡与崩溃分析出他们固有的本质价值,仿佛是穿越了他们的灵魂一般。上帝有时候将一些思想放入某些事物中,放在某些人身上,如同装满鲜花的花瓶,花瓶碎了,思想的芬芳散发出来了。

各位先生,代代相传的王族包含了历史的传统,国民公会则包含了革命的发展,拿破仑包含了国家团结。传统诞生稳定,发展诞生自由,团结诞生力量。而传统、团结和发展,换而言之,就是稳定、力量和自由,这就是文明。树根、树干、树叶,这就是一棵完整的文明之树。

各位先生,传统对于这个国家是很重要的。法国并不是由一块殖民地猛然变成的国家,不像美洲国家。法国是欧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现实不能与历史割裂开来如同土地之无法割裂。因此,据我看来,我们最近的这次革命非常重要、非常猛烈、非常睿智。我们以令人赞叹的本能体悟到:既然王权国家需要王族,那么王族就应当在某些时候以支系间的继承来取代君主间的继承;这次革命非常理智地选择了一个宪政元首—一杜穆里埃和克勒曼副长官、亨利四世的孙子、路易十三的侄孙;这场革命用充分的理由把古老的王族改造成为年轻的王朝,这既是君主的,又是人民的,它的历史充满过去,它的使命充满未来。

但是,如果说历史传统对法国是重要的,那么自由发展对她来说会更重要。注重思想的发展是她的特色。法国依传统而存在,靠发展而存续。先生们,我刚才让你们回想起三十年前法国的强大和美好,但愿我不会令诸位产生大逆不道的想法,借助那些所谓不言自明的反差来贬低、凌辱今天的法国,使她泄气。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无需为这样显而易见的简单事实提高嗓门——法国的今天依然如同往昔一样伟大。自从法国五十年前开始自我改造以来,她经历了一个返老还童的过程。法国似乎把她的时间和任务分成了两等份,前二十五年的时间,她把自己的军队强加给了欧洲,后二十五年的时间,她在欧洲传播自己的思想。法国靠她的新闻界号召各个国家,靠她的书籍影响人类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创举,通过战争实现统治后,她又以和平的方式实现思想上的统治,这是法国在世界上推行自己理念的历程。法国提议的事情立即引起全人类的参与和讨论,她的思想正慢慢地渗透到各个政府,使他们得到净化。由此,人类正在逐步由恶向善转变,避免了各种激烈的动荡之苦。其他各个民族强有力的心跳都来自法国。各大行事审慎的国家、对未来忧心忡忡的国家,吸收法国有益的思想注入到自己古老的血液中,不是用来治病,请原谅我的这一表达,而是在接种进步的、预防革命的疫苗。也许法国在世界上的权势范围暂时已经缩减,不,当然不是指在那张由上帝描绘的世界地图上,不是用江河、海洋和山脉标记的永恒的地图,而是指在这张瞬息万变、由胜利与外交红蓝笔迹相勾勒、每隔二十年重画一次的地图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一定的时间内,上帝总会把未来的一切都收进他的盒子里去。法国的形态是由上天注定的。此外,如果各种联盟、各种对抗、各种代表大会建成一个法国,而诗人和作家建成另一个意义上的法国。除了那可见的边界外,这伟大的国家还有不可见的另一条边境,一直延伸到没有人类语言的地方,即是说,一直延伸到人类文明世界的边界上。

还有几句话,先生们,还请你们再耐心听片刻,我将要结束讲话了。

你们看到,我是永远心怀希望的那种人。请原谅我的缺点,我赞赏我的国家,我也同样热爱我所处的时代。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人类正日益渺小,我更不会相信法国正在逐渐衰弱。我觉得上天不会这样安排。天主为古人建成了罗马,又为今人建造了巴黎。我觉得,上帝之手是看得见的,在一切事情上不断借优秀民族之手去改造宇宙,借杰出人物之劳动去改善优秀的民族。对,先生们,尽管有人抨击和诽谤,不喜欢我这个盲目的旁观者,但我相信人类,我对我的时代有信心;尽管有人怀疑和审视,不喜欢我这个耳聋的倾听者,但我信仰上帝,并对它充满信心。

所以,我们的国家没有什么东西在退化,没有。各国各民族的火炬永远高举在法国人手中。这是个伟大的时代,我如此认为——虽然我个人是渺小得不值一提,但我有权利这么说!——法国在科学上是伟大的,在工业上同样是伟大的,在雄辩、诗歌和艺术上也依然伟大。一代代新人,但愿至少会由他们中间最微不足道的人来说句迟到的公道话。他们已经虔诚地、勇敢地继承了父辈的事业。歌德死后,德国的思想销声匿迹;拜伦和瓦尔特·司各特死后,英国的诗歌默默无闻;此时,全宇宙唯一闪亮而生动的文学,就只有法国文学。从彼得堡到加的斯,从加尔各答到纽约,大家只读法国文学。全世界从中受益,比利时借此维生。在三个大洲的陆地上,哪儿有一种思想在发芽,哪儿就曾种下一本法国的书。所以,我们要向年轻的一代人致敬,向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致敬!今天在座的有高超的作家、高贵的诗人、杰出的大师,都温情地指望着在思想这片永恒的田野里有黑马奔驰。啊!但愿这些青年才俊能信心十足地转身面向这座会议大厅!如同在十一年前,我杰出的朋友马丁先生在你们中间就座时说的那样:“你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留在门外!”

愿这些年轻人,这些天才,这些法国文学伟大传统的后继者不要忘记:新的时代有新的责任。今天的作家,任务没有以往那么危险,但更加崇高。不再如一七九三年要保卫王权,反对断头台,或者如一八一〇年拯救言论的自由,但仍有文明需要传播。作家无需再如安德烈·舍尼埃那样,交出自己的脑袋,也不用像勒梅西埃那样牺牲自己的作品,他只需要奉献自己的思想。

奉献自己的思想——请允许我在此庄严地重复我曾经说过的话、写下的字。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围内,这始终是我的法则和目的——把自己的思想贡献于不断发展的人类和平;鄙视群氓,热爱人民;既要适时地远离政党,又要尊重多方面的丰富的创新;既要在需要时抵制政权,又要向政权寻求支点。有人认为这支点是神圣的,有人认为这支点是人性的,但人人都认为它是神秘而有益的。没有这个支点,任何政府都会动摇。要时时对照世间的法律和天主教的律法,对照刑罚制度和福音书;每当新闻界的工作符合时代前进的步伐,要与之并肩作战;倾听处在黑暗中的人们的心声、痛苦和想法,对他们表示同情,鼓励他们打破闭塞、窒息的空间,去叩响未来之门;要借助剧院,通过笑声和眼泪,通过历史沉痛的教训,通过奇异的想象,撒播令人心动的脉脉温情,在观众的心灵中化作对妇女的怜悯,对老人的尊重;让自然如同上帝的活力一般进入艺术;总而言之,教化人,使思想宁静的光芒照耀在人们头上,这就是今天,先生们,诗人的使命、职责与荣耀。

我对孤独的诗人说的话,我对被孤立的作家说的话,先生们,我斗胆认为也是可以对你们说的。你们对人心、对心灵有着巨大的影响。你们已然成为重要的精神能量之一。三个世纪以来,这个能量自路德起已经开始发生转移,它们已不再只属于教会。对于当今的文明,有两个领域属于你们,即智力的领域和道德的领域。你们的价值、你们的桂冠,并不只限于才华,而是直达道德。法兰西学士院通过哲学家和勤于思考的人士达到永远的一致;通过历史学家和务实的人们达到一致;通过诗人和青年,与妇女相一致;通过制定语言并改写语言与人民相一致。你们立足于国家主要的团体内,并在此水平上补充各个团体的作用,在社会的一切角落里发出光芒,并且让思想这股微妙的力量,可以说是有生命的力量,去到法典这僵硬的文本不能深入到的地方。所有其他的权力确保、调整着国家的外部生活,而你们,治理内部生活。其他权力制定法律,而你们,制定风俗。

然而,先生们,不要走过了头。不要进入宗教问题,不要进入社会问题,甚至不要进入政治问题,任何人都不会有最终的解决方法。在现代社会中,真理的镜子已经摔碎了。每个政党捡起一块碎片,思想家努力拼合这些碎片,但大部分碎片摔成奇形怪状,有些还沾上了泥巴,有的,唉,还沾着鲜血!要把这些碎片好歹拼凑起来,除了几块破损外,重现总体的真理,只需要一个智者;而把碎片连成整体,还其完整形貌,则需要上帝。

没有任何人更像这位智者——先生们,请允许我在结束时念出这个令人尊敬的名字,我对他永远有一种特殊的恭敬之情——没有人比马尔泽尔布[61]更像这位智者,他同时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法官、伟大的大臣和伟大的公民。只是,他来得太早,他更像是要结束革命的人,而不是开始革命的人。未来的震动不知不觉地被当前的进步所吸引;民风的淳朴,由学校、工厂和图书馆负责教育;而由法律和教育逐步提高人的素质,这就是任何一个良好的政府,任何真正的思想家都应该向自己提出的严肃目标;这就是马勒泽布在他几次过于短暂的担任部长期间给自己规定的任务。一七七六年以后,他感到以后十七年将要扫荡一切的风暴来临,他匆匆忙忙地将摇摇欲坠的君主制度系在这个结实的基础上。若不是缆绳断了,他本可以拯救国家,拯救国王的。可是——愿这对于任何想要模仿他的人都是一种鼓励——如果连马勒泽布本人也不复存在,至少,在这进行革命,忘怀一切的岁月里,人民对他留下来的记忆,是不可磨灭的。如同沉没在暴风雨中的大船,古老的铁锚永远地留在海底,一半被埋进了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