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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人山的神秘侣伴们

遇到兰枝灵时,她走在一个年轻的战士身边,我认出了这名战士,他曾是我们西南联大的学生,好像是外语系的,而且是一名诗人。想起来了,在一次演讲活动中我听过他的诗歌朗诵。想起来了他的名字,他叫穆夫,一个属于诗人的名字,从西南联大来到了缅北战场,再从战场撤离到了野人山……这些都是传奇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从看见诗人穆夫和兰枝灵走在一起时,我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活力。

实话实说吧,当我将那名耳朵受伤的战士的冰凉之躯移向那个潮湿的土坑时,我的身体几乎坍塌了,但是在那个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的现实中,是神给予了我力量。我的神,我亲爱的神,那个看不见的神,总是在我艰难的时光中给我助力,所以,我忘记了虚弱和惊恐。事后,我回忆着那番情景时,手仿佛还在半空中战栗:我要赞美我这双手,因为有了它的伸展柔软之力,我的手开始将他的身体往另一边移动,你们知道,人一旦气息已尽时,身体就变成了石头和泥土的一部分,我所要做的一切是要将他的身体送到西去的路上,尽管只相隔几米远的距离,我却要耗尽全部的力量。就这样,他躺在了泥土中,我没有时间悲伤和淌眼泪,在那一时刻,我没有忘记从他的包里搜寻到一个人的生命的称谓,然而,他的口袋中什么都没有,他的口粮袋早就空了,所以他的躯壳也空了,但愿他的灵魂能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于是,我的双手从空中落下再上升,在重复了无数次的落下再上升的这个姿势之后,我的双手变成了铁铲为他合上了泥土,当我最后一次看他一眼时,他就像一个婴儿睡着了,而我就在那一时刻,竟然发现了他前额下的一道伤疤,这显然是刚愈合的伤疤,这是最后的证据,我铭记了他的死亡。我的手离开了他身上的泥土,再帮助他折下了那些新鲜的松枝,之后,一个人埋葬另一个人的死亡事件结束之后,走了很远,我遇到了他们。

他们,是故事的另一部分,带着新鲜的血液正在朝前走去。我先是看见了兰枝灵的背影,她头上的两根小辫子甩动着,走了这么远,她竟然从背影看上去还是那样充满了活力,这归结于旁边走着的那个叫穆夫的诗人。

忧伤,这个词汇,让我回到了叙事中的缅北野人山。

野人山需要侣伴,他们来了,他们就是野人山的侣伴。

有一个细节很重要,在我即将喊出兰枝灵的名字时,我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我不想惊动他们的手,首先是不想惊动他们的心之板块,那是一片深陷于野人山的葱绿板块。刚刚经历了死亡的我,身心中滋长着从阴郁悲伤中上升的希望,那就是尽快地寻找到他们,在这个从死亡中上升的世界里,只有寻找到他们的影子,然而这不是一道道虚幻的影子,它们是真实得可以触抚到的影子。他们,就是汇集在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我感觉到一阵阵饥饿,那些从空中抛掷下的压缩饼干已经从胃里消失……我正携带着我的饥饿继续朝前走,在此地同他们相遇。兰枝灵的手和穆夫的手松开了,他们大约是发现了身后不远处的我,我并没有在他们牵手朝前走时绕开他们。你不知道在野人山如果迷路会有多么可怕,最怕的是一个人走了很远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局面,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就会完全失去方向感。野人山的辽阔中几乎没有为你设计的路线,有一些人和野兽曾经走过的路因为长久没人走,时间长了后几乎就被野草所覆盖了。在朝前方走去的兰枝灵他们现在走的就是一条曾经是路又被野草所覆盖的路。通常能够找到这样的路已经是幸运者,只要延续这样的路往下走,就有希望了——这是临出发时,向导告诉我们的。问题是在朝前走时,路会被各种事物覆盖,比如,倒下的树冠,这些树冠从顶部倾覆而下时几乎会将一条路前后几十米的路径完全笼罩,别轻视这些倒地的树冠,它们在这林子里已经生活了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它们也许就是伟大的树神,它们倒地是为了接受神圣的死亡,以此获得再生。

野人山的路,人或野兽们曾经走过的那一条条路,被各种自由生长的野生荆棘和灌木所覆盖后,剩下的只有用人的判断力才可能发现的,那些潜游在无尽灌木丛中曾经被人或巨兽们用野心丈量出来的路。路,在今天的二十一世纪是用柏油铺展在高速公路尽头的,贯穿着数字化和立体道路史的全球化的文明,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传说中的野人山,对于中国远征军几万人的大撤离来说,在那些被坚硬的野生植物覆盖之下的路,有死去的野兽们的肢体和祼露的骨骼,如果细看,你的肉眼会在那些野兽们的尸骨上发现毛茸茸的绿色和金黄色的苔藓……宇宙真是一个无法解读之谜,一物降一物,一物寄生于另一物体,不断演绎着生命的奇观。

兰枝灵回头看见了我,我们就这样又相遇了,在他们之中又增加了我。兰枝灵显得很活跃,也许是来自野人山的爱情滋养了他们,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中相遇又相爱的,但当我走近他们时,我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那些从眼神中散发的爱情故事。我们来不及细诉,也无法追究我们之前的小团队中的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哪里。我省略了刚刚埋葬另一个人的故事,也许是我们要省下力气继续朝前走。

在往前走的野生灌木丛中,阳光突然从高高的密林树冠下射了下来,可想而知,这一束束光芒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双手捧住了明珠。而在朝前走时,我们发现了一具巨兽的尸骨,准确地说是尸骨挡住了我们的道路。我们三个人从灌木丛中蹲下去,猜测着这是一个什么什么样动物时,我发现了一张已经风干的老虎的兽皮。它的金黄色斑纹略显黯淡,但仍然可以想象出一只老虎曾经轰轰烈烈的生存状态。到如今,它虽然已丢失了生命的迹象,但仍可以想象它曾经是野人山纵横在时间长夜和白昼中的王。生命的极限在于,即使是伟大而杰出的王,也有告别的时刻。它就在这里躺下去了,也许是老死或者是因孤独饥饿疾患而死。我抚摸着已脱离了它肉身的兽皮,它不再拥有完整的四肢,但我相信它的某种灵魂仍在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奔跑。尽管它的四肢也裸露在灌木丛下,我仍能感受到猛虎的呼啸声,生命一旦完成了自己的绝唱,那么死亦生,生亦死,又何尝不是一曲最终的哀歌。

我们继续着生的权利,这权利来自身体的温热,它使我们有所渴望,在临近黄昏时我们再无法往前走一步了,仿佛再走一步等待我们的就是死亡。令人欣慰的事终于出现了,我们竟然又临近了中国远征军撤离于野人山的营区,而且我们还发现了几顶帐篷……蓦然间,兰枝灵跳了起来,我不知道刚才已无法再挪动半步的女子,身体为什么有力量朝空中跳了起来,是她首先发现了黄昏升起的幕帐下的营区,是她最早听见了这原始森林区域中来自人类的声音,于是,她欢喜地叫出了声,身体便往空中跳起。

当兰枝灵的身体往空中跳起来时,我有一种灵魂出世的感觉,这感觉好极了。我在刹那间忘却了饥饿、死亡、迷惘而又疲惫不堪的逃亡,半空中一个精灵上升了,她身着中国远征军的服装,细腰上还有一根宽宽的皮带,脚上缠着军绿色的绑腿……在这里,我们是统一的远征军服装,如果在森林中有猛兽想袭击我们,乍一看去我们就仿佛是一棵树或者是一片延伸出去的树林。兰枝灵军绿色的身体往空中跳起来了,我的双眸在此际充满了玄幻的力量。人,哪怕置身于地狱,只要内心有扑不灭的火焰,剪不断的流水,念不尽的魔咒……他们就必定是玄幻的精灵,带着他们的灵魂在飞翔。

而当兰枝灵的身体落下来时,我明白了,即使是长出翅膀的精灵们也有将翅膀栖在大地上的时候;我明白了,当我看见她的脚落在松枝上时,一个朝前奔赴几百米外的营地的奔跑姿势开始了。先是他们两人跑了起来——亲爱的读者们啊,请理解我们的奔跑吧!倘若当你遇上了野人山,我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野人山,当你行走了数日,用尽了口粮和灵魂中的气息,用尽了脚力,手臂揽紧又松开,日日夜夜后,你突然发现了前方的营区,你是否会用最后的力量奔跑起来?

就我而言,这种奔跑,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在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如果看见了营区便意味着我们寻找到远征军的核心区域,意味着在营区我们会遇见很多人……人很重要,当我独自一个人埋葬那名耳朵受伤的士兵时,我是多么希望旁边有几个人同我一起掘开泥土,为年轻的死者寻找到他的安息之地;人很重要,当我们往林子里继续逃亡时,如果在白昼没有遇到任何人,你的身躯还可以忍住恐慌迷惘,并在林子里的一只只小松鼠的带领下不知不觉中往前走,而一旦黄昏上升,暮色降临,你如果还是一个人在行走,那么,你血液的畅流声会突然折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你用手脚无意中碰撞到的任何一棵树,都会像幽灵和鬼怪,因你的到来而步步逼向你。生命宛如被利齿咬噬而断开的绳索,你在这无尽的长夜中也许就会被孤独惊恐而吓死。

只有幻念和希望交织中的现实世界可以让疲惫僵硬的脚跑起来,我们三个人穿过了几百米的距离后又一次寻找到了中国远征军的营区。这或许也是我们在野人山最后寻找到的营区,自此以后等待我们的路是中国远征军在野人山的无尽磨难。尽管如此,在未进入那些预料中的或未曾想到过的劫难之前,我们忘却了一切,或许这也是人的本能。因为,在刹那间突然又看见了森林中一块巨大的平地上有拔地而起的几顶绿帐篷时,希望重又升起。

当歇下脚喝了一碗热粥之后,身体舒服多了,这是我们撤离于野人山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到热粥。久违了,端在我们手中的那只绿色饭盒中的玉米粥,看上去它们的颜色是那么黄,即使夜色已临,金黄色仍然漂满了整个饭盒。我端着那只饭盒寻找到了一棵树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舍不得吞咽下那些金黄色的玉米粥,此刻我又想起了亲手埋葬的那名耳朵被蛇咬伤的年轻战士,我设想着:假若那名战士能够喝上这么一碗热粥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快地死去?在那个夜色开始弥漫上升的时刻,凡是来到营区的人都可以喝到一碗金黄色的热粥,但更多人已走到了营区的前面或落在营区之后,与这碗热粥失之交臂,坐在这里能喝到一碗热粥的人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

我本想省下那碗热粥留给最为艰难的时辰,然而,我那饥饿的胃不同意我这样做,我的胃仿佛在强烈地申诉着一定要让我尽快将那碗热粥喝下去。于是,我听从了饥饿之胃的申诉,将那碗热粥分三个阶段喝了下去。之所以将那一碗粥分成三个阶段喝下去,是为了更认真而温柔地将一碗分成三段:第一段,我想请那名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姓名的战士与我共同分享这碗粥,尽管我知道已无法唤醒他,并深知他已去另一个世界,同时相信他去的那个世界不再有现世的饥饿,也不会再有现世的追杀,也包括不会再有一条蛇对他的伤害和劫难。第二段,我想在喝这碗热粥时让心情逐次走出死亡的阴郁。因为,世间之所以存在着粮食,首先是为了维系我们的生命,其次是为了让我们的生命游荡着鲜活的色彩。第三段,我喝着这碗金黄色的热粥时,泪水已在眼眶中转动不息,我需要强忍住悲伤才可能感恩在野人山喝到的一碗热粥,这真的很不容易。

喝完了粥后,我站了起来,等待我去做的还有两件事情。我将去寻找到中国远征军的组织,报告组织说我在野人山刚刚亲手埋藏了一个死者。这个事件不可能就此了结,因为这是一个生命的逝去。在一顶挂着马灯的帐篷里,就是我们申报死者见证录的地方,竟然有几十个人排着队轮次上前申报,我只是其中之一。从记录者的问讯中我已感觉到每个站在这里的人,无疑都是死亡的目击者,也将是死者的埋葬者。轮到我了,对于那名年轻的战士,我所有的口供所能提供的线索只有三点是清晰的:第一,死者是一位云南籍战士。第二,死者是被一条毒蛇咬伤之后,其伤口溃烂发热而死亡的。第三,死者没有留下任何名字,我将他亲手埋葬时,看见了他前额上的一条伤疤,说明这名年轻战士生前曾受过创伤。这三条是我一生中对死者所提供的证据之一,类似这样的死亡很多,问讯员们记录着这些没有名字的死者。我完成了一个人埋葬死者的问讯录后,将需要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去寻找我的另外几个队员。

陪我前去寻找的还有兰枝灵,这时候她已不再是往空中飞去的精灵,她重又回到现实,我们的小团队的名单虽然全是女人的名字,然而出发时她们的面容已完整地保留在我们心中。我们几个人是因为寻找水源而离散的,我和兰枝灵都希望能在这样一个夜晚与她们相遇。

野人山应该是一座由原始森林所绵延不尽的舞台,它用巨大的树冠藤架构筑起了人间少有的阴晴不定的诡异天气,它改变了惯性中人们对于生死无常的态度。野人山不仅仅有地理学的奇特景观,而且保存着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原始森林状态,所以,中国远征军几万人自野人山撤离无疑是改变了的另外一种战乱的舞台。之前,战争中所面对的敌人,是那些使用着武器掠夺的杀戮者,我曾以战地记者的身份无数次携带着我个人的身体,来到了缅北战争前沿阵地上,那通常是炮火浓密时或是一场战争结束之后。有一次我曾站在距离阵地的几百米的战壕中,在望远镜中看到了一场肉搏之战:两者之间在面对面的一片山冈上开始了残酷的肉搏,那是人类呼吸中一场巨大的沙尘暴,我在望远镜中看到了鲜血迸溅,看到了断裂的胳膊离开了肉身飞上了半空又落下来……我不是一个勇敢者,望远镜从我手中落在了战壕中时我半蹲而下,我掩住了面孔……这是我记者生涯里目睹的最为悲壮残酷的一幕……肉搏之战结束后的那个黄昏,我有机会来到了那片山冈……你无法想象几小时之前这片山冈曾发生过一场肉搏之战,来自两个国家的肉体之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之前,在我还是一个南渡而下的大学生,开始从北向南逃亡时,我曾悲伤且恐怖地自语: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民众为什么要离家而逃亡?我们又为什么要离开母校而逃亡?

在之后前往缅北战场时,我曾在一场暴雨降临之前,半蹲在地上时,突然就发现了一大群白蚁家族的迁徙,它们因暴雨而被迫迁离已有的根据地,它们将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我细观它们的四肢时,我隐约感觉到了它们的肉身虽然细小,但同样像人类一样充满了灵性,它们团结一心正跟随着父王和母后,以我们无法想象的力量向前迁徙。于是,我明白了地球上一切生灵都有权利维护着自己的生命,我们的朝南迁移,也同样是为了将生命和教育的理想迁移到西南之隅的天空之下,去寻找到保存生命的避难地。

我曾在肉搏之战的那座山冈上,发现了一个个身体的蒙难现场:在这里你无法寻找到一具完整的身体,往往是这样一个人的身体:他的头颅、双手双脚已不再属于他的原形,战争分裂了他的身体,使其肉身遭遇了空前的劫难。在战争中,作为战地记者,只要经历并目睹这样一座山冈,那么,你就会对战争和死亡拥有更深刻的记忆。而在另一座曾经发生过肉搏之战的山冈上,只相隔了一个夜晚,当我们在第二天上午赶往那片山冈时,才发现兀鹰,天空中用飞翔之黑色翅膀寻找饥饿食物的勇士们,早就已经在我们赶到之前分解了死者们的肉体,只留下了雪白的骨头……我曾在一首古老歌谣中发现过用来祭祀身体的咒语:去吧,去吧,请将我的肉体化成灰后再让我飞吧,将我的骨头留下来变成树变成木头再让我长出翅膀飞吧……在这首咒语中,我心绪中澄清了肉体与骨头的界线,我在它们之间寻找到了分离的神界。于是,我们在那天早晨,借助于缅北灰蓝色的一束束光线,将所有死者残留在山冈上的骨头埋在了松开的沉土下,我由此相信每一根骨头都将变成树和木头。

他们也在走动着,这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之后人数汇聚得最多的一次,或许喝了那碗玉米粥之后,大家又恢复了部分体力。你一定要充分相信,一粒米就能让一只鸟飞过一片巨大的云层,一碗米粥也同样能让我们枯萎的胃重又激活,因为胃的激活,人身体中的血液细胞也同时被激活,所以,这一夜等待我们的不是睡眠,而是寻找我们的队员。

我的队员们在哪里?兰枝灵陪同我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我们的目光几乎不会错过每一张面孔,只有在不会错过每张面孔的情况下,我们才能搜寻到人群中那一张张我们需要寻找的面孔,我依稀记得她们的面孔是这样的:白梅,卫生员。她有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皮肤像雪一样素白,身材修长,虽然我们没有走多远就相互失踪了,但我如果一旦在人群中看见她,我肯定会叫出她名字来的。我的几个队员长得都很漂亮,这样有姿色的女人是不应参战的,然而,她们偏偏来到了缅北战场,肩负的又都是不一样的职业。在今天的时代流行着一个词,将好看的女人称之为“美人”,如果她们活在今天必定是美人中的美人,包括我自己也一定是美人中的美人。

兰枝灵就是美人中的美人,她梳着两根小辫,神情转动起来时就像天上的仙鹤,进入营区之前,我曾看见了她在往半空中飞去。她是我在野人山的撤离中看见的精灵之一。

白梅就是美人中的美人。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或许这跟她做卫生员有关,也许她所看见的伤口和死亡的面孔太多了。而此刻,她是否在这片营区也在寻找我们?

我自己也应该是美人中的美人,尽管描述自己是羞涩而艰难的,但我仍然要对你们披露我的几件事。背景之一,在一二一大街西南联大的校园中,我递交了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申请书,一个大男生一直在追我,当我写下申请书时,他低声说道:你的这张脸还有你的魔鬼身材不是去参战的,而是用来被男人所爱的。我骄傲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去从军,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是要到战场上去实现自己做一名战地记者的梦想。就这样我来到了缅北,我在远征军总部递交了做战地记者的申请书,必须经过面试这一关。那天,在营区的一个下午,面试我的是三个负责宣传的干部,他们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后告诉我,做一名战地记者意味着要有不怕死的精神准备,不仅仅不害怕炮火硝烟,还要有从死人堆里爬过去的勇气,除此之外,还要准时精确地记录战争的最新动态……简言之,他们是在怀疑我,猜测我的勇气和能力。对此,我开始使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他们:我来自西南联大校园,之前,我经历过几千公里的步行来到了昆明,一路上我们经历了饥饿和许多次被土匪们的追杀,也同时目睹了逃亡者的一幕幕死亡现场。对此,我有充分的信心和勇气去实现做一个战地记者的理想……就这样,我的美貌姿色并没有阻碍我,我实现了做一名战地记者的理想。

我和兰枝灵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刻搜寻到了一个角落,从而发现了一张脸的存在。她的瓜子脸正低垂着,这是在营区的一棵大树下,树冠几乎就覆盖了这个角落,如果我们不用心,也就会错过这片角隅了。重要的是,我们是在用心地寻找,置身于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使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里陪同你呼吸的,战胜饥饿和死亡的,帮助你走过每一步度过每一夜的,无论是树枝溪流浆果飞禽走兽,都是你生命中值得铭刻的记忆。而人,亦就是你的秘密伴侣,正是拥有了他们一路上的陪伴,你才可能继续往下走。而往下走,不断地品味着迷失方向和与队员们的分离,如能在某一段再次相遇,则是一件多么令人喜悦之事。

这喜悦是不死者的活生生的连接线,它们宛如从我们脚下延伸出去的原始森林中千千万万根的原始枝蔓和柔软而又坚硬的藤条。如能在野人山感受到一点点的喜悦,那一定是我们的身心又一次地迈过了地狱之门的历练。这喜悦虽然像闪电般短暂却能让我们彼此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我们的目光在这片营地的夜色中搜寻到了一个角隅,在依树而作为栖身地的树冠和巨藤下面,我们看见了她的瓜子脸。某些脸,你一生中会深深铭记,因为那是一张张不可以重复的面容。

她终于出现了,白梅,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卫生员,她的瓜子脸对于我来说是唯一的,亦是不可以复制的。我们来到了她的世界,在树冠下正躺着一个年轻的战士,他已经睡着了,或者是闭上双眼休息着。她看见了我们后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她很高兴,她低声告诉我们,她遇到了她从前的病人,之前他因头部外伤,她护理过他,后来,他很快就上前线了,她在迷路时竟然又遇到了他,而这时候的他左腿已受伤,他是从前线直接撤离后进入野人山的,因而他的左腿中还有一颗子弹来不及取出来。因此,她忧虑地说,这颗子弹正在折磨着他,她想找机会将那颗潜伏在他左腿中的子弹取出来,可他拒绝着,不同意这样做。并声称,他要带着这颗子弹走出野人山。他让她为他保密,并坚定地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带着受伤的左腿和那颗子弹走出野人山的。

我突然就在夜色弥漫中又感受到了一种信仰的存在,虽然我没有跟这名年轻的战士交流过,但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告诉我:所谓“信仰”,就是从自己的身体中诞生的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传说。而当信仰来到了野人山以后,这信仰将驱动我们的身体与灵魂相互捆绑在一起,使它们拥有神性的护佑,从而坚定地相信,野人山除了有一座座未知的炼狱和地狱在等待着我们,也有通向天堂的路在等待着我们。

天蒙蒙亮后,我们又出发了。营区的几顶帐篷消失了,只是瞬间,这座栖居了一夜的营区消失了,拂晓中的出发往往是最为坚定而又迷人的,在这时候你看不到沮丧和绝望,甚至也看不到疲惫得快要倒下地的形体。无论夜晚多么短暂都能修复我们的肉体,在这里的肉体如没有睡眠的补给是无法与灵魂相融一体的。每个人都站立起来之后,生命又开始了出发,只有在野人山你才会发现,当人躺下地时,森林中的灌木野草成为了我们的床枕,而当我们站立而开始出发时,飘忽在森林上空的云彩像魔法巨杖点化着我们的行踪。

只要往出发者的背影看上去,就会发现队伍中已经有许多伤残者,他们将树干作为拐杖撑在手中正在往前走……往前走不是一个神话,然而,神话故事却都是人类创造的。神话,就眼前来说,如果我们用四肢的力量逾越了这座充满无数人妖魔兽的野人山,我们就创造了一个神话故事。

兰枝灵身边走着穆夫,白梅身边走着那位大腿携带着子弹的战士,我身边走着风,我一直感觉到风在陪同我们一块走,很感谢那碗玉米粥,它使我们拥有了又一个清朗而美好的早晨。美好是短暂的,犹如早露顷刻即融解在瓦屋树干草木之间。又有好几天没有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作为一名战地记者,记录是我的职业,尽管这座原始森林看似没有日军在身后追杀了,然而,我早就预感到了,自昨天晚上的那碗玉米粥喝下之后,我们将遭遇到的最大劫难,就是饥饿。我抬起头往前走,我的母亲曾在我前往北大上学的前夜嘱咐我:人生中有许多坎,在它们未到来时,你要在光明荡漾身心时预想到那些正在前面等待你的坎:它们也许是河流中的坎,那你就要踩着石头渡过去;它们或许来自泥浆,那你也要从泥浆中走过去。人生中有坎是必然的,但别害怕它,只有做好准备前去迎接它你才可能拥有人生中的美意和快乐。

继续朝前走,将意味着什么?我昨晚曾借助从森林中射下来的月光写下了这段话:如果我死了,请路过我身边的人将我埋在野人山……今夜月光太皎洁了,我无法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将枕着一棵树躺下去,今晩的人很多,我不再害怕野兽将我吞噬,这应该是来野人山以后,最踏实的一个夜晚了!晚安,野人山,晩安,兄弟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