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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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人美食好文章

陆文夫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题名《美食家》,他从此也获得了一个“美食家”的头衔。而且马上被法国美食家协会聘为资深顾问,还专程到法国各地去美食一周。其实,他对于番菜的兴趣,未必多么热烈。若有一碟花生米,二两老酒,加之谈得来的老朋友,我看他会更加其乐融融的。所以,到苏州,他陪你观光,有他自己的一条路线,他请你吃饭,有他自己的一家餐馆。

还有一位故去的汪曾祺先生,江苏高邮人,那个地方,以产咸鸭蛋闻名。

我看他屡屡写些他家乡的农家小吃,和他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当学生时,吃过的什么云南过桥米线和油鸡纵等等文字,其意似乎并不在吃,而在于往事的回忆,看来怀旧比那些食物更令他陶醉。但是,他懂得美食,甚至亲自操刀,表演一两手,以博一粲。

张贤亮在他的《绿化树》里,写了这样一个情节:那位马缨花女士开的“美国饭店”中,她的两位情敌为一两块烤白薯而差点决斗。吃只是为了苟延残喘,为了活命,饥饿使人扭曲得丢失最后一点尊严。然而,那终究是陈旧的故事了,对如今吃得太饱的文坛,已失去产生切肤之痛的共鸣,于是,他也就投笔从戎,搏战于商场,长袖善舞的他,出入星级餐厅,品尝极品大菜,“美国饭店”那张褪色的老照片,恐怕难得翻出来一阅了。

会吃,懂吃,是一种天分;会吃,懂吃,而且有可能吃,那是一种幸福。

当年住在北京西郊的破屋茅檐里,撰写《红楼梦》时的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已经贫穷到了“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地步这位毫无疑问是“美食家”的他,再去回味那些曾经吃过的美食,可想而知,舌上的味蕾该是怎么一个苦涩感受了。大师在失落的怅惘,追忆的痛苦之中,在追悔失去的一切,在遗憾中补缀那张烟消云散的记忆之网时,空空荡荡的嘴巴,该是多么煎熬了?

我发现,这位文学大师,在他笔下,一旦写到金陵那条街上,钟鸣鼎食之家,宴游饮乐,大吃二喝时,凡与嘴巴有关细节,无不特别的来劲,抖精神,倾情不已。那次携蝗大嚼,那次螃蟹宴,那次寿怡红群芳夜会,那次刘姥姥吃茄鲞,那次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他在叙述过程中的陶醉之情,追悔之意,碧落黄泉,伤心往事,尽管不着一字,却是我们在读这部不朽之作时,能够充分感受到的。

也许,美食和美文有些什么必然的联系?

是不是由此类推,不能领会美食之美的作家诗人,怕也难以写出美文之美?

由此,我在研究东坡先生的全过程中,始终纳闷,此公好吃喝,善啖肉,能下厨,会烧菜,胃口奇佳,口福极好,是否因此他才写出千古传唱的诗词,淋漓尽致的文章,风流妩媚的书法?

有这种可能吗?

在中国,一般人的所谓“口福”,重点有二,一、有得吃,二、吃得下。明代权相张居正,从北京南下,经冀、鲁、苏、皖到湖北江陵老家,给他老爹办丧事,一路所过州府衙门,为他准备吃喝,可谓煞费苦心,山珍海味,水陆毕陈,以讨得这位首辅欢心。谁知张居正对着眼前桌面上数十道菜肴,皱着眉头,埋怨道,竟没有我想下筷子一尝的。

没得吃,自然没有口福,有得吃而吃不下,也算不得有口福,只有苏东坡,除了有得吃,和吃得下之外,还要加上两条,一条是即使没得吃,也要想法满足自己的口福,一条是他把吃当作其乐无穷的事。确实如此,苏东坡一生,放浪形骸之外的潇洒豁达,吃得快活,是他文章写得千古不朽的基本要素。

读宋人笔记,载东坡先生口福享受事,颇有启发:

费衮《梁溪漫志》:“东坡一帖云:‘夜坐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出新,利膈养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不可说,尤不可说!’”

袁文《祷杌闲评》:“苏东坡一帖云:‘予少嗜甘,日食蜜五合,尝谓以蜜煎糖而食之可也。’又曰:‘吾好食姜蜜汤,甘芳滑辣,使人意快而神清。’其好食甜可知。至《别子由》诗云:‘我欲自汝阴,径上潼江章,想见冰盘中,石蜜与糖霜。’嗜甘之性,至老而不衰。”

何薳《春渚纪闻》:“先生在东坡,每有胜集,酒后戏书,以娱坐客,见于传录者多矣。独毕少董所藏一帖,醉墨澜翻,而语特有味。云:‘今日与数客饮酒,而纯臣适至。秋热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既与纯臣饮,无以侑酒,西邻耕牛适病,足以为炙。饮既醉,遂从东坡之东,直出至春草亭,而归时已三鼓矣!’所谓春草亭,在郡之城外,是与客饮私酒,杀耕牛,醉酒逾城,犯夜而归。又不知纯臣者是何人?岂亦应不当与往还人也。”

俞文豹《吹剑录》:“齐王蝎言,‘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东坡云:‘未饥而食,虽八珍犹草木;使草木如八珍,惟晚食为然。’文豹谓三者固处约之道,然必老成之人,始能造此。嗜欲少则能晚食,筋力衰则能安步,血气定则能无罪。”

一个文人要不懂得口福,大概写不出好文章,一个作家没有一份好胃口,估计难以产生杰作。苏东坡所以成其为苏东坡,和他一生追求口腹享受不无关联的。在一部文学史上,凡大家巨匠,都是美食主义者,或曾经是美食主义者,或赞成鼓吹美食主义的人。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穷得只能喝粥就咸菜,并不妨碍他在《红楼梦》里写出那么多精致刁钻的吃食来。果戈理在《死魂灵》里对俄罗斯人那连王水也奈何不得的肠胃,是如何的赞叹不已啊!

就东坡先生而言,大多数中国人可能未必背得出他的诗词,但没有领教过,或者索性不知道“东坡肉”和“东坡肘子”者,恐怕为数甚少。在中国荦荦大观的菜系食谱中,能以一个作家诗人的名字冠之为名的珍馐,这光荣只有苏东坡享有,实在是使得一向上不得台盘的文人扬眉吐气的。有宫保肉,有叫化鸡,有谭家菜,有李连贵大饼,要不是苏东坡给文人争光,吃文化这个领域里,作家诗人就要剃光头了。

会吃,懂吃,有条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种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敌人给你制造痛苦时,希望你过得悲悲惨惨,凄凄冷冷切切,希望你厌食,希望你寻死上吊,你像一则电视广告说的那样,“吃嘛嘛香”,那绝对是一种灵魂上的反抗。应该说:苏东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笔精神财富。如果看不到这点,不算完全理解苏东坡。

苏东坡一生“忠言谠论”,刚直不阿,从来不肯苟且妥协,他在《湖州谢表》里,公开向神宗表示自己的态度,绝不陪这班小人玩无聊的官场戏:“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压根不理会这些握有权柄的小人之辈。他哪里晓得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率意而行,任情而为,照讲他想讲的话,照写他想写的文章,锋芒毕露,略无收敛。于是,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外放,贬官,谪降,停俸,这也是历史上的统治者,要收拾作家诗人时,还不足以找到说词杀头掉脑袋之前,常用的一套令其不死不活的做法。

现在回过头去看,古往今来的作家诗人之所以挨整,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小人作耗的缘故。有小人密告在先,皇帝才发怒于后。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有一点空余时间,还得应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要一一摆平那些性饥渴和性苦闷的后宫里的女人,不会有多少时间去读小说诗歌的。这样,一班小人式的文人,或文人式的小人就有事情可做了,检举告密,出首揭发,深文周纳,罗织罪名。苏东坡是文人,致文人于死命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在他的文章的字里行间,找出足以上纲上线的把柄,于是寻章摘句,见缝下蛆,到底把苏东坡一口咬住,倒了大霉。

所以,小人对于团体群落的危害,犹如胆固醇附着于血管壁,要发生栓塞梗死现象一样,小人愈多,社会便愈腐败。在历史上,凡大兴文字狱的朝代,总是政治上最窒息,小人最繁殖,正人君子最倒霉的时期。尤其像苏东坡这样处于巅峰状态的文学大师,更是他们的嫉恨对象。因为这些文人中的小人,一旦写不出或写不好作品,无不产生狠毒的咬人之心,是恨不能对同类食肉寝皮的。所以,东坡先生数十年间,三落三起,先是被贬黄州,后是谪往岭南,最终流放到海南岛,都是小人们不肯放过他的结果。

他们以为这样可以使他噤声,沉默,低头,困顿,以至于屈服,告饶,认输,投降。但小人们完全估计错了,苏东坡无论贬谪到什么地方,都能写出作品,都能吃出名堂,都能活得有滋有味。这就非我们那些或神经脆弱,或轻浮浅薄,或经不起风风雨雨,或摔个跟头便再也爬不起来的同行,所能望其项背的了。于是,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文章,你不能不羡慕他的口福。无论文章,无论胃口,都充满了他对权势的蔑视,对小人的不屑,对生活和明天的憧憬和希望,以及身处逆境中的乐观主义。

可庆幸的是,他在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却有着难得的好口福,实在使那些整他的人气得发昏章第十一。

“你让我死,我就会按你说的去死吗?我且不死呢,只要我这张嘴还能够吃下去,我这支笔就能够继续写下去。”假如以这样的潜台词,来理解在苏东坡全部作品中,竟会有如此多的笔墨谈到他的吃喝,他的口福,他的开怀大饮,或放口大嚼的酣畅淋漓的快乐,也许可以稍许理解大师心理一二。后来,读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明白了,其实他志不在吃。“东坡尝与刘贡父言:‘某与舍弟习制科时,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复信世间有八珍也。’贡父问三白,答曰:‘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乃三白也。’贡父大笑。”由此看来,他在吃喝的要求上,是可以自奉甚俭的。

同在这部宋人笔记中,我们还可看到他大事渲染吃喝的豪情,那不言而喻的伏枥之志,跃然纸上。“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绘,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如此追求极致的美食,落笔却在他的文章之上,吃喝的目的性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善良的人可能穷困,可能坎坷,可能连一个虫豸也敢欺侮他,可他心里是坦荡的,觉也睡得踏实,因为他无可再失去的了,还有什么值得挂牵的呢?而与之相反,用卑劣的手段,用污秽的伎俩,用出卖灵魂的办法,或获得了金钱,或获得了权力的小人之流,他并不因此而无忧无虑,称心如意的。为了保住他的钱,他的权,日思夜想,坐卧不安,提心吊胆,惶惶然不可终日。哪怕半夜从梦中醒来,也一身冷汗。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快乐和痛苦,有时也只能相对而言。

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用尽心机捞到一切的胜者,其实,很累,很紧张,要不停地瞪大眼睛,窥视着四面八方,每个细胞,每根神经,都得打迭起百倍精神,或赔笑,或应付,或过招,或韬晦,像这种全天候的活法,是无法称之为潇洒的。更有甚者,那些殚思竭虑捞不到一切的败者,就拉倒罢!不,而是更痛苦,面如丧门之神,情似斗败之鸡,恨得牙痒,气得上火,见别人有,眼馋心痒,急不可耐,见自己无,怨天尤人,愤不欲生,也是活得十分沉重。

这一点,真得向东坡先生学习。苏东坡被陷害,抓到开封坐牢,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宋神宗不大相信御史们构陷他的罪实,曾派两个小黄门半夜三更到大狱里,观察他的动静。回宫后向神宗汇报,说苏东坡鼾声如雷,睡得十分香甜。于是这位皇帝做出结论,看来学士心底坦然,这才睡得如此踏实。

所以,那班小人要定他一个死罪时,神宗没有画圈,而是从轻发落,把他贬往黄州,让他在那小县城里,施展了一番厨艺,给中国菜添了一道东坡肉。

从苏东坡身上,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以下三点教益,作为一个作家,第一,得要有一份坦然从容的好心胸,狗肚鸡肠,首鼠两端,患得患失,狭隘偏执,是成不了器的。第二,得要有一份刚直自信的好精神,随人俯仰,随波逐流,墙头衰草,风中转蓬,是站不住脚的。第三,恐怕得有一份兼容并蓄的好胃口,不忌嘴,不禁食,不畏生冷,不怕尝试。这个道理若用之于营养,则身体健康;用之于文章,则尽善尽美;用之于交友,则集思广益;用之于人生,则丰富多彩。

他就这样一步步达到文学的高峰。朱弁的《曲洧旧闻》记载:“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阳(修)公为终日喜,前辈类如此。一日,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苏轼)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百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

如果他没有好的心胸,好的精神,特别是好的胃口,和好的消化能力,能达到这样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其所当行,常止于其不可不。”“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的文学高度吗?

他写过一首《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就连这种剧毒的河豚,苏东坡也敢一试。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载:“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李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直那一死!’”正是这种美食主义,广泛吸取人世精华,才使得他文章汪洋恣肆,得以千古流传。一个像林黛玉只能挟得一筷子螃蟹肉吃的作家,这怕那怕,我看未必能有写出大作品的气力。

1094年,他第二次被流放,到惠州,当时的岭南可不是今天的珠三角,但他和这种小人们的政治迫害,唱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反调,毫无屈服之意,还是从口腹享受上大作文章。1097年,苏东坡第三次流放,被送到当时被看作蛮荒之地的海南岛。起因又是因为他的诗,“白发萧散满霜风,小客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诗传到京师,他的政敌章悖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下令谪海南昌化军安置。这就说明一个可怕的真理:你要得罪了小人,你就准备一辈子受折磨吧!

苏东坡在海南过着十分艰苦的日子,不过,苦中有乐,他发现儋州滨海,蚝,也就是牡蛎极多。他给他的儿子苏过开玩笑地说,你可千万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到北方去。到他们知道这里有如此美味,没准他们都要学我这样,要求犯错误,被发配到海南来,分享我这份佳品呢。从这番幽默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口福,从来是和他的反抗心理相关的,这也称得上是精神不败了。

吃得香,睡得着,写得出,而且写得好,斯为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