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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戴奥菊尔·萨波的忏悔

只要萨波一走进马丹维尔的那家小酒店,满屋子的人准都会乐了起来。这么说来,萨波这家伙一定是很滑稽可笑啰?至少,他可算得上一个跟神甫不对劲的主儿!啊,不对劲得很哩!不对劲得很!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恨不得把神甫都一口吞下。

戴奥菊尔·萨波,木匠师傅,在马丹维尔当地,代表着激进派。他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灰色的眼睛透出狡黠的神情,头发紧贴着两鬓,嘴唇薄如刀片。当他以古里古怪的腔调这么称呼“咱们的酒仙圣父”时,旁边的人无不捧腹大笑。他别有用心,故意在星期天大家望弥撒的时辰开工干活。每年圣难周的星期一,他偏要宰一头猪,为了一直到复活节都可以吃上猪血灌汤。每当他见本堂神甫走过,就像开玩笑似的损上一句:“瞧,这一位刚刚在自己的店铺里把他的天主吞掉了。”

神甫长得又胖又高,对萨波损人的玩笑话颇为畏惧。因为,他这种话哗众取宠,为他赢得了不少拥护者。马里第姆神甫热衷于政治,喜欢玩弄手腕,是当地精明的中产阶层之友。神甫与萨波之间的较量角力,经年累月,已有十年之久。这争斗看似无形,实则激烈,且从未停歇。萨波是市镇参议员,公众普遍认为,他将会当选为镇长。他一旦当选,那简直就是教会的彻底失败。

眼看选举即将举行,马丹维尔的教会派为此而忧心忡忡。为了寻求对策,本堂神甫在一天早晨动身去了鲁昂。他告诉女仆说,他要去见主教。

两天后,他回来,喜形于色,得意洋洋。次日,大家得知,教堂里的圣坛要整修翻新了。主教大人自掏腰包,献出六百法郎作为修缮费。

所有用松木做的神职祷告席都要拆掉,换上用橡木做的新祷告席。这是一笔巨大的细木工承包生意,当天晚上即成为了家家户户议论的话题。

戴奥菊尔·萨波没有心情再笑了。

第二天,他出门走过村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不论是友好的还是怀有恶意的,都开玩笑似的问他:“教堂里那个圣坛,是不是要你去翻修?”

他不知如何回答,憋了一肚子火,心里着实恼怒至极。

那些精于算计的家伙还说:“这可是一笔好生意,至少有二三百法郎可赚。”

过了两天,传说修缮工程将交给贝尔榭镇的塞莱斯丁·尚布朗木匠。后来,有人说这消息不确实。接着,又有人说,教堂里所有的长凳都要翻新。这项工程就需要两千法郎,这笔经费已呈报政府当局待批。这件事更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戴奥菊尔·萨波失眠了。在人们的记忆中,当地的木匠师傅从未承包过如此大规模的工程。不久,又有了新的传闻。人们私下里在说,本堂神甫实在是不得已,要把这项工程承包给外地人。但萨波则持反对意见,不同意将工程交给外镇人。

萨波风闻此一传言,赶紧趁天色暗下来的时辰去了本堂神甫的住处。女仆告诉他神甫在教堂,他又匆匆赶到教堂去。

两个许愿终身侍奉圣母的酸溜溜的老姑娘,正在神甫的指导下布置祭坛,以迎接圣母节的来到。神甫站在祭坛的中央,挺着大肚子,指挥两个修女。她们正爬上椅子,在圣体柜的周围摆放一束束花朵。

萨波像是走进了与自己势不两立的仇人家里一样,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赚钱的欲望在他心里火烧火燎,他放下架子,凑上前去,手里握着鸭舌帽,全然没有在意有两个修女在场。她们见他屈尊来到教堂,甚感惊讶,一时站在椅子上直发愣。

萨波嗫嗫嚅嚅地问候:“您好!神甫先生。”

神甫正忙于祭坛上的活儿,没正眼瞧他,便回应道:“您好,木匠先生。”

萨波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对付上一句:“您在做准备工作?”

马里第姆神甫答道:“是呀,圣母节快到了。”

萨波仍不知如何切入主题,只是应道:“是的,是的。”又说不下去了。

他恨不得一字不提便扬长而去,但是,看了一眼祭坛,他就打消了甩手离去的念头。他瞥见那十六张要换新的神职祷告席,六张在右边,八张在左边,还有两张在圣器室的门口。十六张神职祷告席全换成橡木的,总得花三百法郎。一个人承包下这一批活计,只要不是笨蛋,把活干得仔细些,就准能赚到二百法郎。

于是,他嘟嘟哝哝道:“我是来谈活计的。”

神甫作出诧异的样子,问:“什么活计呀?”

萨波心里发慌,低声说:“修缮翻新的活计。”

这时,神甫才转过身来,两眼紧紧盯着他,说:“您是说我教堂里祭坛翻修的事?”

一听马里第姆神甫说话的那种口气,萨波感到身上汗毛直竖,又一次恨不得扭头便走,但他还是低三下四地答道:“是的,神甫先生。”

这时,神甫将两手交叉在他的大肚子上,由于眼前这意想不到的局面而惊讶得直发愣:“您……您……您萨波……是为这件事来找我……您……您是我这个教区唯一不信教的人……把修缮教堂的事交给您,会成为一桩丑闻,公开的丑闻。主教大会惩处我,说不定还会撤换我。”

他喘息了一小会儿,接着,以比较平静的口气说:“我理解,您看到如此重大的一项工程交付给邻近教区的木匠,心里的确不是滋味。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呀,除非……不……那绝不可能……您不会同意的;您要是不同意,那就只能把工程交给外人了。”

萨波的眼睛盯着那一长溜凳子,一直排列到大门口的凳子。他心想:见鬼!要是把所有这些凳子全都换新呢?赚头不是更大!

他直截了当地问:“您需要我干什么,您只管说吧。”

神甫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回答说:“我需要您做一个公开的保证,保证您对教会的诚意。”

萨波低声道:“我不做这种保证,我不做。也许,我们之间可以另外达成谅解。”

神甫声称:“必须在下个星期天做大弥撒时,您公开领圣体。”

木匠师傅感到自己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他未作正面回答,反而提问道:“那些长凳是不是也要翻修更新?”

神甫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是的,不过要晚一步。”

萨波又说:“我不做保证,不做保证。对教会而言,我绝不是顽固不化,我是赞成宗教的,千真万确赞成。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宗教仪式。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会倔犟到底的。”

两个修女已经从椅子上下来,躲在祭坛后面,听见了刚才这一席谈话,激动得脸色发白。

神甫眼见自己占了上风,马上换了一张面孔,变得和蔼可亲了:“好极了,好极了。聪明人讲聪明话,这话讲得十分明智,一点也不笨。您就瞧好吧,您就瞧好吧。”

萨波尴尬地笑了笑,问道:“总可以想办法把领圣体的事稍为推迟几天吧?”

一听此话,神甫又板起了面孔,说:“从工程委托给您的时候起,我就必须相信您已经皈依了上帝。”

接着,他把口气又缓和一点,说:“您明天就来做忏悔,因为我必须至少审查您两次。”

萨波跟着重复了一遍:“两次?……”

“是的。”

神甫微笑着,又说:“您知道,您必须进行一次全面的清洗,把整个人洗涮洗涮。因此,我明天等您来这里。”

木匠急了,他问:“您在什么地方来清洗?”

“当然……是在忏悔室里。”

“在……在那边墙角那个小木箱子里吗?”

“是呀。”

“可是……可是……您那个小木箱,对我不合适。”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习惯。而且,我的耳朵有点背。”

神甫显得通情达理,平易随和:“好吧,您就上我家来吧。在我的客厅里,我们两人面对面,单独进行,您看怎么样?”

“好,这种方式对我挺合适,如果是您那口小木箱子,那绝对不行。”

“就这样吧。明天,傍晚,六点钟。”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咱们说了算数。明天见,神甫先生。谁要是变卦赖账,谁就不是东西!”

他伸出自己粗糙结实的手,神甫则将手迅速而使劲地往他手上一拍一握,铿锵有声,斩钉截铁。

这拍击声响彻了教堂的大厅,一直消逝在墙边的管风琴后面。

次日,戴奥菊尔·萨波整天都心神不定,他像将要拔牙的人一样感到恐慌。“我今晚要去做忏悔”这个念头,时时在他脑海里闪现。他那无神论的灵魂,虽已受辱但仍不服输,已是乱了方寸。现在,又面临着奥秘的神明所带来的压力与恐惧,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他一干完活,就朝神甫的住宅走去。神甫在花园里等着他,正沿着一条小径漫步,边走边读一本经书,看上去春风得意,喜气洋洋。他满脸堆笑向萨波走过来:“好啊,咱们又见面了。请进!请进!萨波先生,放心吧,没有人会吃掉你的。”

萨波走在前面,结结巴巴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马上就把咱们的事办完。”

神甫答道:“悉听尊便。我的道袍就在跟前。一分钟之后,我就可以听你忏悔了。”

木匠心思慌乱,顾不上想别的事了。他看着神甫披上白色的道袍,那上面烫出了密密的褶子。本堂神甫朝他做了个手势:“跪在这个垫子上。”

萨波仍站着未动,他耻于下跪,嗫嗫嚅嚅说:“有这个必要吗?”

神甫换上一张严厉的面孔:“做忏悔非跪下来不可。”

萨波跪了下来。

神甫说:“请背诵悔罪经。”

萨波问:“什么?”

“悔罪经。如果你不会背,我念一句,你跟着重复一句。”

神甫慢慢地抑扬顿挫地念起了经文,木匠跟着一句句地重复。然后神甫说:“现在忏悔吧。”

但是,萨波一声未吭,他不知从何说起。

本堂神甫只好助他一臂之力:“我的孩子,既然你不懂如何进行,那就由我来发问吧。咱们按上帝戒律的先后次序,一条一条来问答。仔细听我说,莫要慌张。要说老实话,不要怕讲得过多过火——‘汝应奉天主,爱主用全心。’您是否爱过某个人或某样东西如同爱主一样强烈?您是否全心全意,以全部的爱心、全部的精力、全部的坚毅去爱主?”

萨波绞尽脑汁,满头大汗,答道:“不。哦,不,神甫先生。我尽我的可能去爱主。是的,天主,我是挺爱他的。但要我说我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我说不出口。要说必须在我的孩子与天主之间作个选择,这个我也没法办到。要说为了爱主就必须损失一百法郎,那我也没法说。不过,千真万确,我是爱天主的,非常非常爱主。”

神甫神情庄重,告诫道:“爱主应该胜过一切。”

萨波满怀诚意地表白:“神甫先生,我会努力去做。”

马里第姆神甫接着说:“‘天主不可渎,万物不可侮。’您可曾有时说过渎神的话?”

“没有。哦,这个可没有。我从不说渎神的话。偶尔,我发起火来,当然也说过‘他妈的天主’!但我这话并没有渎神的意思。”

神甫大声喝道:“这就是渎神的话。”

然后,他板着脸说:“以后不许再犯,我继续下去:‘主日应歇业,事主须虔诚。’您星期天干什么来着?”

经此一问,萨波搔了搔耳朵,说:“我嘛,我尽最大的努力侍奉天主,神甫先生,我在……在家里。我星期天在家干活,侍奉天主……”

神甫宽宏大量,不予深究,打断他说:“我知道啦,您以后将有所改正,会行事得体。下面有三条戒律我且跳过去,因为我相信头两条你并没有犯过。我们且来说说第六条与第九条。我先念一下:‘他人之财不可夺,巧取亦非主所容。’您可曾使用什么手段,骗取他人钱财?”

戴奥菊尔·萨波一听此话,火了起来:“啊!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我是个诚实人,神甫先生。对此,我可以发誓,千真万确没有。要说有没有在某些时候向雇主虚报几个工时,我不敢说没有;要说有没有在某些时候在账单上多开几个生丁[20],我也不敢说没有,不过是几个生丁而已。但要说到盗窃,那是绝对没有的,绝对没有过。”

神甫正色指出:“即使只骗取一个生丁,也要算盗窃,以后可不许再犯。‘不应打诳语,撒谎不可宥。’您撒过谎吗?”

“没有,没有撒过谎,我压根就不是个说谎的人,这是我的人品。要说我有没有讲过什么笑话,那我不敢说没有。要说我有没有在事关自己切身利益时,使别人信以为真,上当受骗,那我不敢说没有。但说到撒谎,我可绝不是个爱撒谎的人。”

神甫马虎了事说了声:“以后要更加检点。”

接着他念:“‘若非夫妻间,性事务杜绝。’您可曾在自己婚外,贪恋或占有其他的女人?”

萨波诚心诚意地叫屈起来:“这种事,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神甫先生。我可怜的妻子!欺骗她?不!不!一丝一毫也没有欺骗过,不论是在想象中还是在行动上,都没有过,千真万确没有过。”

他沉默了几秒钟,好像心里产生了一点疑虑,放低了声音说:“我偶尔去城里时,要说我有没有只是为了开开心,为了闹着玩,为了换个新鲜,而去逛过妓院,那我不敢说没有……但是,神甫先生,我照价付钱,每次都付钱。既然是付钱的,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神甫没有再追究下去,赦他无罪。

戴奥菊尔·萨波得以承包了教堂的修缮工程。从此,他每月都去教堂领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