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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骑马

这可怜的一家人,仅仅靠丈夫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后来添了两个孩子,原本拮据的日子,变本加厉演化为寒碜、自惭形秽、却又遮遮掩掩的生活,那种破落贵族仍硬撑门面的尴尬生活。

此公名叫海克托·德·格里贝南,在外省土生土长,从小在祖传的花园里受一位年迈的家庭老师的调教。那时,他的家道就已经中落,但仍竭力维持着大户人家的风光体面。

到了二十岁,长辈为他谋了份公差,进海军部当了科员,年薪一千五百法郎。这种差事就有如一块礁石,好些人都要在此搁浅,无法再前进半步。搁浅者大多是这样一些人:早年未经受过磨难、不懂得打拼生活者;对人生雾里看花,既不懂进取之手段,又无抗压的耐力者;从小没有机会练就一项专长,又无特殊天赋者;自幼就无奋斗精神的软弱无能者。

他在科里的头三年,可谓是备受煎熬。

后来,他总算遇上了几位世交,那都是落后于时代的老人,且家境皆不富裕。他们都住在圣日耳曼区旧贵族聚居的街上,街区冷落,一片凄清。

这些旧时代的贵族,对当代生活隔膜无知,既寒碜卑微,又自视甚高。他们住在死气沉沉的楼房里,集中在上面的几层。从上到下的住户,个个都有贵族封号。不过,从第二层到第六层的住户,似乎都不大有钱。

这些人家,过去都有辉煌的家世,但因为后人游手好闲而没落了。而今,这些人仍死抱着贵族成见不放,念念不忘自己高贵的血统门第,唯恐有失自己的身份脸面。

海克托·德·格里贝南就是在这样的圈子里遇上了一位姑娘,其高贵的血统与穷酸的家境全跟他一样。于是,他便娶了她。

婚后四年,他们生了两个孩子。

此后的几年中,这一家子一直在清苦生活的重压下喘息。平时从来没有什么休闲活动,只有在星期天去香榭丽舍溜达溜达,或者演出淡季有同事送来优惠券时,到剧场去免费看一两场戏。

可是,这一年快到开春时,科长委派他办了一桩额外的差事,因此,他得到了三百法郎的特别奖金。

把这笔钱拿回家时,他对妻子说:“我亲爱的亨丽埃特,我们该去享受一下了,比如说,带孩子们去好好玩一玩。”

两夫妻讨论了许久,终于决定全家到乡下去玩,并在那里举行野餐。

“我保证,”海克托大声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这次我要为你、孩子和女佣,租一辆四轮大马车。而我自己,我去租一匹马骑着去,这对我的健康有好处。”

整整一个星期,全家对这次计划中的郊游,谈论个没完没了。

海克托每天晚上从办公室回来,就抱过大儿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腿上,使劲地将他颠得一上一下,对他说:“喏,下星期天郊游时,你老爸就要这么骑着马跑。”

于是,小孩也就整天跨在椅子上,拖着椅子满客厅地跑,嘴里喊道:“这是爸爸在骑马。”

女佣一想到男主人将骑着马伴随马车而行,就不禁以赞赏膜拜的眼光看着他。每顿饭她都听他大谈骑术之妙,以及他当年在父亲庄园里英勇驭马的经历。好家伙!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只要一跨上马背,他什么都不怕,真的什么都不怕!

他兴高采烈地搓着双手,一再对妻子吹嘘说:“要是给我一匹烈性子的马,那我才高兴呢,你就瞧我怎么骑上它吧。只要你愿意,我们从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可以走香榭丽舍大街。那一定很露脸很神气。要是能碰上部里的同事,那就最好不过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叫那些上司对我刮目相看。”

郊游那一天,马车与马同时来到家门口。他立即下楼,检查他的坐骑。他早已叫家人缝好了套在鞋底下的扣紧裤脚的带子;手里则挥舞着前一天买来的马鞭。

他先将坐骑的四条腿一一抬起来,观察一番,又摸摸它的脖子、两肋和膝盖,用手指试试它的腰,再掰开它的嘴,对牙齿进行了检查,并大声宣布这牲口的年龄是多大。这时,全家都从楼上走下来了。于是,他又向大家发表了一通讲演,先是从理论与实用上论述一般的马,然后,又对眼前的这一匹作了些评论。照他看来,这是一匹好马。

等大家都在车里坐定之后,他查看了一下马鞍的肚带,而后,脚踩一只马蹬,纵身一跃,坐在了马背上。那畜生一感到背上有重负,便蹦跳了起来,差一点把这位骑士摔下去。

海克托不胜惊慌,好不容易才把这畜生稳住,对它直喊:“安静些,朋友,安静些!”

马平静下来了,马背上的人也就恢复了镇定,他发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大家齐声回答:“好了!”

于是,他下令:“出发!”

这一行人马终于上路了。

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以美国人的方式策马小跑,自己在马背上故意大起大落,屁股还没有落鞍,就往上一纵,好像要蹦入空中。有时,他又似乎要匍匐在马颈上,两眼直视前方,面部肌肉紧绷,面色煞白。

他妻子膝上抱着一个孩子,女佣抱着另一个,两人都不断对孩子赞叹道:“瞧瞧你爸!瞧瞧你爸!”

马车的颠簸、欢乐的气氛与清新的空气,使得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发出阵阵尖叫。而尖叫声又刺激得马儿愈发狂奔。当骑士奋力勒住惊马时,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车夫只好下车替他去捡。海克托从车夫手上接过了帽子,远远对妻子说:“别让孩子们这么尖叫,否则马一狂奔,我就会失控。”

一家人在维西奈树林的草地上用了午餐,吃的是用盒子装的各种食物。

尽管有那个车夫去照料三匹马,海克托仍不时起身去看看他骑的那一匹马是否需要什么。他抚摸着马的脖子,给马喂些面包、点心与糖果。

他得意洋洋说:“这匹马可是烈性子。刚一骑上的时候,它掀了我几下,但你们都亲眼见了,我很快就制服了它。它对自己主人的厉害有了认识,现在是老老实实了。”

野餐完毕,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一行人马经由香榭丽舍大街打道回府。

宽阔的林荫大道上车水马龙。路两边的行人熙熙攘攘,连绵不断,像两条长长的黑色缎带,从凯旋门一直延伸到协和广场。阳光普照,万物生辉,车身的漆面,鞍檐的金属与车门上的把手,无不闪光发亮。

这一队人马,顿时感受到一种对激烈活动的狂热,一种对生活乐趣的追求。而在远处,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正矗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刚过凯旋门,海克托的坐骑突然又亢奋起来,它穿过车流,朝着马厩的方向,急速奔跑。海克托使尽全身解数进行驾驭,但无济于事。

家人坐的那辆马车被远远抛在后面。快到工业宫时,那牲口眼见前方道路空阔,便向右一拐,狂奔起来。

这时,正有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妇在过马路,她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恰巧挡住了全速飞奔而来的海克托的去路。骑士无法控制自己的坐骑,只得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喂,快躲开!快躲开!”

那老妇也许耳聋,她仍然慢吞吞地往前走。说时迟,那时快,猛冲过来的马匹像一个火车头,将她撞个正着。她一连翻了三个跟头,滚到十步开外,摔得衣衫凌乱不堪。

一些行人大喊:“快拉住那匹马!”

海克托惊慌失措,拼命抓住马鬃,大声嚎叫:“救命!”

突然,那匹马可怕地猛抖一下,像扔球似的将骑士从它的头上抛出去,海克托摔将下来,正好落在一个前来拦截奔马的警察怀里。

不一会儿,他的四周就围了一群人。他们义愤填膺,比手画脚,高声怒骂。特别是一位老先生,蓄着白色的大胡子,胸前佩着圆形的大勋章,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一再指责道:“混账东西,像他这样笨手笨脚,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既然不会骑马,就不该跑到街上来害人!”

这时,有四个人把那老妇抬过来了。她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脸色蜡黄,帽子歪在一边,满身都是尘土。

“你们把这女人抬到附近的药店去,”那位老先生命令道,“其他人都到警察局去。”

海克托由两个警察带着,另一警察牵着那匹闯祸的马,后面跟着一群人。这时,马车出现了,海克托太太奔了过来。女佣惊慌不知所措,两个小孩则哇哇乱叫。他向家人解释说,他撞倒了一个老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于是,他的家人就惶恐不安地走了。

在警察局里,他只对事实作了简单的说明,通报了自己是海军部的科员,名叫海克托·德·格里贝南。然后,大家就等候着受伤者的消息。派去打听消息的警察回来了,说老妇已经恢复知觉,但她说自己受了内伤,感到很难受。她是一个替人料理家务的女佣,六十五岁,名叫西蒙大妈。

海克托一听说她没有死,感到有了希望。他立即保证负担她的医疗费,而后就跑到药房去了。

药房门前挤满了一群嘈杂的人。那老妇躺在一张椅子上呻吟,两手一动也不动,面部毫无表情。两位医生仍在为她查伤,胳臂腿都没有骨折,但恐怕有内伤。

海克托问她:“您很难受吗?”

“唉,是的!”

“哪儿难受?”

“我胃里像火烧火燎似的。”

一位医生走过来,问:“先生,您就是肇事者吧?”

“是的,先生。”

“这位大娘必须送到疗养院去。我知道有家疗养院每天只收六法郎,您同意由我来安排吗?”

海克托欣然同意,他谢过了医生,回到家里,如释重负。

他妻子正泪流满面地等着他,他安慰妻子说:“没有什么要紧的,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了一些,再过三天,就会痊愈。我已经把她送进了一家疗养院,没有什么要紧!”

没有什么要紧!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探看西蒙大妈的病情,见她正在喝浓香浓香的肉汤,显得很心满意足。

“喂,怎么样啦?”他问。

她答道:“哎哟,我可怜的先生,没有半点好转。我觉得是毫无希望了,没有任何起色。”

医生说,还得观察观察,因为说不定会有某种恶化。

于是,他又等了三天。再去看时,老妇满面红光,双目有神,但她一看见海克托,就呻吟起来:“我动不了啰。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动不了啰。看样子,我就这么残废了,一直到死。”

海克托背上打起一阵寒战,他询问医生,医生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有什么法子呢,先生,我也不知道。只要我们去抬她,她就大叫大嚷。就连挪动一下她的坐椅,她也要尖声惨叫。我只得她讲什么我就信什么,先生;我不能钻进她肚子里去呀。除非我亲眼见她起来走动,否则,我无权说她在装病。”

老妇在一边听着,一声不吭,眼里露出狡诈的神情。

又过了一周,两周,一个月,西蒙大妈仍然没有离开她的靠背椅。她从早到晚,吃不停嘴,越来越发福了。她过得快快活活,与病友聊起天来兴高采烈,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安定的日子。以往五十年,她在别人家里跑上跑下,铺床、搬煤、打扫卫生、洗洗刷刷,过得好不辛苦,如今不正是苦尽甘来,得到了补偿吗?

海克托不知如何是好。他每天都来,每天都见她过得心安理得。她总这么平淡地对他宣称:“我这辈子是动不了啦,我可怜的先生,我是动不了啦!”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妻子总要焦急地问他:“西蒙大妈怎么样了?”

每次他都绝望而沮丧地答道:“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他家已雇不起女佣了,只得将她辞退。他们更加节衣缩食,即使如此,那笔额外的奖金也很快花光了。

海克托只好请四位主治医生到老妇面前会诊。她任凭他们检查、触诊,只睁着狡诈的眼睛盯着他们。

“得让她站起来走走。”一位医生说。

老妇立即大喊大叫起来:“不行,我的好先生,不行!”

于是,他们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拖她走了几步。但她用力挣脱,往地板上一倒一瘫,发出骇人的叫喊。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又将她抱回椅中。

四位医生出言谨慎,未下明确结论,但认定她是丧失劳动力了。

海克托回家把这消息告诉妻子,她颓然往椅子上一倒,结结巴巴说:“那还不如把她接到我们家来,可以节省一点费用。”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我们家,把她接来我们家!亏你想得出来?”

但她现在对任何后果都听天由命了,含泪答道:“有什么法子呢,我的朋友。这又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