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瘫软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像失去了知觉,双眼直视天花板,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脑袋,直到听见脑袋砰砰砰地发出闷响。这时,他听见手机在响,他迅速接听来电,“峰儿,雯雯的手机怎么关着,我还在等她陪我去扎针灸哩。”是丈母娘的声音。
“哦,什么时间去。”他知道这样回答是在拖延时间,想尽快找到撒谎的理由,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雯雯去了藏区,而且是去替自己的丈夫解决一道生死攸关的难题。
“她没有给你说明天吗,明天是礼拜六啊。”
“说过,但他们社里不是组织了去贵州黔东南贫困乡采风吗,说是要耽搁十天才返回,那个地方好像没有手机信号。临走时我还特意问她,给你们说了没,她说,说了。”
“没说,这死丫头,去那么远,连个招呼都不打。等她回来叫她给我们电话,你忙吧。”
“好的,等她回来我好好替两位老人批评批评她。再见,妈妈。”
充满谎言的回答让他感到一错再错,但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能告诉丈母娘,说你的女儿去给自己的丈夫处理“拉链门”烂摊子去了。反而在此时,谎言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他对妻子的无限感激之情,愧疚、感激、担忧在这时仿佛叠加在一起,让他脸红,让他无地自容。
他再次陷入沉思,再三琢磨后对自己说:“坏蛋,该拿定主意了,现在追去,兴许明天能在成都新南门汽车站找到雯雯,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拿性命去替自己冒险。”他看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嗯,来得及。行动吧。”于是在携程网上订到了晚上八点二十分飞往成都的机票。
第二天一早就来到成都新南门汽车站,他知道由成都开往康定的汽车最早一班是在早上七点。不到六点半他径直来到七点发车的那辆大巴前等待雯雯的出现,直到发车,他都没有看见雯雯的身影。他知道,发往康定的班车是每小时一班,他迅速在候车厅买了饼干、蛋糕和矿泉水,发誓不等到雯雯绝不收兵。
他耐心地等待在那里,想必下一班车雯雯一定会出现,他睁大眼睛仔细盯住去康定班车的检票口,攒动的人头里他一眼就能认出的亲人始终没有出现。随后他索性直接站在了检票人员的旁边,可以问心无愧地对上帝说,那天所有去康定的女性旅客都被他检索了一遍,遗憾的是直到下午发最后一班车时,他都没有见到雯雯。
第二天他照样在六点半来到检票口,他的怪异行为终于被检票员觉察出了。女检票员开口问:“你一直在这里,请问你是——”
“哦,我是在这里找人的。”
“在这里找人?”检票员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如果没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
“不好意思,我是在这里找我妻子的,她要去康定,我在这里等了她两天了,没等着。”
“你这人,这里不是唯一去康定的地方,车站外面打野的也可以到康定的。”
听了女检票员的解释,他才恍然大悟,“对呀,也许雯雯昨天就是坐野的去的。看来,追是追不上她了。怎么办?怎么办?”
无法言表的内疚让他失落地走出客运站,来到仅距客运站五十米外的府南河边。府南河淡淡的腥味在潮热的空气里弥漫四周,这腥味给他几近脆弱的神经带来了一死了之的想法,“要是雯雯替自己充当了替罪羊的话,自己欠下的这笔命债是无法偿还的。雯雯用爱去化解自己的风流并搭上了性命,如此珍爱这份情谊的女人怎么就会毁在自己手上,自己太自私了。毫无疑问,自己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家伙。这样苟且余生又有什么意义呢?”站在新南门大桥的桥心,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面前苏峰竟然感到人世间的冷漠,滋生出轻生的念头,心想,“就从这里跳下去,先用头部着地,这样的话先昏迷后淹死,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他咬咬牙,一只腿跨上了石栏。
“嗨嗨,你要干啥子哦?”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下拽,说话人操着川话大声说。他被拽了下来,那人又说,“你要干啥子哦,危险。”
“哦,昨天钓鱼时,一卷鱼线不小心掉在下面的缝里了。”他撒谎说,“谢谢你的关心。”
“哎哟喂,为了点鱼线,值吗,万一摔死了,划不来啊。”那位救他的中年人做出惋惜的表情说,后来将身子向他倾斜过来,小声说,“你买报账用的发票不?”
他摇摇头,中年人嘴一撇自讨没趣地走开了。他望着远去的卖假发票的人,心想,“这人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他,买他三五百的假发票。”正想叫住他,但还是没有喊出。“对呀,这也许是天意,我先死了,谁来处理雯雯的后事。”想到这里,一股悲壮的泪水涌出眼窝,握成拳头的右手狠狠地敲击大桥的水泥栏杆,直到疼痛的指关节鲜血欲滴。“不行,我一定要用最隆重的礼仪厚葬雯雯!等这一切了结后再死也不迟。”
回到上海,他给自己定了大限的日子,半个月后如果没有雯雯的消息就一定出事了,那时再报警也不迟。如果雯雯被害的话,为她料理后事后自己就去自杀。就在自己为自己设计末日的同时,他秘密地做了两件事,一是把他和雯雯存了八年的存折揣在衣兜里,准备用来给雯雯做最好的寿衣,用最好的丧葬礼仪,买高档的骨灰盒和最贵的墓地;二是在售房中介登出广告,将这套价值两百万元的住房卖掉,拿出一百万给雯雯的父母,拿出五十万给自己的父母,剩下的五十万在花天酒地中挥霍掉。
制订出这套秘密死亡计划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出得如此的轻松,仿佛在世界末日的尽头看见了死亡的崇高,他兜着信用卡拨通了好友潘林的电话,“今晚九点万灵会所不见不散。”
“疯了是吗,去那么昂贵的地方。那里面的小姐动辄上万啊。”潘林的语气颇为吃惊。
“少废话,叫你去就去。”
连续六天的花天酒地,弄得苏峰头昏脑涨的,他透支了太多的体力,只要一回到家中,便一头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空前的吃惊让好友潘林不忍心再挥霍朋友的钱财,借口出差了。
在距大限日期的前四天,雯雯在午后打来了电话。当时他正躺在沙发上回味他与一位穿黑色蕾丝的丰满女人的“肉搏”。
“喂,是雯雯吗?你现在在哪里?”看见雯雯的电话号码,他心生狂喜,心脏突然狂跳不已,他感到呼吸急促,同时另一个答案让他如释重负,全家人的性命保住了!
“老公,能听见吗?”
“能听见,你说。”说出这五个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哭声伴随着抽泣传到雯雯的耳朵里,随即他又破涕而笑,说,“你没事吧?”
“没事,怎么变得如此脆弱,我一切都好,现在在白玉县城,带着小拉姆呢。买了明天到康定的汽车票。”雯雯的声音是高兴的,丝毫没有危险的不安。
“什么,带着小拉姆。”他紧张而焦急地问。
“是啊,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说什么也要送我到县城。”电话里雯雯咯咯咯地边说边笑,“等等,这丫头要跟你说话。”
听到小拉姆要跟他说话,他从沙发上弹将起来,未出声音就听见小拉姆说话的声音,“喂,苏峰阿哥,喂,苏峰阿哥。”
“是小拉姆吗,是小拉姆吗?小拉姆,你好。”当他听到她回答是时,她的声音是温和而亲切地,他鼻孔像被尖刺刺得一阵酸痒,情不自禁的泪水簌簌簌地流成了河。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哽咽,把变调的声音尽量调到正常声调,“你阿爸阿妈还有大拉姆还好吧?”他问。
“嗯,都好。”小拉姆的声音清晰、甘醇,“苏峰阿哥,你走,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可把我们急死了,阿妈都急出病了,生怕你被狼吃了。要不是姐姐来说了你回家的情况,真把我们急死了。”
“小拉姆,你还好吧?”
“好啊,姐姐说明年她还要来我们家,你来吗?”
小拉姆的声音像纯净的雪水冲刷着他的污秽,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失声地大哭出来,充满深情地说:“来——来——一定来。哥哥一定来看你。”幸福的泪水此时阻隔了与对方的通话,“这是真的吗?我没有做梦吧?雯雯,难道你真的化解了这一我自认为难以化解的矛盾。”他顾及不了同她俩通话了,开始号啕大哭,眼泪像冲破眼帘的洪水奔涌而出,一直以来被恐惧、担忧、焦虑、血腥拧紧的心胸突然不再压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瞬间被小拉姆亲切的声音取代了。
“该死的千年陈规!该死的想法!该死的禁忌!该死的苏峰!我他妈忽略了人最为本质的东西,人性和爱。”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地爆吼,爆吼的同时觉得自己暴突的青筋都贴到了墙壁。
此时,半年来他用伦理、道德、计谋所编织的网络——用不负责任的态度逃避责任、逃避现实;用最为狭隘的眼光看待次仁和他的家人,认为次仁会用刀和枪来杀掉自己,杀掉自己的亲人;他还用所谓的法律漏洞去为自己开脱罪名,用金钱来了结所谓的男人给女方的补偿;用不安的良心试图把小拉姆接到上海来读书……包括厚葬雯雯的遐想……卖房赡养老人的遐想,直到挥霍和自杀……眼下,这一切自以为是的图谋不轨,在同雯雯和小拉姆的通话里消解了。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里,自己编织的网的那些节点一个个地断裂了,化为了乌有,乌有中,他看见自己灵魂里最为肮脏的那部分被一个宽容和善良的普通藏族人家净化了。
令他无地自容的是,面对结下如此深厚友谊的家庭,面对次仁一家五口,却用自己的观念挖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战壕,而这一道道的战壕只是满足空虚内心的摆设,是没有对手的摆设,是用自己的观念设防的虚妄。进而真相大白后,一个边远藏地的普通牧民家庭的微笑依旧在他的印象里,以最为纯真的姿态呈现在他的眼前,自己编织的形如铁窗的网从身体上脱落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催促他向楼下跑去。
兴奋和彻底的放松让他脚不沾地地一路狂奔,穿过小区的主干道,穿过马路,穿过过街的地下通道,跟汽车赛跑,跟摩托赛跑,跟自行车赛跑,甚至跟脚踏滑板的少年赛跑,心灵的轻松让他暂时忘却了累。他径直跑向中山公园,在湖边塑有波兰音乐家肖邦的雕塑下的草坪上躺下,双臂枕着脑袋,快乐地聆听心脏发出快节奏的击打声。尽管心脏跳动激烈,但一点也不感到累,释怀的心情让他贪婪地仰望着天空。
这一刻,他体验着身轻如燕的自在,作茧自缚的禁锢荡然无存,自由地飘浮在空气中,不觉中看见草坪上空一只风筝在微风里自由地摇摆,风筝同灵魂绕缠在一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正当他沉浸在不能自控的飘逸中时,雯雯给他发来了长长的短信。短信写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我走进次仁家的帐篷时,他们得知我是你的妻子,从翁姆阿姨眼角挂着激动的泪珠和小拉姆衔住手指的惊讶表情上我看见了我不曾看见过的纯真。那种热情和真诚很快洗掉了我来时的警惕和顾虑,我紧张的心豁然开朗,一种按我们的理解,诸如赔罪、商谈和讨价还价的一套方式完全化为乌有,我看见了我们理解的短板。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小拉姆那双明亮纯真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所谓的野心和功利,此刻用野心和功利来打比方都对小拉姆是一种亵渎。从认识她的那一刻,她就妹妹般地依恋着我,生怕对我照顾不周。她对你的依恋是兄妹的依恋,我庆幸我沾了你的光,毫无疑问,小拉姆对你的感情是世界上最为纯真的兄妹之情。如果我不亲自来感知草原,不深入这种氛围找到另一种文化和价值的表达,我们很可能就此分手了。不枉此行,我也获得了最为重要的人生感悟,原谅一个人是容易的,但再次信任,就没那么容易了。因此活着就要善待自己。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你来,我热情相拥。你走,我坦然放手!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强求。时间在变,人也在变。有些事,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很多时候,宁愿被误会,也不想去解释。信与不信,就在你一念之间。所以在遇见时,请一定要感激;相爱时,请一定要珍惜;转身时,请一定要优雅;挥别时,请一定要微笑。因为一转身,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相见了。其实,你眼中的次仁并非你理解的那样,他对你唯一的抱怨是,“这人怎么了,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甚至连照相机都不要了,上海男人都这样?”关于小拉姆来上海读书的事让她的父母为难,姐姐嫁人了,他们准备招女婿上门哩,让小拉姆继承家里的财产。我只好让他们再想想,如果考虑好去上海读书,就提前通知我。好了,回来再叙谈。
读罢雯雯的短信,除了感激他无话可说了,包括在女上司面前都无话可说。他被人性的善良包围了,除了同女上司暧昧的瑕疵,觉得所有的丑陋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眼下他觉得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办公室报告女上司,单位的设备很快就物归原主了。
告别单位和女上司后,苏峰的整个身体都像飘浮在空气中一样。他从南京路径直走到外滩,此时正好是下班的时候,不知是心情的召唤还是天空没有云层,一抹夕阳的金辉照在那排著名的金融建筑物上,又是一个落日时分。他迷恋这个色彩,但又惧怕这个色彩,这个色彩曾使他痴迷,而今又令他毁灭,就像他现在无法去面对雯雯和小拉姆一样。这一刻,他同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在作最后的了断,他对自己说:“现在唯一正确的选择是逃离。”另一个自己说:“是的,我知道,因为你内心深处爱上了小拉姆,一旦小拉姆来上海上学,你们也可以经常在一起了。其实你早在心里喜欢上小拉姆了,但你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所以你还是选择逃避最好。天黑了就是黑了,虽然黑夜可以孕育很多事物,但黑夜就是黑夜,没有光亮。生活是强大的,世俗是强大的,我们人就是逃不过!更多的时候,美丽,善良,干净,美好,就是这个污浊世界的牺牲品。我们可以相信,但我们却无法承受和保持。”他微笑着对自己说:“说得好!是该作出真正决断的时刻了。”于是他咬咬牙,攥紧着拳头朝夕阳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