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玉米林便看见崖壁下站满了前来迎接的村民,我们一出现悠扬的山歌就从崖壁上传来,“回家了。”我兴奋地吼道,嘴里随即哼起对面传来的熟悉的哥卓调儿,随性手舞足蹈起来,舞动的那一刻,只觉得神清气爽,像回到了小伙的年龄。
大旺堆万万没有料想到村民会用如此盛大的礼仪来迎接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仿佛只有他这个级别的人才会有如此的礼遇似的。他带着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口气调侃我:“你这个惹祸篼篼,沾你的光啊!”
“哎呀呀,大主任误会了,老乡们并不知道你的大驾光临啊。”我也带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自己快退休了,说说真话也不怕得罪什么领导了,心想,“大旺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一琢磨,心气上来了,开口便说,“不是沾我的光啊,是我们大家沾《红旗渠》的光才有这么高的礼遇啊。”
“哦呀,大热特(说对了)。”大旺堆立马朝我竖起拇指,“你这个惹祸篼篼,这句话是你我认识几十年来,你说得最切中要害的话,没想到电影的力量有这么大!”
“的确是这样。”我回答,但细细一想,对面那么多穿着节日盛装的老乡们,我心一硬,大胆地回大主任的话,“的确是沾《红旗渠》的光啊!”
“你这个惹祸篼篼,还嘴硬。”大旺堆在打断我话的同时,面带无比灿烂的笑容向村民们挥手,一副主角的模样,我知道这是领导下乡的最佳感觉。
崖壁的道路上燃起浓浓的桑烟(藏人接待高规格的人时才用香雪芭燃放桑烟),烟雾缭绕中男女群众载歌载舞的景象时隐时现。远处大致看见女人们身穿黑色的平绒藏装,袖口和衣襟翻卷着粉红色的衬衫,轻歌曼舞;男人头上高高地戴着虎皮帽子,配上咖啡色的藏袍,袖口和衣襟镶嵌着水獭皮的滚边,舞间男人和女人相互手牵着手,以哥卓的形式弓腰垂首舞蹈起来。欢快的男中音同女人的轻歌曼舞交织成一副美妙的哥卓画面,远远望去像久远的岩画复活了,复活的岩画舞动着一种山里人朴实而用心的邀请。“穷大方”的真情流露让我更加热爱这朴实无华的山里人,他们受着因缺水带来的贫穷,却十分珍视自己的面子。
场面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大旺堆转过身来对我们说:“看见了吗,《红旗渠》的魂在绒旺塘扎根了,不错不错,你这个惹祸篼篼不错!放电影也能为国家做大贡献啊!”
“这还用说。”我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嘴脸说,心想,“毕竟大旺堆文化不高,他总结不出‘这就是文化的影响力’的句子。”我调侃着,说,“绒旺塘的水渠一旦修成,它就是林县的红旗渠生的娃娃啊!”
“哦,哦,对对对,那就叫它小红旗渠吧。”大旺堆的定位迎来了下属们的满堂呼应,众人兴奋地加快步伐向人丛走去。
突然间,人丛里有位高出人头的中年人高声叫道:“走在左边第三个的就是‘红旗渠叔叔’,喂,‘红旗渠叔叔’。”中年人在人丛后不停地向我挥手,“看见了吗?那就是‘红旗渠叔叔’。”挥手的高个子提醒他旁边的人。
“哈哈哈,这不是记性出众的小彭措吗!”我认出他来,哈哈,从前的娃娃脸现已不再稚嫩,而是古铜色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一种成熟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开始显现了。
这个精灵鬼是绒塔他们一帮孩子里记忆力最好的,他能将《地道战》《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旗渠》等影片的解说词和音乐从开头到结尾全部演绎出来。你说他对影片熟悉到了啥程度,可惜啊,乡村孩子的天赋被大山阻隔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带领同伴给电影《红旗渠》“配音”的场景,大人们却不愉快了,骂道:“是听你们的还是听电影里的。”但却无济于事,孩子们的嘴只能管一分钟。后来我索性不再干预他们的行为,其实到了他们都能熟记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已经不是在看电影了,而是在这孤寂的山村制造“大家乐”的氛围。电影成为农村聚会的视角大餐。
土特产主打的午餐结束了,但嘴里松茸辣椒酱的香辣味还在刺激味蕾。我从村委会的会议室走出来,场院里照例是我从前所看见的场面,大小不一、高矮不一的板凳早已站好了位子。出于职业的习惯望望天空,几朵雪白的云团悬在蓝天中静止不动,阳光略微偏西,几乎射得我睁不开眼睛,“嗯,是一个大晴天。”我自言自语地说,便开始操心起我的事来。
挂银幕的事由小彭措带人完成了,我的任务就是安装好放映机,现今绒旺塘早已通电了,我那一百多斤的沉重的发电机被淘汰了,这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量,“不急,等晚饭后再架机器都来得及。”我对自己说。
在同几位熟人闲聊后,好奇心驱使我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的矮脚藏桌上摆放着时令的苹果、葡萄、石榴、核桃等鲜果。农村接待客人没有装盘的习惯,都是一堆一堆的,随便吃。
大旺堆坐在会议室的正中间,我在门边的一个空位上刚坐下,他的浑厚的酒嗓音就传入我的耳中,他说:“万万没有想到,在绒旺塘村绒塔他们的倡导和努力下,临近的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也加入到修水渠的大军里来。这是一个乡亲们自筹资金的典型事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干劲值得称颂,这件事着实让我这位在这里工作过多年的公社书记心里难过,我的确是手长袖短啊……”说话间他摊开的双手像飞机的翅膀。
从大旺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表情上我感到他的话情真意切,我突然为他勾画了另一副出场的派头,带着县里或上级部门拨付的资金底气十足地说:“啊,这次的水渠项目第一是领导重视(如果不展开讲的话);第二各部门通力合作;第三措施落实、责任落实;第四齐抓共管……”表情一定是父亲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样慷慨。
但在今天这些套话显然派不上用场,还好,大旺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干部了,他说道:“刚才吃饭时,黄长青村长汇报了情况,这次在‘红旗渠叔叔’的再三邀请下,我也从我权限的能力内拿出两千元,来给‘小红旗渠’添个彩,数量太少,献丑了。”随即从上衣兜里掏出用信封装着的钱递给长青村长。
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村长接过信封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汇报开始进入正题,下面我们请本村在川农大毕业的格桑具体介绍整个施工情况。
话音刚落,我看见一个剪成平头的小伙子在绒塔旁边站立起来,十分拘谨地向在座的人微微一鞠躬,还没有直立起身子就迅速掏出一张讲稿念起来:“尊敬的县人大主任旺堆、尊敬的王大龙乡长……”
“好了,大学生先生。”大旺堆摆摆手打断了格桑的话,格桑的脸骤然间红得像警灯。
我不知道大旺堆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打断格桑的话,正纳闷儿,大旺堆说道:“绒旺塘学历最高的高才生,一看你就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这次是‘红旗渠叔叔’邀我和乡领导们来学习的。”说到此大旺堆满脸真诚地看着我笑笑。
大旺堆的话说了一半,我还不能判断他的真实意图,但我却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认为大胆而潇洒的动作,抬手邀请他继续,而且把掌心向上的手久久抬着。这个动作引来大家的笑声,作为一个一辈子在体制内工作的人,这个动作似乎在这个场合过火了点。其实不然,我的判断出了失误。
大旺堆用手掌当着洗脸帕在脸上擦了一圈,像是借此来缓解一下疲劳,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不是‘红旗渠叔叔’这个惹祸篼篼和他的电影……”这话一出引来大家的爆笑,众人为这个关于我的新绰号笑声不停。“好了好了,等你们笑够了我再说。”笑声逐渐没了,他继续说,“如果不是这个惹祸篼篼,我们这一代是很难发现一种灵魂深处的精神,令我既意外的是,这种精神在我们这批有文化的孩子们身上体现出来。”大旺堆停顿下来,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说,“不容乐观的是,中国还有近亿的贫困人口,所以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啊,看来那种长期输血式的扶贫要在下一代逐步改写了。尊敬的大学生先生,你请讲。”
大主任的插话让格桑镇定了许多,说道:“郎吉、小彭措,请把施工的草图板拿过来。”
当郎吉和小彭措把画有密密麻麻曲线的草图板放在领导面前时,这些图形引起了我的兴趣,但遗憾的是我只认识图案上面的一排文字,上面写着:绒旺塘村、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从夏雄雪山饮水施工示意图。
“大家请随我的手势看这里,这里是夏雄雪山,我们要从雪山中部的雪线下引水穿过佐樱洞。”格桑开始有条不紊地介绍情况。
“等等,小同志,佐樱洞是不是老乡们朝山时只有小孩能钻过去的那个洞?”大旺堆问。
“是的,旺堆主任,就是那个洞。”
“测量过吗,它有多长?”
“进口到出口共计四百四十六米。”
“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炸药将洞的最窄处拓宽,然后用直径二十厘米的线胶管通过佐樱洞,将水穿过马背山。”
“嗯,这个计划很大胆,但要论证它的合理性,如果水管或水渠不穿越佐樱洞,绕着马背山要多绕多少公里?”
“初步测算至少八公里。”
“哦,极大地节约了投资啊。”大旺堆插话表示赞许,他喝下一口茶,舔舔嘴唇,抬抬手相邀说,“好的,接着说。”
“输水管穿越马背山后,就进入了我们这片缺水的阳山,从马背山南坡到甲西谷口有近四公里的路程,这一段要开挖一段三面光的暗渠,考虑到这段土质较为疏松,常有山坡滚石和泥沙,随时可能堵塞水渠,所以采用暗渠。”格桑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后,很快找到了介绍的语速和节奏,他的手在指到一道等高线很稀疏的地方停顿下来,说,“这里就是甲西谷,如果要把水渠引到谷口大约要绕马鞍形大半圈,距离约十二公里,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必须在谷上架设长约八十米的倒横管,把水引到绒旺塘的蹦蹦冲高地处,在那里建一个能蓄水一万二千立方米的高位蓄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