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年月,高考就意味着这金子般的日子结束了。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聚在一起,你爱吃凉粉,当我们辣得满头是汗,不停地往嘴里喝冷风时,那副脸谱写满了我们的幼稚和无知,生活对我们还是一个似懂非懂的迷。该死的一九八○年让我们堕入了各种希望和失望,各种焦虑和不安。从此,爱和恨交织的生活之迷,疯狂地勾引我们这些对一切都好奇的男孩子上圈套。是的,我们都戴着白底红字的牌子,在一片天之骄子的赞颂声中,踏着粉红色的梦,步入了幻想中的伊甸园和充满智慧的“匹兹堡”。我在黑夜里对着蚊帐顶起誓:“一定要把自己的铜像塑起来。”于是,一头栽进了令人羡慕的围墙里探索“人生”。的确很苦,每天都在自己心里制造一把又一把的钥匙,越造越多,越造越重,造了四年。当我自信地拿着这串钥匙告别围墙后,几乎没有一把把事业、生活的锁打开过,我气得像不省人事。我被这串钥匙压垮了。
如今反思起来,是我们躲在那金光闪闪的围墙里忘记了大千世界,虽然头脑里装满了什么什么主义、思想,什么什么体系,这些都犹如冬天石头上的冰帽,在阳光照射下,颜色斑斓,但温度升高,它就化为蒸气,而石头依然是石头。大千世界至今对我还是一个愿望,八小时害得我寸步难行。每天握着红蓝铅笔,旁边摆着一本《汉语词典》,开始重复不断的校对工作,而更多的时间是和同事们吹牛、抽烟、喝茶、开会、赴宴。像我们这些愣头儿青,还要在领导、老同行面前装得规规矩矩,否则,调资晋级,结婚分房,你就只好躲在角落里对着墙伤心哭罢。可怕的人际关系使我已经找不见自己的影子了,我的“铜像”在岁月流逝中坍塌得无影无踪。我时常呼唤:“唐老鸭,你躲到哪里去了?”除了在我们的小圈子里还找得到“铜像”的影子外,平时我无法知道我是什么模样。
一想起我们的小圈子,就很亲切,那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如今这个小圈子我也厌倦了,因为那里是梦的制造所,那里可以忘记白天的一切。高波还在出版社工作,他在小圈子里聚集了一批大学生,每周一次聚会,他自然是“每周一歌”的主演。那些经验不足,热情太高的崇拜者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念一首首从未铅印过的诗,认为他是感情强烈,饱尝人间苦难的“大手笔”。说实话,他的文学功底不错,而且文笔很好,遗憾的是缺少生活,可旷工一天是要扣奖金扣工资的,于是只能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说童话:电视,喧闹、喧闹、哦!原野上起风了,一个弃婴,藏族血统,纯的,不,彝族,脖子上戴着一根母亲留下的遗嘱,在荒原上哭叫,一群秃鹫应声而来,它们做好了俯冲的准备……“哈代号”迎着红色的波浪,向暗礁撞去,船上的独臂海盗……我一次次从沙发上醒来时,他还在忘我地演讲着,鼻尖上都挂着汗珠。“说吧说吧,不说日子又怎样消磨呢。”我每次就这样默默地在劝说中悄悄离去。
不了解其实情的人们,看到那些朗诵和吟唱,认为这是垮掉的一代,不体谅国情的一代,看破红尘的一代。其实这是偏颇的看法,我们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希望他们改变这个看法,我们热爱生活。
当许海峰的枪声为我国在第二十三届奥运会上竖起第一面五星红旗时,我们的沙龙里沸腾了,通宵达旦毫无倦意。这时,谦和中饱含愤怒的声音从窗口里涌进来:高兴是好的,青年人嘛,可不要影响明天的工作哟,干“四化”需要充沛的精力哟。我们的热情降到冰点。
前一年我也以同样的热情生活着。为了使自己的生活经历丰富些,脑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信念鼓励着我:帮助一切人,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喜悦。就这样,我以**的精神处处为别人着想,我就这样毫不怜惜地说服自己。我现在才明白,人是会自己说服自己的,而且这种力量比来自任何地方的力量都大。可如今身外之物于我是一无所有,连一丝空气也没有抓到,抓到的是诽谤和嘲笑……不过,我倒什么也不在乎了,包括那些该死的女人。有时真想去体验犯罪生活,在监狱里品尝“二三三”的滋味;真想穿起军装,在中越边境,用冲锋枪横扫那些“狗日的”;真想惹别人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得皮开肉绽而卧榻死去……
黄翔,从我们走过的路看,某种意义上,人与人能沟通和理解吗?至少我想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不能理解和沟通。就像我们不能理解“两伊”战争一样,整整打了七年,紧张局势还在加剧,天文数字般的黄金变为成吨成吨的钢铁,向自己的同类砸去。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毫无怨言地灰心,不要过多地损伤脑细胞,也不冤枉国家发给我们的工资。相反灯蛾扑火的悲壮事实会预示我们早早呜呼。这样的话,太平洋东岸的蓝眼睛,只能用口哨和咿里哇啦地乱叫为我们的尸体唱挽歌,因为他们不能用确切的语言来讲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发生在他们爷爷的爷爷的时候,他们早就把那个遥远的年代忘了。普遍地讲,他们目前最关心的,是如何使自己不得艾滋病,而我们关心的,是否有女人爱我们。同出生在一个星球上,一海之隔会有两种不同的观念。说穿了,我们出于偶然的机会来到这个世界,降生在哪里并不重要,和谁结婚又有什么两样,生命太短暂了,千万不要冤枉自己,应该珍爱这今后的时光,心平气和地玩个痛快,真真实实地笑,痛痛快快地哭。
你不是喜欢旅游、冒险,喜欢足球、拳击,喜欢扯嘴皮和淋雨吗?这些东西除了我还有谁了解得更清楚,陈蓉吗?记得八三年那个冬天的夜晚不?我们看完电影返校,我的嘴馋,看见那热气腾腾的酸辣粉,就牙根发酸,可我们裤兜里的钱加起来才七分。天哪,该死的七分,但我们却在寒冷的大街上,跺着冻僵了的脚,那呼出的热气和爽朗的笑声,冲淡了一切悲凉,你还深深地对着酸辣粉摊做了个飞吻。这些笑里带苦的故事,讲出来会听到什么反应呢,你和谁有这样的镜头,和陈蓉?大概从来没有在这种毫无面子观念的情调下,开心地玩耍吧,它充满了诗意。
黄翔,说了这么多,换一个人是不会说这么多的。世界上有谁这样了解你,特别是你的内心世界,是陈蓉吗?今天我是彻底不怕得罪你了,你恨我都行。我在动笔之前,一直在责备自己太讨厌,但毕竟我们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铁哥们儿,如果不劝你,我良心过意不去。这一点上,我们失去的太多了,失去了个性去顺应一个个智力低于我们的人的意志,这是我们的悲剧,而我们还心甘情愿地去描写这个悲剧。
我能描述你从那微笑的红玫瑰上,怎样采下了一月二日的那个可怕的歌谣,那微笑的花朵和棘刺的花枝,给你的灾难太深重了。我能描述那个已经把心交给了你的人,怎样背信弃义,只有我们朋友闪亮的烟头,燃烧着怒火。即使我死了,投胎为野兽,那我也要用兽语翻译荷花池边恐怖的谣传。不再说了,那么今后的岁月由谁写呢,我们认为应该是一位真正配得上称作妻子,但现在还是小姐的姑娘来写,这是我们所有朋友的愿望。
黄翔老兄,忘掉该死的过去,过去的混账,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而现在又该怎样呢,及时行乐。希望你给我尽快来信,告诉我你三年的一切。
你的朋友:马·唐老鸭
读完两封信,黄翔揉了揉涩得发干的眼睛,心情出奇地平静。毕竟,我们隔得太远了,黄翔心里想着:你们每天看见的是灰色的高楼,听到的是喧嚣,而我生活在蓝天和草地之间,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灵性,在宁静中巍然矗立的白塔和飘动的经幡上抖动的传说。他闭上眼睛,过去三年的一切纷至沓来,挤得他的头都快炸开了,本来他读到信的最后几行时,那信笺纸上的字,时小时大,他就意识到自己喝多了。现在,太阳穴猛烈地跳着,还不停地打酒嗝,这阵酒嗝害得他胃里难受,想呕吐,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冷水,胃里带着浓烈酒气的,拼命向上涌的“醪糟”,被吞下的冷水压了下去。他一头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