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定,次仁在毡垫上胡乱地揩擦双手后,将手伸进襁褓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牛角鼻烟壶,揭开盖伸递给降嘎,降嘎伸出右手拇指,苏峰端起相机拍下了这一过程。降嘎将倒满烟末的指甲盖凑近鼻孔猛吸一口,由于吸得过猛降嘎仰头望天阿嚏阿嚏地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来。这一瞬间的表情也被苏峰抓拍到了。
在他忙于拍摄时,牧场远处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声音刚刚掠过耳际就被这旷野吞没了。哨声立即引来獒犬的警觉,不过它没有叫,而是扬起脖子竖起耳朵在聆听,鼻翼不停地扇动,那副警惕的神态一定是想用鼻子和耳朵嗅出某种信息。果然,当一阵尖锐的哨声再次传来的时候,它朝着次仁轻微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主人。
“哦,知道了,好朋友(对狗昵称),他们回来了。”说完把一根带肉的骨头丢给獒犬,獒犬并没有马上去叼骨头,而是用一只前爪踏住骨头,头却一直看着哨声响起的远方。
苏峰望去,看见平缓的草坡上一群牦牛黑云般朝帐篷方向缓慢移动着。“哇,”他惊奇地叫了一声,“这么多的牛,全是你家的吗?”他回头问次仁。
次仁转过脖子肯定似的点点头。
“有上百头吧?”
次仁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百头!”苏峰惊讶地问,“全是你们家的?”
次仁瞪大眼睛看着他点点头,那模样像是在反问:“这还值得怀疑吗?”
我得好好地拍一下,两位连襟似乎并不被他的激动而激动,牛群回家对他们而言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就像人饿了要吃饭,疲倦了要睡觉一样自然而然。
他快速取出哈苏120型相机,迅速地架脚架,当相机的卡槽咔嚓一声到位后,他抬头估计牛群与他的距离,一抬头却引来了更大的惊喜,“我的妈,落日跟我太有缘分了!”
两位连襟被外来者的举动弄得有些诧异,眼巴巴地看着他,想从他的动作里找到某种答案。降嘎再次看见他从摄影背心的上衣兜里掏出听他自言自语的笔来,他把头伸到次仁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次仁明白似的点点头。
他看着远处对录音笔说:“阳光的公平性在于地球是圆的,对摄影师而言,需要光线和被摄体所产生的夹角使之有着更丰富的层次和立体感,而日出和落日时分,在我的感觉中尤为崇高和悲悯。这里的落日时分不像外滩的落日时分写就着人用财富、科技所制造的喧闹和拥挤,而是透出某种虚幻和不稳定性。人在用自己的努力加速摧毁自己的家园,而眼前的一切是静静地,没有破坏力的,呈现出一种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照,绿色的草地关照黑色的牛群,深蓝色的天幕关照橘红色的落日,而阳光泻在它们上面的复合色,暗含着自然和生命的丰富性。太美了,用震撼一词来结束这段感悟,不然再说就来不及了。”
苏峰的机位在黑帐篷的左侧地势偏高处,他闭上一只眼睛将另一只贴在取景框里。取景框里,黑帐篷的一角和几根连接帐篷的牦牛绳构成了牧归的前景,中景则是一条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的小河,小河正反射着太阳和蓝天的色彩,被云遮住阳光的地段,河水呈现出幽蓝。幽蓝里偶尔有牧牛者的吆喝声和狗的叫声渗入,空前的宁静让苏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几乎屏住呼吸,心想,伟大的拍摄开始了。
小河两边的草地向山麓延伸,在山麓的交汇地带混生着草地和森林,逐渐地草地被延伸至半山腰的森林所取代,森林到达山腰处就结束了它的使命,把山腰至山顶的这一段交给了铅灰色的积石和崖壁,其间几乎寸草不生。看去这一段更像山的脖子上围着的铅灰色围巾,而在围巾上面就是空间的压轴戏——雪峰,雪峰犹如一把把的尖刀刺向苍穹,傲然挺立。
此刻,落日已将远处的山峦、草地浸染成金黄带红的色彩,黑压压的牛背上涂抹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金光,像镀上一层黄金。上空,伴随落日的云朵渐渐变红,格外引人注目的云彩边缘是一道金边勾勒的金灿灿的亮线,这道亮线将云朵和深蓝色的天幕区分开来,快要落山的太阳魔法般地为苏峰送上了一道摄影家的盛宴。
“噢,迈嘎,快拍吧。”他用力一拍脑门,顷刻感到血液迅速涌上头部,激动的血液阻断了所有庞杂事物的干扰,唯一的感觉就是抓住这绝版式的景物,使它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版。当握住快门线的手在牛群进入画面中景位置的时候,被誉为照相机航母的著名哈苏发挥了王牌作用,快门线的气球阀连续冲击快门,像抠动的快抢扳机,十二幅大画幅的落日时分的牧归图片已经定格在柯达公司出品的六厘米正方形的胶片上,很快第一卷120胶卷“扫射”完了。
两位连襟被他的激动感染了,他们不知道他在相机里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也许认为他看见了云端的格萨尔王,或是一位他们敬仰的高僧骑着神牛从上空飞过,他俩从卡垫上站立起来还未伸直腰就迈开O型腿摇摇摆摆地凑到苏峰身后看神圣仙灵。次仁问:“小伙子,你在巴甲(照)谁?”他看见苏峰转过脸来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着他,老头突然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说了他听不懂的藏话,改为汉话问,“你在照谁?”
“哦,”苏峰恍然大悟,“我在拍牛群归来。”
他的回答令两位惊奇的神色突然消失了,表现出异常的失望。原因非常简单,他们期待镜头里有他们所期待的奇迹出现,结果偏偏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牛群,纷纷摇头认为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像天天和奶茶和糌粑见面一样,面面相觑笑着去理顺拴牛的地线,迎接牛群归来。
极度兴奋的苏峰全然不知道他们的祈望,他快速从摄影背心取出胶卷快速换上。
当他凝神屏息重新调整焦距时,牛群已经越过了中景的位置,距离自己还有百米。背景中的红云被即将落山的太阳照得更加艳丽,像喷薄而出的火焰一样,锈红色的火焰将绿色的大地镀上了一层橘红,绿色的草地尽情地吸收着艳丽的色彩和阳光带来的最后热力。
与苏峰在外滩落日时分的映象所不同的是,人与自然在由绿色、蓝色、金黄、橘红交织组成的空间中,共同倾诉着未曾遭受人类文明的硝烟污染的简洁和简单,归真在这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真,一直守候着人们。苏峰感到此时自己像一个裸奔的孩子,心灵上的尘渣在落日时分中脱落了。来不及了,他把哈苏抛在了一边,抓起挂在脖子上的佳能5D,用500 MM的定焦长镜头对准移动的牦牛。“激动人心的场面啊!”他大叫。
镜头中一头鼻准到额头全是白色的牦牛伸长脖子用鼻尖探到水面,似乎想嗅出某种异味,片刻后抬起头伸直前腿撅起屁股扑通一声率先跃入河里,随后三百头牦牛陆续扑腾着将腿伸进过膝的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珍珠般晶莹剔透,此刻,珍珠在飞溅,快门在闪动。
三百头牦牛陆续蹚过小河,上岸后用痉挛似的颤抖抖掉身上的水。这时,令他窒息的期待出现了,烟雾腾腾的水雾中三位骑着马的女人出现在取景框里。
牦牛群在上岸后由一字形迅速向左右散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阵势,三人大致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端,殿后的那个看不清楚是女孩还是妇人的女人几乎是站在马背上,一只手握住缰绳,一只手扬起飞旋的俄多(牧牛用的抛石器)将石头抛出,嘴里还不时发出尖锐的吼声,那俯身伸臂的动作像是投掷标枪或铁饼的投掷者,这是草原留给游牧民族经典的动作,向生活要规则,英武豪迈。
俄多抛出拳头般大的石头击在头牛的臀上,一股轻微的烟尘冒起,击痛屁股的头牛在一处微凸的草堆前扭过头来,纠正了前进的方向,顿时牛群齐刷刷地改变了方向,朝苏峰走来。
突然,一只身体超过牛犊的藏獒跑跑停停朝他而来,圆圆的大脑袋像非洲雄狮的脑袋。嗅觉极为灵敏的藏獒似乎闻到了异味,它扬起脖子朝前面警惕地望望,苏峰拍到了这一镜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藏獒看见他后发出巨大的叫声并张着它的大嘴朝他飞奔而来。
苏峰吓呆了,心想,跑是万万不能的,但不跑,它追上来怎么办?还来不及决定,藏獒已步步逼近,它的叫声是直接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所谓旅游指南里的提醒——蹲下,做在地上拾石头的姿势。天哪,长过脚踝的牧草哪里看得见什么石头!当他蹲下的时候,藏獒非但没有吓住,反而更加气势汹汹,隆隆的叫声笼罩了草地,他的腿软了,连跑的劲都被叫声拖住了。他看见三只藏獒一前一后地朝他窜来。完了完了,跑到两千公里外的高原来喂狗了。他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被撕裂。
后来回忆过程时,他无法记住当时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唯一的反应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下身,不让“弟弟”充当藏獒的第一口美食,他无奈地咬紧牙关等待着攻击。
当他听见喉管里发出呜呜呜的嗡声带着热乎乎的气体喷到脸上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倒在草丛里,但他仍旧保持原来的动作。就在苏峰全身肌肉紧张地收缩成一团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嘛受嘛受(闭嘴闭嘴)”盖过了藏獒的恫吓声。
藏獒被女人的吼叫声镇住了,伸出舌头围着“战利品”做圆周运动,三根红里带白的舌苔上滴着蚕丝般的唾液,其中一只藏獒的舌尖和鼻准轻微地接触到了苏峰的脸,黏性的唾液滴在了他的脸上。他无可奈何地接受着随时可能发生的血腥情景,心想,“今天这一百七十多斤的人肉说不定就喂狗了,认命吧。反抗是没有用的。像佛祖那样以身饲狗吧。”日后一遇险情,他的脊柱就会神经质地浸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死亡般的寒意。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求生的本能使他突然明白一定是藏獒的主人吼住了它们的进一步攻击。醒悟过来他才觉得自己恢复了呼吸,侧目看见一位年轻女子驱马从牛群中飞奔而来,心想,“命保住了,获救了!”如释重负的那一刻他差点哭起来,迫于面子,他忍住了眼泪。
由于自己的视角紧贴着地面,抬眼看就像马蹄即将踏上自己的身体,他本能地站立起来,刚起身就被藏獒再次用强有力的前爪掀翻,在倒地的同时再次听见“闭嘴”的呵斥声。
命悬一线的苏峰确信女人的呵斥声对藏獒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呵斥声就像唐僧给孙悟空戴上的紧箍咒一样管用。“不用说,肯定是女主人救了我。”他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这样躺着吧,躺着藏獒就不会伤害我。只是觉得很丢面子,但在生死边缘,面子又有什么用呢?”
马蹄急促的嗒嗒声越来越近,他索性大胆地举起相机对准即将到来的骑马人,当他按下最后一张图片的快门时,年轻女子正准备翻身下马,两鬓的细密发辫因剧烈地抖动腾空飘扬着,刚好落日在山头即将隐去,一道金红色的阳光正好穿越女子的肩部射在镜头上,形成一串葫芦状的光,大有花木兰从军杀敌的气势。
她迅速翻下马背顺着马跑动的惯性跑了七八步才降低速度。她一阵吆喝之后,三只藏獒埋着头跑开了,回到密如树林的牛群足下穿梭其间。
少女走到他跟前,看他的目光多少有些胆怯,但看见他正有些狼狈地擦脸上藏獒滴淌的唾液时,少女的眉间突然一颦,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出于自重一只手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大大的眸子充满了善意和快乐。
她的头发乌黑而亮丽,耳鬓两侧各有相对对称的四根麻花小辫,这样的装束一定是为了在驱马或干活时不至于被高原的风吹得乱蓬蓬的。她的黑眼仁在白得发蓝的眼白中更加晶亮,像童话里的传奇,绽放出天助的高傲,同时又闪现着异常的温柔。略微带鹅蛋形的脸蛋,肌肤在强烈紫外线的照射下,红润中略显酱紫,就是内地常称的“高原红”。此刻,她的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粒把几绺额际的头发黏住,似乎与脖颈上带着的红黄蓝相间的宗教圣物呼应着,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在他的镜头里她是如此的独特,像佛教故事里描绘的八瓣莲花的花蕊,在如此苍凉恢宏的环境中带着天赐的脱俗的纯真,神圣而不可侵犯。这让他格外惊奇,顿生爱意,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位妹妹就好了,我会用哥哥的心态去爱她,去呵护她。”
这张极富个性的脸在微笑中透出一种不俗的神情,当她将手移开嘴唇时露出鲜灵红润的双唇,一直对他保持着某种神秘的嬉笑,嬉笑的脸蛋荡漾着青春、快活和无忧无虑。他再次举起相机对准她的脸蛋,惊叹地吸了一口冷气,说:“上帝,她简直是天赐的尤物。”
惊魂中他满意地按下快门,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笑着对少女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话一出又觉得有些矫情,大有讨好卖乖的嫌疑,但想,不说这话又说什么好呢?
“嗯哼嗯哼(不谢不谢)。”少女微笑着摇摇头,露出两排直而整齐的皓齿,腼腆地背起双手缩起脖子用下巴在锁骨间摩挲来摩挲去,天然的羞涩毫不掩饰地彰显出来,一种含蓄的美迷离而朦胧,这种羞涩能抑制异性放纵的欲望,苏峰很快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听见有人叫她时便应了一声,冲他笑笑,牵着黑马转身朝迎上来的牛群走去。
黑压压的牛背在草地上波浪般涌动着,作为前景中的少女在镜头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感。那幅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油画《引导民众的自由女神》中的妇女被少女取代了,他怎么也想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把少女同那幅油画联系起来。同时耳边还响起了那首极为苍凉悲壮的曲子《1492》,男声哼唱的《1492》自然配上少女牧牛的画面。他毫不夸张地认为,牧场孕育出藏族女性柔中带刚的气质千百年来一直雪藏在草原深处。
夕阳在远处的扎罗神山山头慢慢隐去,像一只燃过心的煤球,力不从心地照着草原。这种由金黄到血红的色彩,长期在苏峰的意识里形成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概念。外滩的落日印象分明被移植到了这里,辉煌之后的结束,心里总有某种含糊不清的悲剧色彩,就像多次在上海眺望外滩的落日时分一样,金辉似乎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抹上了一层警示的色彩一样,而辉煌过后呢?眼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在牛群过后又恢复了常态,平静而坦然,对于多情的夕照似乎不屑一顾,照着自己的既定线路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