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生误解,我要赶紧告诉读者,这本书中找不到多少资讯。它是一册穿越缅甸、掸邦[1]、暹罗与印度支那的旅行记。我为个人遣兴而写,也希望取悦乐于花点时间阅读本书的诸君。我是职业作家,我希望靠这本书赚一笔钱,或许还能得到一点赞誉。
我游历虽广,却是一位差劲的旅行者。好的旅行者有惊奇之才。他总是对自己发现的国内所知与国外所见的差异之处感兴趣。他要是热衷荒谬物事,就会不断发现笑料,譬如他置身其中的那些人穿得跟他不一样,而他可能永远都在惊讶,人可以不用叉子而用筷子吃东西,可以不用钢笔而用毛笔写字。因为样样事情他都好奇,所以样样事情他都留意,他兴之所至,要么觉得有趣,要么觉得有益。但是我很快习以为常,不再觉得新环境有何稀罕。在我看来,缅甸人穿五彩帕索再也寻常不过,只有蓄意为之,我才会注意他们穿得与我不同。在我看来,坐人力车跟坐汽车、坐地上跟坐椅子一样自然,所以我不觉得自己行为怪异。我旅行是因为喜欢到处走动,我享受旅行给我的自由感觉,我很高兴摆脱羁绊、责任和义务,我喜爱未知事物;我结识一些奇人,他们给我片刻欢娱,有时也予我写作主题;我时常腻烦自己,觉得借助旅行可以丰富自我,让自己略有改观。我旅行一趟,回来的时候不会依然故我。
诚然,撰写《大英帝国衰亡史》的史家,要是在某一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见到本书,他将严词谈及本人。“我们该如何解释,”他会问,“这位作家在别处显示他并非缺乏眼光,但他去了帝国这么多地方,竟未留意(因为从无只言片语显露他有类似怀疑)不列颠人对先祖征伐而来的疆域掌控得如此无力?身为他那个年代的讽刺作家,目睹只是凭借身后枪杆支撑其位的一众官员,试图说服所辖民族自己只是勉强前来管治,他难道不该哂笑?他们为别人提供效率,但人家觉得还有上百件别的事情更为重要;他们靠给予好处来寻求自身的正当合法,但人家并不需要这些好处。这好比某人房屋被你强占,他不再欢迎你,因为你说你比他更会打理!他去缅甸,难道不见大英帝国因为主人怯于管治而摇摇欲坠?他难道未曾遇见因为缺乏自信而毫无威望的法官、军人与专员?这个有过克莱夫[2]、沃伦·黑斯廷斯[3]与斯坦福·拉弗[4]的民族究竟怎么回事?它派去管治属地的人士,都怯于行使授予他们的职权,他们统治东方人,都想依靠怀柔笼络,依靠谨慎行事,依靠放下侮慢并给予土著不适当的权力,而这些权力必然反过来用于对付主人。但是,要是因为自己身为主人而良心不安,那还算得上主人么?他们空谈效率,但治理得并无效率,因为他们心神不安,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统治。他们是些多愁善感的人。他们想为帝国谋利,但又不愿承担最大责任,这一责任就是行使权力。但是,这位作家面对的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他安于记点旅行小事,写点个人感受,编些跟他见过的人有关的小故事;他写的这本书对于历史学家、政治经济学者和哲学家来说毫无价值:它该被人遗忘。”
《大英帝国衰亡史》的作者我不屑置辩。就我来说,我谨斗胆寄语,这本巨著一旦开工,他要以同情、公正与大度之心来写。我要他远离浮华之辞,我相信情感内敛并非与他不相称。我要他写得清明而体面;我要他的行文根基坚实。我愿他的文句有如铁锤击打铁砧那样铿然有声;他的文风要庄严而不浮夸,生动而不造作,简洁有力却又镇定自若;因为,他毕竟有一个主题大可苦心经营:世界历史之中,大英帝国并非没有辉煌一刻。
注释:
[1]位于缅甸东部与泰国、老挝和中国交界的金三角地区。毛姆后文提到的东枝为掸邦首府。
[2]克莱夫(Robert Clive,1725-1744),孟加拉总督,为英国在印度殖民统治的创建者之一。
[3]沃伦·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1732-1818),英国政治家与殖民官员,英属印度的创建者之一。
[4]斯坦福·拉弗(Stamford Raffles,1781-1826),英国殖民官员,在新加坡设立英国殖民地。拉弗以管治仁慈、打击奴隶买卖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