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蒲甘欲往曼德勒,我再度乘船,抵达之前数日,船泊于河畔某一村落,我决意上岸。船长告诉我,岸上有个惬意的小俱乐部,我在那儿毋须拘束;他们见惯了从船上这样下来的陌生人,而执事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甚至可以玩桥牌。我无事可做,于是钻进等在码头的一辆牛车去了俱乐部。阳台坐了一人,我上去时,他朝我点点头,问我要不要来杯威士忌苏打或苦金酒。他甚至没想过我可能一文不名。我要了大杯的,然后坐下来。他又高又瘦,古铜肤色,唇髭一大把,穿卡其短裤与卡其衬衫。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们聊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人,这人自称为执事,并称我的朋友为乔治。
“你妻子有消息吗?”他问他。
乔治的眼睛发亮了。
“有,这趟邮件我收到信了。她玩得很开心。”
“她有没有叫你别发愁?”
乔治轻轻笑了笑,但我好像觉得他的笑带着一丝伤心。
“她实际上有。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当然知道她想度假,我很高兴她应该去,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太难了。”他转向我。“你瞧,我这是头一次跟老婆分开,没她,我就像一只丧家犬。”
“你结婚多久了?”
“五分钟。”
俱乐部执事笑了。
“别傻了,乔治。你结婚八年了。”
我们聊了一小会儿,乔治看看表,说他得去换衣服准备吃饭,然后走了。执事面带并非恶意的嘲笑,看他消失在夜色里。
“他现在一个人,我们都尽量问问他的情况如何。”他告诉我。“自从他妻子回国,他就郁闷得很。”
“她知道自己丈夫那么忠心一定很高兴。”
“梅波这女人了不得。”
他叫来侍者,又要了些酒。在这个好客之地,他们不问你是否有钱;大家习以为常。然后,他安坐躺椅,点燃一支方头雪茄,给我讲起乔治与梅波的故事。
他回国休假订的婚,他回缅甸的时候,说好她半年后过来。但意外一桩接一桩;梅波父亲去世,战争爆发,乔治被派去一个不适合白人女子前往的管区;最后等她可以启程,七年过去了。婚礼他都安排好了,等她一到就举行,而他下去仰光接她。船到那天早晨,他借了一辆汽车开到码头。他在码头踱来踱去。
然后,突然之间,毫无预兆,他没勇气了。他七年没见梅波。他忘了她什么样子。她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情绪很低落,双腿开始游移。他受不了这个。他必须告诉梅波他很抱歉,但他做不到,他真的不能娶她。但是,你怎么能这样告诉一位女子,她跟你订婚七年,跑了六千英里来跟你结婚?他也没勇气这样做。乔治孤注一掷。码头有艘船正要往新加坡;他急忙给梅波写了封信,一件行李也没带,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就跳上了那艘船。
梅波收到的信大致如下:
最亲爱的梅波,
我突然要出公差,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觉得你最好回英国。我的安排很不确定。
爱你的乔治
但是到了新加坡,一封电报在等他。
明白。勿虑。爱。梅波。
惊恐让他很机敏。
“糟了,我觉得她会跟着我。”他说。
他发电报给仰光的船公司,正往新加坡的乘客名单果然有她名字。没时间了。他跳上去曼谷的火车。但他很担心;他去曼谷她很容易就会发现,而她坐上火车也跟他一样简单。好在有艘法国货轮第二天开往西贡。他上了这艘船。到西贡他就安全了;她决不会想到他去了那里;而她要是想到,她现在也该明白了。从曼谷到西贡要五天,船很脏,很挤,很不舒服。到了西贡他很高兴,坐一辆人力车去酒店。他在访客簿上登了记,马上就有一封电报给他。只有两句话:爱。梅波。这两句话足以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去香港的下班船什么时候?”他问。
如今,他的逃跑不再儿戏。他到了香港,但不敢待在那儿;他去马尼拉;但马尼拉兆头不好;他接着去上海:上海又令他紧张;每次从酒店出去,他都以为要径直撞入梅波的双臂;不,上海决不能待。只有去横滨。到得横滨大饭店,一封电报在等他。
“马尼拉不遇,甚憾。爱。梅波。”
他神情激动瞄了一通客轮航班表。她现在哪里?他折回上海。这次他径直往俱乐部取电报。他拿到了。
“即到。爱。梅波。”
不,不,抓到他可没那么容易。他计划好了。扬子江很长,水位正在下降。他只要赶上去重庆的最后一班江轮就行了,之后除非坐帆船,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有船了。一名女子根本不可能这样单独旅行。他到了汉口,又从汉口到宜昌,他在宜昌换船,驶过激流到了重庆。但他现在很绝望,他不要再冒险了:有个地方叫成都,四川省会,有四百英里远。去成都只有陆路,路上土匪出没。人到了那里会很安全。
乔治找来轿子与苦力出发了。终于,看到那座中国孤城带雉堞的城墙,他松了一口气。日落时分,从城墙上可以望见西藏的雪山。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梅波再也找不着他。领事正好是他朋友,他住到他那里。他享受豪华房舍的舒适,他享受跨越亚洲的紧张逃跑之后那份闲散,而最重要的是,他享受他那美妙的安全感。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慢慢过去了。
一天早晨,乔治和领事正在院内查看一位中国人带来的几件古玩,领事馆大门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门房开了门。一乘四抬小轿进得院内,轿子落地,梅波步了出来。她整洁,镇定,精神,根本不像路上走了两个星期刚到的样子。乔治惊呆了,面如死灰。她向他走来。
“嗨,乔治,我真怕又错过你了。”
“嗨,梅波。”他支支吾吾。
他不晓得说什么。他东看西看:她站在他与门口之间。她看着他,蓝眼含笑。
“你根本没变。”她说。“七年时间,男人会变得很可怕,我担心你又胖又秃。我太神经了。经过这些年,我要是不能让自己最后嫁给你,那就太糟糕了。”
她转向乔治的东道主。
“你是领事?”她问。
“是。”
“很好。我洗个澡,然后就嫁给他。”
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