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潘普洛纳这个地方。它伫立于高山之上,周围环绕着低矮的丘陵——在蓝天的映衬下它们显得苍白暗淡。山丘的斜坡上种植了庄稼,到处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另外还有一片片小麦收割后留下的干燥土地。农民们肯定要不停地辛勤劳作才能从那样山石嶙峋的土壤里艰难地收获些粮食以维持生计。除了白杨木,平原上几乎不长什么树木。那里有一小片白杨树林,树木比肩而立,分布稀疏,略带着一种羞涩的热情。它们的样子会令你联想到一群瘦高的神学院的学生聚集在演讲大厅的门前欢迎刚获信仰辩论胜利殊荣的神学博士的情景。
潘普洛纳是个不大的省城,也没什么可以吸引游客之处。宪政广场已经被更名为共和广场。广场四周的咖啡馆是当地居民消磨光阴的场所,他们坐在遮阳篷下,面前放着已经喝空了的玻璃杯,一坐就是一整天。广场中央是个露天演奏台,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雕像会坐落此处。中世纪小城狭窄崎岖的街道已经被拓宽并伸直了,商店里的窗户也都镶上了厚玻璃板。房屋都建有塔楼,女子们一直坐在楼上,一边俯视楼下的街道,一边缝缝补补,闲话家常。头顶的天空中布满了蛛网状的电报线、电话线和电灯线。以往,形形色色的手艺人会在街头各占一个角落做活计,这番景象如今已不复存在了。可是在大教堂后面的城墙上,你或许还能看到制作绳索的工匠用流传了几个世纪的方法做绳子——用从奶牛的牛角里提炼出来的油润滑他们的梭子,你或许还能看到制作登山帆布鞋的工匠们拼尽全力工作的情景。
从清晨到深夜,小城里喧嚣不绝:汽车喇叭的嘟嘟声,排气装置的噼啪声,自行车铃的叮当作响,马车经过鹅卵石路时发出的辘辘声,驴儿嘶叫和蹄声嘚嘚,钢琴弹奏出的旋律和留声机发出的刺耳响声,特别是人们兴高采烈谈话时拉高的嗓门所发出的尖利的声音,就仿佛是这尘世喧嚣持续不断的伴奏。在伊尼高受伤后接受治疗的地方,人们修建了一座小礼拜堂,在它的旁边又建了座教堂。小礼拜堂里有一幅圣徒伊尼高的画像,他躺在地上,同伴们正为他医治受伤的腿。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幕,有一位天使却在受伤的英雄上方盘旋,为他的病情而焦虑不安,画面的背景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墙。小礼拜堂旁边的那座教堂是我所见过的教堂里最丑陋的一座。里面的装饰品会让人想到和平大街香水店里的点缀。整个建筑极其简陋,看上去好像根本没花钱装修过似的。我无法相信宗教艺术的沉沦还会有比这里更加严重的地方,也无法相信虔诚的天主教徒会认为这座教堂没有被地震夷为平地是上帝无限隐忍的显著例证。在城市的扩建中,大部分城墙被毁坏了,但遗留下来的部分却震撼人心。腓力二世好像重新修建过这些城墙,从那时候起这座城市就固若金汤。一条小河从城墙底部流过,河边是树木丛生的草地,形成了一片宜人的阴凉。那里有成群的游人——有的在岸边垂钓,还有人坐着闲聊——如此美好的图景,让人不禁联想起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作品。
但我从未去过罗耀拉、阿兹佩蒂亚或曼雷沙,这三个城市都与耶稣会的创立者密切相关。在读了伊尼高的故事之后,我决定去探访这些地方。伊尼高就是在阿兹佩蒂亚受洗的,在教堂里你可以看到仪式所用的洗礼盆。木制的装饰品和雕刻的顶部把教堂点缀得格外美丽。在教堂的两侧是石头做的洗礼盆,原本是打算让这附近的居民以后为他们的孩子进行洗礼时用的,但人们仍坚持要用圣徒曾用过的洗礼盆。教堂的看守人会以宽容的口吻告诉你,人们这样做是希望子孙后代都能分享伊尼高的圣洁。罗耀拉距离阿兹佩蒂亚不到一英里的距离,如今只要沿着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一路前行就可以到达那里。你一直行驶就会来到圣依纳爵的雕像前。长方形教堂的精美门廊正对着你。这座教堂是按照十七世纪耶稣会的风格建造的,装饰得异常华丽,一段台阶引导游客走向主殿。教堂的内部高贵而庄严。罗耀拉家族的祠堂就在教堂的左边,坐落于雄伟的石建筑群的包围中。祠堂的外部仍保持着旧时的样子,但里面的房间已被改建成礼拜堂了:墙壁用大理石镶线,窗户也嵌上了彩色的玻璃。一段气派壮观的新楼梯取代了原先的旧楼梯,木制栏杆具有八十年代的那种华丽风格。在楼上,你可以看到伊尼高小时候与他的一个兄弟共同生活过的房间。隔壁是一间低矮宽敞,有着巨大房梁的屋子,伊尼高养病期间曾在这里读书祈祷。在房间的一张金制的长凳上安放着伊尼高的塑像:他身着最体面的衣装,背靠软垫,手拿一本书,显现出皈依上帝那一刻的样子。那里还有一个供贵宾祈祷用的大理石祭坛,十分宏伟可也无比丑陋。
随后,我便前往曼雷沙。开车穿行过那个阳光充沛的村庄是件愉悦的事情。小镇呈现的色彩虽没有法国风景画的那种柔和的淡雅,却更加深邃而丰富。明亮的蓝色天空上飘浮着小片静谧的白色云朵。山丘上覆盖着松树,松叶在阳光下绿得格外灿烂。还有几株松树和矮小的橄榄树稀疏地生长在小镇周围。你可以沿着一条水流迅急的小河步行,河边种植着芦苇、白杨和山毛榉。当小河流经小镇时就变得平和起来,似乎到了那个宁静的地方它也不宜匆忙赶路了。一座纤巧的小桥横跨河流两岸,小桥虽朴素却十分雅致,桥洞很高,在中部突起。河两岸是密密麻麻的屋舍,陈旧高耸的房子有敞开的凉廊,人们把洗净的衣裳挂在里面晾晒。
圣依纳爵正是在曼雷沙撰写了那本影响巨大的小书——《精神修行》的初稿。游客可以看到传说中这位圣徒在写作时栖身的岩洞。岩洞位于一个多石的山丘的一侧,从山上远眺,可以欣赏到蒙塞拉特修道院的壮观景色。天气晴朗时,修道院看上去锋利挺拔,而在薄雾中则显得奇特神秘。那座山洞很浅,却高而深远,洞里崎岖不平,洞口敞开,可以看见风景。这里永远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现在,岩洞口安装了粗壮的铁栅栏,岩洞之上修建了一所耶稣会学院和一座教堂。可如今耶稣会的教士们已被驱逐离开,那两座建筑也被上了锁,人们是无法入内的。
《精神修行》是一本要怀着敬畏之心阅读的书。因为人们必须记住它是耶稣会维持其几个世纪以来统治地位的有效工具。书上有四百条注释。教皇、红衣主教和主教们都赞扬过它。教皇利奥十三世说:“这是我灵魂的养料。”即使在与伊尼高同时代的人看来这些修行也是不同寻常的。这位圣徒在写作的时候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人们通常认为这些修行是源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圣母马利亚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出现在玛利亚·埃斯科巴女士面前并且明确地告诉这位夫人,自己是圣依纳爵写作时的助手和导师。其实在伊尼高成书的前几年,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长——西班牙僧侣希斯内罗丝的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曾发表过类似的作品,书的题目也与伊尼高的那本书几乎一样。但出于某种原因,伊尼高和圣母马利亚这位著名的合作者对这一事实绝口不提。在鲁道夫所写的基督传记中也有多处与《精神修行》雷同,看来这对合作者难避抄袭之嫌。很多人对此感到不安,可这种不安在我看来实在荒唐。我对待这种冒犯持宽容的看法。我们作家从不同的来源获取素材(吾自适宜处取吾所需),事实上是我们只有在身不由己的时候才会承认对他人成果的借鉴。我想圣母马利亚不仅将有趣的材料口授于圣依纳爵,也应该告诉了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长和加尔都西会教士鲁道夫。作家们彼此之间也会有转述,而且一旦他们有了感兴趣的想法,就善于以此大做文章。
这本书完整的题目很感人:《精神修行:为了战胜自我以及摆脱过分的欲望从而规范生活》。多么崇高的目标!这位与众不同的人究竟制定了怎样的方案才能完成如此艰难的过程呢?只有迟钝的头脑才不会感到好奇。尽管伊尼高借鉴了他人的方法,但这本书显然是他自身经历的成果,书中的每一页都带有他坚忍不拔的个性痕迹。
修行分四个星期进行,但每个星期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而且必须在导师的指导下完成。修行的根本主旨鲜明:“人类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赞颂、崇敬及服务我们的主——上帝,从而使灵魂得到救赎。世间其他万物均为人而存在,是为了帮助人类达成生存的目的。此书由此得出结论:人类应当利用有助于其完成目标的事物,而远离妨碍其达成理想的事物。因此,我们必须对世间万物保持超然的态度(对一切由我们的自由意愿决定的事物),这样我们就不应该期望自己拥有健康而非疾病,财富而非贫穷,荣耀而非耻辱,长寿而非短命,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们应当只渴望并选择那些能够更好地引领我们通往我们存在目的的事物。”
书中给出若干条戒律,帮助修行者凝神聚气,从而达成所望。
“……上床之后,在使自己平静下来准备入眠之际,在吟诵圣母经的间隙,想一想何时应该起身,起身的目的,扼要地重述必须要完成的修行。”
“……醒来的时候……立即专注于午夜的第一个修行所要冥想的内容,举例反省自身的种种罪过,就如同某个被传讯到国王和大法庭面前的骑士,想到自己曾获得许多赏赐和恩惠,如今却铸下大错,内心深受羞愧和困惑的折磨。”
在修行者到达进行冥想的场所之前,会被要求站着默念主祷文,然后他便进入沉思,“跪下,俯卧于地,仰面躺下,坐起,站立。”在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会用一刻钟的时间——坐着或散步的方式皆可——去思考他的收获。他必须避免想到令人愉悦的主题,因为享乐的念头会妨碍对其自身罪过的悲痛体悟。他必须远离明亮的光线,除了祷告、阅读和用餐的时候外都要关门闭窗。他不可以笑,也不能说任何引人发笑的话。他受命以苦修的方式赎罪:一种是内心的苦修,即哀悼自身的罪过,并抱着绝不再犯这些或其他错误的坚定目标;另一种则是外在的苦修,也就是对所犯下的罪过加以惩罚。惩罚有三种方式。“第一种与食物有关:换句话说,取走多余的食物,这并非苦修而是节制。苦修是取走与我们的必需量相称的食物。在不损害体质或引起显著病症的前提下,取走的越多,苦修就越艰巨,其效果也更佳。第二种方式与睡眠的多少有关。同样地,取走精致柔软的奢侈品并不是苦修,就睡眠而言,只有减少了适宜的睡眠时间才是苦修……第三种方式是责打肉体,也就是说,通过穿刚毛衬衣,绑绳索,在赤裸的身体缠上铁链,鞭打自己,伤害自己,或是其他的苦行手段使肉体承受巨大的痛苦。苦修中似乎比较适当和安全的一点在于它只是让肉体感觉痛苦,而不会刺穿骨头,它可能引起疼痛却没有杀伤力。因此在鞭笞自己的时候,应当使用会带来皮肉之痛的细绳,而不能采取会造成严重内伤的其他方式。”
苦修首先要进行一个预备祈祷和两个前奏。第一个前奏被称作“情境构想”。修行者为自己构想一个情境画面作为冥想的主题,比如发现耶稣的寺庙或高山。在对无形的事物如同对罪恶进行冥想的时候一样,“构想应该以想象力的眼睛去观察,想象自己的灵魂被束缚在腐朽的躯体中,而整个自我在这烦恼的人世间苟且就如同被放逐于野兽群中。”
在第二个前奏中,修行者会被问到他希望从冥想中获得什么。如果他冥想的内容有关基督复活,就要求他能设身体会耶稣的欢欣;如果他的冥想是关于基督受难的,那么就要求他能够体会耶稣遭受折磨时的疼痛、泪水和煎熬。苦修以一个对话作为结束,在对话中修行者必须想象自己正面对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对话就“如同一个朋友在向另一个倾诉,或一个仆人向他的主人汇报,首先寻求帮助,然后为自己的罪过自责,再谈谈自己的事情并询问建议”。
主祷文为苦修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第一周共要进行五次修行。第一次修行是针对天使的罪过,亚当和夏娃的罪过以及凡夫俗子们不可饶恕的大罪。第二次修行要求修行者反思自己的罪过。第三和第四次修行重复前两次的内容。而第五次的修行则是关于地狱的。
我有一本西班牙文版本的《精神修行》。书的编者,好心的雷蒙·加西亚神父设法为修行者指明了一条较为容易的道路。他用大量的细节向修行者描述了“处境构想”,并为他们提供了沉思的素材,使冥想成为一种并不艰苦的智力修炼。当谈及地狱的冥想时,这位神父发挥了西班牙式的现实主义想象力。他说,地狱就仿佛异常黑暗的监牢或烟雾缭绕的洞窟。忏悔者必须通过想象力的眼睛看到骇人的怒火,看到被桎梏于熊熊烈火中的魂灵。“看哪,”他呼喊道,“看那不幸的人们在燃烧的火焰中痛苦挣扎,毛发竖立,双目凸起,形容惨烈,双手刺痛,他们承受着甚至比死亡还痛苦千万倍的酷刑与熬煎。看那面目狰狞的魔鬼们吧,现在它们不再以享乐的念头去诱惑那些可怜的人了,而是像残忍的施暴者一样折磨着他们。看看魔鬼们是怎样嘲弄、殴打、猛击那些人,并在无尽的狂暴中将他们撕裂的吧。如今,那些人已经成了魔鬼的奴隶,只能听凭魔鬼的摆布,正如在俗世里他们受魔鬼的驱使犯下种种罪恶。用你的耳朵去听一听那些恶魔般的地狱里传出的永不停歇的骚动和混乱声。倘若当一座房屋被大火夷为平地时会引起一片哭天喊地和慌乱骚动,那么当数不清的人在燃烧的大火中挣扎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嘶喊?”现在忏悔者通过努力的想象并运用他的嗅觉,可以感受到地狱里散发出的硫黄味的硝烟和恶臭气。那种瘟疫似的空气令人厌恶。那是没有通风孔的监牢才有的臭味:比地牢发出的蒸汽还难闻,比一座打开的坟墓的深处还令人作呕。地狱里的人身上爬满了蛆虫,腐烂得比尸体还严重,以至于一具躯体就可以毒害一整座村庄。“这样一座挤满了如此之多令人憎恶的肉体的可怕监牢里会发出怎样的臭气?我们可以把地狱的深处看成是液体硫黄的湖泊,湖中升腾起的大量蒸汽因为无处挥发而凝结成液体;有毒的液体多到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流动,可怜的人们忍受着致命的痛苦,还要不停地呼吸着这样的空气。那个悲惨的地方就是一个深渊,在审判日过后,腐烂物、毒药和世间的污秽都会落入这个深渊中,那时它就会像一个无底洞,所有有罪之人都将沉溺其中。想想那么多肮脏的东西混合凝聚在一起会散发出怎样的恶臭吧。也想想从那些受难的人眼中不停流淌出的苦涩、灼人的泪水,那眼泪弄皱灼伤了他们的脸庞。如果在我们自己的身体内,由于突然受惊吓或是怒火攻心,可能会产生消化不良、胆汁外渗、愤恨、口苦、口臭、咳嗽、恶心、呕吐和其他痛苦的症状,令人不堪忍受,甚至连目睹这些惨状的人也会感到非常痛苦和恶心,那么地狱中受诅咒的人的嘴巴和呼吸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如此令人厌恶,也没有任何臭气可与之相比。此外,良知的自疚会永远吞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压榨出苦涩的胆汁和持续的悔恨。”
“还有,”雷蒙神父问道,“折磨着他们的口渴和饥饿又是怎么样的呢?”太可怕了。炎热和不断的哀嚎引起了剧烈的口渴。几百年来,富有的守财奴的喉咙都要被烤干了,他的舌头一直耷拉在嘴巴外面,渴求着哪怕只有一滴水,但却永远也得不到,因为在那个地方除了恶魔的胆汁、蝮蛇的毒液、沸腾的沥青和液体硫黄之外没有什么可喝的。那些可怜的人儿受到无情的饥饿感的磨折,他们一刻不停地忍受着疲倦、虚弱和强烈的想吃东西的渴望,但是那里没什么可吃的,除了苦艾、沥青以及在他们的内脏里燃烧的熔铅。
“现在,触摸一下想象中折磨着那些受诅咒的人的火焰,它造成的痛苦剧烈而且非常恐怖。和地狱之火相比,人间的火就像是画中的火焰一样。是上帝的愤怒点燃了并维持着地狱之火,因此它将是上帝公正复仇的可怕工具。遭受惩罚的人身陷火光烈焰之中,像是水中的鱼儿,或者说更像(作者认为这样说更确切)是被炽热的煤块穿透身体,火舌吞噬着他们的咽喉、血管、肌肉、骨骼、内脏和所有的重要器官。它汇聚并代表了一切可以折磨我们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伤寒、抽搐、疼痛、痛风、殴打、鞭笞、镣铐、绞刑、老虎钳、刀剑、刑车、铁钩。它同样折磨着灵魂。我们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但它无疑以一种可怕的活力穿透并凶残地打击着人的意志,因为我们的信仰教导我们魔鬼同样在烈火的苦痛中烧灼和煎熬。”
在向读者描述了等待罪人的命运的这幅栩栩如生的图景之后,作者指出这种命运将是永无止境的。受罚之人承受的痛苦,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都将是永恒的。他们渴求一死,但死亡会逃离他们而去。想要自我毁灭的狂热愿望将给他们造成可怖的苦恼,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死不了。他们承受的折磨不仅仅是永久的,而且还会毫无间断地持续:它们是恒定的,不会减少;它们一个小时、一个瞬间也不停止;也没有任何的缓和。尽管时间如此之长,又如此毫不间断,但想减轻折磨使苦楚不那么难以忍受是绝不可能的。每一天的折磨都是新的,带着新的增剧的痛苦而返。
然后,在对我来说似乎具有相当力量的段落中,这位好心的神父暂停下来,开始考虑永恒的含义。永恒将永远持续下去,没有尽头。“为了对这么可怕的事物形成一个概念,让我们在脑海中想象许多年,或者是千百万年,我们会发现即使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永恒仍是完整的。对于受诅咒的人而言,千百万年过去,就像落入泥土的水滴,最终将坠入世界的尽头。千百万年,多得就像星球上所有海洋中的水滴;千百万年,多得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树木和植物上的叶子;千百万年,多得就像太阳的光线,空气中的原子和海中的沙砾。在经过了数不胜数的年月之后,对这些可怜之人的折磨还将继续,就仿佛才刚开始一样;永恒与苦难依然完整,就好像一秒钟都不曾过去似的。
“天哪,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呢?倘若你躺在柔软的床上,觉得难熬过一个无眠而痛苦的长夜,急切地企盼着黎明的救济,那么在永恒的长夜里你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黎明永远不会打破那样的黑夜,你一秒钟也得不到休息,永远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这次冥想在第一周结束。修行者作一次总告解并获得罪行的赦免。
在进一步深入之前,我想讲述一个何塞·穆诺·桑·罗曼先生告诉我的小故事,读者如果喜欢不妨听下去。安达卢西亚某个村庄里的村民厌倦了大斋戒的传教士,因为这位传教士每年都试图以他们已经烂熟于心的布道令他们悔过。为了给村民们一次特别的款待,村长邀请了一位声名远播的传教士来进行平常的讲道。村民们热切地等候着他的到来,全都到街上去欢迎他。世俗的和教会的权威人士都去火车站迎接他。村里的女人们围绕在村长夫人的身旁,站在村口的十字架下等待。传教士在人们的欢呼喝彩声中走进了村庄,大家都涌入了教堂。为了不错过他每一句中肯的话语,人们努力着尽量靠近讲道坛。当他上台的时候,一种好奇和期待的兴奋情绪传遍了与会的听众。刚进入绪论部分时,他举止谦卑言语温和,但后来他就提高了嗓音,改变了语调,忽然间高声呼喊起来。悔恨攫住了他并将他击碎,怒火使他的额头突起,恐惧使他颤抖,然后他又再次因为愤怒而窒息。他的手势丰富而夸张。在描绘耶稣受难时所经历的侮辱以及折磨着圣母马利亚的痛苦时他运用的语言令听众们纷纷哭泣,流下了苦涩的泪水。这位演说者的口才十分出众,他描述救世主受难时的语言非常生动形象,以至于许多信徒晕了过去,有些人甚至抽搐起来。村长的夫人昏倒在地,这令她周围的人一阵惊慌失措,村长也很自然地为她的状况感到担忧。全场的会众都受到一种难以控制的焦躁不安情绪的折磨。
传教士终于觉察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他非常地惊讶。会众们对于他迫使他们陷入这样情境感到愤慨,已经打算冲向讲道坛了。这个不幸的人几乎不知道该怎样遏制他引起的公愤。他恳请听众们镇定下来,因为那里已是一片喧嚣了,他乞求安静。当他最终使人们听到他的声音时,他说道:
“但是,我的同胞们,请想一想我告诉你们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很多年之前,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慰藉的言语安抚了会众们的不安情绪。
在我看来《精神修行》中最有趣的内容之一是与罪过搏斗的方法,叫做“特定的和总体的反省”。特定反省与特殊的罪过有关:修行者每天进行三次反省;第一次是在起床时,当他决心要抵御自己希望改正的罪过时;然后是在午餐之后,他通过在一条线上打圆点的方式记录自己反省的次数;最后是在晚餐之后,他在一条较低的线上打圆点,记录下每一次后来犯下的过失。他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反省,每天都要比较圆点的数目。一个奇特的细节就是作者建议修行者每次犯错时就把手放在胸前,“即便有人陪伴时,也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做这个动作。”总体反省,正如它的名称所提示的,是对良知的一次总体探索和自省。
修行的第一周涉及罪过,第二周是有关耶稣生平的沉思,第三周是关于耶稣受难的沉思,第四周则关于耶稣的复活。第二周是修行过程的顶点,因为它将引领修行者选择一种生命状态,第三和第四周的修行将确定并加强修行者所下的决心。
当你将修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时,就必然会发现为了达到目标,作者多么非凡地设计了这些修行的内容。圣依纳爵是位艺术家,他以自己的形象为蓝本塑造了其他人。他像诗人创造另一个诗人那样创造了他们。但是他试图要巩固修行者的意志,而并非发展他们的智力。他要求修行者盲目地服从,不允许他们享受考虑自我的愉快自由。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一要求具有多么伟大的价值,也知道了它的力量将达到怎样奇特的效果。圣依纳爵自己掌握了其中的奥秘。修行者不断削弱的身体状况以及他从事修行时所处的环境使他陷于一种被动的状态,非常容易接受他所渴望得到的印象。你完全可以想象,在经历了这般彻底将人击垮的修行之后,人的精神肯定永远失去了弹力。据说第一周修行的结果就是使新的信徒完全衰弱崩溃。悔恨令他悲伤黯然,羞耻和恐惧令他的精神倍受折磨。他不仅为脑海中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到恐惧,还因为缺少食物而变得虚弱,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他陷入无比的绝望当中,不知道逃脱何方才能寻求救助。就在那时,一个新的理想摆放在了他的面前,就是耶稣基督的理想。他将被引导着以愉悦的心情为了这个理想牺牲自我。据说所有按照指定的方式进行修行的异教徒都皈依了天主教,不仅如此,他们还都向耶稣会寻求庇护。我还听说被派往信奉新教的英格兰执行危险任务的耶稣会教士们在临行前要参加一次特殊的修行(即“情境构想”),在修行中他们必须用心灵的眼睛去想象可能被扔进的监狱的景象,想象他们可能会遭受恐怖拷打的阴森牢房,想象他们将在可怕的折磨中舍生取义的刑场。他们要通过想象去感受地牢刺骨的寒冷和有毒的臭气,折磨他们血肉之躯的沉重镣铐,烧灼肉体的炽热烙铁,撕裂他们关节的拷问架和摧毁他们四肢的殴打。然后,在极大的痛苦中,他们还要想象开膛破肚取出五脏六腑的锐利刀具,梗塞肺部的辛辣烟雾和无情地烧焦身体的火焰。这种修行异常痛苦,因此当教士们最终遭遇现实时,他们不仅毫无畏惧,而且全然麻木。他们已经忍受了一切肉身和不朽魂灵所能承受的苦难。倘若他们并没有参加特殊的修行,在和其他人一样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后,他们不可能幸存下来讲述这一切。
有一次,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企图自己尝试其中一项修行。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从“情景构想”开始。这项修行内容显得相当简单,但我却觉得它一点也不容易。难怪《精神修行》的注释者认识到了为修行者提供一些详细指导的必要性,这些详细的指导间接地弥补了他们想象力不足的缺陷。但我觉得和冥想相比,这就如同儿童游戏。我的确没有通过禁食或体罚为修行做好准备,上帝的恩典也肯定没有降临在我的身上。将精神集中于一个主题并全神贯注毫不分心,这对我来说难以置信地艰难。我总是在旁门左道上徘徊游荡,会想到任何事情,可就是想不到应该想的内容。我猜想数学家和哲学家们就能够控制思维的流动,他们可以毫不困难地针对期望的目标进行思考。我们大多数人的思想都是散漫的,心无旁骛地逐步追随一连串思路的努力对我们而言太困难了。我想得很多,也宁愿相信我的思维是清晰的,但我无法做到秩序井然地思想:观念和感想杂乱无章地出现,它们被储存在潜意识当中,在需要的时候就会经过筛选、组合以及阐释从而浮现出来,而我对于这一过程根本没有意识。然而,刻意地努力向自己描绘一系列事件并试图感知令事件中的参与者们觉得感动的情绪是一种意志的修行,我发现这种修行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我的意志好像被近乎物质的障碍物围困住了,它到处不安地躁动,强烈地渴望着逃脱。我的想象力受到某种猛烈的力量的控制,这种力量麻痹了我的意志。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在罗网中挣扎的小鸟,头脑也似乎被一个铁箍束住了,我的胸口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要得病了。
圣依纳爵教导修行者要将同样的冥想重复两次,有时是三次,但他这么做究竟是因为他通过自己的经验了解到实践是多么地困难还是仅仅希望巩固修行的效果,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定是一项极其严酷的修行,因为尽管我们可以将思想再次转向曾占据我们脑海一个主题并且更加深入地思考它,却无法通过努力再次感受我们已经感知过的一种情感,否则我想,我们中就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不再爱别人而给他们造成痛苦了。这样的尝试必然会把勇气彻底撕碎。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强加于头脑的冥想可能产生新鲜而振奋人心的观念。我倒宁可认为这样的实践会奴役并恐吓住人的精神,同时永远地阻止愉悦的想象力的流动。或许这正是圣依纳爵的目的所在。倘若如此,《精神修行》是掌控那个游荡的、反复无常且固执任性的东西——人类灵魂的前所未有的最佳方式。
这些修行的效果是通过不断地、无情地诉诸恐怖和羞耻而达成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所有沉思的最后竟是关于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