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克里斯汀汉娜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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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魔法时刻

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茱莉亚·盖茨都忘记她跟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今天,终于,要结束了。几个小时后,事情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是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幸的是,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堵车堵得像个停车场一样。马里布后面的山上又着火了,浓烟在屋顶上翻滚,在海滨一贯明亮的天空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褐色污泥。还是午夜时分,全城的孩子都被吓醒了,他们一起流着灰黑的眼泪,喘着粗气大声哭喊。甚至连海浪都像是放慢了脚步,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搞得筋疲力尽了一样。

高速公路上的车流拥挤不堪,走走停停。她镇定自若地在车流中驾驶着,无视那些对她竖起中指然后挤到她前面去的车。发生这样的火灾,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的南加利福尼亚州到了最危险的季节,气温极高,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着火,简直比在你家后院里生火还要容易。炎热的天气让所有人都烦躁不安。

终于,她下了高速,开车到了法院大楼。

到处都是电视台的转播车。一群记者簇拥在法院的台阶上,麦克风和摄影机准备就绪,时刻准备着迎接新的故事到来。这样的状态,在洛杉矶已经是日常情况。法律诉讼已经变成了娱乐新闻,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科特妮·洛芙和罗伯特·布莱克曾经的故事一样。

茱莉亚拐了个弯,开到一个侧门,她的律师们在那儿等着她。

她把车停在街上,下了车。她试图让自己充满自信地往前走,然而,有那么一个可怕的瞬间,她走不动了。你是无辜的,她提醒自己,他们会知道的,法律是公正的。然后,她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像是在穿越看不见的网,走得异常艰难。上完台阶,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丝微笑。她知道,在旁人看来,这个微笑是真的。心理医生都知道怎样使一个微笑看起来像是真的。

“你好,盖茨医生,”她的辩护团首席律师弗兰克·威廉姆斯说,“你怎么样?”

“走吧。”她轻声说,生怕别人听出隐藏在她声音里的颤抖——她讨厌暴露自己的恐惧。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要坚强,要向这世界表明她正是他们所期待的那种好医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她的辩护团队保护性地走在她周围。她感激他们的这种支持。虽说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得专业而自信,然而这只是一个脆弱的表象——只要说错一个字,便会前功尽弃。

他们推开一道道门,走进法院。

记者们立即大呼小叫地拥上前来。蓝白相间的闪光灯一阵狂闪,快门咔嚓作响,胶卷呼呼地转。

“盖茨医生,你怎么看待这次事件?”

“为什么你没有救那些孩子?”

“关于那把枪你知道多少?”

弗兰克伸出一只胳膊把茱莉亚搂在身边,她竖起衣领贴着脸,任由弗兰克搂着往前走。

她坐在了法院的被告席上,她的辩护团成员一个接一个地坐在她身边。在她身后旁听席的第一排,坐着几个实习律师、律师助理。

她尽力忽视身后的喧闹。门砰砰地被打开,又吱吱呀呀被关上;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声急促,人们交头接耳嘈杂不停。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法庭上的空位已经坐满了。由于法官早已声明法庭内禁止拍照,毫无疑问,记者和摄影师这时候已经挤满了走廊,做好了报道的准备。今天,这个法庭已经成了洛杉矶的焦点。

在过去的一年里,记者们已经对她做过无尽的报道;摄影师们已经拍过她数千张照片——她倒垃圾的照片、站在露台上的照片、从办公室进出的照片……那些最平常的照片也总能登上头版。

记者们早就在她的公寓外搭起了帐篷。尽管她从未对他们开口讲过一句话,这也不妨碍他们的热情,关于她的报道照样雪片般飞来。他们不停地报道她的小镇出身,以前在学校时有多优秀,她昂贵的海滨公寓,她和菲利普灾难般的分手……甚至猜测最近她要么是得了厌食症,要么就是已沉迷于抽脂。唯独,他们不会报道她那唯一与事实相关的情况:她对自己的工作的热爱。小时候的她,孤独而不合群,她记得这种痛苦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少年时代这样的经历,让她成为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就她本身来说,这的确是唯一与事实相关的情况了。

当然,新闻是不会报道这样的小事情的。也绝对不会提到,她曾帮助过多少儿童少年。

法官卡罗尔·迈尔森坐到了她法官席的位子上,法庭顿时安静下来。她是个看起来很严厉的女人,戴着一顶亮褐色的假发和一副老花眼镜。

法警宣布开庭。

这一刻,茱莉亚觉得要是有人陪着一起来这里该多好呀。朋友或亲戚都好,可以站在她身边,哪怕是结束后可以握一握她的手也好。但她从来都把工作摆在社交之前,根本没什么时间去交朋友。她自己的心理医生常常指出她生活中的这一缺失,然而说实话,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把他那些话当回事。

她身边的辩护人弗兰克相貌堂堂,身形修长而优雅,灰黑相间的头发梳理得井井有条、鬓角分明。她之所以选了他做辩护人,是因为他聪明的头脑,或说更是看中了他的风度。在法庭这样的地方,形式往往比实质来得更重要。

“尊敬的法官大人,”他开口道,那嗓音比她听过的任何嗓音都要柔和,都更加有说服力。“针对茱莉亚·盖茨医生的这项指控是荒唐的。尽管关于精神状况保密条款的准确限制和边界常常存在着争议,然而是有先例的,如‘塔利索胡诉加州大学评议会’案。盖茨医生完全不知情她病人的暴力倾向,以及这种倾向会对受害者产生具体威胁的任何信息。实际上,在这项指控中根本未提及她的不知情。因此,我们敬请法庭撤销关于她的这项指控,谢谢。”他说完坐下。

原告席上,一个穿着一袭黑色套装的人站了起来。“尊敬的法官大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四个孩子死了!他们再也无法长大,再也无法去上大学,也不可能有他们自己的孩子了。盖茨医生是安柏·祖尼加的心理医生。三年来,盖茨医生每周两个小时和安柏在一起,倾听她的问题,给她开处方治疗她日益严重的抑郁症。在这样亲密的关系下,我们怎么能相信盖茨医生不知道安柏变得越来越暴力和沮丧?然而,她没有给出过任何警告!后来她的病人买了一支自动步枪,闯入教会青年组织会议并开枪射击。”这位律师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站到了法庭中间。

慢慢地,他转向茱莉亚。这是一个值钱的新闻镜头,法庭里的每一个摄影师都该把这个镜头拍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法官大人,她是专家,她应该预见并阻止这场悲剧!她应该警告受害者,或是向祖尼加小姐提出收容治疗。即使她不知道祖尼加小姐的暴力倾向,她也应该这样做!因此,我们才起诉盖茨医生。这是事关正义的问题。被杀的孩子们的家庭,应当得到她的赔偿,因为她是那个最有可能预见并阻止这场谋杀的人!”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不是这样的。”茱莉亚在心里喃喃地说,她知道别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而,她恨不得大声说出来:“其实安柏从未显露过暴力倾向!每一个忧郁的少年都会说他们恨他们的学校、恨他们的同学,然而这距离去买枪杀人还有几光年远!”

他们为什么不能明白这一点?

迈尔森法官看完了她面前的文件,然后取下老花镜,放在她法官席的硬木台面上。

法庭陷入了寂静。茱莉亚知道记者们已经做好了立即开写的准备。在法庭外面待命的记者更多,他们早已准备好做两种报道,两种标题都已经写好了。他们只等里面的同事给一个信号了。

遇害的孩子们的父母们,待在法院的后排,悲哀地挤成一团。他们等着有人告诉他们这个悲剧本是可以避免的,本应有某些权威人士可以保证让他们的孩子免于受难。就这个非正常死亡事件,他们起诉了相关的所有人——警察、医护人员、药品制造商、医生,以及枪手祖尼加的全家。现代社会不会再容忍任何人为的事故,这样的灾难不能发生了就算了,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受害者的家人们希望这次诉讼给他们答案,但茱莉亚知道,这最多会给他们一点让他们分散一下注意力的东西,或许也可以分担一点他们的痛苦。然而,痛苦是不会被减轻的。悲伤会陪伴他们终生。

法官首先把目光投向孩子们的父母,随后说道:“毫无疑问,2月19日发生在锡尔弗伍德街浸会教堂的事件是一场可怕的悲剧。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我无法设想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你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然而,今天,在这里,我们可不是为了表示遗憾和同情。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是:盖茨医生是否应该在这个案件中受到指控。”她把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我确信,作为一个法律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盖茨医生没有义务提醒或保护受害者。我得出这个结论有几个原因:首先,事实无法证明、原告也未指出,盖茨医生具有识别潜在受害者的能力;其次,根据法律她并没有发出警告的责任,除非面临的是明确知道会有人受害的情况;最后,作为一个公共政策问题,我们必须维护精神病医患关系的机密性,除非有一个确定的、可认知的威胁,来证明这个保密性应当被忽略。根据盖茨医生的证词和记录,以及原告的声明,在本案中盖茨医生没有义务提醒或保护受害者。因此,为使合法权益不受侵害,我解除针对她的这项指控。”

旁听席上疯狂地骚动起来。茱莉亚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的辩护团队抱起来庆祝了。她能听到身后记者们从大理石过道向门边狂奔的声音,还有人大叫着:“她出来了!”

茱莉亚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感谢上帝。

然后,她听到孩子们的父母在她身后哭泣。

“这样的判决……怎么可能?”其中一个大声说,“她早就该知道这事会发生的!”

弗兰克抚着她的手臂,对她耳语道:“你应该微笑,我们赢了。”

她匆匆扫了一眼那些孩子的父母,然后看向别处。她的心沉入了惋惜的黑暗森林。他们是对的吗?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吗?

“现在该轮到你来告诉人们这不是你的错了。现在是你说出来的机会,告诉……”

一群记者挤到了他们身边。

“盖茨医生!你想对那些认为你该负责的父母们说什么?”

“你认为别的父母将来还敢把他们的孩子交给你吗?”

“有报道说,洛杉矶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已经将你从法庭精神鉴定医生的名单中除名了,你能评论一下吗?”

弗兰克赶紧介入,去拉回茱莉亚的手,“我的客户刚从这场诉讼中解脱出来……”

“因为你们耍了手腕!”有人叫道。

当他们把火力转向弗兰克后,茱莉亚溜到人群背后,跑向后门。她知道弗兰克想让她做一个声明,但她不在乎。她并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她只想尽快远离这一切,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去。

祖尼加夫妇站在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的脸色比起以前她见过的时候要苍白许多。悲痛令他们黯然失色,也让他们苍老了不少。

祖尼加夫人满眼含泪地望着她。

“她爱你们两个,”茱莉亚温柔地说,恨不能更温柔,“你们是好父母。不要听别人乱说。安柏是得了病的。我希望……”

“别说了,”祖尼加先生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有希望,会更难过。”他用一只胳膊紧紧抱着他的妻子。

他们沉默了。茱莉亚试着找更多的话题来说,可是只剩下“对不起”可说了。这句话,她对他们说过的次数早已多到数不清。然后,就只有“再见”了。她紧紧攥着包,轻轻绕开他们,离开了法庭。

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暗淡的棕色。一层厚厚的烟雾覆盖着天空,遮住了太阳,一如她的心情。

她上了她的车,开车走了。当她开上马路后,她想,弗兰克恐怕连她走了都没注意到吧。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场风险极高的游戏;作为今天的赢家,他现在已经高高飘到天上去了吧。或许今天晚上,他在书房里,喝了几杯加冰的帝王威士忌后,会想一想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他也会想起她,也许还想知道,一个心理医生,在经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被严重破坏了名誉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吧。但他不会想得太久。他不敢。

现在,她也必须忘记这一切了。今晚,她会独自躺在床上,听一听海浪的声音,看看这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到底有多像;然后,再试着忘记悲痛和内疚。她必须弄明白,她之前到底漏掉了些什么样的线索,忽视了些什么样的迹象。这很痛苦,但是,这样的痛苦会让她成为更好的心理医生。然后,第二天早上七点,她会穿好衣服回去上班。

去帮助别人。

这才是她能挺过来的原因。

女孩蜷缩在洞穴的边缘,看着雨从天上落下来。身边都是空罐头,她想拿起一个,再舔一遍罐头里面。但她已经这样干过太多次了,食物已经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次月亮了。在她身后,是饿得焦躁不安的狼群。

天空的雷声轰隆隆地咆哮,树木被吓得瑟瑟发抖,雨水顺着树叶滴落。

她睡着了。

突然,她惊醒了,四处张望,在空气里嗅着。黑暗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感到很害怕,想回到那个深深的黑洞子里去,可是她几乎无法动弹了。她空荡荡的肚子收缩到了一起,疼得厉害。

雨下得没那么大了,变成了小雨。她希望能看见太阳。在明亮的地方感觉会好点,这个洞里太黑了。

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

又传来一声。

她屏住呼吸,恨不能消失在洞穴壁上。她变得像是自己的影子一样,平和而一动不动。她知道这时候无声无息有多重要。

“他”会回来的。“他”已经走了太久,食物都已经没有了。阳光明媚的日子已经过去。尽管她很高兴“他”走了,然而没有“他”,她却很害怕。很久以前,“她”还在的时候,情况会好些。但是现在,“她”已经死了。

当森林又陷入寂静后,她向前倾身,把她的脸放到外面灰暗的光线里。夜幕即将降临,很快周围的一切又会陷入黑暗。雨下得甜美而温柔,她喜欢雨的味道。

她该怎么办?

她低头看看身边的小狼,它也在高度戒备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她抚摩着它柔软的毛,感觉到它的身体正在不停颤抖。它也在想同一件事:“他”会回来吗?

在“他”走之前,最多有一两天看到过月亮。但自从“她”死了、消失了后,一切都变了。在离开时,“他”明确跟女孩说过:

“我走后你给我老实点,不然……”

她不完全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知道“不然……”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实在离开太久了,没有东西吃了。她曾经离开洞穴进入森林去寻找,看看有没有浆果或坚果,但在这个季节很难找到。而且她太虚弱了,很快便体力不支,根本无法继续寻找,——也根本找不到。白昼慢慢降临,她看见自己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雾。她很害怕,害怕生活在附近的“陌生人”。她也快饿死了。但是,要是“他”回来后发现她离开过洞穴的话,那会很糟糕。她必须回去了。

雨谷镇坐落在奥林匹克国家森林公园的荒野边,另一边是太平洋那咆哮的灰色浪花。这可是进入森林深处之前,最后的人类文明阵地了。

离小镇不远的森林里,有许多从未见过阳光的地方。肥沃的黑土地常年被阴影所笼罩,看起来又厚又重。这里几乎没人来过。个别顽强的徒步旅行者到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误闯了冬眠的熊的领地。即使在今天,在这个充满了科学奇迹的摩登时代,这些森林仍然是它们数个世纪以来的原有面貌,未被开发,人迹罕至。

近一百年前,移民们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在雨林和海洋之间砍出了足够的空地来种植庄稼。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了本土美国人早就发现了的事实:这是一个无法被征服的地方,庄稼根本长不出来。于是,他们放弃了种植,开始打鱼。三文鱼捕捞业和木材砍伐业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数十年后,镇子繁华了起来。20世纪90年代,环保主义者们来到雨谷镇,他们开始着手拯救鸟类、鱼类和那些最古老的树。在这场发展与环保的斗争中,赖以这块土地求生的人们的利益被忽略了。这些年来,这个小镇默默地走向了衰败。镇上杰出的人们的宏伟愿景一个接一个地破灭,街上那些备受瞩目的路灯从未增加过一盏;通往那个神秘之湖的道路,依然是一条两车道的薄沥青路,坑坑洼洼破烂不堪;电线、电话线懒洋洋地横在空中,从一根旧朽不堪的电线杆飘向另一根;随便来场风暴,树枝一挂,全镇的电力供应就会被中断。

若是在别的地方,在那些更早为人开发的地方,在这样一个破落小镇上,居民们的集体意识一定淡薄得要命。但这里的人不一样。雨谷镇的人们拥有强大的灵魂,能够并且愿意,生活在这样一个每年下两百多天雨的地方。太阳就像一个有钱的叔叔一样,很少会给这里的穷亲戚打来问候电话。人们忍受着灰蒙蒙的天气,就在那松软的草坪上生存了下来;谋生日益艰难,然而他们顶住了这一切,因为他们是那些敢于生活在这高耸的丛林里的先驱们的后代。

然而,今天,考验他们精神的时候到了。现在是10月17日,寒冬刚刚战胜了深秋。是的,虽然树木们仍然穿着五颜六色的盛装,草地也已从夏末的棕色再次变绿,但是没错:冬天来了。整个星期,天空一直低沉又灰暗,布满了层层不祥的乌云。雨一直下了七天,几乎没有停过。

警察局坐落在惠顿路和盖茨大道交会的角落上,是一座低矮的带圆顶的灰色石头房子,门前的青草地上竖着一根旗杆。朴素的大楼内,破旧的日光灯发出的微光,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海湾那特有的灰白。现在是下午四点钟,但由于天气不好,让人感觉要更晚些。

在这里上班的人们尽量不去注意这些。如果有人问他们的话,他们会说连续下四五天的雨没什么关系;如果只是毛毛雨的话,再下久点也没问题。当然,没人会去问。但这糟糕的天气还是有点不对头。毕竟,现在不是一月。最初的几天里,他们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说说笑笑地抱怨着他们从汽车走到前门的这段会被雨淋的路。现在,这样不停捶打在屋顶上的雨,让他们连抱怨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了。

艾伦·巴顿(她的朋友们都叫她艾莉,而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朋友)站在窗前,呆呆地盯着窗外的街道。雨让窗外的一切都显得很脆弱,好像这一切景象都是用木炭画出来的一样。她瞥见带着水纹的窗户上自己的影子,——不是影子,准确地说,那感觉更像是时不时映在玻璃上的影像一样。她看见自己跟以往年轻的时候一样,是有着又长又浓的黑发、矢车菊一般浅蓝的眼睛、明媚的笑容,当选为“返校节皇后”和啦啦队长的那个女孩。同她以往回想到她的少女年代一样,她看见自己身穿一袭白色长裙,那是新娘的颜色,对未来的希望的颜色,是等着迎接新生的颜色。

“我要去抽支烟了,艾莉。你知道我的。我一直很好,但现在已经到我的临界点了。如果我不去抽一支,我就要钻到冰箱里去了。”

“别让她去。”卡尔说。他坐在调度台的电话前,一绺头发耷拉在眼睛上。高中时,因为他黑色的头发和尖锐、锋利的性格,艾莉和她的朋友们叫他乌鸦。他瘦骨嶙峋、病病怏怏,随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只有那乌黑而热烈的眼神,表明他走过了多少人生里程。“要对自己狠一点,其他没有用。”

“你管我呢!”花生怒气冲冲地说。

艾莉叹了口气。他们十五分钟前才这样吵过,还有,在那之前的十分钟也这样吵过。她双手叉腰,手指放在腰上挎着的沉重的枪带上,转过头去看着她最好的朋友:“好了,花生,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这是一座公共建筑,我是警察局长,我怎么能让你违法呢?”

“这就对了。”卡尔说。他张开嘴想说更多,但一个电话进来了,他接起电话:“雨谷镇警察局。”

“哦,好吧,”花生说,“突然你又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了。那斯文·摩根斯坦呢?他天天把车停在他的铺子前面,就在消火栓前面!你还记得上次你拖走他的车是什么时候吗?每个星期天的礼拜后,大玛姬都会从药店偷走两箱冻饮料和一瓶指甲油,我还没准备逮捕她,我想只要之后她的丈夫付了钱就没事了。”她说完了。艾莉和卡尔两个都知道,她可以举出一打更多的例子来。这就是雨谷镇,毕竟,这里不是西雅图市中心。艾莉已经在这里做了四年警察局长,在这之前做了八年的巡警。虽然她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但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比非法入侵更危险的罪行。

“你是打算让我去抽支烟,还是让我去吃个甜甜圈、喝瓶红牛呢?”

“这两样都会杀了你。”

“是的,但不会杀死我们,”卡尔一边挂电话一边说,“看着吧,艾莉。她可是巡逻员,她可不会在公共场合抽烟。”

“你抽得太多了。”艾莉最后说。

“对,可我吃得更少呀!”

“为什么你不去吃三文鱼鱼干,或者来个葡萄柚?这两样都要健康些。”

“别说了,我要抽烟!”

“你四天前才开始抽烟,花生,”卡尔说,“你几乎没有烟瘾的。”

艾莉摇了摇头。如果她不插手,这两个家伙会斗一整天嘴。“你该回到你的正题上去了,”她叹了口气,对花生说,“那家减肥机构开业了。”

“喝六个月的卷心菜汤然后减肥十磅吗?我可不想这样。艾莉,你知道我都想去吃一个甜甜圈了。”

艾莉知道她这样是不行的。她和花生——佩内洛普·纳特[1]——已经肩并肩地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了十多年了,从高中时候起她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多年来,她们的友谊经受住了风雨的考验,从艾莉两次脆弱婚姻的破碎到最近花生决定以抽烟来减肥。她说抽烟才是减肥的秘诀,称之为好莱坞式减肥法,并列举出所有火柴棍一般身材的抽烟的明星。

“好吧。但是只能抽一支。”

花生向卡尔咧嘴一笑,把手放在桌子上撑着站了起来。在过去这几年里,她的体重增加了五十磅,这让她的动作有点迟缓。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尽管他们都知道,在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雨天,不会有一阵清风进来把烟味吹散。

艾莉穿过大厅,走向后面她名义上的办公室——她很少使用这间办公室。在这样一个镇上,并没有太多的公务电话,她宁愿每天跟卡尔和花生在大厅里待着。她翻开上个月煎饼早餐附带的广告宣传单,找出了一个防毒面具,戴上,返回大厅。

卡尔爆发出一阵大笑。

花生忍住笑,说:“有意思。”

“以后我可能还会想要孩子,我是在保护我的子宫。”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想着找一个约会对象,再来担心自己吸了二手烟。”

“什么样的人她都试过了,”卡尔说,“上个月她甚至都跟UPS[2]的那个家伙出去了,就是老不记得把自己的货车停在哪儿的那个帅哥。”

花生吐出烟雾,咳嗽着说:“我认为你需要降低你的标准。”

“你看起来的确是很享受你抽的烟嘛!”卡尔咧嘴笑着说。花生对他竖起了中指:“我们是在讨论艾莉的爱情生活!”

“那是你们两个唯一的话题。”卡尔指出。

这是事实。

艾莉拿自己没办法。她爱过的人,通常——好吧,总是——不对的人。

花生称之为“小镇选美皇后之诅咒”。除非艾莉像她的妹妹那样,学会了靠脑子而不是靠美貌生活。但有些事情根本就是注定了的。艾莉喜欢有趣的人,她喜欢浪漫。问题是,浪漫没有带来过真正的爱情。花生说那是因为艾莉不懂得如何妥协,但这样说并不准确。艾莉的婚姻——两次婚姻,都失败了,那是因为她总是嫁给了长得好看的男人,而这些男人都充满了漂泊的渴望、长着一颗流浪的心。她的第一任丈夫艾·托雷斯是她高中时候橄榄球队的队长,本来与他离婚后,应该足以让她很多年不愿再找男人的;但她的记性并不好,短短几年后又嫁给了另一个长得好看的窝囊废。真是糟糕的选择。但是,这两次离婚并没有让她的希望变得灰暗。她仍然相信浪漫,等着被浪漫的爱情席卷而去。她知道这是可能的,她曾在她的父母那里见过那种真正的爱情。她抬起防毒面具说:“只要有一点情绪低落,花生,我就会去和我的那些物种约会。卡尔或许可以把我介绍给一个他那些会去参加动漫大会的怪胎朋友。”

卡尔看起来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说:“我们可不是怪胎!”

“没错,”花生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你们是喜欢那些穿紧身衣的人[3]的成年人。”

“你说得我们好像是同性恋一样。”

“不能这么说,”花生大笑起来,“男同性恋们还是会做爱的。你的朋友们可是会在公共场合穿《黑客帝国》的服装的人……你是怎么找到莉莎的?我实在搞不懂。”

提到了卡尔的妻子后,整个房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全镇的人都知道她是个交际花。总有人说,一提到她的名字,男人们就会发笑,女人们就会皱着眉摇头。但是在这里、在这个警察局里,没人提这事。

卡尔又开始读他的漫画书,在他的速写本上涂鸦。他们都知道,现在他会安静一下了。

艾莉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把她的脚架了上去。

花生背靠在墙上,透过一团烟雾看着她:“昨天我在新闻上看到茱莉亚了。”

卡尔抬起头:“没开玩笑吧?我要多看看电视了。”

艾莉把手伸到她的头后面,摘下了面具。当她把它放桌子上时,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总会谈到关于她那个天才妹妹的话题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她的诉讼被解除了。”

“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当然。她电话答录机的声音真好听。我觉得,她在躲着我。”花生向前迈了一步,旧橡木地板随着她的移动而抖动。这些地板还是在世纪之交时,比尔·惠普曼在这里当警察局长的时候铺的。就像雨谷镇的所有东西一样,它们比它们看上去的样子要坚固得多。西部深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东西,还有人,就是有经久耐用的特质。“你该再打打。”

“你知道茱莉亚有多嫉妒我。现在这样的时候,她会尤其不想跟我说话的。”

“你觉得所有人都在嫉妒你。”

“我没有。”

花生做出那种“你觉得你是在耍谁呢”的表情,看来这才是友谊的基石。“算了吧,艾莉!你妹妹看起来可是很受伤哦!你要假装你不能跟她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二十年前你是舞会皇后,而她却是数学俱乐部的丑小鸭吗?”

说实话,艾莉也看见了。她在茱莉亚的眼睛里看到了忧心忡忡和惴惴不安,她也曾想去帮她妹妹。茱莉亚对事物的感觉总是太敏锐,这才是让她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心理医生的根本原因。“她不会听我的,花生,你知道的。她觉得我只是比一块石头聪明一点儿罢了,”艾莉说,“或许——”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

有人在“跑”向他们的办公室。这可是在雨谷镇,从来没有人“跑”到警察局来。

门被推开,砰地撞在了墙上。同时,艾莉站了起来。

洛莉·福尔曼冲了进来。她浑身湿透了,显然很冷,浑身都在颤抖。她的孩子贝利、菲利西亚和杰里米把她围成一团。“快过来!”洛莉对艾莉说。

“深呼吸,洛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会相信我的!见鬼,我看见了,可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来吧,在马格洛丽亚街上有情况。”

“好啊,”花生说,“镇上的确是发生了事情!”她伸手从她办公桌旁边的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快点,卡尔,把报警电话呼叫转移到你的手机上。我们可不想把所有令人兴奋的事情都错过了!”

艾莉第一个冲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