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亚站在她卧室里的试衣镜前,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她身穿一袭炭灰色的套装和一件淡粉色的丝绸衬衫,一头金发在头顶上盘成一个法式的发髻。这是她去见病人时的标准着装。然而,现在她并没剩下多少病人了。在锡尔弗伍德街发生的那场悲剧,至少让她失去了70%的病人。幸运的是,这里仍然有那么多相信她的人,她绝不会让他们失望。
她抓起公文包去了车库,那儿停着她那辆钢蓝色的丰田普锐斯混合动力车。车库门打开,外面空旷的街道露了出来。
在这个温暖的金秋十月的早晨,她的门口再也没有一群一群抽着烟,聊着天,等着她出现的记者了。
她的故事已经过去了。
在经过了一年时间噩梦般的经历后,她终于回到了她原有的生活轨迹上。一个多小时后,她到了比佛利山上她那座漂亮的小办公楼前,她已经租用这座小楼七年多了。
她把车停在车位上,走进小楼,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上了二楼,她停在她办公室外面,看着门上的那块纯银铭牌——茱莉亚·盖茨医生。
她按下了通话键。
“盖茨医生办公室,”扬声器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嘿,格温,是我。”
“啊!”
扬声器里传来嗡嗡的声音,然后门咔嗒一声开了一条缝。
茱莉亚做了一个深呼吸,打开了门。办公室里充满了鲜花的味道,那是每个星期一早上都会送来的鲜花。虽然现在没有多少病人了,但她不会削减这送花的订单。否则,那会成为她被打败了的标志。
“你好,医生!”她的接待员格温·康纳利说,“为了昨天的事,祝贺你!”
“谢谢。”她微微一笑,“梅莉莎来了吗?”
“本周,你没有预约。”格温轻轻地说。她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她自己没有觉察到的同情,“他们全都取消了。”
“全部?连马库斯都取消了?”
“你看过今天的《洛杉矶时报》了吗?”
“没有。怎么了?”
格温从垃圾桶里扯出一张报纸,放到了桌子上。标题是“大错特错”,在那下面是一张茱莉亚的照片。格温说:“在听证会后祖尼加夫妇接受了采访,他们把一切都怪到了你的头上。”
茱莉亚伸手扶着墙才勉强稳住自己。
“我相信他们只是想摆脱诉讼,他们说……你应该保证让他们的女儿不会犯罪。”
“哦。”茱莉亚无力地发出了这个声音。
格温站起来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直以来她行事严明而饱含关怀地打理着这间办公室,还要照顾自己的家。她张开双臂走上前来:“你帮助了许多人,没人能否认这个事实!”
茱莉亚赶紧避开了她的拥抱。如果她现在被抱住了,她会崩溃的,而且永远都不能恢复。
格温停下了动作,“这不是你的错。”
“谢谢。我想……我会休个假……”她努力微笑着,脸色却变得沉重而木然,“这么多年来,我没去任何地方旅游过。”
“那对你会有好处。”
“是啊。”
“我会取消送鲜花的订单,然后给这座楼的物管打电话,”格温说,“让他们知道你要离开……一阵子。”
“我会取消送鲜花的订单。”茱莉亚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真是人走茶凉。茱莉亚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把格温送向门外说了再见。
当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她跪倒在那昂贵的地毯上,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最后,她狼狈地站了起来,四处张望,暗暗打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样的做法是她那颗顽强的心使然。对专业卓越的追求,让她把朋友、家庭以及兴趣爱好等一切都放到了次要地位。实际上,自从跟菲利普分手以后,她几乎有将近一年没跟人约过会了。她走到电话旁,站在那里盯着快速拨号列表。
菲利普·韦斯托弗医生的快速拨号键仍然是“7”号键。她感到一种急切的需要、一种刻骨的渴望,想听到他那轻快的声音说:没事的,茱莉亚。有五年的时间,他曾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爱人。现在,他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这就是爱情。靠不住。
叹了口气,她拨了“2”号键。
她的心理医生,哈罗德·柯林斯医生,在铃声响第二次的时候就接起了电话。自从开始实习后,她每个月都会去见他一次,这也是对所有精神科学生的要求。比较起来,他对她来说更像个朋友而不是医生。
“嘿,哈利。”她疲倦地靠在墙上说,“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茱莉亚,我一直在担心你。”
“我也在担心我自己。”
“你需要开始接受采访,从你的角度说说这个事情。让你来承担此事的全部责任是很荒谬的。我们都认为……”
“这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人们都是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的。你知道的。”
“有时候,抗争就是意义,茱莉亚!”
“我从来就不擅长那个事情,哈利。”她凝视窗外明亮的蓝天,想着现在该做什么。他们谈了好一会儿,但事实上,茱莉亚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治疗病人的工作就是她的全部,她也做得很好,把她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进去;然而现在,病人都没有了,她感到空虚。她早该为自己的人生而活,而不是只为了事业而活;如果早那么做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孤单了。只是谈论她的空虚,不会起到任何帮助。找哈利,看样子是找错了人,“我得走了,哈利。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茱莉亚……”
她挂了电话,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当她感到泪水再次盈满眼眶的时候,她把套装脱了下来,换上运动服,然后向隔壁房间的跑步机走去。
她知道,最近她在跑步机上跑得太多了;也知道自己瘦了很多,已经瘦得不能再瘦了。但是她似乎根本停不下来。
在她心爱的办公室里,她摸黑踩到跑步机的垫子上,把跑步机的坡度设置为登山模式。当她在跑步的时候,她几乎忘了痛苦。直到很久以后,她把机器关掉,开车回到她那太安静的家,她才感觉到,这样意味着自己只是在逃避,根本无处可去。在这午夜时分,医院的大厅终于安静了。这是麦克斯最不喜欢的时间,他宁愿像白天发生紧急情况时那样吵得不可开交。待在这阴暗的安静中,会产生太多的思考。
他在女孩的病历上画下了最后几个标记,然后低头看着她。
她还处于麻醉之中,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得很深沉。她的左手腕上,那棕色皮革材质的手铐看起来沉重又丑陋。
他伸出手去,拿起她的左手,握住。她的手指现在干净了,但仍然沾有血污,布满了一条条的伤疤;对比起他的手掌来,她的手显得又瘦又小。“你是什么人,小家伙?”
他身后的门打开了,又关上了。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特鲁迪·海托华,夜班护士。因为他闻到了她特有的香水味——栀子花香。
“她怎么样?”特鲁迪走近了他。她是个高个子漂亮女人,有一双亲切的眼睛和一副嘹亮的嗓音。她声称之所以她有一副大嗓门,是因为她得独自一人抚养三个男孩子。
“不好。”
她大声说道:“可怜的小东西!”
“准备好转移她了吗?”
“托儿所里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弯下腰,解开了手铐。当她捡起手铐时,麦克斯拍了拍她的手腕。
“就扔在这里。”他说。
“但是……”
“我想,在她的生命里,她已经被锁得够多的了。”
他弯腰轻轻抱起熟睡的孩子,搂在了怀里。
在沉默中,他们沿着灯火通明的走廊走进了托儿所。
在那里,他们把女孩放到了刚搬进去的病床上。最后,他忍住了那句话“睡个好觉,孩子”。
取而代之,他说:“我会在这里和她待一会儿。”
特鲁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前臂。“我四十分钟后就下班了,”她说,“你想来我家吗?”
他点点头。上帝知道,他确实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今晚,如果他独自一人回家,他会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艾莉盯着电脑屏幕,直到那闪烁着的白色屏幕上的字母变得模糊,变成一个个的小黑斑。她的后脑勺开始疼了起来,然后脊椎也疼了起来。再看一篇关于失踪或遭绑架的孩子的报告,她就会忍不住尖叫了。
那儿有成千上万这样的报告。
成千上万。
失踪的女孩们发不出声音来呼救,无法与外界接触。在某些地方幸运地活下来的少数几个,靠的是专业人士找到并拯救了她们。
艾莉闭上了眼睛。她必须要做更多,但是还能做什么呢?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想到的事情了。她和镇上的其他两名警官做过了街头调查;他们通知了县警长办公室:他们找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们还联系了家庭危机网和农村资源网,以及每个州和国家的相关部门。没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谁,而越来越明显的是,这是发生在雨谷镇内的案件。艾莉的案件。他们可以要求其他执法机构和社会机构提供帮助,但孩子出现在这个小镇,就注定这是她艾莉的责任。县警长几乎是很明显地想要尽快远离这件事,他的那些“真遗憾这孩子出现在了本县”的话已经向艾莉表明了态度。在明确她的身份以前,没有人会对这个女孩负责。
她推着桌子站了起来,弓着背,揉着她酸疼的脖子。
她跨过那两条睡着的狗,走到阳台,目光越过后院眺望远方。快到黎明了。在这雨林的边缘,世界完全静寂,也充满生机。这里一如既往的潮气逼人。潮湿的风从大海上吹过来,在漫山遍野的树叶上留下露珠。黎明到来时,这些露珠会无声无息地坠落到地面,她的爸爸曾称之为“看不见的雨”。但艾莉总是能听见这“雨”坠落的声音,或许更是为了怀念她的爸爸。
“我多么希望你在这里,爸爸。”她说着,把脚滑进后门边的那双羊毛木屐里,“你和乔叔叔总是知道怎么处理大事情。”
她穿过门廊,走下后院的台阶,然后沿着开满粉红色和紫色小花的小路向河边走去。从黑草丛里升腾起来的雾气缠绕在她脚边。
当她到了她私人领地的最边缘,站在她父亲最喜欢的那个福尔河边的钓鱼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
穿过那片沼泽地,他的房子就在河的另一边。从这个距离看起来,他的房子不比一个工具棚大多少,但她很清楚那房子实际有多大。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每天都会走过这片沼泽地,到那个院子里去玩。
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开始往那边走了——她想再往他的窗口扔石头,叫他出来。他会出来倾听她的诉说,并能懂得她的害怕。他总是能懂她。
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莉莎当然不会希望在黎明时分被打到她卧室窗户的石头的声音吵醒,尽管卡尔还是会起来和她在外面坐一会儿(因为艾莉现在不光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上司),但他也不会真正用心去听她说什么。现在,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了,他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尽管大家都知道莉莎配不上他,但他爱他的家人。
艾莉还是孤身一人。她转身走回了家。一声疲惫的叹息后,她又在桌前坐了下来,继续查阅失踪儿童报告。答案必须在这里。必须。
在睡着之前,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一声汽车喇叭声传来,她被惊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在电脑旁睡着了。
“见鬼!”
她跌跌撞撞地向前门跑去。
花生站在院子里,和正开着车准备离开的丈夫挥手告别。
艾莉低头看了一下她的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五分。“见鬼!你来这儿到底是要干吗?”艾莉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是她一天抽了一包烟。
“我听到你告诉过麦克斯,八点钟你们在医院碰头,你要迟到了!”
“这是我们的事,我没有请你来!”
“我觉得这是你的疏忽。现在,你给我快点!”
艾莉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扔给花生,然后回到屋里。现在没时间洗澡了,也没理由换衣服了——她还穿着警服。因此她刷了牙,卸了昨晚的妆,然后涂上了几层新的。她从厨房里拿出一包猪排——那里总共有两包,难怪她不得不花那么多时间去锻炼。好事成双,但是这对单身女人来说可不是个好事情。她把那包猪排放在冰箱里的纸毛巾上解冻。
当她坐进警车时,时间是八点整。
花生早就打开了音响,放着一张史密斯飞船乐队的CD。
艾莉一把关掉了音乐,“现在就听这个还太早了点。”
“你整晚没睡?”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有键盘的印子。”
艾莉摸了摸她的脸颊,“糟糕,明显吗?”
“亲爱的,从太空中都可以看见!”花生大笑一下,然后认真问道,“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
“我整晚都在网上查资料,还给附近五个县的每一个警察分局都打了电话。这个区域内没有任何女孩走失的报告,至少最近没有。如果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寻找,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查阅过去几年里全部失踪女孩的档案。”
想到这些事情,她们两个都陷入了沉默。艾莉在试着想点平常的事情来说说,这时她把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看到了门口聚集的人群。
“见鬼,他们正在把这里变成马戏团!”艾莉把车停在访客区,抓起她的笔记本下了车。花生在一种反常的沉默中跟着她下了车。
人们像鹅群一样形成队列拥向了她。格里姆姐妹们——黛西、玛丽格德和维奥莱特领着队。
三个老太太互相配合着,整整齐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最年长的黛西老太太第一个开口,像往常一样,她紧紧抓着一个又旧又黑的骨灰盒,那里面装着她那已故丈夫的骨灰,“我们是来听那孩子的消息的。”
“那可怜的孩子是谁?”维奥莱特戴着一副布满划痕的眼镜,眯着眼睛查问。
“她真的能像小鸟一样飞翔?”玛丽格德问道。
“或者像只猫一样地跳?”这个问题是代站在她们后面的某人问的。
艾莉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些人是她的选民,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她的朋友和邻居。她回答道:“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答案,等有了的时候我会让你们知道的。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任何帮助都行!”玛丽格德说着从她的紫色塑料手袋里掏出一个绣着灿烂鲜花的笔记本。
维奥莱特递给她姐姐一支有着郁金香花纹的钢笔。
“我们需要孩子的衣服,或许还需要一两个宠物来跟她做伴。”艾莉说。她还没说完,格里姆姐妹们就开始安排了。这三位退休了的老教师把人群聚集起来开始分派任务。
艾莉和花生离开了人群。她们一起走在通往医院那些玻璃门的水泥路上。滑门呼呼地打开了。
“嘿,艾莉!”接待员对走在路上的她们说,“赛内森医生在以前的托儿所里等你们。”
“谢谢。”艾莉说。
她和花生沿着走廊进入电梯,一路无语。在二楼,他们路过了X光室然后左拐。
右边最后一间房间曾是医院员工们的一个托儿所。那是多年前设计建造的,那时候这个城市还很富裕。自从斑点猫头鹰和三文鱼减少,开始对原始森林进行保护后,那些账户上的钱变得越来越少,根本无法支撑像托儿所这样的奢侈品。这个房间变得空无一人已经有两年多了。
麦克斯站在走廊上,双臂交叉。日光灯从他的头顶照射下来,让他那晒成古铜色的脸都显得灰暗。自他那次在某个山上从四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下来之后,艾莉还从来没见他这么糟糕过。此外,他还带着两个黑眼圈,嘴唇干裂。
当她们走近时,他抬头挥手,但没有一丝笑容。他往旁边让了一下,给她们留出窗边的位置。
窗后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间,墙上涂着红色和黄色的色块,书橱里塞满了各种游戏玩具和图书。一个水槽和柜台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毫无疑问,那是多年前用来画画和日常清理的。房间正中是几张分别围满了小椅子的小桌子。左墙边放着一张医院的病床,还有几张空着的婴儿床。房间总共有两个窗户,他们面前的这一个,以及对面面向停车场的要小一些的另一个。在他们左边,一道锁着的金属门是唯一的入口。
艾莉走近了点,让她的肩膀挨着他的胳膊,“跟我说说,麦克斯。”
“昨晚结束了检测后,我们给她包上尿布把她放到了床上的被子里。今天早上当她醒来后,她变得疯狂。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就是‘疯狂’。尖叫,大喊,倒在地上打滚。她把灯打坏了,把洗手槽上的镜子也砸碎了。我们打算再给她打一针镇静剂的时候,她重重地一口把卡罗尔·伦塞咬出了血,然后她就躲到了床底下。她已经在那儿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你找到她的身份信息了吗?”
艾莉摇摇头,然后转向花生,“你去自助餐厅好吗?给她买点儿童食品。”
“对的,买点能让她变胖的食物!”花生夸张地大声叹息,但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非常高兴能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当她走后,麦克斯对艾莉说:“我不知道给你说什么,艾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告诉我你已经知道的情况。”
“好吧……我想她大约六岁。”
“但她看起来这么小,根本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营养不良。再加上她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医疗照顾,她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
“伤痕?”
“大部分都是小伤痕,但是在她的左肩上有一条伤疤看起来要严重些,可能是刀伤。”
“老天!”
“我提取了她嘴里的血液,查了DNA。就我的立场来说,我们还是应该给她注射镇静剂后给她补水,但是你又想调查……”
“她说话了吗?”
“没有,但她的声带看起来未受过损伤。我想说——当然这只是个猜想,或许从她的身体条件来说她是可以说话的,但她可能不知道怎么说话。”
“她不知道怎么说话?你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她尖叫的内容是完全无法让人理解的。我已经写下来做好了记录。她的尖叫声里是没有语言的。她的脑电波检测没有任何异常。她有可能是聋哑病患者,或是智障,抑或是严重发育迟缓、自闭症患者,我不确定。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该对她的精神状态做些什么测试。”
“我们该怎么办?”
“找出她是谁。”
“哦,谢谢。我的意思是,现在该做什么?”
麦克斯向端着一盘食物走过来的花生点了点头,“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艾莉看了看花生拿来了些什么:一叠煎饼,两个煎蛋,一块草莓奶油松饼,还有一杯牛奶。这让艾莉有饿了的感觉。
麦克斯说:“我会按这个顺序来:爬到床下去,然后把她……”
“放到桌子上就好了。”花生说,“她可能有点古怪,但她也只是个孩子。孩子们会按他们自己安排的时间、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做事。见鬼!你不能逼一个两岁的孩子吃饭,他们太小了!”
艾莉看着花生笑了,问道:“还有别的建议吗?”
“别再来陌生人了。她认识你,所以你把食物端进去。跟她说话时温柔点,但不要停留。可能她只想一个人吃饭。”
“谢谢!”艾莉端起托盘,走进了护理中心。门在她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嘿,小家伙!又是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把你网住了的事情记恨我。”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把托盘放在一张桌子上,移动中她腰带上的钥匙叮当作响,她赶紧用手捂住,“我想你可能饿了。”
女孩在床下发出一声咆哮,吓得艾莉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她努力想着要说什么才好,但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她退出房间关上了门,门锁的咔嗒声响亮地回荡在房间里。
回到走廊里后,艾莉站在窗边,挨在麦克斯身旁,“她会吃吗?”
他翻开女孩的病历,拿出钢笔,“我想我们会知道的。”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玻璃看着那显得空荡荡的房间。
几分钟后,一只瘦小的手从床下伸了出来。
花生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叹道:“看哪!”
又过去了很久。
最终,一颗黑脑袋出现了。慢慢地,那孩子四肢着地从她藏身的地方爬了出来。当她望向窗口发现他们都站在外面,她张大了鼻孔。
然后她向那张桌子冲去,站在桌子边弯下腰去,鼻子都快贴着食物了,用力地嗅着。最终,她开始吃了,吃得就像一只小野兽一样,根本不用餐具。她把奶油扔到地上,然后开始吃煎饼和鸡蛋。看起来,她根本不知道那松饼和饮料有什么用。她没管这两样,抓过草莓躲回了她床下的藏身之地。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
“以前我还觉得我的孩子们不懂餐桌礼仪……”花生说,“她吃起东西来就像个野生动物似的。”
“我们需要一个专家。”麦克斯轻轻地说道。
“我已经联系了当局。”艾莉回答,“包括州政府、联邦调查局,以及国家失踪及被剥削儿童中心。他们都需要身份信息,或是知道了明确的犯罪行为后才能采取行动。如果她不说话,我不知道怎么找出她的身份信息。”
“我说的不是那种专家。她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花生大吸了一口气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她是最好的人选!”
麦克斯皱起了眉头,问道:“谁?”
艾莉看着花生说:“她不会干的。她的病人需要每小时付她两百美元。”
“那是以前,现在她应该没多少病人了!”
“她的确能够胜任此事。”艾莉说。
“你们到底是在说谁啊?”麦克斯问道。
艾莉终于看向了他,说:“茱莉亚·盖茨是我的妹妹。”
“就是那个心理医生……”
“对。就是‘那个’。”她转向花生,“走吧,我会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
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茱莉亚做了许多许多的家务。她整理了衣柜,重新摆放了家具,清理了冰箱,还给浴室做了一个深度清洁;她还去苗圃买了些秋天的植物,去家得宝超市买了露台木油和除漆剂。这是一个好机会,来补做所有这些被她延误了的家务,被延误了……十年的家务。
问题是她的手。
当她刚开始做家务的时候,她的状态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她很乐观。然而不幸的是,她的乐观薄得跟鸡蛋壳一样。只要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是乔的治疗时间了,或者更糟——现在是安柏的治疗时间了……她的手就开始颤抖,感觉自己浑身变得冰凉。房间空调的温度设定得再高,也不能让她感到温暖。昨晚深夜,在那最深沉的黑暗时分,她公寓后面的交通已经不再拥挤,传来的嗡嗡声只不过像一只蚊子飞过一样微弱;窗外那无垠的太平洋不停地呼啸着,扑向岸边那金色的沙滩。她甚至在尝试着写一本书。
为什么不写呢?
现在,每个伪名人都是走的这条路。而且她想从她的角度讲讲这个故事,或许她真的需要这么做。她从她那舒适的、超大尺寸的床上溜了下来,穿着羊毛卫衣和一双靴子,走出房间到了她的小露台上。从她家所在的六楼,可以看到午夜那不停荡漾着的蓝色海洋。月光的界线把海面分成了两半,照耀着那泛起的片片浪花。
她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伸脚把靴子架在露台栏杆上,膝盖上放着黄色的便签本,手上握着钢笔。到了午夜时分,她的身边扔满了揉成一团一团的黄纸。所有那些纸上写着的都是:对不起。
大约凌晨四点时分,她才沉入了睡眠,被一阵阵的噩梦纠缠。
电话吵醒了她。
茱莉亚听着电话铃响起的声音,就好像这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她眨巴着眼睛,坚定地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露台上睡着了。她用一只手抹着脸,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踩到了那堆纸团上。
她走到电话边停了下来。
电话答录机开始运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快地说着:“我是茱莉亚·盖茨医生,如果是急诊,请挂了电话后拨911;如果不是,请留言,我会尽快回复。谢谢,再见!”
然后是一个长音。
茱莉亚紧张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电话大多是记者、受害人的家庭或是些直接骂她的疯子们打来的。
“嘿,茱莉,是我,你姐姐。这很重要。”
茱莉亚接起了电话,“嘿,艾莉。”
然后,一个尴尬的停顿——但是,她们之间不总是这样吗?她们是姐妹,虽然从年龄上来说只相差四岁,但从个性上来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艾莉的一切都是传奇:她的嗓音,她的性格,她的热情。在她那绚烂夺目、公主一般的姐姐面前,茱莉亚总是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好吗?”艾莉终于问道。
“很好,谢谢。”
“你被解除了指控,那很好。”
“是啊。”
又一个尴尬的停顿,然后茱莉亚说道:“谢谢你打来电话,但是……”
“听着,我需要你帮个忙。”
“帮个忙?”
“这里有一个……情况,你真的可以帮到我们。”
“你不必这么做了,艾莉,我没事。”
“做什么?”
“试图拯救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我从来没有试图拯救你。”
“哦,是吗?当你让托德·艾尔德雷德的弟弟邀请我去舞会的时候怎么说呢?或者当你把你那些好朋友全部请到我十六岁的生日晚会的时候,又怎么说呢?”
“噢!是那些事。那些事情都是妈妈让我干的!”
“你当我不知道吗?在那个晚会上,你的朋友们甚至一个都没有跟我说过话。别误会,我很感激,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但是,这没有必要。我会没事的。”
“你刚才说的是,你‘已经’没事了。”
茱莉亚对她姐姐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不用为我担心,艾莉,真的。”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真是个差劲的聆听者。我是在跟你说,我需要你回雨谷镇!特别是,我需要一个儿童心理医生!”
“你已经老糊涂了吗?”
“很好笑。你会飞过来吗?我的意思是立刻!”有一个停顿,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纸张的沙沙声,“阿拉斯加两小时后有一班飞机,三小时后还有一班。我可以给你订票。”
茱莉亚皱了皱眉,这不像是她们还在上学时那种“超级姐姐拯救失败妹妹”的固有场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了。我希望你能赶上十点十五分的那趟航班。你愿意相信我吗?”
茱莉亚盯着那巨大的落地窗,试图把她的视线集中到蓝色的太平洋上,但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乱七八糟散落在露台上的黄色纸球。
“茱莉?你说话呀!”
“好吧!”茱莉亚最后说道。
反正她也没别的更好的事情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