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克里斯汀汉娜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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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到了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电话终于不再响了。已经接到了数十个与新闻发布会相关的事实核查电话、传真,以及那些来过这里的记者或是懒得来这里但收到了这个故事的风声的记者的询问。当然,还有本地的人们,直到晚饭时分,他们都在源源不断地抵达,然后乞求一些关于这“雨谷镇最意外的客人”的小道消息。

“暴风雨前的宁静。”花生说。

艾莉抬头看了看她桌上的那堆文件,正好看见她的朋友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问过你了,你哼了一声。”艾莉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生就说了。

艾莉懒得和她吵架,“什么暴风雨?”

“现在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到了明天,所有的恶魔就都会跑出来了!我经常看法制频道,我知道的。今天,这里来了几家本地的电视台和报纸,‘一个会飞的狼女孩’的标题会改变一切,全国的记者们都会想来报道这个故事。”她摇摇头,咳嗽着吐出烟雾,“那可怜的孩子,我们要怎么保护她?”

“我正在努力。”

“我们要怎样才能相信那些来认领她的人呢?”

这正是困扰着艾莉的问题,是让她产生不安的根源。“这是从最开始就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花生。我不想把她交给正在伤害她的那个人,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直觉’在我们今天的法律体系里,还远远不足以成为证据。实际上,我还希望会有一个被绑架的报告,是不是很悲哀?我很乐意,把一个真正是从家里被偷走的小女孩送回去。这样的话,可能会有一个犯罪嫌疑人,我也可以做血样比对。如果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耸耸肩,“我就会需要上级的协助了。”

“如果没有确定是一个罪案的话,他们会像小偷远离人群一般地待在一旁,他们会要你去搞定所有困难的事。州政府可能会插手,但仅限于收容她。他们的做法,我们已经很清楚了。”

这样的担忧,以及对结局的思考,已经在艾莉的脑海里盘旋一整晚了,但她也没能比最初的时候考虑得更清楚。“只能看茱莉亚的了,我觉得。如果她能从那女孩身上把事情弄明白,我们就有一个出发点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女孩能说话的话。”

“那是茱莉亚方面的问题,只有她才能帮到那女孩。现在,我们的工作是帮她找一个工作的地方。”艾莉把她的钢笔拍在了桌子上。

花生又开始咳嗽。

“别抽了,花生。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抽烟的人。”

“但我这个星期的确减了一磅。我回去后只吃卷心菜汤,或者胡萝卜条。”花生把烟灭了,“嘿!老锯木厂怎么样?没有人会去那里找她。”

“太冷了,太无法防守了。一些狡猾的小报摄影师找得到进去的路。去那里有四条路,至少有六道门需要守卫。而且,那是公共财产。”

“县医院?”

“太多员工了,迟早会有人出卖这个故事。”艾莉眉头紧锁,“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秘密地点,一个所有人的盲区。”

“在雨谷镇找这样的地方?你在开玩笑吧!这个镇是为八卦而活的,每个人都想跟媒体对话。”

当然,花生说得没错。这非常明显,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略这一点。这得像高中时候集体逃课日那次、全班的人一起偷走了考勤表一样。艾莉已经计划好了整件事:“给黛西·格里姆打电话。”

“你在开玩笑吗?”花生看了看钟,“现在她肯定正在看电视真人秀《单身汉》。”

“我不管。给她打电话,我希望大家,是镇上的每一个人,早上六点的时候,到公理会教堂来开会。”

“一个全镇的会议?关于什么?”

“这是最高机密。”

“一个秘密的全镇会议,而且在黎明,多么激动人心!”花生从她那裹着卷的褐色头发里扯出一支钢笔,“会议的议程是什么?”

“当然是飞狼女孩。如果这个镇子想要八卦,我们就给他们点谈资!”

“噢……咦,这会很有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艾莉做着计划,花生则在给她的朋友邻居们打电话。十点钟的时候,她们做完了事情。

艾莉低头看着她拟定的合同——真是完美。

我____同意将所有任何关于狼女孩的信息作为完全机密的信息来保守秘密。我发誓我不会把我在十月份全镇会议上获悉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我会为雨谷镇而战。

____(签名处)

“在法庭上,这是不会被采纳的。”花生说着向她走过来。

“你是谁呀?律师佩里·梅森吗?”

“我看过电视剧《波士顿法律》和《法律与秩序》。”

艾莉瞪圆了眼睛,说道:“这不需要有法律约束力,只需要看起来像是有就行了。镇上的人们最喜欢的是什么?”

“游行庆祝?”

艾莉不得不承认那一点,“好吧。第二喜欢的。”

“买一送二?”

“是八卦,”意识到花生可以一直猜到天亮后,她揭晓了答案,“还有秘密。”她站起来伸手去拿她的大衣,“唯一的问题,是茱莉亚。”

“为什么是她?”

“她不会喜欢这个全镇大会的想法的。”

“为什么不会?”

“你应该还记得,以前她在镇上的时候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无论去哪儿,她都只会看她的书,除了我们的妈妈以外,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不会在意人们怎么看她了,她已经是个医生了好不好!”

“她会在意的。”艾莉叹息着说,“她总是在意。”

他身处于一片绿色的阴影之中。头顶上,树叶在无形的风中沙沙作响。乌云遮住了银色的月亮,只能看见一点微微的光亮。或许,这只是种记忆。

那女孩蹲在树枝上,看着他。她是那么安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见她的。

“嘿”,他轻轻说着,伸出手去。

她无声地落到了树叶覆盖着的地上,四肢着地地跑开了。

他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她在跳着,跑着,流着血,非常害怕。他觉得他听见了她在喊救命,然后就不见了。在她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男孩,金色的头发。他伸出手来,哭着……

麦克斯突然惊醒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到周围那淡粉色的墙壁和花边,架子上有一组精灵和巫师的玻璃雕像收藏;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装满丝质玫瑰的花瓶,还有两个空酒杯。

特鲁迪。

她躺在他身边,睡着了。在月光下,她裸露的后背看起来几乎是纯白色的,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的抚摩中,她翻过身来向他微笑。“你要走啦?”她小声说,嗓音嘶哑而低沉。

他点点头。

她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粉色的毛毯上露出了她高高耸起的裸胸。“什么事,麦克斯?整晚你都是……心不在焉的。”

“那个女孩。”他简短地回答。

她伸出手来,用她的长指甲抚摩着他颧骨的轮廓,“我也这么想。我知道受伤的孩子,对你的影响会有多大。”

“我选择的这份工作真见鬼,是吗?”

“有时候,一个人在乎的东西不要太多。”在摇曳的光线里,他觉得她可能看起来很悲伤,但他不能确定。“你可以跟我说,你知道的。”她对他说道。

“我们之间聊得并不太多,这才是我们一直可以相处得这么好的原因。”

“我们可以相处,是因为我不想陷入爱情。”

他大笑起来,“难道我想吗?”

她会意地笑了一下,“再见,麦克斯。”

他吻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弯腰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凑近她低声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他骑着摩托车沿着那漆黑、空旷而深远的公路疾驰而去。当他快转上旧公路的时候,他才想起让他离开特鲁迪的房子的首要原因——他做的那个梦。

他的病人。

他想着那个可怜的女孩,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小孩子都怕黑。

他改变了方向,加大油门。到了医院,他把车停在了佩内洛普·纳特那台破旧的红色皮卡旁边,然后走了进去。

走廊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少数几个夜班护士在值班。以往的噪音都没有了,没有什么能掩盖他的脚步发出的节拍声。他停在护士站,检查着他的病人的病情进展。

“嘿,医生。”当班的护士说,她听起来很累,和他一样累。

麦克斯靠在柜台上,笑了,“好了,珍妮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我‘麦克斯’了?”

她咯咯笑着红了脸,“太多次了。”

麦克斯拍了拍她丰满的手。几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珍妮特时,他看见的只有她那塔米·法耶式的假睫毛和玛姬·辛普森式的发型。现在,当她微笑时,他看见了她那种大部分人都不具备的善良。“我会保持期望的。”他说道。

在她少女般的笑声中,他回头往重症监护室走去。当他在走廊上正要转弯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左边传来一丝亮光。

那是从托儿所传来的。他走过去,透过窗户查看,想着他会看见那女孩蜷缩在地上的床垫上睡觉。

相反,他却看见茱莉亚在那里,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旁边是一张儿童尺寸的小桌子。她的膝盖上有一个打开了的笔记本,在桌子上她的手肘附近,有一个录音机。虽然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也能看出她显得完全冷静。甚至是,平静。

另一方面,那女孩显得很激动。她在房间里冲过来冲过去,重复地做着奇怪的手势。然后,突然间,她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茱莉亚。

茱莉亚说了些什么。隔着玻璃麦克斯听不清,那些话音很低沉。

那女孩流下了鼻涕,然后摇着头。当她开始抓着自己的脸、刨着肉时,茱莉亚冲向她,把她抱在怀里。

女孩像猫一样挣扎,但茱莉亚没有放开她。她们往旁边一绊,摔倒在床垫上。

茱莉亚紧紧抱着女孩,不管飞来的鼻涕,也不理会她摇着的头。然后,茱莉亚做了一件麦克斯没有想到的事。她开始唱歌。他能够感觉到声音的节奏,感受到那种声音融入彼此的方式。

他走到门边,静静地打开,只开了一条小缝。

女孩立即看向他,安静下来。她恐惧地哼了一下鼻子。

茱莉亚唱道:……像时间一样古老的歌……歌词……歌谣一样古老……

他站在那里,被她的声音迷住了。

茱莉亚继续抱着女孩,抚摩着她的头发,不停地唱着,甚至都没有往门的方向看过一眼。

慢慢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唱完《美女与野兽》后又开始唱别的歌了。先是“我是洋葱丁里的一朵孤独的小矮牵牛花”,然后就是“在彩虹之上”,接着又是“波夫这只神奇龙”。

渐渐地,女孩的眼睫毛颤动着,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

可怜的小家伙,正在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睡着。

茱莉亚仍然在唱着。

最后,女孩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开始吸吮;然后,睡着了。

茱莉亚非常轻柔地把她放到了床上,用毯子把她盖好,然后走回桌边,整理她的笔记。

麦克斯知道他现在该回去了,要在她注意到他之前离开。但他动不了。她的嗓音迷住了他,她的头发和皮肤上,那一丝苍白的月光也迷住了他。

“我想,这意味着你喜欢偷看。”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道。

他发誓,她从没朝门边看过一眼,但她知道他在那里。

他走进房间,揶揄道:“你没错过多少,是吗?”

她把所有文件都装进了公文包,抬起了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苍白,脸颊上的抓痕又黑又红肿,额头上有一道黄色的瘀伤。但是抓住他的眼球的,是她那双眼睛。“我错过很多回。”她说。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这让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我错过很多回。

她说的是关于她的病人的事,就是在锡尔弗伍德街杀了那些孩子、然后自杀的那个。他知道那种内疚,“看起来,你像是需要喝杯咖啡。”

“咖啡?现在是早上九点钟吗?不用了,但是谢谢你。”她侧身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带他走出托儿所,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派怎么样?”当她沿着走廊走着的时候,他说,“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派都会是个好东西。”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派?”

他走向她,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能引诱你。”

听完这句话,她大笑起来,虽然是一个疲倦的、听起来不太饱满的笑声,也让他笑得更灿烂了。“是派引诱了我。”她纠正道。

他把她带到自助餐厅,打开了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时分,这个地方空空如也,架子上和柜子上光秃秃的。“请坐。”麦克斯悠闲地绕过三明治柜台,走到厨房;在那里,他找到了两片黑莓派。他在上面覆了一层香草冰激凌。然后,他做了两杯香草茶,端着托盘走进餐厅,放在了茱莉亚面前的桌子上。

“甘菊茶,能帮助你的睡眠,”他说着坐在她对面卡位里,“还有黑莓派,本地人最喜欢的。”他递给她一把叉子。

她盯着他,微皱了一下眉头。“谢谢。”她停顿了一下后说道。

“不客气。”

“那么,赛内森医生,”在另一个长长的沉默之后她说,“你有在凌晨的时候,引诱同事到餐厅去吃派的习惯吗?”

他笑了,“好吧,如果你说的同事指的是医生,这儿并没有多少。老实说,我很久很久没带老费舍尔医生去吃过派了。”

“那么,护士呢?”

他听出她声音里讽刺的意味,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正越过米色瓷茶杯盯着他,审视着他。“听起来,好像你是在问我的爱情生活。”他微笑着,“是吗,茱莉亚?”

“爱情生活?”在“爱情”这个词上她略微加重了点语气,“你有吗?我会很吃惊的。”

他皱起了眉头,“你肯定以为你了解我。”

她咬了一口派,边吃边说:“这么说吧,我了解你这种类型的人。”

“不,我们别说这个。你肯定是把我当成别人了,那个人不是我。你才刚认识我,茱莉亚。”

“说得对。何不跟我说说你呢,怎么样?你结婚了吗?”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有趣。没有。你呢?”

“没有。”

“曾经结过婚吗?”

“没有。”

“曾经有过亲密关系?”

她的眼光向下瞥了一下,老实作答:“有过。”——这是他想知道的一切,有人曾让她心碎,而且他敢打赌,这是才发生不久的。“你呢?你曾经结过婚吗?”她反问道。

“有一次。很久以前。”

这似乎让她有点吃惊,“有孩子吗?”

“没有。”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就好像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什么似的。他们都在凝视着彼此。最后,她笑了:“所以,我猜你可以跟任何你愿意的人一起吃派。”

“我可以。”

“多半,你已经跟镇里的每一个女人都一起吃过派了。”

“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点。已婚的女人们,都会自己做派。”

“那么,和我的姐姐呢?”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突然间,调情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轻松了。“和她什么?”他故作不解地问道。

“你有……和她一起吃过派吗?”

“一个绅士,是不会随便回答这样私密的问题的。”

“所以,你是个绅士?”

“当然了。”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开始变得不舒服,“你的脸感觉如何?那道瘀青变得越来越丑了。”

“我们心理医生,总是时不时地会受到攻击。这是职业风险。”

“你无法非常了解,一个人将会干些什么,是吗?”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茱莉亚坚定地说:“去了解,是我的工作。尽管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什么可说了。他给不了真正的安慰,所以他保持沉默。

“没有说辞了吗,赛内森医生?不做‘上帝不会给你超出你的承受能力的东西’的演讲了?”

“请叫我麦克斯。”他看向她,“有时候,上帝会直接把你打垮!”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他是怎么把你打垮的,麦克斯?”

他从卡座上起身,站在她身旁,有些勉强地解释道:“虽然我很乐意继续聊天,但我必须早上七点上班,所以……”

茱莉亚把那些盘子放在托盘上,从卡座上站起来。

麦克斯把托盘放进厨房,然后,他们肩并肩走过安静空旷的走廊,到了外面的停车场。

“我开那辆红色的卡车。”她说着在她的包里找钥匙。

麦克斯替她打开了门。

她抬头看着他:“谢谢。”

“不客气。”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不要再请我吃派了,就这样。好吗?”

他皱起眉头,说:“但是……”

“再次感谢。”她上了车,用力把门关上,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