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洪亮 译
我揭开棺材里一层层粉腐的殓衣,不是为了给弃世者以崇高的慰藉,仅仅是为了不断地对自己说:“原先并不是这样啊!”成千的欢乐被永远抛进了地洞,而你独自站在这里,要把它们重温一遍。贪婪的人!贪婪的人!不要去翻阅过往的那本破烂不堪的书!……难道你的悲伤还不够深沉?
——让·保尔[10]
[神甫的住宅。桌上摆着餐具,晚饭刚结束。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圣母马利亚像前一盏油灯。墙上挂着一座闹钟。
神甫
孩子们,我们都吃过了晚饭,
现在,都离开桌前!
快来跪在我身边,
感谢上天之父的垂怜。
今天是教会的节日,[11]
把基督徒的亡灵祭奠,
为那些离开了我们的人,
正在炼狱里受熬煎。
为他们的灵魂得救,
我们来祝祷上天。
(翻开福音书)
这是有益的箴言。
两个儿童
(朗读)
“当年……”[12]
神甫
是谁?谁在敲门?
[隐名人着怪装上。
儿童们[13]
耶稣!马利亚!
神甫
是谁站立在门边?
(神情慌乱)
你是谁?……为什么而来?有何贵干?
儿童们
唉呀,死人!僵尸!可怕的幽灵!
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消失,快滚!
神甫
你是何人,兄弟?请你回答一声。
隐名人
(缓慢而忧伤地)
死尸!幽灵!不错,我的孩子们。
儿童们
死尸!幽灵……唉呀,真吓人!
你不要夺走我们的父亲!
隐名人
死人!……啊不!只是不在人世生存!
你们可理解我隐姓埋名?
神甫
你从哪里来,在这夜静更深?
你是何人?怎样尊称?
当我从近处把你端详,
似乎见过你,在这一方。
告诉我,兄弟,你是谁家的儿郎?
隐名人
啊,不错!我到过这里……那是很早以前!
那时我活着!很年轻!……一晃过了三年!
你何必问我的门第和名姓?
人死后丧钟长鸣,人问敲钟人:
是谁离开了凡尘?
(模拟敲钟人的声音)
“别瞎打听,念你的祷文!”
对于尘世,我也是个死去了的人。
莫好奇,莫多问,念你的祷文。
至于姓氏——
(看钟)
现在还太早,我不能说明。
我来自远方,不知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要去那阴司幽都,
神甫,如果你知道,请给我指路!
神甫
(温和地,面带微笑)
死亡之路我不愿给任何人指点。
(亲切地)
我们,神甫,只愿叫人迷途知返。
隐名人
(面带哀怨)
别人彷徨歧途,神甫关在自家小院,
不论在这茫茫世界是和平还是动乱,
不论什么地方国家沦亡,情人命断,
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概不管,
只跟孩子们围坐在温暖的壁炉边,
而我却在苦捱这夜色朦胧阴雨天!
你可听到,你可看见,房子外面
正大雨倾盆,雷鸣电闪?
(环顾四周)
住在自家小屋里,生活多么安然!
(唱)
人无爱恋,幸福无边,
夜里不受梦扰,白天没有思念。
小屋静悄悄,人不心烦!
快走出那豪华的宫殿,
美人儿,来到我的茅草屋前;
在这儿你能找到鲜花烂漫,
在这儿你能找到情意绵绵。
你会看见鸟儿成双成对,
你会听见小溪流水潺潺。
对于一对钟情的男女,
隐士的小屋便是人间的乐园。
神甫
承你把我的小屋和壁炉如此称赞。
瞧,这炉火是由女仆把柴添,
坐下吧,你需要休息,取取暖。
隐名人
取暖!好呀,神甫,真是绝妙的意见!
(手指胸口唱)
你怎知,这儿装着火一团,
不论是阴雨,还是严寒,
扑不灭这熊熊烈焰!
我不时抓把冰雪,
按在我灼热的胸间;
雪融了,冰化了,
从我胸口冒出热气腾腾,烈焰滚滚!
能把金属和岩石熔化,
千百倍胜过于它,
(指壁炉)
百万倍胜过于它!
我的胸中烧着一团火,
能融化冻雪、严冰,
从我胸口冒出热气腾腾,烈焰滚滚!
神甫
(旁白)
我说我的,他说他的——他充耳不闻。
(对隐名人)
可是你水淋淋,浑身湿透,
面色惨白,像树叶一样瑟缩战抖。
不管你是何人,一定走过漫长的路。
隐名人
我是何人?……现在还早,我不能说明。
我来自远方,不知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要去那阴司幽都。
我来是为了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
神甫
(旁白)
看来,对他得用另一种办法。
隐名人
请指出……你不是知道一条死亡之路?
神甫
好吧,我准备使你如愿以偿,
可是在你这年龄就想进坟墓,
这条路可是过于漫长。
隐名人
(精神异常,忧伤地自语)
啊,我多么迅速地跑完了这条长路!
神甫
因此,你才会这么疲乏,拖着病体。
吃点吧,我去给你弄点饮食充充饥。
隐名人
(癫狂地)
然后,我们便可离开这里?
神甫
(微笑着)
还得备点上路的用品,
你说可行?
隐名人
(漫不经心地随便应付)
行。
神甫
过来,我的孩子们!
我们家里来了客人,
我回来之前,你们招待可要殷勤。
[神甫下。
儿童[14]
(注视隐名人)
先生,您怎么是这样奇怪的打扮?
就像童话里的妖怪或绿林好汉,
各色各样料子拼凑起您的长衫,
青草和树叶贴在您的眉间,
为什么破布又用中国丝绸镶嵌?
(发现短剑,隐名人藏匿)
这绳子上挂的是什么铁片?
怎么念珠不成串?彩带如此破烂?
哈,哈,哈,哈!
天啦,您的模样儿真跟妖怪一般!
哈,哈,哈,哈!
隐名人
(亢奋地,似乎在回忆)
啊,孩子,你们不该讥笑我的清贫!
记得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女人,
就跟我一样不幸,由于同样原因!
她也是头戴树叶,穿着古怪衣裙。
当她走进村庄,全村人蜂拥而上,
耍把戏似的把她团团围在中央,
嘲弄、追逐、讥笑、叫喊,
指手画脚,幸灾乐祸,丧尽天良!
当时,我也在取闹者中间,
虽然,仅仅是发出过一声讥笑!
说不定就是为那一次围观,
受到了上帝公正的裁判!
当时谁又能够预见
今天我也是破衣烂衫?
我曾经是那样无忧无虑,
怎料到风云变幻?
(唱)
人无爱恋,幸福无边,
夜里不受梦扰,白天没有思念。
[神甫端酒和食盘上。
隐名人
(带着强装的快活)
神甫,你可爱听忧郁的歌?
神甫
忧郁的歌,我一生听过成千上万!
不能灰心失望,痛苦过后是欢颜。
隐名人
(唱)
离开她,免不得相思啼血声声怨,
去见她,又千难万阻如登天!
(停)
这质朴的民歌,有多少真知灼见!
神甫
这事以后再谈,现在请吃点便饭。
隐名人
质朴的歌啊!啊!在传奇文学中更好的你能找到许多。
(面带微笑,从立柜里拿出两本书)
神甫,你可知道爱洛绮丝[15]的悲哀?
可知维特[16]胸中的烈火,眼中的热泪?
(唱)
梦魂牵心如醉,相思揉得肝肠碎,
除非斯人命断,无法使痛苦消歇;
倘若我那轻狂的热情把她得罪,
我只有用热血来补偿她的怨怼。
(拔短剑)
神甫
(制止)
你这是干什么?……疯子!你想要轻生?
快夺下他的铁器,掰开他的手心。
你可是基督徒?对上帝如此不敬!
你可知道这本福音?
隐名人
而你,可知什么是不幸?
(收藏短剑)
好吧!其实还不到时辰,
(抬眼望墙上闹钟)
时针刚指到九点,还燃着三支蜡烛!
(唱)
梦魂牵心如醉,相思揉得肝肠碎,
除非斯人命断,无法使痛苦消歇;
倘若我那轻狂的热情把她得罪,
我只有用热血来补偿她的怨怼。
我为何单把你如此眷恋?
你我既无缘,为何偏又相见?
我唯独相中了你,经过千挑百选,
你却接受了别人的戒指,把我抛闪!
(停)
唉,神甫,若是你读过歌德的作品,
或是听见她的娇音伴琴声阵阵!
可是,你头脑中只装着一个上帝,
你只知晨昏祷告,唯有祭坛知己。
(随手翻书页)
你也有读世俗书籍的嗜好?
啊,这些书诲人作盗!
(扔书)
我青春时代的欢乐和酷刑!
它们给我装反了翅膀,
使我直冲上苍飞行,
想要返回大地却已不能。
我爱梦中的幻境,
厌恶流俗、世情,
蔑视平庸的众生。
我曾执着地寻访,
寻访那圣洁的情人。
人间找不到她的芳踪,
只有在那汹涌的想象力的浪峰
才浮现出她那婀娜的倩影。
我的热情之火越烧越旺,
我的欲念像花朵般开放。
当这阴冷的时代没有理想之光,
我便超越现在飞向黄金的过往。
我访遍了诗人们想象的天国,
像个不知疲劳的使者
到处奔波,闯荡四方。
然而,一无所获,碧落茫茫,
只好投向不洁的欢娱,降落到地上。
我正要投向那浊流,却抬眼一望——
我终于发现了她!
发现她就在我的身旁,
我找到了她!……是为了永远失去她,
为她想断肝肠!
神甫
我同情你的悲痛,不幸的兄弟!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办法总是有……
告诉我,你这病是否得了很久?
隐名人
病?
神甫
你为失去她痛哭了多久?
隐名人
多久?我有言在先,谁也不能告诉;
但有人会告诉你。我有个朋友,
他形影不离伴我一路!
(环顾四周)
啊,这儿多么温暖,这静谧的房间,
外面却是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我的朋友一定在门外冻得打颤!
既然是无情的判决把我俩驱赶,
好神甫,请让他也进来避避风寒。
神甫
我的家从来不曾拒绝过穷人。
隐名人
站住!我的兄弟,我亲自去领他进门。
(离去)
儿童
哈,哈,哈!爸爸,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他跑来就胡说八道,唠叨个不停,
穿着又是那样古怪得吓人!
神甫
孩子们,嘲笑别人的痛苦
将会痛苦一生!
你们不要嘲笑!他很可怜,
这个人得了重病。
儿童们
有病?可他跑来跑去,似乎很健康!
神甫
他脸上健康,伤在心上。
隐名人
(拖着枞树枝)
进来,兄弟,进来!
神甫
(对儿童们)
他精神失常。
隐名人
(对枞树枝)
进来,兄弟,见了神甫,你不要惊慌。
儿童们
爸爸,你瞧!他手上牵的是什么:
他像个强盗,拖着一根大枞树枝。
隐名人
(手指枞树枝,对神甫)
隐居者的朋友必在森林!
也许他的形象使你触目惊心?
神甫
谁的形象?
隐名人
我的朋友的形象。
神甫
什么?这根棍子的模样?
隐名人
我已说过,他是在森林里长大,
模样儿不够灵巧。
向主人问好!
(举起枞树枝)
儿童们
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强盗!快滚!
强盗,你不要打死我们的父亲!
隐名人
啊,不错,我的孩子们,这是个大盗!
可他只残害自身,不伤及别人!
神甫
你醒醒,兄弟,干吗要这枞树棍?
隐名人
枞树棍?神甫,你可真是学识高深!
你再瞧瞧,连枞树柏树也分不清!
这是临别的纪念,我的命运的印证。
(拿起几本书)
你读读古时候的史书:
希腊人曾有过两种神圣灌木,
谁若与某位姑娘倾心相爱,
便把绿桃金娘花冠往头上戴。
(稍停后)
这柏树枝是她亲手所折,
满怀柔情赠别,
长忆最后一声“珍重”,
一腔心事难说。
从此远走他乡,满目秋光萧瑟。
我留下柏枝为友,相随不离左右!
它无知无觉,却把我的心事猜透,
比多少有知有觉的人更为忠厚。
它不会嘲笑我的眼泪,
也不会厌恶我的怨诉;
它是我唯一的慰藉,
它是我唯一尚存的挚友!
它掌握我心灵的一切隐秘,
你若想打听,它会向你倾吐,
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向树枝)
告诉他,我为心上人痛哭了多久。
年复一年春去春来,
朝朝暮暮煎心焦首!
记得当年,我接过这柏树,
只不过是半片小叶,幼嫩娇柔:
是我围沙护土精心培育……
浇灌它有我热泪长流。
你瞧,它几乎长成了一棵小树,
多么茁壮,枝繁叶茂!
一旦我这痛苦的生命结束,
再不愿向天发泄恨悠悠,
还靠它绿阴如盖遮我坟头。
(面带温和的微笑)
啊,这树枝上的羽状复叶
多么像我心上人的发辫,
她那头发的光泽
就跟这柏树枝一样鲜艳!
你不信?我拿给你看。
(寻找,从胸口掏出)
这头发卷成一团越理越乱。
(费劲地梳理)
这头发多么柔软,
它来自一位少女的发辫……
可是,只要我把它放在胸间,
它就像件粗毛的内衫把我裹缠,
使我心撕肺裂,呼吸艰难!
啊,我罪孽深重,才受如此熬煎!
神甫
你放宽心,听我一声奉劝。
唉,我的孩子,你真是苦不堪言。
须知你在阳世的任何罪孽
到阴司都能指望上帝赦免!
隐名人
罪孽?请问,罪孽与我何干?
莫不是纯洁的爱要永遭劫难?
是上帝创造了爱情,创造了玉颜。
上帝把两个灵魂锁上一条魔链,
是上帝使两情相依,缠绵缱绻!
上帝用泉水把它们造得光灿灿,
在上帝赋予灵魂以躯壳之前,
早已使它们难舍难分,紧紧相连!
而今坏人的手使我俩成分飞双燕,
它狠狠抻拉这条魔链,可魔链不断!
相爱的人儿被生生拆散,
尽管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情丝难断,永远围着一个圆周转,
就像那魔链一环套一环。
神甫
倘若是上帝结下的姻缘,
世人刁难终难拆散!
你二人兴许会苦尽甘来,
良辰美眷,春光无限。
隐名人
只待来生现,今生今世两无缘。
愿她的心剐成片,我的心捻成线,
只要把两颗心儿一处悬,
可如今一切奢望皆成荒诞。
在这世上我和我心上人
已经永别,再也难相见!
(稍停后)
当年诀别场面仍在我脑际浮现,
记得那是个秋天……凄凉的夜晚,
明天我将远行……却在那花园留连!
我默默祈祷上天赐我一副铠甲
把我那颗脆弱的心儿遮掩
以抵挡她眼中射出最后的箭!
我在灌木丛里徘徊,走过多少遍!
美好的夜色,至今历历都在眼前:
雨后初晴,园林寂寂,叶上露珠圆。
薄雾笼罩谷地,如茫茫雪海一般;
天上一边乱云飞渡,
另一边月似银盘,
逐渐夜深沉,碧空消失繁星点点。
我翘首望天……等待着启明星出现。
啊,我跟它多么熟悉,我们天天见面!
我俯视下方……透过树丛……往前看,
无意中把她发现!
她站在凉亭前面,
黑暗中闪烁着她白色的衣衫。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墓碑一般;
接着她跑了过来,好像一阵清风,
两眼盯着地面……不敢抬头把我看!
她面无血色,白惨惨,
我低头从侧面瞥了她一眼,
看到她眼中泪光闪闪。
“明天,”我说,“明天我就走了!”
“再见!”她悄声回答,我勉强能听见。
“忘了我吧!”我能忘记?
啊,她把事情看得多么简单!
她发出了诀别的宣言,
我只愿此刻天塌地陷,
让我俩一起化灰化烟!
“忘记我吧!”
她说得好不简单!
(唱)
不要哭泣,不要悲伤,
从今分手,天各一方,
我将永远把你——
(顿住)
怀想,
(点头,唱)
但我不能做你的新娘!
(停)
仅仅是怀想?……明天我就远走他乡!
我抓起她的双手,放在我胸口上。
(唱)
美丽的姑娘,像天使一样,
仙姿绰约,压倒群芳,
蔚蓝的眼睛像五月的骄阳,
甜蜜的笑靥像鲜花怒放。
她的亲吻似玉液琼浆,
像两道火焰相交闪着灿烂光芒,
像两把诗琴合奏的歌声
和谐而又嘹亮。
两颗心儿拥抱在一起跳动,
两张脸儿贴在一起燃烧,
两张嘴巴结合在一起战栗,
两个灵魂彼此交融……
大地和天空在我们身边
喷出热浪千重!
(停)
神甫!你感受不到这幸福的场面!
你从未触到过爱人那甜蜜的唇边!
任世俗者怎样亵渎经典,
任年轻人怎样爱得狂癫,
你心如铁石全不听自然的召唤。
啊,亲爱的姑娘,当我第一次吻你
就已经在天堂里死去过了一遍。
(唱)
她的亲吻似玉液琼浆,
像两道火焰相交闪着灿烂光芒,
像两把诗琴合奏的歌声
和谐而又嘹亮。
(抓住一个儿童欲吻,儿童躲避)
神甫
他是好人,你为何躲闪?
隐名人
在不幸者面前人人逃躲,
如同回避地狱里的凶魔!
啊,不错,连她也是来去匆匆,
只留下一声“珍重”,
如闪电划过长空。
(对儿童们)
她为何把我躲闪?
莫非是被我的目光吓破了胆?
莫非我的言辞举动有损她的尊严?
我必须从头细想一遍!
(回忆)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
不!不!我对一切都记忆犹新,
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
我对她只说过一句话,
(伤心地)
神甫啊!我只说过一句话!
“明天我要走了,再见!”
“珍重!”……这时她折下柏枝,
分我柏叶半片……
她说:“这是我们在这儿
(手指土地)
唯一的纪念!”
只留下一声“珍重”,
如闪电划过长空!
神甫
年轻人,对你的痛苦我很同情!
可还有人比你的痛苦更深沉。
我自己就不止痛哭过一位亲人。
我超度过自己的父母,
告别了我的两个小天使的灵魂;
把同甘共苦的伴侣送进了坟茔,
我的妻,我对她的爱是那么真诚……
有什么办法?上帝赏罚分明!
一切只能由上帝安排,听天由命!
隐名人
(有力地)
妻?
神甫
唉,这回忆撕裂了我的心!
隐名人
怎么?到处有人为妻子涕泪滂沱!
与我无关,你的妻子我不曾见过!
(忽然想起)
听我说!可怜的丈夫,不要太伤心,
你的妻子去世之前就是个死人!
神甫
怎么?
隐名人
(更有力地)
一旦有人把姑娘称作妻房,
就已经把她活活埋葬!
一旦她走进别人的家里,
就会抛弃朋友、父母、兄弟,
甚至把整个世界统统遗忘!
神甫
你的信条是掩饰悲伤的雾障,
你痛失的姑娘不是活得很健康?
隐名人
(讥讽地)
活着?这倒是要感谢上帝的大恩!
活着?怎么,我说的话你不肯相信?
我敢起誓,对十字架,凭上帝圣灵,
她死了,想要复活已是万万不能!
(停顿片刻后慢慢地)
因为死有各种各样,
有的死是普通现象:
老人寿终,儿童哀殇,
男人妇女命断身亡。
一句话,死者成千上万,
每时每刻都有人举丧;
可我见到的马利亚之死,
却是极不寻常。
(唱)
涅曼支流河水清,
广袤原野草如茵,
马林山楂飘落英,
何人墓落无人境?
萧疏荆棘绕孤坟。
(停)
啊,这是何等严酷的景象!
一个青春年少的美貌姑娘,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却不得不告别心爱的爹娘!
你看,她躺在床上是那样苍白,
如曚昽的清晨罩上淡淡的云彩!
人们围着她哭作一团:
牧师低头站在床边,
女仆哭得好不心酸,
女友两眼泪涟涟,
母亲比她们哭得更凄惨,
伤心莫过情人,哭得肝肠断。
你看,生命正在从她脸上消逝,
双目恹恹无精神,
最后一点余辉飘忽不定;
她的双唇昔日如玫瑰般娇艳,
如今却凋谢了,失去了红润,
像盛开的芍药花剪下的花瓣,
布满了青紫的斑痕。
她微微抬起头来,
睁眼把我们张望,
两颊惨白无血色,
头又颓然落到了枕上。
她的双手已经僵冷,
还在跳动的那颗心
越跳越慢,越跳越轻,
终于停息了……她离开了我们,
啊,昔日那双朝阳似的眼睛……
你可看到,神甫,围上了一圈黑晕?
那是悲伤留下的记印!
她那双眼睛熠熠发光,
像戒指上的钻石一样闪耀,
然而灵魂之火再也不能燃烧!
那双眼睛像磷火闪烁却无生命,
像树上的水珠在寒风中结成冰。
她微微抬起头来,
睁眼把我们张望,
两颊惨白无血色,
头又颓然落到了枕上。
她的双手已经僵冷,
还在跳动的那颗心
越跳越慢,越跳越轻,
终于停息了……她离开了我们!
儿童
她死了!啊,多么不幸!
我听了也真是伤心。
她是你的妹妹还是熟人?
你别哭,愿她的灵魂安息,
我们将每天为她念一遍祷文。
隐名人
这才是一种死,我的孩子;
更可怕的是另一种死亡,
因为那不是立刻丧命,
而是又徐缓,又痛苦,又漫长:
那种死同时落在两个人身上,
但是,杀掉的仅仅是我的希望,
对另一个人却丝毫不会损伤。
她行走如常,安然无恙,
只不过洒几滴清泪,
然后便把一切遗忘,
她的感情就会生锈,
换一副铁石心肠。
啊,那种死同时落在两个人身上!
但是,杀掉的仅仅是我的希望。
对她却丝毫不会损伤!
她安然无恙,身体很健康。
她的死就是这般模样……
谁?啊,我不能说出这个名字!
孩子,这岂不是更加可怕的死?
如果人成了一具睁眼的僵尸。
[儿童们躲避。
可她是死了!……我痛哭号啕,
人们围在我的周遭,
都伸长了脖子喊叫,
一个说我骗人,胡闹,
另一个推了我一下说:
“瞧,他发了疯,她活得很好!”
(向神甫)
啊,神甫,尽管那些好事人
千百次地嘲笑,
可是,我的心我知道,
我失去了马利亚,永远失去了!
(稍停)
死还有第三种情形:
如《圣经》所说,永世不得翻身。
谁若被这种死亡夺走了生命
那才是倒霉透顶!
孩子们,或许我就是这样丧生,
我的罪孽太重,太深!
神甫
你若是反抗世人,自戕其身,
你的罪孽将比反抗上帝更深沉。
人不是为了眼泪和欢笑而降生,
而是为了有所奉献造福于他人。
不论上帝对你的磨炼多么严峻,
忘却尘芥生命想想世界的无垠,
崇高的思想会熄灭平庸的热情。
上帝的忠仆操劳到老茹苦含辛,
懒汉才会萎靡不振过早地轻生,
躺在墓中等待最后审判的号声。
隐名人
(惊诧地)
神甫!这莫非是魔术?真不可思议!
(旁白)
他准是掌握了神奇的魔术把戏,
或者偷听过我们谈话一一牢记。
(向神甫)
我从她那儿听见过同样的教义!
她也是这样对我教诲谆谆,
就在那个诀别的黄昏。
(讥讽地)
那正是适于说教的时辰!
从她嘴里我听到多少高论:
“祖国,科学,荣誉和友情!”
可如今都成了耳边风吹过一阵,
我却心无波澜终日睡昏昏。
曾几何时,
我的灵魂燃烧着那不竭的诗韵,
曾几何时,
米提亚德[17]凯歌把我从梦中惊醒。
(唱)
青春,你要高高飞翔,
驾凌整个人类之上,
像一轮火红的太阳,
从东到西把环球照亮!
(停)
她吹口气便驱散了巨大的希望!
只留下一丝踪影,苍白的幽灵,
只留下碎末,齑粉,
小小的蝴蝶寻觅的食品,
她吸口气便能吞个罄尽;
可她又想在齑粉上把宫殿建成!
她把我变成蚊蝇,又想变大力神[18],
用花岗岩的肩膀把天来擎。
她是枉费了心!
人身上只有一颗火苗,
它只在青春岁月燃烧。
有时密涅瓦[19]女神把它吹旺,
那时在黑暗的人间
就会出现智者和柏拉图之星
世世代代放射光芒。
倘若傲慢把火苗变成火柱燃烧,
那时就会有盖世英雄觊觎红袍,
通过大仁大德或者更大的罪愆,
把牧羊杖变成统治世界的权标
或眨眼间把旧的帝王宝座推翻。
(稍停后,缓慢地)
倘若燃起火星的是美人的眼睛,
那时就只有一点幽光照亮自身,
宛如罗马古墓里的一盏孤灯。
神甫
啊,不幸的狂热的年轻人!
受伤的心在痛苦中呻吟,
说你不是罪人,我自会找到凭证。
那位美人,你为之丧失了理性,
不仅是容貌牵动了你的痴情。
既然你爱得如此炽热、真诚,
你也该仿效那位天神的心性。
就是罪犯爱上她也会改邪归正,
而你,一个有德之人却丢了本分!
无论人间有什么障碍隔开你们:
虽云笼雾罩,天上星星彼此吸引,
云雾会消散,星星永远交相辉映,
地上捆缚的锁链会随大地粉碎,
两情若是久长时必在天国相会,
虽是不该相爱上帝也不会责备。
隐名人
什么?你全知道?好不奇怪!
(模仿神甫的声音)
她心灵圣洁恰似她那如花笑靥,
人世捆缚的锁链会在天国斩断。
你全知道!你偷听过我俩的交谈,
你曾把秘密刺探。
我俩把秘密深藏在心底,
最好的朋友也感到茫然,
因我们曾一手扶着柏树,
把另一只手紧贴在胸前,
发誓永远沉默不对人言。
曾记得有那么一个难忘的晚上,
忽然想起借助画笔神奇的力量,
偷写她的玉容画成了一幅肖像,
拿创造的奇迹去让朋友们欣赏。
可我的至诚敲不开他们的心房,
我的深情被他们视作游戏一桩;
没灵魂的眼睛怎能把灵魂看透,
他们衡量丽质想用冰冷的尺度!
他们仰望高空像天文学家又像狼。
牧人、情人、诗人各有不同的目光。
唉!我把这无生命的画视为神圣,
不敢用脸污染她无防护的双唇,
每天向她道晚安伴着月色晶莹,
如果卧室里偶尔亮着一盏明灯,
我不敢在她面前解带宽衣就寝,
总要用柏树枝遮住她那双眼睛。
可我的朋友们!……也怪我太不经心!
一个从我眼中看到了我的痴情,
咬住了嘴唇几乎要笑出声;
一个打着呵欠说:“这么个女人!”
另一个摇头晃脑:“你呀!太天真!”
啊,这个该死的理智的先生
到处张扬,何等险恶的居心!
(越来越迷乱地)
他到市场上散布,对孩子和行人;
是哪个孩子还是哪个恶棍
跑来向您神甫报告,
您从别人的忏悔里知道了详情……
(十分癫狂地)
莫不是你在听忏悔时阴险逼问?
神甫
我们何苦要搞阴谋来欺骗?
是悲痛使你把一切搅成了一团。
如果对人的情感不是视而不见,
那么你们的隐秘也就不难洞穿。
隐名人
对呀!凡人普遍都有种恶习,
白天有什么痛苦埋在心底,
到了晚上便必然涌到脑际,
那时人便不知不觉要梦呓。
许久以前……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第一次跟她见面之后回到家里
便蒙头大睡,对谁也不曾提起。
第二天一早问安时我见到母亲,
她说:“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虔诚?
竟长夜祈祷,还要叹息个不停,
反复祝颂圣母马利亚的英名。”
我明白了,从此夜夜关紧房门。
今天我同样做不到小心谨慎。
我无家无室到处飘零,到处安身,
经常梦呓……头脑如大海翻腾!
一时狂风骤起暴雨倾盆,
一时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多少往事海潮般涌来,
一幅幅画面轮廓分明,
转眼间消逝得无踪无影,
唯有一幅小画铭刻在我心田。
当我置身荒野凝视深潭,
它便像水中明月在我眼前闪现:
我可望不可即,它却总在我身边;
有时我把视线从大地投向蓝天,
于是那天使的形象
也不离左右扶摇直上
追到太空的顶点,
如小鹰舒展双翅随我盘桓。
(仰望上方)
它高高飞舞在云端,
不等它扑下抓住地上的我,
就已把我刺伤,它的目光有如利箭;
有时它立住不动,微微有点打颤,
似乎被一面大网纠缠,
抑或是它的翅膀被钉在天上:
她就这样在我头顶上方光灿灿!
(唱)
无论世界阳光灿烂,
还是披着夜的黑衫,
我都能看到她,把她追赶;
她不跟我一起,但常在我身边。
(停)
每当她出现在我的眼帘,
不论是在田野还是在树荫下,
我都不能咬紧牙关默默无言,
总要叫着她的芳名跟她说话。
正是今天早上,有个恶人偷听
阴险地偷听我的心声。
那个清晨……我记忆犹新,
先是一夜大雨淋淋,
谷地茫茫,雾气腾腾,
牧场上朝露未散水珠晶莹,
天上繁星结束了夜的行程;
只有一颗启明星在我头顶,
我看到了!每天我都见到这颗星。
在那儿,靠近那花园的凉亭——
(忽然想起)
哈!哈!我斜插着向那儿奔……
这不是那个清晨!哈!浪漫的狂人!
该死的头晕!
(稍停后,回忆)
那是个清晨,我沉思,埋怨,呻吟,
狂风怒号,大雨倾盆,
我在小树丛里藏身……
(面带微笑)
那坏蛋在一旁偷听……
不知他是只听到我的怨恨,
还是也听到了她的芳名,
因为他离那小树丛很近。
神甫
可怜的,可怜的年轻人!
你说什么?谁在偷听?
隐名人
(严肃地)
谁?一只小虫,我敢肯定。
它爬到我的眼前,它的名字叫萤。
它也通人性,
唠唠叨叨把我解劝:
“可怜的人,呻吟哀叹却为何?
切莫伤心自折磨!
美貌原非她的错,
多情也不是你的过。”
“你看看我,”小虫接着说,
“我身上射出一点星火,
在小树林里闪闪烁烁。
我原以为这是我的荣耀,
现在方知它是我的灾祸。
它为我们招来了敌人,
那蝎虎使我多少兄弟丧生!
我诅咒自身的装饰品,
它给我把死亡招引。
我希望这火星快快烧尽,
可要熄灭它,我又不能。
这火会长烧,只要我一息尚存。”
(稍停后手指心口)
是的,这火会长烧,只要我一息尚存!
儿童们
你们听呀……怎样的奇迹!
爸爸,你可听说过奇迹?
[神甫两手抱肩下。
难道小虫会说人话?
它也能懂人意?
隐名人
怎么不能?过来,快到桌柜跟前,
俯下身子,耳朵贴近:
这儿有个受苦的幽灵,
请求念三遍《圣母》祷文。
啊,你可听到那哀告的声音?
儿童
是的,不错,不错。爸爸你来听,
是有个丁丁冬冬的奇怪声音,
就像用枕头压住的钟表
滴答,滴答!这是什么原因?
隐名人
里面有只小小的蠹虫,
由一个大高利贷者变成!
(向蠹虫)
你有什么要求,幽灵?
(装蠹虫的声音)
“我请求念三遍《圣母》祷文。”
是你,吝啬鬼!我认识这个恶人。
他曾经是我的一位近邻;
他把自己埋进了金银,
常用铁杠顶住关闭的家门,
不顾门外孤儿寡妇的哭声。
他从未向人施舍过一片面包,
也不曾向人恩赐过小钱半文。
生前他把灵魂装进了钱袋
躺在桌柜的最底层;
死后他也得不到安宁,
等待他的是地狱里难逃的报应。
他在蛀蚀桌柜,你们听!
嘴像钢钻,疯狂钻个不停。
谁若是想发善心,
为他念三遍《圣母》祷文。
[神甫手捧一杯水上。
隐名人
(越来越不清醒)
啊哈,你们可听得清
这个罪恶灵魂的哀鸣?
神甫
上帝!你在发什么昏?
(朝左右看)
什么也没有,到处是夜的寂静!
隐名人
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听!
(向儿童)
过来,过来,我的孩子!
你可听得清?
儿童
不错,爸爸,
那儿确实有个声音。
隐名人
你还不信?
神甫
睡觉去吧,孩子们,
是你们胡思乱想捕风捉影,
没有一点响动,四周寂静无声。
隐名人
(面带微笑向儿童们)
老年人听不见大自然的声音!
神甫
我的兄弟,洒点水在手心
洗洗你的额头,
给这可怕的热度降降温。
隐名人
(拿水洗额,这时墙上的闹钟开始打点;打过数下后扔掉水,严肃、阴沉地望着闹钟一动不动)
这闹钟已打了十点,
[鸡叫声。
雄鸡也叫了头遍;
岁月如流,光阴似箭,
[小桌上一根蜡烛熄灭。
这支蜡烛泪已熬干。
还有,还有两个时辰。
(浑身发抖)
我身上好冷!
[神甫略带惊诧地望着蜡烛。
门缝里钻进寒风阵阵:
这儿多么寒冷!
(走近壁炉)
我在什么地方?
神甫
在朋友的家中。
隐名人
(略微清醒地)
我的来访莫不使你心惊胆战?
来到陌生地方在这异常的时间,
又是这样一身奇特的打扮。
我是不是说了许多昏话?
啊,请你千万别对人言!
我是个可怜的流浪汉,
走过了路途遥远。
(环顾左右,更清醒地)
那还是在我青春时代,
就在大路中间
他对我突然袭击,
剥去了我身上的衣衫。
(微笑)
他是个有翅膀的抢犯。[20]
我没有衣服,能找到什么
都胡乱往身上穿。
(摘掉身上的树叶,整理长衫,伤心地)
啊,他把我抢劫一空,
夺去了世上的一切珍宝;
我身边留下的
唯有这件贞洁的长袍!
神甫
(一直望着蜡烛,对隐名人)
你安静些,真是天知道,
(对儿童)
是谁把蜡烛吹灭了?
隐名人
每个奇迹你都想解释原因,
跑去求助于理性……
但是,大自然也像人
有自己的秘密事情,
不仅瞒过了芸芸众生,
(热烈地)
就是对神甫和智者也不言明!
神甫
(拉起他的手)
我的儿子!
隐名人
(激动而又惊诧)
儿子!这一声宛如雷鸣电闪!
我的理智也冲出了无边黑暗!
(审视)
不错,你就是我的再生之父,
这儿正是我的故园!
我认出了这可爱的小屋!
这一切真是大变!
孩子们长大了,你也是白发皤然!
神甫
(慌乱地举烛审视)
什么?你认识我?是他……
不……是……不……这不可能!
隐名人
古斯塔夫。
神甫
古斯塔夫!你,古斯塔夫!
(拥抱)
古斯塔夫!仁慈的上帝啊!
我的学生!我的儿子!
古斯塔夫
(拥抱神甫,一边望钟)
父亲,我还能拥抱你一次!
然后……很快……我要动身远行!
啊,将来有一天你也会走这条路,
那时我们会相聚一起永不离分!
神甫
古斯塔夫,我的上帝!
你从哪里来?这漫游岂不是太长?
年轻的朋友,你一向生活在何方?
这么多年如石沉大海,音信渺茫,
为什么不见你片言只语寄家乡?
古斯塔夫,你的出走使我好心伤,
曾几何时,你是全体同学的榜样,
在你身上寄托了我美好的希望,
你怎能自暴自弃,着此古怪衣装?
古斯塔夫
(气愤地)
老师!难道要我唇枪舌剑相非难,
诅咒你的教育,见面就吵得不欢?
杀我者是你!教我知识去我愚顽!
教我认识世界,诵读华美的诗篇!
你给我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带着痛苦和微笑)
和天堂!
(更有力地并带着轻蔑)
可人间不过是原来模样!
神甫
我听见了什么?啊,耶稣圣灵!
我想毁掉你?我有颗干净的良心!
我爱你如同自己的骨肉亲生!
古斯塔夫
这正是我原谅你
不算旧账的原因!
神甫
啊!为别的事我从未哀告过上天,
只求生前尚能见你一面!
古斯塔夫
(拥抱)
让我们再拥抱一遍,
(看着蜡烛)
赶在第二支蜡烛熄灭之前。
上帝垂怜,实现了你的心愿。
可是时间太晚,
(看闹钟)
我要走的路非常远!
神甫
我多么想听听你的经历,
可是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明天……
古斯塔夫
谢谢你,我不能待在你的客栈,
因为我如今已付不起房钱。
神甫什么?
古斯塔夫
啊!不错!欠债不还要受诅咒!
一切都要偿还:或者用辛勤劳动,
或者用感激,以一滴清泪为报酬。
还完了债才能重获天父的宽佑。
可我走过了那么多记忆的国度,
每个熟悉的角落都使我泪长流。
如今是夙债已偿清眼泪也流干,
我不愿再欠新债既然无力偿还。
(稍停后)
前不久我曾探访过先母的住房,
几乎认它不出,只剩下断壁残墙!
我抬眼一望,破落,空虚,好不凄凉!
篱笆倒塌,铺地的石头也被搬光,
满院是苔藓,苦蒿没膝,荒草掩门,
宛如北方的墓地,周围寂静无声!
遥想当年每逢我小别回家探亲,
那时迎接我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未入家门便有人向我问寒问暖,
殷勤的家仆为接我驱车到城边;
姐妹兄弟都跑到街上欢欣雀跃,
“古斯塔夫!”他们围住了马车呼叫,
又回头跑去,手里摇着糕点礼物;
妈妈站立在门口等着对我祝福,
同学朋友,又吵又闹,好一阵欢腾!
而今是空屋,静夜,不见一个活人!
只听见哀哀犬吠,沉沉敲击之声:
啊!是我家的黑狗,这忠实的畜生!
你这勇敢卫士,昔日受全家宠幸,
群仆朋友已风流云散唯你犹存!
长年来你忍饥挨饿,瘦得皮包骨,
守护没锁的大门、无主人的房屋。
黑黑!过来!它两脚直立侧耳细听,
投向我怀里,呜咽着结束了生命……
我看到窗口有亮光:怎么回事情?
原来是窃贼举灯持斧正在搜寻,
把昔日最后一点圣迹破坏殆尽!
就在当年放我母亲卧榻的房间,
窃贼劈开了地板又砸碎了垫砖。
我抓住了贼,扭断了他的喉咙管!
我坐地痛哭,面对黎明前的黑暗,
有人走过来,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是位妇人,衣衫褴褛,年高病恹恹,
那模样就像炼狱里的鬼魂一般。
当她看到这空屋里可怕的景象,
画了个十字,惊叫一声跌坐地上。
别害怕!上帝保佑,亲爱的你是谁?
为什么大清早就在这空屋徘徊?
“我是个穷人,”她泪流满面地回答,
“这幢屋子里当年住着我的东家;
他们是好人,但愿他们早升天界!
可上帝却没有顾惜他们和后代:
他们死了,房倒屋塌也无人照管,
少爷出走无音信,多半不在人间。”
我心血如潮涌,颓然依靠在门边……
唉!难道一切都成过往一去不返?
神甫
除了上帝和灵魂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幸福与不幸!
古斯塔夫
那幸福时刻多少事我记忆犹新!
我和孩子们在这小院堆过沙盘,
我们也曾跑到树林里掏过鸟蛋;
想游泳有窗前那条清澈的小河,
牧场上我和同学们玩过追跑捉。
傍晚和清晨我在灌木丛中藏身,
为了拜访荷马[21],或找塔索[22]谈心,
或观看杨三世[23]在维也纳获大胜。
我曾召集学友在小树林演兵,
这一边血红的月牙旗[24]森森严阵,
那一边结集的德国兵胆战心惊;
我一声号令横刀跃马,盘弓搭箭,
我身后明晃晃波兰战刀如闪电!
我们披星戴月,黑夜鏖战到黎明,
砍掉无数脑袋,抛下无数缠头巾;
土耳其精兵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失去骑手的战马直冲土城狂奔,
我军一直追到土城下斩草除根……
那座山丘就是我们设想的土城。
她站在那里观看孩子们的游戏,
看到她的倩影挨着先知的大旗[25],
戈德弗雷[26]和杨转眼都销声匿迹。
从此她成了我行动、思想的主人,
从此我日思夜梦,只为她而生存!
这一带她的芳名早已家喻户晓,
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神仙容貌。
她在山丘第一次赏脸跟我交言,
在山丘我俩共读卢梭同声慨叹。
就在树荫下我给她建了个凉亭,
我从林子里为她采集鲜花果品;
她也曾依偎着我,伴我垂钓溪头,
把闪银光的鲤鱼、鲑鱼扔进鱼篓。
可是今天……
(大哭)
神甫
你哭吧,怀念能揉碎我们的心灵,
可惜却不能改变我们周围的环境!
古斯塔夫
而今别后几春秋,世事沧桑几度,
当年幸福难温,伤心不敢重回首!
倘若你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因是儿时玩具,带着它到处飘流,
有朝一日你万里迢迢重归故土,
人已面目全非石头却形态依旧;
孩提时代在保姆跟前同它嬉耍,
如今得放进棺材伴你皤然白发。
这石头若不能涌出苦涩泪如雨,
神甫,你不必审问,把它扔进地狱!
神甫
倘若哀伤是用幸福的仙酒和掺,
这眼泪不再是苦涩而是蜜样甜;
多情常把热泪献上人类的祭坛,
只有罪人的眼泪才是毒汁苦胆。
古斯塔夫
我想告诉你……我又去过那座花园,
在同一个时刻,又是深秋,晚风寒,
同样是翻滚的乌云掠过了天空,
同样苍白的月色,同样是露华浓,
同样是雾飘谷地,犹如雪海一般;
又是夜深沉碧空消失繁星点点,
那颗启明星又在我头顶上出现,
那星儿似曾相识,其实天天见面。
旧地重游又燃起我当年苦思念,
一切都如往昔只有她不得相见!
我走向凉亭,听见了窸窣的响声,
莫非是她?……不!那是风吹败叶枯藤。
凉亭!我幸福的摇篮,埋我的坟茔,
我们在此相逢又诀别,你是见证!
这儿也许是她昨天坐过的地方,
这儿也许还留下她的气息芬芳!
我悉心倾听,四处观望,徒劳寻访,
只看到蜘蛛在我头顶上方织网,
它粘着片小叶,靠一根游丝飘荡。
我俩存身世界的希望一样渺茫!
我背靠大树,忽然见到长凳边上
有束小草,一片小叶躺在草中央,
正是我怀中这片小叶的另一半——
(从怀里掏出半片柏树叶)
我想起那最后一声“珍重”泪潸然!
我和它旧友重逢,情切切意悠悠。
我跟它谈了许多,盘根问底不休:
问她夜里可安宁?清早如何解闷?
什么歌曲经常飞出她的钢琴?
她常爱到哪一股泉水旁边散心?
她常爱坐在哪一个房间里思忖?
提起我她可曾满面红霞染云鬓?
她可曾时不时无意之间念故人?
老天啦!我的好奇心受到了严惩!
(气得以拳击额头)
女人!
(唱)
一开头……
(忽停,转向儿童们)
孩子们!你们可知一支古老的歌?
(唱)
对你朝思暮想,
时时刻刻难忘。
儿童们
(合唱)
好可爱的姑娘,
时时刻刻把你想望。
古斯塔夫
后来是一天想一次,
再后是一次管一周。
儿童们
好多情的姑娘,
一周一次把你想望。
古斯塔夫
再后是一月想念你一回,
月初或者是月尾。
儿童们
好善良的姑娘,
一月一次把你想!
古斯塔夫
钟情好似水长流,
难得相思为你愁:
一年想念你一次,
都在复活节前后。
儿童们
好客气的姑娘,
一年还有一次把你想!
(停)
古斯塔夫
于是——
(展示小柏树叶)
她把昔日最后的一点残迹抛弃!
她心中再不能保留对我的记忆!
我走出花园,昏昏沉沉信步而行,
一股无形的力量引我向豪富华门。
府第辉煌灯火驱散了夜的黑暗,
门前车马如龙一派欢声笑语喧。
我一步一步偷偷摸摸靠近墙边,
来到玻璃门前,瞪大好奇的双眼,
酒席齐备,所有的门都半开半掩;
是这般歌舞升平——什么盛大节庆!
祝酒!……我听到一个名字……如箭穿心!
“万岁!”我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万岁!”上千张嘴发出同样的叫嚷;
“万岁!”我也在轻声呼唤,“祝你健康!”
然后——啊,这回忆本身就要我的命!
牧师说出了第二个名字,又是欢腾!
(仿佛盯着门看)
有人笑着表示感谢……是她的声音!
我看不清,玻璃挡住了我的眼睛,
愤怒使我疯狂,我用肩膀去撞门,
想砸碎玻璃……却倒下失去了灵魂……
(稍停后)
不是失去了灵魂……只是失去理性!
神甫
不幸的人!你是自寻烦恼枉费神。
古斯塔夫
我像个死人,身旁是婚礼的嘉宾,
我躺在苦泪浸透的一片青草坪,
世上最后的爱和恨在脑际纷争!
我醒来了,瞥见一轮朝日如血盆。
我定定神:既无喧闹也不见华灯。
啊,那一刻犹如迅雷又似夜漫漫!
再逢同样时刻除非最后的审判!
(稍停后徐缓地)
死亡天使把我带出了天堂乐园![27]
神甫
何必自寻苦痛撕开愈合的伤痕。
我的儿子,有个警句可万确千真:
失去的不可挽回逝水不能复还,
这是上帝意志死生离合皆前定。
古斯塔夫
(伤心地)
啊不!上帝为我们安排了共同生命,
襁褓中照耀我们的是同一星辰,
彼此虽经历不同,却是生来平等。
我俩郎才女貌,又天设地配同庚,
有着一样的喜和忧,一样的爱恨,
一样柔肠千回百转脉脉两情深。
为使这无双情侣结成如花美眷,
上帝也牵了红线——
(以极大的悲哀)
你却把它扯断!
(更有力地,充满愤怒)
女人!你这轻狂的生灵!杨花水性!
虽然生就了天使羡慕的丰韵,
但好皮囊包不住丑陋的灵魂……
天啦!金钱使你瞎掉了眼睛,
闪光的空肥皂泡是你的名声!
愿你手摸什么立地变黄金;
让黄金塞住你的嘴巴,堵住心,
愿你去跟冰冷的黄金拥抱、亲吻!
若是我成了别的姑娘的意中人,
哪怕那姑娘美貌绝伦,
超出了上帝创造的标准,
压倒了天国仙人,
打破了诗人的想象,我的梦境,
哪怕她比你还要妖娆十分……
我也不会见了新人弃旧人,
只要你投我一个甜蜜的眼神!
即使塔霍河的黄金[28]
统统流进她的嫁妆,
即使她有个王国
高高耸立在天上,
为了你我也能把她遗忘!
多少黄金也买不了我的心,
多少姿色也打不动我的情,
她苦哀求不能分享我半点生命,
为了你却整个儿徒然耗尽!
即使她只求我一年半载的钟情,
即使她只求我给一次温存,
即使她只求我给一个眼神,
我也不会答应!
不!我不允许那样的婚姻。
(严厉地)
而你却用无情面孔冷酷的心,
一句话就宣判了我的死刑。
是你燃起了可憎的大火冲天,
它把连着你我的链条烧断,
它像地狱的烈焰横在你我中间,
让我永生永世受熬煎!
你杀了我!狐媚子!引起天怒人怨,
我岂能容你……另结新欢,
我要去,我要叫负心人浑身抖颤!
(拔出短剑,带着疯狂的讥讽)
去给贵族老爷送把闪光的短剑,
用它敲碎酒杯大闹婚礼的豪宴……
哈!你这女性的败类!
我要给你的脖子套上死的花环,
我要把你抢走,带到地狱深渊,
我要去……
(止步,思索)
啊不!不……不能……她若红颜命断,
我岂不是比地狱的魔鬼更凶残!
扔掉这可憎的铁片!
(收藏短剑)
让记忆使她昼夜不安,
[神甫走开。
让天良的匕首刺她的心尖!
我要去,但不带短剑;
我要去,只为了瞧她一眼。
大厅里光灿灿披金戴银皆华胄,
婚宴上醉颜酡狂呼乱吼!
我破衣烂衫,一片树叶贴在额头,
我走进去,站在桌旁静候……
突然站起一群惊讶的贵族,
推推搡搡纷纷向我祝酒。
他们请我入席,我站着像块石头,
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大厅里响起了舞曲放开了歌喉,
人们欢蹦乱跳歪歪扭扭。
女傧相向我走来伸出纤纤素手,
我一手举着树叶一手按在胸口,
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这时她说了话,带着天使的魅力:
“我的客人!请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一声不吭,心中却在啜泣,
我只是逼视着她,目不转睛。
哈!用眼睛!毒蛇的眼睛,
它们集中了我满腹的仇恨。
让她变成瞎子,像岩石般冰冷,
我要用目光刺穿她的心!
像地狱的浓烟熏她的眼睛,
我要在她心中刻下永恒的烙印。
我要叫她白天不得安宁,
夜晚从梦中惊醒。
(声渐缓,带着柔情)
可她是那样温柔,那样娇嫩,
犹如草坪上一朵春天的蒲公英,
一阵西风就能把她卷得无踪影,
一滴露水也能使她战战兢兢。
我若情绪波动她便萦怀耿耿,
我有一句重话就能伤她的心,
我面带一丝愁云她便暗自伤神。
我俩这般洞察彼此的灵魂,
真是柔情脉脉,心心相印,
两个生命已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我们的面颊如同明镜,
顾眄之间便能照透内心。
每当我的眼中柔情一闪,
这道光立刻飞进她的心田,
又从她的眼中射出光辉灿烂。
啊!我爱她!爱得如此深沉!
有情人岂能去做索命的幽灵?
对她能要求什么?啊,卑劣的妒火!
她有什么罪过?
莫非她用含糊的话语欺骗了我?
莫非她用媚人的微笑把我诱惑?
莫非她佯装假面让我丧魂失魄?
莫非她有过海誓山盟千金一诺?
莫非在梦中她点燃过希望之火?
没有!没有!都是我单相思着了魔,
我自己酿的毒酒只有自己来喝!
我发了什么疯?我手中有何权柄?
有什么能为我受的屈辱鸣不平?
高尚的德行?英勇的行为?好名声?
什么也没有!唯有这失败的爱情!
我知道,因此我才能防意如城,
从来不曾表现过放肆的热情,
从来不曾要求她为我消魂:
只求她念我痴心,略事垂青,
只求她朝夕相伴聊慰愁人,
即使形同兄妹如骨肉至亲,
我也会心满意足。上帝可以作证。
只要我能说:昨天我见到了她,
明天又能跟她见面,
从早到晚都能围着她团团转,
天天向她问安,坐到她的桌边,
我就会感到洪福齐天!
(稍停后)
我这是无计留人空嗟叹。
你身边是一双双嫉恨的眼睛,
狡猾的蛇蝎成了你的卫兵!
你我就是想见一面也不能,
咫尺天涯路隔断有情人。
他们逼得你变心……
我丧命!
(悲痛地)
冷酷的人们!你们不可想象,
隐居者的死是何等凄凉!
我独自同世界告别,孤苦伶仃:
没有一只亲切的手为我合上眼睛,
没有人围在床边给我守灵,
没有人跟着棺材给我送葬,
没有人抓把净土撒在我的坟上,
没有人哭我泪汪汪!
唉,倘若我能出现在你的梦境,
倘若你能记得我的苦闷,
至少能穿一天服丧的黑裙,
哪怕有朵白花别在你的衣襟!
偶尔偷看一眼……泪盈盈……
哪怕能叹息一声:他爱得真诚!
(嘲弄地)
算了吧!收起你的假意虚情!
我生为幸运儿,死时涕泪零?
上天已夺走了我的一切,
却不能剥夺我最后一点自尊!
生前我不曾哀告于人,
死后也不会乞求怜恤!
(坚定地)
随你的便,你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忘记我!我也把你忘怀!
(困惑地)
莫非我已忘却伊人倩影?
(做沉思状)
轮廓越来越暗淡……已是模糊不清!
我已落入永恒的深渊,
蔑视尘俗的疯癫……
(稍停)
唉,又是叹息!为何长吁短叹?
哈!活着是铭心刻骨的思念,
不!死后我也不能把她忘在一边。
我看见了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泪珠滚滚,为我哭得好不心酸!
(伤心地)
哭吧,亲爱的,你的情人黄泉路近!
(坚定地)
勇敢些,古斯塔夫,结束你的残生!
(举起短剑)
(伤心地)
别害怕,亲亲,他不怕死,也无怨艾!
别难过,他什么也不往阴间带!
是的,我把一切,一切,都留给你,
留下生活、世界和欢乐,
(愤怒)
和你的丈夫!……让一切与你同在,
我一无所求,不要你为我还泪债!
(面对正带着仆人上场的神甫)
你听着……倘若有一天你见到……
某个超凡淑女……那位女性,
倘若她问起我死去的原因,
你休要说是由于绝望伤心;
要说我一直很快活,面色红润,
说我从未提起过昔日的情人;
说我跟朋友嬉戏终日,打牌豪饮……
说我喝得醉醺醺……
说我跳舞时……
(跺脚)
扭断了脚筋,
因此而丧了命……
(把短剑刺进胸口)
神甫
耶稣,马利亚!你把上帝触犯!
(抓住古斯塔夫的手,古站着)
[闹钟开始打点。
古斯塔夫
(同死亡搏斗,望着闹钟)
这闹钟在打十一点!
神甫
古斯塔夫!
[鸡叫二遍。
古斯塔夫
雄鸡也叫了二遍!
岁月如流,光阴似箭!
[闹钟打完点,第二支蜡烛熄灭。
又熄灭了一支蜡烛!
苦难到了尽头!
(拔剑,收藏)
神甫
上帝呀!你们快救救他,想个办法!
啊,他刺得好深,直插到剑把,
疯狂的牺牲品,他就要倒下!
古斯塔夫
(面对,冷笑)
其实不会倒下!
神甫
(抓住古的手)
罪过啊!上帝,宽恕他……
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你呀!
古斯塔夫
这样的罪不会天天犯,
切莫空把心担;
犯过了,谴责了,只为留下教益,
犯罪的人才重演痛苦的场面。
神甫
什么?这是何意?
古斯塔夫
魔法,幻象,把戏。
神甫
啊,我毛发兀立,战战兢兢,
以上帝圣名!这是怎么回事情?
古斯塔夫
(眼望闹钟)
已过了两个时辰:爱情和伤心,
现在的这个时辰是:教训。
神甫
(想扶他坐下)
坐下,躺倒,把这凶器扔掉,
让我给你把伤口包扎好——
古斯塔夫
我答应你,说到做到,
不到最后审判短剑不会出鞘。
伤口不用担心,你看我不是蛮好?
神甫
天啦!我不知道,这是……
古斯塔夫
狂怒的功绩,
也许是变戏法?——有一种贵重的利器,
它会刺透你的心,溶化在灵魂里,
然而并不伤害你的身体。
我曾两度被那利器刺得血淋淋……
(稍停后,面带微笑)
那利器在我生前是妇人的眼睛,
(面色阴沉)
而死后是痛苦的罪人的悔恨!
神甫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你怎么像是没有生命?不敢看人?
瞧,你的目光,是这样散漫无神!
脉搏也不跳动,手像铁一样冰冷!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情?
古斯塔夫
以后再说原因!
你听听,我为何又来到这世上。
我来找你,站在你家的门旁,
我记得,你正同孩子们一道祈祷,
为死者的灵魂得救祝告上苍。
神甫
(手扶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
不错,我们这就做完祷告。
(把孩子们拉到身边)
古斯塔夫
喏,告诉我,但要真诚——
对地狱和炼狱你是否相信?
神甫
我什么都相信,
只要是写进了耶稣的《圣经》,
凡是教会所荐我都信得虔诚。
古斯塔夫
你可记得祖宗的信仰、风习?
啊!那美好的节日,对亲人的回忆,
你为什么取消了祖上的先人祭?
神甫
那节日起源于多神教的时期,
教会令我取消,我是照章办理,
感化百姓,消除迷信的遗迹。
古斯塔夫
(用手指地)
可我代表他们,向你恳切建议,
给我们恢复古老的节日先人祭。
在那万能之主的宝殿有座天平,
我们的一生都要放在天平上称,
仆人的一滴泪重于虚伪的祭文——
倘若这一滴泪水确是出自内心,
倘若在你死时他哭得真正动情,
胜过雇佣的仪仗和盛大的出殡。
倘若百姓在那善良的贵族死后,
在他的坟前点上一支小小蜡烛,
这蜡烛在阴曹地府里发出的光
比千百盏假意志哀的灯火更亮。
倘若有人向他把蜂蜜牛奶奉献,
在他的坟上撒把面粉作为祭奠,
他的灵魂享受的供品,会千百倍
胜过他的亲属举办的送葬酒宴。
神甫
可是先人祭的集会常是夜静更深,
在教堂、荒野,或者是地穴里举行,
充满了巫术、念咒仪式亵渎神灵,
使百姓们深深陷入黑暗和愚蠢;
因此才有那些奇怪的迷信故事,
讲幽灵、鬼怪和迷人的妖精。
古斯塔夫
你是说没有幽灵?
(嘲弄地)
这个世界没有灵魂?
它活着,但只是像副赤裸的骷髅,
是医生用神秘的弹簧让它行走;
或者说它像一座巨大的钟,
靠重锤推着它转动?
(微笑)
你们不知那钟摆是何人所安!
理性给你们齿轮和弹簧的知识,
可你们看不见上簧的手和钥匙!
一旦把你们眼中那重厚幕揭开,
也许能看到周围有无数生命
在推动世界这无生命的巨块。
(向正走来的儿童们)
孩子们,快来到桌柜跟前。
(向桌柜)
你有什么要求,可怜的幽灵?
桌柜里的声音
我请求念三遍《圣母》祷文。
神甫
(恐怖地)
上帝呀!……快去……把更夫唤醒。
道成了肉身!……你们快去叫人!
古斯塔夫
可耻呀,神甫!怎忘了信仰和理性?
十字架的威力胜过你全体仆役,
谁若是敬畏上帝,他便无所畏惧。
神甫
说吧,需要什么……你这鬼魂!幻影!
古斯塔夫
我!什么也不需要,需要的是他们!
(捕捉蜡烛旁的飞蛾)
是你在这里?飞蛾先生!
(走向神甫,给他看捉住的蛾)
这群蛾子飞来飞去时隐时现,
他生前扑灭过教育的每点光焰,
为此他将受最后审判永堕深渊;
他正带着有罪的灵魂到处流浪,
他非常讨厌光却被迫往光上闯,
对于阴暗的灵魂光是最大灾难!
瞧这一只穿着大花衣色彩斑斓,
他生前是个小王侯或富贵权奸,
他曾张开淫威的翅膀
使州州县县一片黑暗。
这一只小一点黑黢黢大腹便便,
他生前是个愚蠢的书报检查官,
他曾把艺术的花朵恣意摧残,
一见到美他就用黑墨涂点,
一见到甜他就用毒舌吸干,
或用脚踩进地里封得严严;
他把科学的幼芽拦腰折断,
用虎狼的牙齿咬得稀烂……
这一群嗡嗡叫吵个不停,
都是些谤书的作者专制的媚臣。
他们的主子对哪一片园地怀恨,
哪里便会出现一团该死的乌云,
把刚刚破土或已成熟的庄稼
像蝗虫一般吃光啃尽。
孩子们,为这些有罪的灵魂,
不值得念三遍《圣母》祷文。
可还有另一种灵魂值得怜恤,
他们之中有你的朋友和学生,
是你教他们想入非非壮志凌云,
你错把他们天赋之火烧得通明。
他们生前为了赎过已历尽苦行,
我一入阴司大门便说明了原因:
我把生命压缩在三个暂短时辰,
重受一遍痛苦只为你吸取教训。
你去祝告上苍为他们祈得宽佑,
至于我,除了一点怀念别无所求。
我的生命已经是对罪过的严惩,
今天,不知我是受赏还是受刑。
谁若是在人间领略过天国柔情,
谁若是觅得称心佳偶绝色丽人,
谁若飞出了碌碌凡尘达到胜境,
沉溺于爱人怀抱任她荡魄摇魂,
用她的头脑思想仰她鼻息生存,
死后也会把自我意识丧失殆尽,
成为心爱人儿的附属品,
只不过是她的身影。
谁若生前依附圣主受他的恩宠,
死后也会同他分享天国的光荣;
谁若与恶人为伍必被推下地狱,
跟他一起受煎熬忍受烈火熊熊。
幸好上帝使我成了天使的奴隶,
对她和我前程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是我飘悠不定只为丽人倩影,
时而身在天堂时而受地狱酷刑。
每当她想念我唉声叹气泪涔涔,
每当抚摸那金发亲吻她的娇唇,
千古赏心乐事人同呼吸影成双,
我便是身在天堂!
可有时!……唉,你们也有所爱,定知道
那是怎样的妒火中烧!
我还不得不久久地在人间流浪,
直到上帝把她召唤到自己身旁;
那时我将紧紧追随心爱的天使,
这飘摇的影子也偷偷溜进天堂。
[闹钟开始打点。
(唱)
请你们认真听细思量,
上帝的旨意切不可忘:
谁生前哪怕一次到过天国,
死后就不会立即进入天堂。
[闹钟打完点,鸡叫声,圣像前的蜡烛熄灭,古斯塔夫消失。
合唱
我们要认真听细思量,
上帝的旨意切不可忘:
谁生前哪怕一次到过天国,
死后就不会立即进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