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年〕在S市[1]
三月十四日
依旧是黑暗与恐怖。我和静妹回到S市来,还不到两个月。杜大心已经死了一年半了。但是在我底心里他还活着,他还活泼地活着。他不仅活在我底心里,而且还活在静妹底心里。
静妹自然还爱我,我也爱她。而且我知道她除了我以外并不爱别的男子。但是这一年半来她变得多了。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显然有了很大的差异。我开始有些不认识她了。我知道如今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横在我们兄妹两个人底中间,这就是她底信仰。她为了那个信仰就把别的一切都放在脑后了。
我呢,我自己也变了。这一年半来我不曾写过一首诗,我不曾说过一句赞颂爱、赞美自然的话。我常常翻出自己从前写的那本诗集来读,我觉得这不是我写的诗,我不了解这些诗里面有什么意思。我如今也常常拿起笔写诗,但是我写的永远是那五个字:黑暗与恐怖。同时杜大心底瘦长的身子又在我底眼前出现了。
我恨杜大心。我底生活本来是和平的,幸福的,自从他闯进来以后,他就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门,给我带来了痛苦与黑暗。在他死后一个月,我就听从了静妹底话,离开HR路[2]的洋房,脱离家庭,过这种流浪的困苦的生活。我们在几个地方跑了八九个月,又回到S市来。HR路的洋房已经被父亲卖出去了。困苦和寂寞包围着我。静妹就要离开我了,她要抛开我进工厂去了。
静妹好象是很快活的,因为她有信仰。我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我底名字叫李冷,我底心是冷的,我底周围是黑暗与恐怖。
三月十六日
母亲许久不来信了。我们回到S市以后给她去过两封信。现在还没有得到她底回音。我们和她通信,是很困难的,因为我们不能够让父亲知道,而且寄信到家里去,母亲也没有机会看见。我们有一个旧仆,他现在在K省城[3]里开了一个小商店。这个人对我们的感情很好,他从前还受过母亲底恩惠,所以我们给母亲写信就由他收下转交。他决不会耽误我们底事情。但是母亲为什么不来信呢?
母亲病了吗?她底身体很衰弱。在前一次的信里她说过她近来常常生病,她还说她很寂寞,父亲并不关心她,就在她底病中父亲也不过每天到她底房里看她一次,敷衍几分钟就走了。父亲整天和两个姨娘在一起。陪伴母亲的就只有那个跟着母亲陪嫁到我们家来的老婢女。她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如今是四十岁了。她非常敬爱我们底母亲,和一个忠心的奴隶敬爱她底好心的主人一样。她自愿牺牲她底青春底权利,永远陪伴我们底母亲。在我们脱离家庭以后,她也许就是母亲底唯一的慰藉罢。她给与母亲的安慰甚至比我们更多。
今天静妹和我谈起母亲,她忽然伤感起来,她时时谈起母亲底好处和我们底幼年时代的故事。我看见她底长睫毛盖着的大眼睛里有泪珠在发亮,我底心也软了。我也在想母亲,我在想象母亲这时候在家里怎样过活。
静妹很耽心母亲底病。她说:“我们可以回家去看望母亲。”我却记得我们那次回家的时候,父亲严厉地对我们说过:“你们现在不听我底话,你们以后就休想回家来见我。”静妹以为父亲不会拒绝我们,但我比她更知道父亲底性情。父亲这个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晚饭后我们依旧在谈论母亲底事。我觉得房里空气太沉闷了,便约静妹出去散步。我们许多天不曾走过NS路[4],今晚就转到那里去。在那里正开始了热闹的夜市。两旁人行道上辉煌的灯光从玻璃橱窗里射出来。电车、汽车、黄包车在马路中间拥挤着。各种颜色的人影在我底眼前晃过。两个穿西装打花领带的青年迎面走来。他们站住,把眼睛死命地盯着静妹,那两双充满了肉欲的斜视的眼睛使她有些恼怒了。“这个女子倒很漂亮,”一句英国话从后面送进我底耳朵。静妹装着不听见的样子。我把头掉向后面去看,正看见那青年底带笑的面孔,但他马上把脸掉开了。静妹拉着我底袖子说:“哥,走罢。”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比静妹更气恼。难道那两个青年触犯了我吗?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呢?我明白还有什么东西盘据着我底脑筋。
回到家里静妹又谈起母亲,她又在淌泪,但是她声明似地说:“哥,无论如何,我是没有悔恨的。”我并没有流泪。我看着静妹底大眼睛里的眼泪,就象在看一些明珠。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冷酷。
在我,人生是一个大悲剧,无论我们怎样挣扎,受苦,而结果依旧免不掉灭亡。我们只是在灭亡未曾到临以前生活下去。
杜大心使我明白了这一切,可是现在他底骨头已经腐烂了。然而我还活着。是的,我还活着,而且应该活着。
三月十七日
秋岳来看我,那时静妹出去了。他便约我到克谨那里去。因为他想找克谨商量创刊一份杂志。
克谨住在一个亲戚底家里,地方不错。他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每一两个月翻译一本几万字的日文书,就可以敷衍过去了。他好象很满足这种生活,但他也热心地主张办杂志。
在克谨底房间里我们遇见了鸣冬和亦寒。
克谨又把发刊杂志的意思对我解说一遍,这话秋岳已经对我说过了。
我只听清楚下面的话:
“我们应该有一个言论机关来发表我们对于时局的态度,和我们底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经费有各地的朋友帮助,稿件就由我们在S市的几个人来担任……”
于是我又知道克谨每期担任若干字,亦寒每期担任若干字,鸣冬每期担任若干字,秋岳每期担任若干字,而且他们还规定了我应该每期担任五千字至一万字的光景。
等他们话说够了,我忽然冷冷地说:“依旧是白纸上写黑字,现在有的刊物不已经是够多了吗?那么多的对于时局的态度,那么多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已经够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凑热闹?”
“那许多刊物,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教人做奴隶的东西!”鸣冬愤慨地说。
“我们底杂志要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一线光明,所以我们底杂志就叫《光明》,”亦寒接着起劲地说。
最热心的好象是秋岳,他说了许多话,他还给我解释创办杂志的必要。我口里应着,心里想:光明,你们果然会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光明吗?这杂志即使出版,恐怕至多也不会有五十个人把它从头到尾地读一遍。何苦化费这些钱,何苦耗费排字工人底时间?一张报纸,一份杂志,都是吸吮排字工人底血液的东西。
三月十九日
母亲底信来了。这信使我们欢喜,又使我们流泪。她没有病,我和静妹都放了心。
“不管你们走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母亲总是一样地爱你们。你们永远是我底爱儿。”我读着母亲底这样的话,不禁想到她写这些话时的心情。我底心里产生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我想去信向母亲谢罪,求她宽恕。但我又觉得没有谢罪的理由。
静妹把信纸放在嘴边吻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放下它来,一面对我说世间再没有一件能够比母亲底爱更深的东西。她接着又说我们应该拿母亲底爱去爱人类。这的确是一个女人底说话。我不曾回答她。我知道爱就是痛苦。我不愿意母亲爱我。她爱我,除了给我痛苦外,还会给我什么呢?我不想爱人,我也不想被人爱。
三月二十日
静妹要进工厂了。她有她底信仰。我呢,旧的信仰失掉了,新的还不曾确定。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我要信仰来做什么用?我以前似乎有些愚蠢,但那时候我还有幸福。现在我没有幸福,这只是因为我不能够再做蠢人。要重新创造一个信仰,并不是难事。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静妹却说:“没有信仰的人是不能够生活的。”她似乎不知道事实上我是生活过了。没有谁能够说我不曾生活,也没有谁能够否认我底生活的权利。我生活是为我自己,别人和我无关,犹如我和别人无关一样。为什么我要拿别人底话来扰乱我底心?静妹近来爱读社会科学的书,她也劝我多读。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读那些书?难道生活本身告诉我的不已经够多了吗?那班写书的人把自己完全关在书斋里,他们底环境和我底完全不同。他们写书时心里不会有我,甚至那时候我还没有出世。那么我为什么要拿他们所写下的蠢话来麻烦我自己呢?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事实,并不需要别人来承认或否认。我要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为什么我需要别人来给我决定生活的方式呢?母亲底信上说得好:“你们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劝阻你们,也不怪你们。”但是母亲能够做她自己所想做的事情吗?人是多么矛盾的,爱也是矛盾的。
从来不曾怀疑过的事情,现在也开始疑惑起来了。母亲既然能够说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自己却又留在家里受父亲底虐待呢?
三月二十一日
我去看秋岳,他告诉我说,《光明杂志》决定在四月十五日出版了。他正在给杂志写文章,而且他一定要我至少写一万字登在第一期的杂志上。他和亦寒是杂志底编辑,鸣冬和克谨是杂志底发行人。
秋岳高兴地甚至带了梦幻地说着这杂志将来发展的计划。话进了我底一只耳朵,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我只是唯唯地应着,心里想:哪里有心肠来听你底蠢话?我开始觉得他可怜。他这个人把生命消磨在这样的小事情上面,自己还很得意。筑,也是一个工厂。它立在那里不仅给这房间遮住了阳光,而且还象鬼魂一般地俯瞰着这个小小的窗户。房里就在白昼也是很阴暗的,在夜晚只有一盏小小煤油灯发出来的微光。
我看见这情形,心里十分难过,我痛苦地说:“这地方怎么能够住下去?”
她们两个却完全不以为意。她们很快活、很热心地收拾屋子,努力打扫各处。文珠听见我底话,便诧异地接口说:“为什么不能够住呢?”过后她又笑着说:“你近来为什么专跟我们作对?”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故意找苦吃?你们以为这样故意受苦,就可以救人、救自己吗?”我关心地说,声音里充满着忧郁。
“哥,你是来争论的,还是来帮我们搬家的?”静妹嗤笑地说。文珠也笑了。她们笑得很可爱!这笑容驱散了我底阴郁的思想。
我们出去买了一些面。这晚上我们三个人忙着做了一顿面吃。吃面的时候大家都是又说又笑,十分快乐。但她们底快乐是真的,我底却是假的,我是在强为欢笑。我没有信仰,没有目的。我自己本来也可以象她们那样做,但是我不愿意,而且我不相信那样做会有用处。自己牺牲,自己受苦去救人类,人类就会由于你底这牺牲和受苦而得到拯救么?她们近来常常攻击我,说我是个人主义者。她们说得不错:我正如我底名字,我是冷。但是热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少数个人底热就可以温暖人间么?就可以温暖那些衣不蔽体的穷人底心么?
静妹今天劳动了一个整天,样子很疲倦。我劝她休息一下,她反而生气地说:“连这一点事情也做不下来,还想做革命家?”我看见她底咬紧牙关挣扎的精神,我很感动。我佩服她,但我又禁不住暗暗地笑她。为了要做一个革命家而故意吃苦,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愚蠢的举动罢了。
这地方是我讨厌的,但有了她们两个人,就仿佛生了光彩,离开的时候我真正感到了留恋。她们送我下楼,还站在大门口带笑地唤我。我时时回头去看她们。那里没有灯,但在不远的地方,在那街角有一盏路灯,它底微暗的灯光使我看不清楚她们底面庞。她们底细长的身材在微光里现出一种超乎实际的美丽。我几次站住回头去看她们,但是我不得不毅然地走了。
在夜色的包围中我走过几条窄小的石子路。我极力镇压我底纷乱的心曲。我不敢想,我不愿想。我只愿意我能够痛哭。我在电车站上等了许久。过往的个个都是陌生人。我底眼睛有些模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这一生以今夜为最寂寞。回到自己底房间如走进一座坟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能否生活下去,似乎也成问题了。这样我还能够说自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么?
我恨杜大心底主义,它把我底静妹夺去了。
三月二十三日
昨夜我梦见杜大心。他变成了一个骷髅。从他底头颅骨里面发出了钟鸣似的声音:“生就是受苦。我们受苦,我们挣扎,但我们全走向灭亡。”
“我要继续着这可怕的受苦的生活,我不愿意灭亡,”我固执地说。
“灭亡是我们人类底必然的命运,”他用了一种很可怕的声音说。从他底身子里发出难闻的臭气来。两只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那里面射出来绿色的光芒。
“这也是好的,”我冷淡地说。
“那么你忘了你从前口口声声离不开的‘爱’字吗?”杜大心底骷髅冷笑道。
汽车底声音把我惊醒了,使我来不及答复他底问题。但汽车很快地就去远了。房间里是黑暗和静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杜大心底问话清晰地留在我底耳边。我恨不得把他从坟墓中抓出来,告诉他说:
“我要受苦,我要挣扎,我要灭亡——这就是我底爱!”
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今天早晨把杜大心底遗著《生之忏悔》找出来读了一遍。
在二百十七页里我读到这样的话:
这几天肺、心、脑都病得厉害。生命的界限似乎就要到了。我是憎恨一切的人,我对于生本来没有留恋。然而我这颗憎恨的心跳动得还是这么厉害的时候,我是死不下去的。昨天晚上临睡时我脱了衣服上床,觉得自己瘦得可怜,心情非常恶劣。我明白自己会活不到多久了,霎时间万念俱灰,稍微感觉到死底恐怖。我并非怕死,我实在不愿意死,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我所憎恨的世界,我底身子腐烂,而让一切依然存在,我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这时候我感到了死底压迫。我拚命挣扎了许久,急得汗出如浆,心也徬徨无主,好象真正到了死的境地。我不能够死,我不能够灭亡。我要生,我要为憎恨一切而生。我灭亡时至少也要和一切共同灭亡。
这是杜大心生前的日记中的一段。这是生底挣扎,这是心灵底呼号。然而现在他终于离开他所憎恨的世界了。他底身子已经腐烂,而他所憎恨的一切依然存在,我也存在。他究竟与什么共同灭亡呢?
在写了“我不能够灭亡”以后,终于到昨晚说“灭亡是我们人类底必然的命运”的地步,因为他自己已经灭亡了。
我呢,我只知道我自己。在我底世界中我当然是中心。等到我灭亡的时候,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我是与世界共同灭亡的。
二十几年来我是一个“人”,但直到这些时候我才认识了一个“我”。我不知道以前是怎样生活的。我自己以前绝对没有想到“我”,以前我底思想完全是别人底思想。现在我应该有我自己底思想了,我要为我自己而存在了。
我觉得我是有理由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中我要找我底地位,我要发展我自己,不顾一切的障碍。我害怕我没有这勇气,因为我做了二十几年的“人”,只做了这么短时间的“我”。
费尔巴哈说过:“人对于人是至高的存在。”我要发展他底话,我要说:“我对于我是至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