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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弹道无痕(1)

推算起来,该是七十年代最后一个雪天。

载着新兵的闷罐子列车由东向西,经郑州再向北,过了黄河,便见窗外有道纺线般的雪絮儿划下来,先是一团一团地在风中旋转,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很快就在旷野结起一层半透明的雪壳。及至到达终点,已是满世界银白。

卸车的地点是中原的阳安镇。说是兵站,其实也就是安在平原上的几排房子加两个水泥平台。周围几里路几乎看不见人烟。

半个小时后,由北向南又来了一列车。两股新兵几百号人,乱哄哄地散布在铁路两侧,像是萎缩在旱地里的绿皮萝卜,鹅毛大雪飘得尽情潇洒,风却刮得嘶嘶啦啦极刺耳。

后到那列车上跳下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新兵,缩起脖颈往四下里睃一眼,就禁不住一阵嚷嚷:“俺的个娘哎,宋连长说是武汉军区,俺还当是武汉大城市咧,咋这龟孙地盘?”

无边无垠的大平原上,只见雪飘,不见草动。

偏碰上接兵的宋连长就在附近,听见高个子新兵咋呼,就站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吼了一嗓子:“谁在那里嚷嚷?……王北风你人高马大的,还挺娇气是不是?你嚷个屁!”

那个叫王北风的新兵立马噤声,龇龇牙,骨碌着俩眼珠子把同伴们瞅了一遍,见大家都很同情,便将背包放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宋连长又朝新兵喊:“都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别阴死阳活地蔫着,防着冻出了毛病。”

新兵们纷纷起立,开始活动。有跑的,有跳的,有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都有。宋连长向乱糟糟的活动场所看了看,满意地咧咧嘴,突然伏下身去,支起一条胳膊,喊道:“李老一,来扳手腕子!”

李老一也是接兵的,班长级别,真实姓名叫李四虎,因为是一班长,而且是很老资格的一班,便被尊称为“李老一”。见连长挑战,李四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球,就你那两下子,别让我在新同志面前扫了你的威信。要扳,我就跟大个子王北风扳。”

宋连长笑了:“你小子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李四虎反倒来劲了,拍着屁股起哄:“王北风你别听他瞎咧咧,我这是给你上新兵第一课,让你左手,上不上?”

宋连长也叫:“王北风你过来,别让李老一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他是纸老虎,你代表你们新同志露一手。”

王北风又往新兵的队伍里看了一眼,新兵们都不吭气,只是拿眼向王北风传递着很复杂的情绪。同车的新兵都怕李四虎,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一路上挨过他不少呵斥。

王北风心一横,鼓了一股勇气,想,豁出去了。鸟班长欺人太甚。

便与李四虎交手。

两个人伏在雪地里,将身子摽成一条直线。头一局,王北风想,你是老兵,给你个面子,手上就没咋使劲。李四虎很轻易地赢了,一赢就得意地叫:“算球了算球了,让你左手还轻飘飘的,你还嫩着呢,别伤了骨头。”一边笑,一边爬起来,拍拍屁股要换人。

王北风恼了,趴在地上不动,说:“李班长,再来一局。”

李四虎一愣:“操,还不服,那就再来。”

于是再来。王北风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还是输了。

连战三局,皆以王北风的惨败而告结束。

新兵们便都耷下脑袋,脸上分别有了惶惶的样子。李四虎站起身子又拍拍屁股,头一扬,把身子挺得很高大,反倒谦虚了,说:“要说呢,你劲儿蛮大的,就是要领有点那个……以后,老同志们会教你的。”

王北风看看李四虎,又看看新兵们,特别是看见了新到的几个女兵也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目光,心里窝囊得要命,恨不得把地球踩个窟窿钻进去。

宋连长说:“车没来,继续活动。下面我和李四虎同志做示范。”

正要趴下去,忽听一声怯怯的询问:“首长,我可以试试么?”

大家扭头去寻,看见新兵堆里冒出个敦敦实实的中等个儿新兵,红着脸盯着宋连长看。

新兵们都振了精神,稍停又有些灰心:就这蔫儿巴叽的样儿,行么?

宋连长高兴了:“好,甭管输赢,单这精神就可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平阳,首长。”新兵答。脸蛋儿虽然腼腼腆腆的,目光里却有一种好斗的神气。

宋连长说:“好哇,石平阳,这名字响亮。李老一,上!”

李四虎冲石平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嘿……小石头蛋儿,让你左手?”

小石头蛋儿也笑笑,笑出一副憨厚样儿:“别,还是来公平的,我在家帮爹打过铁呢。”

李四虎一愣,脸皮刷地绷紧了,不再吭气,趴下身子,凶凶地喊了声:“来吧!”

右手对右手。

老兵们新兵们都围了过来,前排的新兵把掌关节攥得咯咯吱吱响,后排的新兵使劲往前拱。女兵们也挤在里面唧唧喳喳,漂亮的小脸蛋儿一个个都憋得很鲜艳,明显地制造着倾向于石平阳的情绪。

宋连长乐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他主动担任裁判,很耐心很严格地把两个人摆妥帖了,说了句开始,那两只小臂便不动了,像两根钢管,呈“人”字形架在地上。周围的骚动沉下来,只有雪花无声地往下落。两人额上的青筋随着喘息声的逐渐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地凝在雪地上。

嘴上无毛的新兵们开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阳把劲儿攒得很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有一个共同目标,打倒李四虎,给老兵油子们一个下马威。女兵中有人认识李四虎,尖着嗓子泄他的气:“李班长呀,腿打战了呢,要栽给新兵蛋子呢。”

宋连长东瞅西看,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加油!”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接兵的几个班排长在漫长的瞬间里终于熬不住了,纷纷喊起了号子,为李四虎助威。新兵们起先想喊不敢喊,待班排长们喊红火了,不知谁低哼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新兵人多,越喊越响,女兵喊得尤为上劲,尖叫声咆哮声一并喷发——

“新同志,加油——!”

“加油,石平阳——!”

如同一群嫩嫩的炮声,滚动在漫天飞舞的雪野里。新兵们攒了多时的劲,就通过这恣意纵情的喊声,传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精神大振。喊声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胀厚了。脸色由红变紫,再变红,五官死死地拧在一起,犹如纠结的葛藤。两双脚趾已经抠进雪地,作着无声无形的搏斗。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辉形象,两只眼睛紧闭,毛发竖立,棉帽歪斜,耷拉着压扁一只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见,似乎随时准备喷涌出来。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渍,棉军装由表及里几乎全部湿透。

又僵持了五六分钟。终于,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李四虎脑袋一偏,趴下了。

李四虎在紧要关头崩出来一个屁。李四虎后来再同老兵们说起这件事时,把惨败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屁。

比赛完了,石平阳爬将起来,脸蛋子红红的,说了句“李班长手下留情了”。然后望着宋连长谦虚地笑。

新兵堆里哇哇地热闹开了,王北风打量着石平阳,很想喊两句过瘾的话,但他没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们不高兴,只是用一种兴奋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阳传递着默契。女兵中却有一个椭圆脸,很调皮地冲这边笑笑,扬手做了个带劲的手势,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嗓子:

“石平阳,棒呵——”

接着又有一个苹果脸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阳学习,向石平阳致敬!”

女兵们乱成一团,边笑边闹,把新老兵们看得目瞪口呆。李四虎恨恨地骂了句:“妈的丫头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个蛋!”

不久,团里的车队来了。一位看样子比宋连长还要大的干部走过来,老兵告诉新兵,这位就是三营营长庄必川。庄营长同宋连长和老兵们热热乎乎地打了一阵招呼,又看了看新兵们,说:“大伙的气色都挺好的嘛!”

宋连长笑笑:“营长,一出精彩的节目你没看到。”便把扳手腕的经过讲了一遍。营长哈哈大笑,很感兴趣很重视的样子,问:“谁是石平阳呵?”

石平阳便应了声:“我就是,首长。”

营长全面细致地把石平阳看了一遍,哼了一声:“是块国防料子。”转脸又对宋连长说,“这个兵我要了,放你们一班去。”

石平阳和王北风被分到一辆车上,驾驶楼里坐着宋连长。卡车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进了山。这山是西岭山区的一部分,山不高,沟不深,但很荒凉,沿路很少见到人家。翻了最后一道坡脊,便见到沟底和坡上出现了几排青砖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门前还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门大炮。很多年后石平阳和王北风都还能够记得,他们乘坐的第一辆军车是挂着伪装网的解放牌,车屁股后面印有白底蓝字:戍—33998。

第一天夜里,新兵们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外积了很厚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是地铺,脚头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门后砌了一个敦敦实实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个铁丝笼子,堆满了鞋垫子和湿棉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夜深之后,不断有干部或者老兵查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炉子上的物件翻翻转转,看看通风窗,再加上半锹煤。炉火一直很旺地燃着,时不时地探出火舌,把门后舔出一片暗红。随着这跳动的暗红,新兵们也在不断地燃烧着气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从今天起,就在这片山沟里,自己就开始了漫长的兵旅生涯。

吃足四天军粮后,宋连长把石平阳和王北风一并叫到连部,首长问:“知道这是什么连队吗?”

“师属炮兵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基准连,在团建制称为炮兵团七连。”王北风流畅地回答。

“还有呢?”

“炮兵之神连。”王北风又答,这是在路上就听说了的。

宋连长高兴了,很豪迈地翻出一本小册子,掀开一页说:“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们连炮击天漳桥……”然后一五一十说上一遍光荣历史,说本连是全军最早一批炮兵连队之一,谁谁谁是特级英雄,谁谁谁现在在中央,谁谁谁同毛主席合过影,说得石平阳和王北风热血沸腾。

宋连长最后又说:“咱们是加农炮,既打间瞄也打直瞄,很有学问。大学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们高中生当瞄准手正好。”

出了连部,两个新兵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咱当瞄准手哩。

“知道连长为啥重视咱吗?”王北风问石平阳。

“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为文化程度。”石平阳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寻思,因为咱们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王北风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调,哼着哼着,突然加大音调吼了一句:“石平阳,棒呵——”

石平阳吓了一跳。“你这人咋啦,阴阳怪气的!”

王北风嘻嘻一笑,神秘地凑近石平阳:“记得那个丫头么?分咱卫生队来了。”

石平阳皱皱眉头,讷讷地说:“关咱啥事?”

“关系重大哦。”王北风打了个响指,脸上涌现了一层流气,“知道她怎么评价你么?那个词叫什么……挺拔,啧啧,听这词儿,挺拔。石头你这家伙真有福,才到部队,就有姑娘挺拔上了……她叫张峨嵋,听说才十七岁。”

石平阳倏地变了脸:“王北风你咋这样,不严肃嘛,道德品质有问题嘛。咱都是革命战友新兵蛋子,你咋敢往邪的想?要是让连长指导员知道了,咱还了得?”说完甩开王北风,径自往新兵排宿舍走。

王北风也吓住了,急忙撵上去扳住石平阳的肩膀说:“你看你看,说着玩的,图个嘴皮子快活,咋就认真了呢?可不敢跟指导员汇报呵!”石平阳说:“你得保证往后别瞎说。”

王北风说:“我保证不瞎说。”

石平阳想了想又说:“也别瞎想,咱都是新兵,别想出毛病毁了前途。”

王北风说:“我保证也不瞎想。”

三个月后,新兵下班,正经地摸到了神往已久的加农炮。石平阳的顶头上司就是李四虎。排长是个河南侉子,叫丘华山。李四虎是全营著名的老兵油子,稀拉,嘴巴不干净,尤其爱捉弄人,但他有技术,炮兵业务堪称行家里手,关键时候总少不了他为连队挣面旗子。连长指导员他都不在乎,对于排座丘华山,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他俩是同年兵,之所以丘华山提了干而李四虎仍然当班长,并且一当就是数年,据说其中有一个很荒诞的故事。当兵第二年,丘华山熬不住连队的苦日子,托了老乡关系,调到团后勤烧锅炉。用李四虎的话说,这小子玩正经的不行,玩邪的可真贼透了,就烧锅炉那份屁大的工作,他也能玩出绝活。

“你猜他怎么着?”有次高兴了,李四虎对新兵们大侃了一通,“大清早晨他把开水烧好后,不管开不开会,他都把会议室的暖瓶保温桶打满。等机关干部来上班,锅炉里就放不出水了。他躲在一边看着,看见有用的人才出去。‘股长呀,您先回去,等会儿我专门为您烧一锅,开了我给您送去。’再过会儿来了人,他又说:‘李助理呀,我特意为您留了两瓶,可别告诉别人呵,免得说咱开后门。’再过一会儿来人他又说:‘王干事,我这两瓶你先喝着,谁让咱俩是老乡呢。’……你看,就他妈几瓶开水,硬是把机关干部们哄得个个心里熨帖。没过半年,就拱下来当了班长,接着又提了干——前几年提干不像现今这么难。其实他根本不懂炮。不是小看他,他狗日的连赋予射向都不会。”

李四虎每每谈起这个问题脸上满是不屑,眼里却闪动着酸溜溜的情绪。

七连是加农炮营的基准连,一班是基准连的基准班,李四虎是基准炮班的班长,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干出了很大的名声。

李四虎虽然浑身都是毛病,但论起操炮,绝对权威,站在队列里他是个兵,一上炮位他就成了爷。不服不行。

石平阳下到班里不久,李四虎曾踢了他一脚。事后在班务会上李四虎还强调说,这一脚踢得非常及时非常必要,是形势所趋非踢不可的。

那天训练传诵炮兵口令,正忙乱间,一阵冷峭的干风刮来,将石平阳手中的口令纸掀得稀里哗啦。石平阳本来就很紧张,又听又算又记又传,忙得顾头不顾腚。情急中,他把刚刚接受的一组口令写在炮架上,自然没有想到这一行为产生的严重后果。铅笔又细又尖,在炮架上划出了极刺耳的声音。尽管这个动作只在瞬间就完成了,但还是被正在组织训练的李四虎一眼瞅见了。李四虎立即下达暂停口令,把小红旗往后腰一戳,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往指尖上蘸了口唾沫,摸了摸铅笔画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有几道曲里拐弯的铅笔线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李四虎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仍不死心地反复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抹着抹着骂着骂着就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狼眼般的珠子放了道绿光,死盯着石平阳,腮帮子又鼓了鼓,那充满激情的一脚便照准石平阳的屁股踹过来。

然后召开班务会。

李四虎首先发言,在讲了一通大道理、又念了一段纪律条令之后,说:“一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心诚。你父亲是铁匠吧,咱家隔壁也是铁匠。每早开炉前,人家都要烧一炷香,然后洗手,洗干净了再去拿钳子。铁灰炭灰都是灰,可落到咱邻居大叔碗里他照样吃,他说打铁的人要能吃铁,越吃钢火越硬……”

副班长耿其明提醒说:“这话我们都听过好几遍了,石平阳也懂这个理。别走题太远了。”

李四虎咽了口气,不满地看了副班长一眼,接着说:“咱们当炮手的,靠炮吃饭,靠炮做人。可你得首先爱惜它。你别以为它没长脑袋,可我还觉得它是有灵性的,它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咱们最老的班长吧?就是连部荣誉室靠门左边挂着的那位。黄风岩战斗中他缴获了一门小钢炮,是打不响的。连长下命令让他扔,可他硬是从山西长治扛到东北锦州,扛了几个月几千里地,闲了就擦,就拆开鼓捣。后来怎么样?在锦州西马家堡战斗中,半个连的步兵被人家地堡火力点压在洼子里,抬不起头,急得营长抢过炸药包要去拼命。这时候咱老班长就把炮架上了。老班长说:伙计,你就是哑巴也该哼一声了,我背你背了这么远,过铁路轻装我把干粮都扔了也没舍得撇下你,今儿个你可得还我个情。结果呢,它还真响了,而且响了六次,硬是把敌人的火力点掀掉了。老班长牺牲后,这炮任谁也弄不响,报废了。你说邪门不邪门?所以呀,我说……”

石平阳不吭气。那一脚踢过来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并暗中攥紧了拳头,但他终于没有打出去……随着班务会的不断深入,他越来越发现在这个老兵的身上有一种他十分亲切的东西。

“班长,我对你没意见!”他很崇敬很真诚地看着李四虎,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我不会撒谎,这是心里话。我明白了。”

李四虎半张着嘴看了他好几秒钟,突然咧嘴笑了:“响鼓不用重槌敲,明白就好……当然不能有意见。”李四虎又将目光收回去,在全班另外几个人身上悠了一圈说:“大家都要以这件事为教训。要记住,咱们当炮手的,别的再疵毛,就是对炮不能随便。你把炮玩灵了,稀拉一点操蛋一点误岗三五分钟人家不能把你怎么看,批你说你但是心眼里服你。你要是连吃饭家伙都使唤不好,你把天吹出个窟窿把地拍起个包,人家照样可以看不起你。”

李四虎说着,情不自禁地往小套间屋看了一眼,那是丘华山自成体系的排部。一双鞋整齐地码在床沿下,锃亮照人。李四虎的嗓子眼掩饰不住地咕噜一声响,眼睛里又涌上一层自来火:“光包装好管鸟用,里面没样子,提虚劲!”

大家明白班长的气从何来,都不吭声。

李四虎意识到情绪分散,又收回话头:“能看出来,你石平阳是条血性汉子,只要你舍下身子跟我干,我保你能成为咱连的高级炮手!”又把脑袋转向耿其明,“老耿你说是不是?”

耿其明忙说:“那是那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石平阳你刚来,有些情况不了解。你去问问,搞训练,搞内务评比,搞晚婚计划生育……咱们班啥事落后过?”

老兵李茂全一竿子插进来:“咱们副班长的老婆先系根绳子后结婚,团里都表扬过。”

大家哗地大笑,前仰后合。李四虎敲敲凳子:“有什么好笑的?严肃点!不是系绳子,是上环。”李四虎做了个手势,很形象地比画了一下。“这也是咱们的光荣,让你们一笑就冲没了严肃性,扯——那个——蛋!”

副班长说:“那是那是,大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的,能不能处理好还很难说,还真要靠觉悟……现在说正经的。石平阳同志是有责任的,当然,班长同志心情可以理解,但踢人不对,方法上有问题。我作为党小组长,有责任进行批评帮助……”

“算球了老耿,”李四虎拦住他的话,打了个呵欠说,“下次小组会上说吧,今天主要是对石平阳进行帮助,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散会。”

石平阳当的是二炮手。一问王北风,也是二炮手。王北风分在四班,四班是二排的基准班。二炮手是个重要的角色,一声用炮口令,第一个动作就看二炮手的,得首先打开炮架固定器。二炮手的动作不到位,全班就无法展开。

王北风和石平阳都很明确,漫长的兵旅生涯有戏没戏,关键就看这头几下了。要是最初的这几步光放闷屁,那往后累死也改不了个坏印象。

石平阳生在鄂西,家乡的山水虽说不上四季如春,却也有多半日子风和日丽,远山近水清秀宜人,野花翠竹很能滋润人的骨骼。乍一到这荒凉的北方山区,又遇上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身体颇有些吃不消。先流鼻血,后烂手,冻疮专拣指关节处长,奇怪的是烂了肉还不觉得疼,只是睡觉焐暖了才奇痒难忍。

偏碰上个认炮不认人的李四虎,一上炮场就发狠,凶得山摇地动,细得放屁都管。一个口令没执行好,他能让你重做几十遍。你累得死去活来,他却蹲在一边吸烟,瞅着你,算计着你,然后讲评你,能骂上你几十分钟,能滔滔不绝地跟你说上三十年炮史。你越受折磨,他越有快感,他硬是要把个小班长当出了巴顿的滋味来。

新兵们苦不堪言。

雪化了又冻,山里的地面冻成铁坨,几镐头下去,虎口就裂了,血顺着镐把往下滴。那血,李四虎是看见了的,但他没有做出同情的表示,继续吼继续训,继续加码,一旦发现石平阳动作失误,就跳起来骂。脏话丑话如拧开的水龙头,骂得满炮场臭烘烘的。有时候骂急了石平阳也发恨,鸟班长也太轻贱人了,再有本事你不也就是班长么,干吗耍那么大的威风?当然,这些是不能溢于言表的。从当兵那天起,他的怀里就揣着一个金色的野心,他总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希望在向他招手。而李四虎的这些出格的行为,正是送他走向那希望的坚实的阶梯,况且他也渐渐能理解了,作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军官的老兵,李四虎委实太需要太渴望尝尝那种驾驭别人的滋味了。

石平阳的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终于感动了上帝。一次休息的时候,李四虎把石平阳的手拽过去,着实看了一阵子,看相般地数了数那上面结了疤的烂处,又抠了抠手心趼花的厚度,然后说:“石平阳呵,有人说我报复你,为了那次扳手腕的账,故意使坏,熬煎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班长。”石平阳低着头回答。

“你信么?”

“我父亲打菜刀,专拣好钢,在炉膛里淬几次水,菜刀刃口又韧又利,方圆几十里都用我们家的菜刀……班长,我不是小心眼的人。”

“哦?”李四虎似乎有些意外,“石平阳,我还真没把你看错哇!”李四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石平阳哇,我这个人,就看重友情,你对我真心实意,我就对你负责到底。这炮,说简单也简单,明眼的技术你都掌握了。可要说学问也真有学问,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揣摸出来的小道道。教程上没有。用上新鲜词儿,就叫感觉。有些是炮上的,有些是班上的。这个,送给你了!”最后这句话,语气很重,像是宣布一项重要的决定。

石平阳心里一阵惊喜:行了,班长对咱掏心掏肺了,门内传技呢,这个兵当出点头绪了。

“班长,让我自己揣摸吧,我不能走捷径呵。”

“什么话?”李四虎不高兴了,“这是现成的,学起来容易。我这都是大白话,通俗易懂,不像理论教材挨死活人。你省下精力去揣摸大道道。咱炮兵要全面,风呵雨呵,地形高差啦,地貌颜色变化啦,气温药温啦,都影响精度,你对照着揣摸,好处大大的。你要是觉得……那个,今晚给我买包烟,咱俩两清了。”

石平阳肃穆地点了点头。

……

秋天,石平阳和王北风都当了副班长。也就在这前后,排长丘华山以惊人的速度神秘地调出了连队,给老兵新兵们留下满肚子疑问。

个中奥秘鲜为人知,石平阳却在无意中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故事出在李四虎身上。李四虎那几天拉肚子,自己诊断了,就直接到卫生队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要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竟意外地发现了丘华山的一个秘密。

丘华山对本排控制极严,自己却悄悄恋上了卫生队的排级护士田峨。当然,还只是停留在单相思阶段。事情有点戏剧性。丘华山的又一次攻势正巧被李四虎暗中窥见,而且,李四虎还看见,丘华山向田峨呈递的某种物件被人家连同手中的废品一起倒在垃圾堆上。幸灾乐祸之余,瞅瞅四下无人,李四虎不辞辛苦地从垃圾堆上翻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妈的,乡巴佬丘华山也弄起了洋文。敢情这鸟人成天耳朵里塞个卵子样的物件叽咕外国话,原来是派这方面的用场呵。

正是八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掀起了一片学习英语的热潮,公共汽车上,厕所里,田埂上,到处都是叽里哇啦,连相对象也夹本英语书作为接头暗号。

李四虎恼了一阵,拿那些洋字码无可奈何,便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弄的那女兵刺啦一个大红脸——

条子上写的是“I love you.”

女兵说:“看不出来土得掉渣的李班长,肚子里还有根洋肠子呢!……别跟我来这个,我还小呢,你犯毛病我告诉你们连长去!”

李四虎说:“扯淡!这不是我写的!”便一五一十告诉那女兵,女兵笑得直喊妈。笑够了又说:“下面还有一句,说是一篇短文,请老师批改!”

李四虎正在考虑,肚子里突然一阵骚动,便连滚带爬扑向厕所。蹲在卫生队的厕所里,李四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妈的,老子当排长的报告都打上去了,又让这个痞子给顶了。这口气现在不出,更待何时?他在茅坑上足蹲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酝酿出一项精彩的计划。

五天后,丘华山接到了一封信,是从县城的邮局寄来的,信封上字迹娟秀。拆开一看,是一封英汉两种文字混成的短信,丘排长查辞典翻教材激动得浑身颤抖,直想大笑三声。

周末,丘排长以崭新的姿态,昂首挺胸跨出排部,笔挺的四兜军服,三节皮鞋雪亮照人。按信中规定,集结时间是八点,但丘排长为争取主动,提前两个小时赶到指定位置——距连队两山之隔四里开外的独立的大树下,这是炮兵的七号方位物。八点半过了,心上的人儿不见踪影。丘排长不屈不挠,在冷飕飕的夜风中傲然屹立犹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眼巴巴的秋水里充满了幸福的幻想。九时许,一婀娜身影款款出现在半轮月下,丘排长欢天喜地地紧跑几步迎上去,跑近了才发现形势不对劲儿,一个猪嘴蒙面扭着水蛇腰的怪物摇摇摆摆地竖在月影下,妖里妖气地捏了一嗓子——

“I love you——”后面一声拐了个很长的弯儿,余音颤颤抖抖的像扭迪斯科。

“俺的个娘哎——”丘排长惨叫一声,魂飞天外,几乎瘫倒。直到那怪物悄然遁去,这才憋出一口气,屁滚尿流地奔回连队。

那天晚上石平阳亲眼看见李四虎将防毒面具塞进挎包溜出门外。

丘排长当然也知道是谁在促狭他,但碍于某种因素不便于公开调查,吃个闷亏也就认了,从此脸上深沉了许多,后经一番挣扎努力,不出两个月便卷铺盖调走了。

多年以后石平阳才明白,参军后第二个年头那个春天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为上一趟厕所。

营长庄必川喜欢在夜里三点起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又不是正经的散步,捎带着在营房里溜达一圈,偏碰上七连哨位无人。头晚夜训,石平阳吃了几块肥肉,回来后又在水龙头下喝了分把钟凉水,没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厕所里卸货。

枪,自然是横挎在肩上的。

直到营长吆喝三四遍,石平阳才收紧了肠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满腔悔恨地扑出厕所,向营长打了个敬礼,自知理亏,不敢说啥,只是闷着劲儿把自己抻出个笔挺的姿势。

“很严肃嘛,”营长说,“怎么能站岗时上厕所呢?阶级敌人摸进来怎么办?有问题留着下岗再解决就来不及了么?缺弦!”

石平阳虽不十分高大,但论身材也可勉强算做一条汉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营长面前,就显得有点渺小。挨了一顿训,羞愧难当,几乎又矮下去两公分。嘴巴动了动,却没崩出个言语。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敌人来破坏,断没有一边拉屎一边射击的道理。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在部队还是绷得很紧的。

仅仅挨顿训倒也罢了。

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招收骨干,加农炮营每连一个名额,七连报了两名候选人,按编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阳在前,四班副王北风在后。庄营长散步归来,意犹未尽,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阳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阵子,然后撮起铅笔,画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圆滑的拐弯勾下来,石平阳和王北风的名字就调了个儿。

不久,就有消息传到连队,说是上教导大队的人员已定,本连录取的是王北风。李四虎一听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这他娘的不可能!”

然后去找连长。

连长说,连队报了两个,是把石平阳作为第一人选的,最后是营里定的。

李四虎又去找营长。也不喊报告,呼啦一下将门撞开,进去就吼:“营长,你这事办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工夫正在刮胡子,扭过半个脸来,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么疯?”

“论班,咱们班是基准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说,“全连哪个班不是从咱班熬出去的,基准连的基准班是全营的骨干教导队,这话是你说的吧?”

“基准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吗?”庄必川绷住左脸的某一块,狠刮一下,“到底什么事,说!”

“可这挑骨干上学,怎么成了四班副啦?论个人素质,他王北风能跟石平阳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阳头一回上炮,首发距靶心只有三十厘米。王北风呢,首发跑了,他小子紧张。拍着良心说,我带了几茬子兵,最扎实的就要数石平阳。”

庄必川刮完脸,晃悠悠地收拾着东西,冲李四虎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哦,没想到你李四虎还挺仗义的。”打住这句话,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啊,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听说,别人喊你兵痞,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前天还把副连长给骂了,有这事没有啊?”

李四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扯出一根烟,点着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不作正面答复,把眼睛翘到天上。

“你先别替石平阳叫屈,说一说,进山拉练你为什么不去?病?你小子还会有病?少给我装。你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老子数都能数过来。”

李四虎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复员。你当副连长我就当班长了,你当营长我还是班长。在你手下,总是老实人吃亏,我不能眼瞅着石平阳走我的道儿。一年又一年,探个亲才七天你就发电报,找个对象连手也没摸一把就吹个球了,我落了个什么?老庄你拍着胸膛想一想,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有这么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扬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却又悬在空中,仰起脸来,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哝道:“这搞球啥,装神弄鬼吓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的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么?你还是班长标兵么?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蒙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给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

石平阳那时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四点六五自己是四点六八;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零点五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他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

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决不允许抹黑。”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们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二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决不会骄傲自满,决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件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家都很讲究个尊重。

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

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个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

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人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

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加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叫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作必要的技术准备。

夏末连实弹射击,一班首发命中,余下的六发五中。发射完毕后李四虎问石平阳:“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么只装了四个?”

石平阳答:“目标运动方向与射击方向成锐角,应该减少修正量。这是你的小本子告诉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夹角大约三十度,所以就减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没说话,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阳一会儿,拉过他的手,见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层趼花。又看了看他的裤子,膝盖处已经退了色。尽管补了两块护膝疤,针脚还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

李四虎问:“这是第几条裤子?”

答:“第三条。”

李四虎说:“行了。”

石平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行了?”

李四虎不作正面回答,说:“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为班长,我当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总有些奇怪,好像你这个人真的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情绪……我是说,你从来不感到累么?”

“累呀,睡上一觉又好啦!”石平阳答。

“你是比我强,想得开,肚子里宽敞。”李四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是他妈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劲。打个比方,就像一条狗,弄个绳子拴着你,往前撂一块肉引着你,让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块。总能看到,总是吃不到。起先还能狠狠地叫两声,久了,连叫都没劲了。你也是三年头的老兵了,怎么说呢……有些事,不能太实心眼了。”

“班长……”

“啥?”

“我觉得,班长这话有点……那个。”

“咋?”李四虎脸上一紧,“……你是说我落后?……是呵,真的落后,这话不像是我李四虎说的。兵当老了,就油了,就落后个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可能会骂他,散布消极情绪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说力气吧,我也有个比方。我觉得人的力气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还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欢。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说是不,班长?”

“这个比方新鲜。”李四虎眼睛一亮,“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泉眼顺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欢了。”

李四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的泉眼是什么?”

石平阳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依稀看见四个兜的军服微笑着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风走,连长安慰他说,也就是个卵子教导队,不去也罢。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说不定还先提呢。他多么希望连长这话早点成为现实呵。当兵时姨夫对他说,给咱弄身军装穿穿,他当时想,很快就会有的,而且是四个兜的。

“我喜欢当兵。”半晌,他才对李四虎说了这句话。

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样。别说咱街头兵,就是城里兵,谁不想穿件四个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坏事。”

没过多久,连队骨干进行了调整。石平阳被任命为一班班长,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阳当时惊呆了,直疑惑是听错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点儿没有蹦起来。

解散后,石平阳拽过李四虎,直嚷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班长你说这不是影响咱俩的团结么?”

李四虎说:“别咋呼,是我跟营长商量的。”又往前带了几步,“从现在起,你别再喊班长……也别喊副班长。老子干满了八年兵,还没当过副职,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阳跺着脚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当班长的还要记住一条,不该问的不问。走,咱们俩去转转,也算个交接班。”李四虎说着,率先上路,领着石平阳到本班的菜地、猪圈、卫生区转了一圈。

这是秋天,西岭山上有了成熟的颜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几处营房,还有零星的村庄,周围有一些柿树枣林,红紫掩映,在青山沟壑里燃出丛丛簇簇的暖调。

登上一个高处,李四虎说:“你看,这虽是穷山沟,但是很宽阔,山里空气好,养人。”

石平阳觉得李四虎话里有话。“班长,你是不是还在憋着一口气?”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阳你还是不了解我呵!我这个人油儿巴叽是不假,但我没有小肚鸡肠。我当了八年兵六年班长,早他妈腻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搁在旧社会,都快抱孙子个球了。你说,一个小班长,我犯得着憋气吗?”

石平阳说:“这事让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说:“跟你作个保证,从今天起操我照出,岗我照站,病号饭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帮我。”

石平阳说:“你待我掏心掏肺,什么事我也得帮呵……要是换军装,我还留了一套新的。”

石平阳心下想,连个小班长都给撸了,这个兵他还能再当下去吗?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据历史的经验,老兵临复员前都想把军装换新带回去,反正是交旧领新,新兵们谁也没那么原则,乐得做个人情。

“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凄惨,“石平阳你又错了,你看我这张脸,好好看看,这张脸上有不正之风吗?咱人穷志不短。讲句难听话,穷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翘起来。人活个志气!”

“班长,有啥你就直说了吧。”

“相信我吗?”

“这还用说。”

“不怕我给你找麻烦?”

“你不会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转过身子,说,“举起右手,往下,毛岭庄大树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黄村。”

“村东小桥向右两指幅山坡独立房。”

“门前好像晾有红床单。”

“对了,就是那儿。那是一个代销点,老板娘叫于文兰。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关系已经确定了……看,那边还有一个孩子。”

“啥呀——?”石平阳此一惊非同小可,嗓音都变了:“班长,你是在吓唬我吧?”

“怎么样,害怕了吧?”李四虎斜过脸,怪模怪样地冲石平阳笑了笑,有些诡诈的味道。

“班长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是作风问题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把下两代的义务都提前尽了,就不该有个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这不是要命吗?”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离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给她了。你文兰嫂子可是个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

嗨——!石平阳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一口气呼出了好几秒钟,“你早把话说完不得了吗?吓得我这一身冷汗。”

“再过俩月,我就该复员了,得抽时间跟她合计合计,两家工作都要做。这段时间,你得替我遮着点,别让人乱哄哄地嚷,把好事给我砸了。”

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来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说:“往后,班里就由你独立挑大梁了。炮场上那套你都烂熟了,重要的是把人拢住。”李四虎把烟根转移到嘴角处,咬住,很认真地翻开小本子,看了看说,“先给你介绍一下干部情况,就从营长说起吧……”

石平阳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瞪着大眼珠子看李四虎。

“老庄这个人嘛,有个突出的特点,爱抓典型,尤其重视基准班。说起来你恐怕不信,他连咱们班谁每月跑几次马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跑马多了他就让你滚蛋。知道耿其明为啥调班吧?论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庄有意让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换裤衩。老庄说跑马多了伤元气在次,主要是伤思想,钢火不硬。”

石平阳目瞪口呆。

“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真以为那次上教导队把你刷下来是因为那泡稀汤,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没那泡稀汤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学东西快,素质好,又本分。你到班里才几天,他的本子上就记下了你的名字,还打了重点号,你强过王北风他比谁都清楚。但有一条,直接提干留下来用可以,送去上学他不干,真是块材料,出去就回不来了。老子吃的就是这个亏。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后来真的想提我,可后来就由不得他了。干部制度改革,师里都没这个权。……再说咱连队干部。咱连长老宋有真本事,个人技能好,但他组织能力不行。关键时候还得咱基准班长给他撑着。副连长贪,谁探家带东西他都要,但谁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一贪,屁股就不干净,胆子就小。这个人可以省略不计。有一个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导员,人正,有才,文章写得好。他没结过婚,他从前的未婚妻是咱师医院的医助,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心里伤得很深,在他面前别提女人的事。还有,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业务,他要是转到你的炮上,你不仅要恭敬谦虚,而且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是装的。总而言之四个‘对’——对营长留一手,对连长露一手,对指导员笑一下,对连副哼一声。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石平阳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心里却想,可我能做到吗?怎么这么复杂呀?这几年班长当下来,还不把人炼成精了?

“对于班长们,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个尊重。舌头打个滚,感情不赔本。你先把炮玩灵了,再谦虚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这样光知道自己闷头干,人家反而觉得你孤傲狂妄。几张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总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还得琢磨人。明白吗?”

“明白。”石平阳又点点头。

“当班长的,有三条路。一是别人咋干我咋干,这条路稳当。二是领导喜欢咋干我咋干,这条路宽敞。三是应该咋干我咋干,这是一条出成绩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条羊肠小道。你准备选哪条路?”

石平阳阴起脸,深沉了半晌,说:“班长,你走的是哪条路哇?”

李四虎又咧开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无路。”

石平阳说:“那我就走石平阳之路。”

李四虎说:“换上个人,送一条鸡公山烟我也不跟他放这么多屁。这好歹也是我当兵几年的一点理论知识。讲这些啥意思?你记住,要想混个前途,还要保住咱炮手的德行,这三条路都得走,摸着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

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复员。临走那天,李四虎对连首长说,不用费事了,让石平阳帮我背个行李卷子,送到西黄村就行。

李四虎到西黄村落户的事,经过一番小小的周折,终于得到了各级有关部门的认可。一则他兵老,有结婚生孩子的资格;二则也不违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他任何什么法。离队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个叫于文兰的姑娘到镇上开了结婚证,并带回连队让大伙仔细地羡慕了一阵子。

路上,石平阳怯怯地问:“心里头是不是有点……那个?”

“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个啥?这条路早晚都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阳自己心里反倒极不是滋味。

“这下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股喊口令了,再也不用为个鸟名次累得扯筋脱肛了。那个小店,我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润润……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请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鸡巴纪律约束了!老子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末了,李四虎简直是在喊,声音拐着弯儿,破破烂烂地极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么?”

“啥话?我李四虎啥时候哭过?来,帮我吹吹,沙子进眼里了。日他妈,这风真大。”

再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

“石平阳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前面,我觉得还是个生瓜蛋子,老不起来。”

“我一走,你就会迅速老起来的。妈的,真快,一晃都是八年了。当初来部队时,我还是个嘎小子,眼下,离三十不远了。”

走过一个山脊,李四虎愣住了。一班全体,除开他和石平阳,还有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夹道欢送阵势,打着一个自制的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石平阳答,“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

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

“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

“老班长,咱们班新老班长都在这儿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阳提议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带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这个味儿。”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哇战友……

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

“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飙,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

李四虎往脸上抹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书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意儿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

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挑骨头,做一次,挑一次,而且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韧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

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清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

“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十三至二十。”石平阳脱口而出。

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十三至二十,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烟走向重叠。

庄必川哼了一声:“不错,正负不过五。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二。”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吗?”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教导我们。”

“你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文学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癫癫,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没有。”石平阳答。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提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庄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

“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儿。”庄必川很遗憾地咂了咂嘴巴。

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单一了?

“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

“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被子给拆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