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奇物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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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前尘往事

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浮云山上,终年被大雾遮蔽,好似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连着几日我意志消沉的坐在那座废墟之中,抬头望着那尊天人雕塑。

没人敢上前来找我搭话,唯有王正清和持枪老人来到我身边送些吃食。

我就在那雕塑前坐了一天一夜。

仲游的事情也处理好了,只不过在生魂回归肉体的那一刻,原本高大魁梧的汉子身体萎缩的不成样子,仿佛老了几十岁,眼睛还瞎了一只。浑身上下附满草药,模样凄惨无比。

有好心的散修愿意将仲游带回去找他的女儿,我则处理完这件事后,便一直待在山顶,望着那雕塑。

远处笛声悠扬,似飘渺,似云端,似乎从前尘吹来的一阵夜风。

王正清坐在一处大碑前,山风呼啸着坠入身旁的幽谷。这位道宗里辈分极高的小真人,似乎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曲子吹的老夫也有些神伤了。来来来,小道长,老夫觅得一壶佳酿,正愁无人对饮,不若陪老夫喝上几杯。”阵外,一位老者缓步走来,这位昔年曾在蜀地留有掌中八尺是惊雷称号的老人提了壶酒,背后长枪被一块灰布包裹着。

老人走来,见我仍是一动不动的痴呆模样,倒也不在意,他把三只碗放下,自顾自斟满,仰头一口饮尽,抹了抹嘴意态阑珊的就着曲子,唱起了蜀地的歌谣。

老人的歌声似乎把我带回了一个年代,一个还没有现在,还是很早很早以前的过去。

那年春,城门内外站满了大大小小来看热闹的人。官府方面更是早早的出门迎接,人人脸上都挂满了艳羡的模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口,在穿县令官补的男人搀扶下泣不成声。

我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敲锣打鼓,漫漫长的路上,马队以一种并不快的速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

路旁桃花开了,身边的书童下去摘了一朵,他递给我的时候满脸掩饰不住的欣喜,他道“少爷,咱们快到家了。”

谁能想到,坐落在整个王朝版图西南端的一座小小的县城里,竟然能出一位状元郎。

那一天,我回到家中,除了接家眷去举世闻名的王都,也是为了再看这家乡最后一眼。

也许此生都不一定能再回来了吧。如此想着,心中无法挂怀的却是一位早已病逝的女子。

女子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那时我家很是贫穷,我爹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书,读了那么多圣贤道理,最终也还是为了那半斗米的事给那些人低声下气。

爹一直叫我要好好读书,能考上功名,说只要能当了官,以后就能改变这个国家,让每个人都过上能吃饱饭的日子。

可是,随着慢慢长大,我开始在想读圣贤书真的有用嘛?

女子总会在我挨饿的时候,偷偷摸出一些个馒头地瓜来给我,她个子比我高些,长的也不似我瘦瘦弱弱,而是有些男孩气的大姑娘。

她很好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当然,她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只不过我还是喜欢看着她笑。

可是女孩总归是要长大嫁人的,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她就被嫁了出去,听说是城里的大户人家里,做小房。

我读了这么多的书,自然知道一些世俗常理,也明白,她跟着城里的那家,至少以后都能衣食无忧,至少不用挨饿。

在我顺利通过童生考试的那天,女子又回来找过我,她说她在那边待着很不好,说那边的大房讨厌她,丫鬟们天天欺负她。她嫁的夫君倒是对她还好,但她不喜欢那个比他大了有三十岁的男人。

那天,她在我这里哭了很久,直到她家里人找来,把她带走。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过她的消息。我想过去城里探望过她,只是连她的面也没见到就被门房给赶了出来。

读书有什么用?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但除了读书我什么也不会。

过了两年,我终有资格去考乡试。我还记得,那年她又回了一次家,只不过没来见我。

我在小时候她经常偷溜出来的那个狗洞旁站在,犹豫着要不要爬进去见她,就听到有人在后院里叹气。

“巧儿,是你吗?”我鼓起勇气,院中,那叹气声突然消失,就在我局促的以为是别人的时候,院内传来了她的回答“是我,你…还好吗?”

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我欢喜无比,我要把我这些年来积攒的许多事许多话都想细细的说与她听,可是话到嘴边,总是挑不出一句合适的。我憋红了脸,沉默了一小会儿,院内她的声音又传来,她说“听说你前不久过了院试,还是第一名的身份,真好。”

我听到她言语里的凄苦,可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巧儿,你在和谁说话?”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巧儿回应着,然后就听见老妇人抱怨了她几声,说什么人家娶你回去就是要你给他家添些子嗣,你倒好,一到办那事时就多方推脱,我和你爹都年岁已高活不多久了,你还有个弟弟,咱家就靠你给攒些银钱给你弟娶媳妇……

巧儿拉着妇人往屋里去,院外的我,却是觉得浑身冰凉。

读书何用?我逃回家中的时候,跌坐在床上,我看着面前书桌,疯了似的把上面的书本,墨汁全都打翻在地。我抱着脑袋,痛苦的卧在床上,眼睛里满是泪水。

那年的乡试我没有去,也没有再读书了,和爹大吵了一架,找了个木匠的活,独自一人生活。

再后来,就听到了关于她的噩耗。

我赶去她家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些人,有身穿绫罗绸缎得妇人在一些丫鬟的搀扶下,站在门口。里面她的双亲满眼泪水,一位年岁与他们相仿,但衣着打扮显露出富贵的男人只是脸色肃穆的坐在一旁,听着二位老人说着什么。

她的弟弟跪在正前方,烧着纸钱。

我颤颤悠悠的走了进去,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棺材前。

她弟弟刚要上前去拦,却见是我,手下松了松。

我把他推开,自顾自的走到棺材前。朝里看时我已经做好准备,可就在脖子伸出去,往前探的当口,却见里面空空如也。几件女人的衣服摆放在里面,还有一些女人的首饰。

“人呢?”我回过头去,去见她弟弟拽着我,头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姐是跳河自尽,没有尸骨,你面前的是座衣冠冢。但是,我姐死前回了趟家,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一拳打在我的胸口,我却知道他是借着这个动作,把一张纸条塞到我的手里。

我看着他那哭红肿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眼棺材,突然疯了般跑出去。

待跑到河边,早已泣不成声的我手里打开那被我攥成一团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她对我的话。她说知道我放弃乡试之后也很是气恼,明明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呢。她说近来总是做梦,梦见小时候和我在那片芦苇荡前,她想再听我说些书上好玩的故事。她说,想让我好好读书,能考个功名,这样以后就不怕那些人再欺负她了。她说,她有点累了,还有,人真的有下辈子嘛?下辈子她还是想认识我。

但见纸上斑斑点点…

恍惚间,我已到了中年,坐在教席上,坐下弟子众多,却大多面庞稚嫩。

“夫子,如今国已不国,叛军将至,我等却在这处避风躲事,大谈什么学问之道。”有弟子愤然,无数子弟皆是站起。

我目光灼灼,语气却是温婉道“你们都是些有热血的大好儿郎,但若上阵杀敌能割去几颗头颅啊?我辈文人,自当以笔墨为剑……”我在讲桌上,屋外的天空中,黑云压城,大雨将至。

胡人南下,马蹄阵阵,踏碎了关外雄城,踏在了王朝最中坚的心脏上。

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王朝的倾倒。

数百名儒生向我的背影送别,我回头望向他们,忽而想起若干年前,骑在马背上也是这般回头望去的那一幕。

还记得第一次来时,那位天子带着满朝文武,城门大开。如今,城楼之上,也是一位天骄,不同的是,迎接我的却是满城甲胄。

我默默拿着棋盘,背起竹篓就这样走到了昔年的王都之下。

就在众名士卒的注视中,年近不惑的我,那棋盘放在面前的地上,我放下竹篓,盘腿坐好,两盒棋子呈对角放置,我看着棋盘对面笑意温柔,好似面前有一位故日好友也学我盘腿在地正襟危坐。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朝前方轻笑道“与我下一盘如何?”

就见对面棋盒中,白子无人捻动,自己就飘在了空中,而后又轻轻落在了棋盘上。

我摇了摇头,笑意温柔的把那棋子摆正道“要下在两线相交的位置上才对。”

对面好像果真有人点了点头,突然又一枚白字也飞了起来,与先前一样,落在棋盘上。

我捻起一枚棋子,远处有骑兵从城门处出来,朝我这边奔来。

我是看也不看,黑子思索了片刻,重重落在棋盘上。

城外的平地上,疾风骤起,那骑马赶来的一队骑兵竟然被黄沙裹挟的飓风吹的是人仰马翻。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在盛夏时节吃梅子,白瓷汤碗用井水泡上一坛,便够吃一整个酷暑。”我从旁边棋盒里又拿起一枚黑子来,落在棋盘的一角上。对面复又下了几枚,好似全然不懂规矩,但我只是笑意盈盈,慢慢帮她把棋盘上落乱了的子给拨正。

天空上,乌云汇聚,电闪雷鸣间,似乎有飞龙在云间穿梭。

面对这天地异象,城中士卒无不大惊失色。

“那片芦苇荡后来我再没有回去过,不是我不想,我是怕回去了看不到你。”我语气中带有一丝哽咽,而后我小声说“我念诗给你听可好。”对面却无回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每念诵一句,便落下一字,天空中闷雷炸响,城外风声大作,平底上似又有行伍士卒冲锋怒号之声,不绝于耳。

棋盘上,白子下落的毫无章法,但黑子显然一直在让着她,不一会儿,数量和重要位置都占据绝对优势的白字已成大龙之势,我却笑而不语。

但见天空中,无数箭矢飞来,密如雨点,我轻轻挥去棋盘上的棋子,笑道“不下了,下不过你。”就在站起身,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箭雨时,我的身边,隐约站着一名女子,正笑意温婉道望向我。

面前,王正清抚了抚长衫,他把笛子收在腰间,看向老者面前的酒碗时,笑骂道“有此美酒,为何不提醒于我?”

老人嘿嘿笑着,递过去一碗。王正清接过也是仰头一碗干尽,他轻叹了一声,咂了下嘴道“好烈的酒啊!”

老人捋了捋胡须,自得道“蜀地的名酒,三步倒。老夫特意带在身边的,这要是没有好酒,日子可怎么过。”

“老先生,能给我一碗嘛?”

老人和王正清都停下手中的碗,很默契的转头看向我。老人把面前的大碗递给我,他有些好奇道“这些天,你终于是舍得开口了,来,酒有的是,尽管喝。”

我笑着,接过酒碗,却没喝,而是端着来到那雕像前。

王正清有些奇怪,但也没问,老人也不出声。

我把那碗酒倒了一点在雕像前,又在东方和西方各洒了一点,最后,剩下小半碗这才一口喝尽。

“道友,可是想明白了什么?”王正清思量着,出声道。

“嗯,我想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回头看着二人,语气诚恳道“这段时日多谢二位照料,小道感激不尽。不过小道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回避下,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我说着,二人眼中都是疑虑。

我笑道“自是不会做那寻短见的蠢事,二位不必担心。”

王正清还欲说些什么,老者摇摇头,他提着枪,转身便走,说道“小王道长,老夫那还有几坛子好酒,不如来一起尝尝。”

王正清在随老人走之前,对我道“不论何事,道友若有烦恼可来神皇派找我,小道定会鼎力相助。”说着,丢给我一块令牌,说罢人便往山下去了。

我接过王正清给的神皇派令牌,把玩了两下就揣到怀里。

我走去把老人留下来的那坛子酒抱起来,猛地灌了一口,酒水辛辣,我满脸的酒水却是畅快无比。

真想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啊!

我打了个酒嗝,醉眼惺忪的望向那雕像,想也不想,手把酒坛一抛,砸像那雕像。

去他娘的天人,去他娘的祖师爷。

我骂着,手上掐诀,一道雷霆顺着我的手指劈向雕像,就听得轰的一声,雕像被我炸出个口子,而后,咔咔声直冒,一座巨大的天人雕塑,身子竟然断做两截,上半身直挺挺的甩向前面。

就在这时,废墟之上,一副画像突然飘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位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年轻道士。

似乎有人在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头晕目眩之际,我大笑不止。

那画像忽的一下自己点着了,天空中黑漆漆的,但好像有什么样的斑驳落在我的眼中。

下雪了。

我躺在地上,周围的废墟空旷,那雪花从厚厚的云海中翻涌而出,历经无数的沉沦,最终落在我的眼底里,慢慢化作一滴热泪。

有女子撑着伞,站在我的身前。

我望向她,双眼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但我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想要去拥抱她。

女子俯下身子,将我的脑袋拥入怀中,嘴里哼唱着歌谣。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在她怀里恸哭,泪水不断的涌出。

死吧,死了这一世就解脱了。

女人的声音落在我的耳中,我身子一怔,随后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了下来。

我努力想要挣扎,可女人的怀抱似有无穷的魅力,我的身体不愿意离开她,只想紧紧的拥抱。

那一日,浮云山终年不散的云烟随着一场大雪,消失的一干二净。随之便是整座山的灵气枯竭,那一日天空中两颗猩红的飞星划过天穹。

次年,原本位于极寒之地的塞外蛮族,突然囤积了大军在国境处。

同年,妖族大肆在人间活动,南国妖王并没有出面制止。

天地间,似乎要有一场,大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