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〇
“‘裁员就和女巫审判一样。’有社员对我这么说过哦。”
前田贤治告诉妻子。看起来他像是在就工作发牢骚,但本质并非如此。前田贤治的工作——“推进裁员”,既是喝酒时的助兴节目,也是用以维持夫妻关系和谐愉快的话题之一。他们坐在客厅的桌边,一边看着晚间的电视节目,一边聊天小酌。妻子微微探过身,问:“什么是女巫审判?”
“看你眼睛发亮的样子?”前田苦笑着,但也能想象出自己此刻也双眼发亮。前田的眉毛很粗,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体格很健壮。或许是从年轻时就显得老成的外表颇有威慑力,仅仅是因为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而眯起眼都会让人害怕得哆嗦。前田自己倒也一直觉得这是项优点。因为所谓人,往往会有意识地留意“看起来可怕的人的反应”,并因此选择行动。
“女巫审判是一场在中世纪的欧洲持续了几百年的祭典。”
“祭典?”
“无辜的人被处刑,不就是祭典吗?”
“女巫审判的目标是无辜的人吗?”
“你真的认为有女巫?”
“唔,虽然没这么觉得,但就算不是女巫,被选中的也该是坏人吧?”
“最早的契机好像是接生婆被怀疑。”
“接生婆?”
他正在现学现卖白天在会议室里和他争执“裁员就和女巫审判一样”的社员的那套理论。
中世纪时医学尚不发达,分娩时婴儿死亡的事例不在少数。很多时候就被认为是接生的人,也就是接生婆及助产士的责任。“接生婆是女巫,是她们吃了婴儿!”因为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接生婆被谴责,最终还被惩罚。
“总而言之,”前田说,“是谁都行。”
如果农作物歉收或是遇到灾害,人们就会想要发泄由此而生的恐怖与焦虑。他们断定原因是女巫,并称某个人正是女巫,然后将之处刑。
“原来如此,就像是欲加之罪一样吧。”妻子说着,但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到同情。不如说她和前田一样,正因为臆想未知的乐趣而愉快。“谁都可以是女巫。”
“据说还出版过分辨女巫的指南书。在十五世纪,有一本叫《制裁女巫的铁锤》的书。”
“这书名看起来就不太好卖。”
“不,在欧洲很畅销。作者似乎是位修道士。”
“那么,真的有分辨的方法吗?像是讨厌大蒜?”
“比方说,把一个人沉到水里,会浮起来的就是女巫。就像是这种吧。”
“一般人都会浮起来吧?”
“是啊。只不过,被怀疑的人要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女巫,被推落到水里时就不能浮起来。总之,只要不死就没法证明清白。整本书似乎全是这样的理论。只要不招认自己是女巫就要被拷问。如果承受不住拷问而承认自己是‘女巫’就会被处刑,但即使坚持不承认,最后也会被拷问而死。哪怕因为受不了而自杀,最终也会被说成‘女巫选择了自尽’。”
“也就是说,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真是很恐怖啊。”前田嘴上虽这么说,内心深处却因想象而陶醉。只要想象自己痛斥完全清白的人是女巫并加以折磨,他就几乎能感受到战栗的快感。
“在那本指南上,还写了如何从容不迫地拷问,并使其痛苦无比的技巧。”
“从容不迫地?”
“因为拷问而杀死了对方就没有意义了。一般大众似乎都在期待公开处刑,如果过早地杀死了对方,那么被剥夺乐趣的民众就会勃然大怒,甚至会导致处刑人被处刑。”
裁员也是一样。不论被选中的社员如何诉求,最终不都只能离职吗?一旦被选中,就结束了——白天时,那个社员就是这么诉说的。
即使拼命留在了公司,最终还是要被欺负。遭受从精神到物质上的严苛惩罚。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了?”前田皱起眉,对方明显露怯了,这个变化让前田心情愉快,“听着,女巫审判和裁员虽然像,但完全不同。”
“是吗?”
“女巫是凭空捏造的,裁员却有理由。被选中的社员都是因为‘让其离职会对公司更有利’才被选中的。”
“社员的能力与素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如果没有,就必须选出某个人。”
“那这不就和女巫审判一样吗?”
“不对。照你的话来说,女巫会被处刑是为了消除饥荒和不景气吧?这无非是心理安慰。但是呢,举个例子,如果你试着接受离职——”
“会怎样?”
“人工费会切切实实地减少。”前田粗声粗气地下结论,“这就和女巫审判这种心理安慰不一样了,公司能省钱。”
家里的门铃响了。前田贤治看了看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个时间对送快递的来说太晚,近几年来都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来了。”妻子从起居室走到门廊,对着门旁的对讲机回答。
前田贤治虽然有点担心,但还是把玻璃杯送到嘴边,又伸手去拿电视机的遥控器。
回过神时却见妻子就站在身边。“你别吃惊哦。”她皱着眉嘀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好像是警方的人。”
“警察?发生什么案件了吗?”
前田不由得诧异,在感到麻烦的同时又有好奇心涌起。如果是什么有趣的事,明天上班时不就能当轶事讲了吗?
“我去跟他们说。”他朝玄关走去,妻子也兴冲冲地跟在身后。
“这么晚来打扰非常抱歉。是前田贤治先生吧?”站在大门旁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子,鼻子和嘴都朝右侧微微拧着。他穿着西装,身后则是两名身穿制服、身高在一八〇以上的男子。
“我是警视厅地域安全课的。”站在前面的小个子男子拿出名片和警察手册。
“地域安全?发生什么事了吗?”前田贤治挺直了身子。面对初次见面的人,应该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没必要过于谦逊。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准则之一,就是“被轻视就完蛋”。
“你知道这个课吗?”前田贤治转头看妻子。虽然乍看之下,那本警察手册似乎是真的,但最近的诈骗手法都颇为讲究。捏造出并不为人熟悉的部门,获得对方的信任后,说不定就会提出“给我看下存折”之类的要求了。
“是从前年开始设置在各都道府县的部门,虽然小但也算是个新闻哦。”刑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眼神却依旧锐利,“职责是守护各町的安全。”
“像是巡逻吗?”
“听取居民的不满与意见并采取行动。那个,以前评判警察的话不都是那一套吗?”
“那一套是指?”
“‘警察只有在发生案件后才会有所行动’。”
“啊,经常能听到这种话。”
“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类谚语听到的还多。”刑警严肃地点点头,“简单来说,倾听大家的不满和意见并处理,就是我们部门的工作。也就是在大案子发生之前进行调查。”
“就像是练习防恐袭击?”前田贤治并没有深意,他只是觉得应该说些可以推进话题进展的话才出言附和。没想到刑警的表情骤然绷紧,身后待命的两名高个男子都往前迈出一步,站在了前田的左右两侧。
“今天来就是为了你说的恐怖袭击。”刑警说。
“附近出现了爆炸预告吗?”前田贤治开始为对方的不客气而恼火。这不是向人打听、拜托事情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我正想请教前田先生。”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能请您去一次我们署里吗?”
这么一来,前田自然因不快与不解而恼火了。他刚想用强烈的语气斥责对方,但就在这时,他的双臂被身穿制服的两位警官钳制住了。
妻子发出低呼。
之后,前田贤治被带去警视厅拘留。
他的嫌疑是参与了海外恐怖组织的武器交易。警方搜查了住宅后,从他的工作电脑里发现了和恐怖组织的联络记录,还发现了以虚假姓名开设的隐秘账户。
起初,前田贤治一直矢口否认,不过很快就说了主谋的情报。最终,警方成功预防了一起已经策划好的都内地铁爆炸案。
前田贤治因为提供了重要线索而被提前释放,但随后,他又开始坚持声称自己与恐怖组织毫无关系,而是受到了警方的违法逼供。
工作的电脑多半是被人动了手脚,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恐怖组织。冤枉、冤枉啊!他如此申诉。
媒体对此产生了兴趣。但就在这时,又出乎意料地节外生枝。
和前田贤治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中年社员自杀了,并在遗书里细致地描写了自己在前田贤治的裁员工作中受到了非人道待遇。
前田贤治开始遭到社会各方的谴责,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一下子来了干劲。为了辩白,他接受了电视和报纸的采访,解释自己是无辜的,裁员不过是工作,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不过,他的态度很差。比起所说的内容,他的举止招来世人更多的恶评。
前田贤治的知名度逐日上升,同时,陌生的敌人也与日增多。
渐渐的,或许是因为精神上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他的行为有些异常。某日,他突然猛踢在街上遇到的大型犬并对其施以暴力,然而,他瞬间就被黑狗矫健地扑倒,并被咬断喉咙死亡。
这件事被公开报道后,附近的柏青哥店店员偷偷地调查了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想看看有没有拍到那一幕。总之就是出于凑热闹和立功心理,结果,他成功发现了黑狗实施“处刑”的画面。随后,又因自我表现欲而把视频上传至网络。
啊,原来是这样,前田这个人果然很危险。
世人皆颔首。
一之一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佐藤诚人坐在地上说。校服上的纽扣已被扯掉,还破了一大片。站在他面前、正用粗壮的右手拽着他的衣领的,是高二学生多田国男。
八月,虽然正值暑假却还要参加社团活动,回家路上又被高年级学生缠住,更是惨上加惨。佐藤心中甚感厌烦。
“不是只有你才知道我们偷了电视机吗?”
“一定还有其他人?”佐藤的脸上挨了一拳,顿觉眼冒金星。
“佐藤,如果不是你,还有谁会去告密!”
领口被用力拉扯。
要说佐藤这个人,他身形瘦小,也不怎么擅长学习,勉强可以称之为特点的也就是“书虫”了。他和暴力行为向来无缘,所以面对眼前的危险事态,他的大脑还不太能应付。
而另一方面,多田本就野蛮,他原本是空手道部的,因为经常与学长学弟起冲突,还让其他学校的学生受伤甚至住院,结果被勒令退部。
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佐藤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记得因为家住得近,小学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佐藤诚人曾经很崇拜可靠的多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那么照顾自己的大哥哥居然堕落成现在这样,他深切地感受到思春期魔法的可怕。
“我去告密也没好处啊。而且,要说的话,我之前就知道学长你们偷摩托车的事了,我要是想说的话,早就先去说那件事了啊。”
“摩托车是向甲野车行的老头借的。那里是公用摩托,公用摩托!”
甲野车行是一家小小的摩托车店,位于高中划区内,和佐藤常去的理发店在同一个方向。年过八十的甲野老先生独自一人看店,看起来几乎没有生意。但不知是有人来卖不要的摩托车,还是像多田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偷来的,总之店后面停着数辆二手摩托车。老先生对钥匙的管理很不谨慎,绕到店后打开安置在摩托车附近的箱子,里面就是一排钥匙,简直像在说“快来偷”吧。但或许是因为不设防到这个地步反而让人没了偷盗之意,多田他们采取了必要时借走,之后再归还的模式利用这些摩托车。的确,也能说成是大家共同使用。
佐藤留神着不要让眼镜滑落,目光扫视周围,想看会不会有人经过。
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小巷子,又是在从高中上下学的路上,对面还有手工面包店及体育用品店,但就是没人经过。正这么想着,佐藤看到有人从体育用品店里出来了。是店主,一个年近花甲、头发稀疏的男子,戴着眼镜,穿着短袖短裤。
他看到店主留意到了被按在墙上的佐藤,以及抓着他领口的多田,然后眯起眼、扶了扶眼镜腿。你看到我们了吧。快,去报警或者做点什么,求你了。佐藤的视线充满期待,但店主却转过头,优哉地做完伸展运动后回到了店内。
虽然店主装作没看见让佐藤很恼火,但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因为不切实际的正义感而吃苦头,做这种事毫无意义。
他的脑海中闪过之前去剪头发时听到的事。
据理发师说,他的父亲在医院住院时发生了火灾。
“我老爸背着隔壁床的老人总算跑出了大楼,但他知道里面还留有其他的住院患者。于是老爸觉得,既然帮了一个,那么也得帮其他人?”
结果似乎是理发师的父亲丢了性命。佐藤为这件事而感叹,理发师却说:“更可怕的是,父亲被说成伪善,而不是正义感。”
不切实际的正义感会让人丧命,佐藤由此领悟到了这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有妇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啊,你们在做什么?”
“只是闹着玩。”多田若无其事地回答。或许觉得有些不妙,他松开佐藤的衣领,并离开了一些。
得救了?佐藤松了口气,但其实并没有得救。
翌日他又因为社团活动而去了学校,回家路上又在同一个地方被多田抓到,又一次遭到折磨。
“在你承认出卖了我们之前,我每天都会等着你。”多田说着开始扭他的手腕。
佐藤发出惨叫,声音嘶哑。“多田学长、多田学长,”他拼命地说,“多田学长,你知道高年级的都怎么说你吗?”
“哈?怎么说的?你说说看。”
多田经常和几个高三学生在一起。这些高三生都出身于富裕家庭,他们衣着时髦,常带着女子高中的学生出没,整日勾搭女生。多数学生都对多田是通过什么关系加入到他们之中的感到费解,而最具说服力的说法是,他们把身材魁梧的多田当作保镖。
“那些家伙说了什么坏话吗?”
“利、利比亚。”佐藤说。
“利比亚?”
还以为会冒出什么一听就懂的坏话或是侮辱性语言的多田,显然因为这一国名的出现而困惑不已。
佐藤赶忙说:“美国要发现恐怖分子可费工夫了,就算找到了嫌疑人,要让他招供也很辛苦。”
“为什么又说到美国了?”
“所以CIA之类的,抓到嫌疑人之后会用灌凉水等方法让他开口。”
“灌凉水?这是拷问?”
“拷问的擦边球。”
“不,这就是拷问吧。”
“唔?算是吧。”
“不是吗?”“灌凉水没有问题。”“不,这是不人道的。”“要在这方面下定义很难吧。”“更难的是,光凭人道的问话方式,恐怖分子不可能如实坦白。”
“不过,如果做得太过分,又会被批判。所以,布什掌权时,美国是和其他国家合作的。”
“和其他国家合作是什么意思?”
“就是利比亚。卡扎菲上校时代,反体制那一派的人会受到严酷而漫长的拷问,被打断鼻子或是被电击。情报机关一直做这种事,所以大概对此很拿手。”
《华尔街日报》曾说:利比亚于二〇〇四年放弃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开发计划后,CIA与其的合作便正式化。
《纽约时报》表示:布什政权明知利比亚实行拷问,还至少八次将恐怖分子嫌疑人移交到利比亚。
也就是说,美国让利比亚外包了拷问。
英国似乎也同样请过利比亚施以拷问。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多田学长似乎也被当成了类似的角色。暴力、危险的事情他们自己不做,而是打算让多田学长去做。就像是利比亚的差事。”
“你是说他们在利用我吗?”
“不,那个,我的意思是合作。”佐藤小心地措辞。他脑中浮现的不是卡扎菲,而是多田菲、哒哒菲之类的谐音词,但毕竟说不出口。
“你这家伙,说这些个屁话,别开玩笑了!”多田一脚踢飞佐藤。
佐藤撞上围墙,忙用手撑住。然后肚子立刻又挨了一脚。神志尚未恢复,拳脚又接踵而至,佐藤感觉脑袋里被一通搅和。
“我再问你一次,是你出卖了我们吧?”
“啊?”佐藤吭了一声,感觉小指被扯住了。他慢慢地望去,只见小指正被用力扳起。
“我就先拗断你的小手指。”
佐藤没法好好说话。他虽然说着“停手”,但就算他喊停,对方也不会回应他“好的我停”。
“反对拷问。”
“在利比亚就可以吧?”
“你被利用了。”
“没关系。”
“等下等下,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啊!”
“快招!”
“明白了,我明白了。”佐藤飞快地说,“是我干的,是我。”
这样一来自己就蒙上了不白之冤,但他判断还是背上罪名更轻松些。
“你说你干了什么?”“是我向老师打小报告的。”“肯定吗?”
“肯定。”
为什么自己要就“不曾犯下的罪行”——不对,那根本就算不上“罪行”——拼命地主张“肯定是我干的”?
来,喝这个——他想起曾给他递来果汁的多田。那是小学时。两人在公园一起玩耍,佐藤因为酷暑而头晕,于是多田递来了塑料瓶。他道谢后,多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既然我叫多田,就免费吧①。”当时他感到无比温暖,甚至想着将来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大哥哥。
①日语里“多田”和“免费”的发音相同。
然而,如今的多田却成了施虐的暴力工具。想一想从前!佐藤很想这么呼喊。
“那么,我就掰断你的小手指,然后再拉钩。”
“啊?”
“我叫你用断掉的手指拉钩。”多田说着,笑着牢牢地握紧佐藤的小手指,残虐的本性完全暴露,眼看着就要流下口水。
会很疼!佐藤因为恐惧而闭上眼,甚至忘记了抵抗。
就在下一刻,忽然“哗”一声,像垃圾袋被踢飞了一样。佐藤睁开眼,看到多田的身体正往一旁飞去。他感到背后寒毛倒立,唯恐自己的小指也一起断掉。但多田松了手,佐藤的手指获得了解放。
多田横倒在路上。
起初,他以为是地上升起的黑影在摇动,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个身穿连体服的人。他一身黑,扣着黑色运动帽,头上还戴着护目镜,外加像是滑雪用的面罩,全都是黑色的。他穿着皮靴、戴着皮手套,右手抓着一柄木刀。
就是这个男人踢飞了多田,但终究不知对方何人。这个可疑男子的登场,让佐藤浑身僵硬。
多田手撑着人行道站起身。虽然因眼前的连体服男而惊诧不已,却还是发出威慑力十足的声音吓唬他。“你搞什么!”说着还往前跨了一步。
神秘的连体服男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像是铁球一样的东西,没等佐藤回过神,他已经把那只球滚向了地面。那是一团高尔夫球大小的黑色物体。他滚球的方式也并非故意为之,倒更像是因为无聊而随性地把球抛出去一般。
多田正要回身揍这名男子时,响起“咚”的一声低音。佐藤吃惊地几乎跳起。那是刚才的黑色球体撞上人行道一侧的围墙时发出的声音。
神秘男子没有放过这一间隙,紧追而至的木刀狠狠地砸在多田的肩上,然后是手臂。多田的身体缩成了一团。
多田伸开双臂,扑向连体服男,虽然顺势而起,却往斜侧方微微踉跄。佐藤正在想发生了什么,却见连体服男冲上前,手起木刀落。多田当场倒下。
男子的手伸向围墙,手中又捏着黑色的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依旧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后,不知不觉间,男子离开了。
被留下的佐藤用手机叫了救护车并报警。或许是因为不知该如何解释多田的伤比自己更严重,慌乱的他竟对警官说:“像蝙蝠侠、假面骑士那样的英雄来救了我。”
“啊?!你的脑子被打坏了吧?”然后得到了这样的关心。
一之二
各町内会①的干部以防灾训练的庆功宴为名聚集在小酒馆里。
①类似于街道居委会。
如果像往年那样,只要早上集合、致辞,再进行简单的防灾演习就能完事。但今年这里作为“地域安全目标地区”,也就是“安全地区”,除了地震和火灾,还必须假想炸弹及生化武器等恐怖袭击,实践大规模演习。因此,政府及警方的相关人员都因为此项活动顺利结束而松了口气。
虽然是冬意犹存的季节,但参加者很多。
身为执行委员长的男子完全看不出已过喜寿①,他以响亮、活力四射的声音发表了祝酒词。
①喜寿指七十七岁。
冈岛在末座附近喝着啤酒。其实并没有规定座位顺序,但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同年龄带的,也就是三十到四十多岁的男性周围。
“你们知道测谎仪的悲剧吗?”提出这个话题的,是坐在冈岛面前、身材魁梧的男子蒲生义正。
三十多岁还单身,对町内的工作及活动都相对积极地参加。之前他说自己出身中国那一带时冈岛还曾表示“真是来自远方呢”,因为就仙台来说,感觉就像是飞越日本列岛的对角线。
“我妈妈一个人在老家,我是个不孝子。”当时,蒲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测谎仪的悲剧?就像《X的悲剧》那样?”脸通红、探出身的男子身材浑圆,他住在别的町内会,外表看起来像只熊。
“说是悲剧,其实是概率的故事。”蒲生继续说道,“是高中时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的,他是美术老师。”
“美术?不是数学吗?”
“是个怪老师。平时总在美术室里画画,但放学后会露脸,还告诉我们各种事。”
“各种?”
“像是社会矛盾啦、世上的不合理啦,还有正义之类的。”蒲生笑了。透过衬衫也能感觉到他厚实的胸膛。冈岛不曾问过蒲生的工作,但由于在工作日的早上见过蒲生身穿西装骑着轻型摩托上班的身影,所以冈岛认为他是个白领,只是不了解具体职业,彼此也都觉得与邻里交往到这个程度正好。
“为了找出恐怖分子会用到测谎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设备,但重要的是,这个设备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出精确的反应。”
“多大程度的精确?”
“比如,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的设备就是可以识破九成的谎言。”
“原来是这样。”
“可是,假设仙台市的十万人接受调查,即使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还是会有将近一万名无辜的人被错误地判断为恐怖分子。”
“啊?会这样吗?”那个熊一样的男子说话的方式像是在打呵欠。
“百分之十的话就会是这个数字。”
“这好像有点可怕。”冈岛发自真心地说。
“把精确度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九就可以了吧?”
“假设精确度是百分之九十九,调查十万个人,就会有一千人。十万个人里会有一千个人被错误地判断为恐怖分子。假设运用于全国,那么一亿个成年人里就会有一百万人。如果有一百万人蒙冤成了恐怖分子,这可是不得了的事。”
“的确很严重。”
“简单来说,即使用测谎仪来找恐怖分子,也还是会有许多人受牵连而蒙受不白之冤。”蒲生说。
冈岛发出的声音大概比他实际吃惊的程度还要大些。“意思是测谎仪没用吗?”
“当然,在找到嫌疑人,对其个人进行审讯时是有意义的。但如果是用来判定可疑人物是黑是白的话?或者说,用来筛选众人就没有意义了。风险太高。而且,我猜安全地区是不是会采用那个。”
冈岛立刻就理解“那个”是指什么了,其他人应该也一样。只见众人都身体僵硬,耸了耸肩,又缩了缩脖子,就像乌龟躲进龟壳里一般。
“该说是‘那个’,还是‘这个’呢?”蒲生说着,望向整个宴席。
“这个?”
“这次的防范训练会弄出这么大的规模,也是因为今年这里是安全地区吧。”
“虽然不能说得很大声,”在古着店工作的年轻人说,“但所谓的‘和平’、‘安全’,就算叫法再和谐,说到底也就是居民之间互相监视吧,很难想到这会是国家制度。”
冈岛和那个熊一样的男子都没做表示,只是打了个哈哈。“安全地区制度”从每年的二月开始启用。不是从第一个月开始总觉得有些别扭,据说理由是刚过完年各自治团体都匆匆忙忙的,无法顺利运转的关系。宫城县成为安全地区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
“蒲生先生,测谎仪和安全地区制度有关系吗?”
“就像刚才说的,如果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危险人物,就必然会出现被害者,会发生测谎仪的悲剧。所以,在使用测谎仪前,先从普通人里缩小范围,这样的候选人形式会不会比较好?”
“恐怖分子候选人,这种说法很怪啊。”熊一般的男子略带讥讽地呼了口气。
“我明白你想要说的。”冈岛回答。
是否有可疑的人、是否有人形迹可疑、是否有人有搅乱地区治安的征兆,通过普通居民提供的线索,可以缩小调查对象的范围。然后警方的特定部门——“和平警察”,只要在这个被缩小的范围内进行调查即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了人选后再使用测谎仪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告密、举报这种事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实际上很有效。”冈岛说。
“和我们高中时代比起来,最近的犯罪事件已经少很多了。成功预防恐怖袭击的事例也很多。”
“可这很奇怪啊,安全地区不是巡回制的吗?今年是宫城、三重,还有?”
“石川吧。”
“对。其他地区并没有配备和平警察,那么就算被告密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古着店的年轻人声音出乎意料地大,冈岛不觉绷紧了身体。其他桌上的各町内会负责人的视线都无声地扫向了这边。
“而没有配备和平警察的县里,总犯罪数量也减少了,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这就像是习惯,或者说惯性法则吧。”蒲生回答。他像一名爽朗的体育老师,说话很干脆。“曾被严密监视的地区,在监视期结束后,居民们遵守规定和规范的意识都会提高。而今后将被监视的地区,看到在别处进行的严厉处罚,或许也会自然而然地提高规范意识。”
“简而言之,就是‘被吓到了’吧?”
“是的。”蒲生点头。
“是三个月一次吗?”冈岛说。因为不想直接使用那个词,于是他说得很暧昧。
“不,是四个月一次吧。在安全地区每四个月一次,共计公开三次。”蒲生回答。
他说的是公开处刑。
“第一次就快到了呢。”古着店的年轻人说。虽然他对此制度进行了抨击,但此时眼中却闪着光。“你们见过吗?”
“没。”熊一般的男子带头,在场的众人也都摇了摇头。
和平警察的集会,也就是所谓的处刑,并不会通过电视或网络转播。私自拍摄视频的人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因此,处刑的情形只有那个地区的人才能看到,这反而使得人们更加关心。
“我之前去琦玉远游时见过。”年轻人鼻孔微张。
“如何?”
“感觉不太好。在如今这个时代斩首哦!把头塞进奇怪的器具里,再用铡刀?!而且,当时被处刑的人里还有未成年的少年。”
如今《少年法》已徒有形式,在和平警察制度前,年龄及性别的差别都被扫清。虽然也有人主张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但普通犯罪时少年的权利被保护,与和平警察的处刑相关时却不适用,这一差异怎么想都觉得不合乎道理。
“仙台有要受那种处罚的危险人物吗?”冈岛说,“感觉这里和恐怖分子无缘。”
“唔,是这样的吧。”熊一般的男子也同意。
“不管哪个安全地区,第一次似乎都没几个人。”古着店的年轻人说,“被处刑的只有一个人,再多也就两个。但到第二次、第三次时会突然增多。”
“因为起初的四个月里收集不到那么多情报吧。”蒲生点头说道。
“还有,看到最初的处刑后来了兴致。”古着店的年轻人一开始还对和平警察制度出言讥讽,现在已情绪高涨,“因为还想看到更多,告密的也就多了吧。”
冈岛歪着头,感觉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像在高呼“还想再看更多”!
一之三
“啊,对了,冈岛先生,你知道了吗?”防灾训练的庆功会结束后,冈岛离开了酒馆。正在等公交车准备回家时,一名中年女性在他的身旁搭话。他一下子记不起她的名字,脸倒是有印象,是在和学校有关的PTA里负责一些重要工作吧?脸圆而富态,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之间。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她是早川医院的院长夫人。
那是一家以内科和循环内科为招牌科室的私营医院,已经有些年头了。她是那里的院长夫人,负责接待工作。冈岛也曾去看过病,夫妻俩完全没有架子,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家医院的人总是很多。
渐渐暗下去的街道上排列着路灯。灯光黯淡如烛火,每当有车开过都让人担心灯会熄灭。
“知道是指什么,早川夫人?”
“据说安全地区里的理发店会安装监控摄像头?”
“这个我知道。”冈岛回答。他是听从小就去的那家老牌理发店里年过五十的老板说的。“名义是安全地区内的刀具管理吧。”
数年前,曾发生过一起惨案。被判定为危险人物的关西某理发店店主,在给客人剃胡子的时候切开了客人的脑袋,血染现场。
“啊,那件事啊。那就是开端吗?”
“我记得是这样的。因为是安全地区内发生的案件,所以备受关注。这么一来,警方也一定被要求‘尽快想一个防止这种事再次发生的对策’吧。我们公司差不多也会这样。”
听冈岛这么一说,早川夫人优雅地扑哧一笑。“就是这么回事。”
“警察也是一样的。担心被批判拿不出对策、没有反省,便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会用到剪刀及剃刀的理发店、美容院,就被安上了设置监控摄像头的义务。”
“出租车上也有在偷拍吧?”
“我认为那个不叫偷拍。大概是为了在发生意外时作为证据吧,好像也有防范司机和乘客发生纠纷的考量。唉,现在是连在理发店都不能说上司坏话的时代了。”
“但是,只要没有案件发生,监控录像就不会被公开吧?”
“是啊。而且理发店对数据的保存义务只有三天。”
“说起监控?”早川夫人像是在夜路上发现了小虫一般小心地说道,“你还记得几年前,有个地方的男人被狗咬死的事件吗?有视频的。”
“好像是在东京?差不多十年前了吧。那件事曾被热烈讨论呢。”
“唔,那段视频就很过分啊,不过那个男人好像也很过分。”
“好像是说他裁员的手段很无情之类的。”冈岛也想起来了。在去上班的电车里,高中生们拿着手机播放起那段视频,叽叽喳喳地看着。男子被狗咬住脖子而丧命的画面固然震撼,但也有种不真实感。
“有人说那就是一切的导火索。”
“一切的导火索?”
“和平警察?还有强化了的安全地区政策。那个男人好像是和恐怖组织之类的有关系吧。一开始被抓住了,但因为证据不足又被释放,然后他就上电视批判国家、警察啦。之后,被他裁员的人自杀了。”
“当时他被社会大众抨击得很厉害。”
“所以,他被狗咬死一事,也让大家感觉有点痛快吧?像是‘遭天谴了’一样。”
“是啊,可以理解。”冈岛点点头。
“据说因为这个,政府,或者说警察,也觉得‘这个可以有’!”
“‘这个可以有’是什么意思?”冈岛笑出声,但也理解了她想说的,“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也是为了消解社会上的不满与不安呢。”
“女巫审判?其实并没有女巫吧。”
“唔,很少有女巫吧,只是咬定‘一定是女巫’来冤枉人而已。不过,该说是从众心理吗,感觉当时的人都很狂热。”
“好可怕。”可能是因为早川夫人心善,她像是突然在为中世纪女巫审判的被害者们伤怀。
“但现在的和平警察只处罚被判定为危险人物的人,和普通人没有关系。”冈岛说。
“是啊,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没事?”
“是啊。”
冈岛脑中闪过转折的语句——如果没有发生测谎仪的悲剧的话。
一之四
别说门铃响时,直到身穿西装、自称刑警的男子出示了警察手册,并说出“和平警察”这个部门时,他都没想过自己会因遭到怀疑而被带走。
他原本以为是巡警在自家周围巡夜时随机上门调查。
直到眼前这个名叫三好的警察眼神冰冷地说:“冈岛先生,你还是把拖鞋换掉比较好,你暂时回不来了。”这时,他的脑中才想到,难道说?
——这事态不寻常啊。
当妻子香织声音颤抖地诉说着“我丈夫什么都没有做过”时,他才想到了下一个阶段,这难道是?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出了家门,正要听从三好刑警的指令乘上警车。这时他一个激灵,像是大脑终于通上电流开始运转了一般,他想起了女儿。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读小学的女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那、那个,去之前能让我看女儿一眼吗?”虽然自己不曾犯罪,并且觉得这样的发言会招来误会,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三好刑警第一次露出严厉的表情,说:“这么做可能会怀疑你销毁证据哦。”他说话的语气不容质疑,让冈岛陷入彻底的恐惧。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妻子说。
冈岛对妻子说:“去解释一下应该就能讲清楚了。”然后他转向三好刑警,问:“是吧?”
但对方毫无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快上车。”
身边坐着一位高个西装男,沉默不语;驾驶席上是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官,三好刑警坐在了副驾驶席上。这阵势完全就是押送罪犯啊,从而更加剧了冈岛的不安。
冈岛缩着身子,双臂怀抱弯曲的双腿,横卧在房间的角落。他又把桌子拉到角落,自己躲在下面,却还是没法抵挡冷气。他身体冰冷,双手冻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肌肤了。
约六叠大、铺着木地板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用于审讯的桌子。
糟糕了,冈岛对自己说。但他的唇动不了,所以也发不出声音。比起对身体外部的打击,比如肌肤之痛,他更害怕身体内部的异常。再这么冷下去,体内的循环系统也要不正常了吧。
这时,房间的门开了。
“哇,这房间也太冷了吧。”能听到男人背书似的声音,但从冈岛这边却看不太清来人。稍微动一下身体,好不容易才用手脚牢牢环住的地方就会有空隙,冷气会侵入。他拼命地缩着身子。此时除了抵御寒冷,冈岛的脑中已再没有别的念头。
他怎么也想不起进来的男人的名字。穿着西装的瘦高个,是叫“肥后”吗?他渐渐回忆起来。
“哎呀呀,冷气开着啊。冈岛先生也真是的,把电源关掉不就好了嘛。你是喜欢冰冷的房间吗?”肥后说话的语气像在念台词。然后,他走到冈岛躲着的桌前。“不要随便移动桌子哦。”说着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下按钮。用手指按了好几次后又说:“哎呀,这个没电了啊。”说完他走出了房间,之后又回来,总算关上了冷气。
“在这么冷的房间里待了两小时,很冷吧?冈岛先生你没事吧?”肥后说着靠近冈岛,嘲笑他像一只缩在房间角落里的兔子或猫。但对冈岛来说,在这个没有任何能抵御冷气的房间里,他只能像只兔子一样,缩在离空调最远的角落。
空调的电源插头插在天花板附近的插座上,再怎么跳也够不到。
肥后把不知从哪儿拿来的毛巾盖在冈岛身上,沙沙地搓揉着他的身体。“来,请坐到椅子上,问话还没结束。”
“说谎。”冈岛发出嘶哑的声音,冻僵的嘴唇终于能动了。
“说谎?这个答案我已经听厌了。你听明白了,我们知道你认识市里的恐怖团体。”
“时间。”
“时间?”
“你刚才说两小时,才不是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应该更长,差不多一天,或者两天、三天。在这里被冷气?”
“你是说你待在这里的时间吗?”肥后的语气变得亲切,“喂喂,冈岛先生,不要开玩笑嘛。要是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待那么久,还没吃东西的话,冈岛先生可是会衰弱到危急状态的哦。还有上厕所的问题啊。”
冈岛缩着肩膀,他身上盖着毛毯,望向右面的墙。那里有污迹和一摊液体,是冈岛忍不住排泄的小便留下的痕迹。
肥后显然也看到了那些,却没有提及。“而且,要是连开三天空调,电费也不是闹着玩的。你饶了我吧。”
问话还在继续。冈岛身体颤抖,嘴唇发紫,只是听对方说。
“我说冈岛先生,能告诉我其他同伙的情报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听说了哦。你们町内会的人在酒馆里聚会时,对地区治安发表了相当粗暴的言论吧?”肥后嬉皮笑脸地说。
“聚会?”冈岛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聚会。硬要说的话,他也只记得三月防灾训练后的庆功会,但不记得自己曾发表过妄言。那时,他无非就是听着蒲生还有其他人的话随声应和不是吗?是当时在场的某个人歪曲了事实,并告诉了警察吗?是谁?到底是谁告的密?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正满脸怨恨地嘀咕着。
之后,肥后继续假装聊天,向冈岛抛去诱导性的问题。比如“你有没有想过要彻底破坏社会的秩序?”,又比如“你有没有想要大喊‘大家都去死吧’”?
还不如承认来得更快活吧?冈岛寻思。不,是不是应该在更早些的时候就说出对方想听的话,把一切都交给他们,任凭处置呢?想要这么做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然而,每一次,“承认了就会被处刑”的恐惧都会阻止他。
一个月前——五月下旬,在位于仙台站东口的广场上,举行了处刑。
冈岛回忆起围观的众人,以及在台上被斩首的早川医生——早川医院院长的模样。
他惊恐地喊着不想死,涕泪交流地求饶,却还是被死拉硬拖地押上了银色的断头台。
冈岛没有接受处刑的心理准备,但也无法承受眼前的状况事实。
继续像现在这样说真话,早晚也还是会死的吧?还会被更剧烈的苦痛所折磨,被弃如蝼蚁。
啊,如果是那样?他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被处刑,就会有宽限的时间。既然有处刑日,那么在那之前就都能活着。而且,毫无疑问,在那之前的生活,自己会得到比现在要优越的对待。
肥后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如果空调又坏了停不下来,那就抱歉喽。”
冈岛颤抖了。适才那难以想象的寒冷及对死亡的担忧,让他感受到了仿如身体内部被捏烂的恐惧。回过神时,他的手已搭上肥后的手,正声泪俱下地诉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那么,你是承认了?”
“我承认。”
“意思是冈岛先生是早川先生的同伙?”
“早川先生?”他立刻理解了,这是在说在众人的围观下被斩首的早川医院院长,“同伙?我有请他帮我看过感冒。”
他想起三月防灾训练庆功会后,回家的路上曾遇到过早川院长的夫人,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过更多的交往了。
“冈岛先生,你和那个医生是假装看病,实际是在开会吧?”
“啊?”冈岛惊呼。除了一次因为高烧而赶去早川医院,他没再去过那里。
“我没有?”冈岛开口反驳,却没说完整句话,最后只是丧气地说,“是的。”
为什么要承认?答案很简单。因为眼见着冈岛要出言否认,肥后便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作势要拿空调的遥控器。
“早川先生藏有大量流感疫苗,还辩称说那是要给患者注射的。”
“那个?”
“和细菌检验委托方的交易也存在矛盾点。”
“那个是?”
“冈岛,你明知故问,是不是太狡猾了?”肥后皱起眉,有意无意地晃了晃抓在手里的遥控器。冈岛脸色发白,几乎要晕倒。
“是的。”冈岛回答,“请饶了我。”宣布无条件投降的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身体、内脏和皮肤。他环抱着自己颤抖的肉体。
一之五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二月。
三把并排的理发椅上,只有正中那把坐着客人。
“那个就是监控摄像头吗?”摄像头外框上的话筒捕捉到了正中间那位客人的声音。男子回头看了看摄像头。
“是的,因为那个什么什么地区。”花衬衫、外罩开衫毛衣的理发师回答,他歪着毫无特点的脸,说,“理发店必须安装。”
“很害怕吧。”
“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吗?”
“我最怕我们的商品卖得不好。”
“卖得足够好了。都是公认的仙台名产点心了。”
“是我强行让它被公认的。而且还远远不够,就好像如果不能保证火箭的点火装置内燃料充足,就没法上天。”
“你的商品不是火箭,而是煎饼吧?”
“索性弄个宣传活动如何?拿着我家煎饼在那台摄像头前跳舞就返现。”
“会被警察骂哦。”
“如果被骂能火那就尽情地骂吧。不过很奇怪啊,在理发店装监控是因为这里会用到刀具吧?那么医生啦牙医啦,还有工地现场的工人不也会用到吗?只有理发店要设置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老婆也问过这个。啊,社长,鬓角还跟往常一样可以吗?”
“交给你了。”
“应该是和那次理发店老板捅人案也有关系吧。”
“反正就是监视吧。对警方来说,地区情报总是越多越好。”
“有可能。理发店还有那个嘛。”
“那个?”
“理发店杂谈。但凡健康、正常——呃,虽然何为正常有点难定义,总之,一般市民会定期到店里聊天。这不就很适合用来调查是否存在危险人物吗?”
“意思是说,和平警察会检查这个视频?我们现在说话的内容也都被录下来了吧。”摄像头捕捉到映照在镜子里的男人紧紧地闭上了嘴,“我刚才的煎饼宣传计划也暴露了嘛,要是被看上就惨了。”
“被看上是被警察逮捕的意思吗?”
“不是啦,是说被模仿。万一‘利用安全地区里理发店的监控做宣传’这么新颖的点子被人模仿。不过,事情会如何呢,真的会在仙台举行处刑吗?”
理发师手中的剪刀嚓嚓作响了一阵。
“和平警察实际上会拷问的传言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那个,经常上电视的那个像是评论家的人,是叫岚山吗?那个男人批判过和平警察,最后却发现是个危险人物。”
“是这样吗?”
“是哦,被处刑了。”
“社长,你很了解嘛。”
“不是啦,那家伙因为某个节目来仙台的时候曾经介绍过我家的煎饼。”
“那不是个好人嘛?”
“没想到竟是个危险人物。”
“社长你也有可能会被怀疑是同伙哦。”
“挺好的,索性在那家伙被处刑的时候挂个招牌吧。”
“这样你可就不慎重了。”
这时门开了,小小的铃铛发出响声。
“欢迎光临。”理发师抬起头。
摄像头拍摄到了来店里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深蓝色的休闲西服和牛仔裤。
“啊,鸥外君,今天不去大学吗?”
“之后去。”
“还是很忙吗?”
“是啊,最近都没能去飙摩托车。”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一之六
田沼继子望着聚集在车站东口广场上的众多围观群众,快感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神经亢奋。如今的她虽已年过五十,年轻时沐浴在男性目光里的事已是很久以前、几乎像是发生在史前一样的事了,但她仍能回想起当时的兴奋。
她本来就和早川医院的院长夫人不投缘。十年前,田沼继子搬到了独户小楼,早川医院就在斜前方。上门去打招呼时,早川夫人说:“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不要客气,尽管来问。”
从此田沼继子就不喜欢她了。她的那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证据。
她还讨厌早川夫人那没来由的亲热劲儿。田沼继子的独子报考医学部失败,她觉得早川夫人背着自己在嘲笑这件事。虽然她拼命地隐瞒此事,但早川夫人一定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她的想象越来越不着边际。
尽管如此,她却并不曾和早川夫人公开起过争执。
充其量也就是她不厌其烦地散播一些恶评,比如“去早川医院看病的孩子明明是肺炎却被误诊最终导致住院”,再比如“早川医院的院长随便翻女性的衣服,还有性骚扰言论”。在田沼继子看来,自己这边一直忍气吞声,只是做了些温和的反抗而已。
所以,自安全地区制度设立、被发现的反社会人群将被处刑的新闻播出后,早川夫人被绑上十字架的画面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宫城县成为安全地区后,妄想与现实进一步接近了,田沼继子的亢奋度也随之上升。一次,她在交接传阅板报时得到了灵感。附近的妇人说:“你不觉得被处刑很残酷吗?”田沼继子则回答:“但是,嗯,毕竟是坏人嘛,这样不是也能有一定的控制力吗?”然后,那位妇人担心地嘀咕了一句:“会不会有人因为冤罪而被处刑啊?”
就是这个。
田沼继子情绪高涨。早川夫妻不一定得是坏人,只要给他人留下“他们可能是坏人”的印象,对他们的评价就会下降。即使没法处刑,也能让他们感到困扰。
啊,冤罪也是罪!
这十年间,田沼继子本来就一直有意无意地散播早川医院的恶评,在这方面可以说是行家里手,无中生有是她的拿手好戏。这次只要把散播的对象从左邻右里换成和平警察就可以了,而且他们还设置了“到这里提供情报”的窗口。
田沼继子去说了有关早川医院的不利情报。她煞费苦心,尽可能不让人发现,这些报告出自同一个人。
很快,她就听说早川医院接受了“家庭访问”。据说和平警察的人以“需要调查”为由带走了早川医院的院长。
田沼继子高呼了一声“好”!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连总是躲在房间里的儿子都下了楼,瞪大眼睛来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沼继子一心想知道被警察带走的早川腱士受到了怎样的审讯。但她又害怕警察因为早川腱士的医生职业,以及在附近的声望而认可他的主张,并发现告密的人是自己。
那又如何呢?最终,谎言胜利了。
田沼继子站在东口广场的人群之中,为了能从人头与人头之间的空隙看到前方而挺直了背。身边所有的人都看着台上。这里的人都不会想到,为这场戏做准备的人竟然是自己。她为此而愉悦。
宫城县内的第一次处刑,被选为危险人物受刑的,正是早川腱士。
她感受到了自己所推举的人物顺利当选时的欢喜。
处刑不会有音乐,也没有司仪来引导进程。
只有身穿制服的警官和身穿便服的刑警在台上做着准备,他们正在设置如篮筐般大小的银色斩首装置。虽然和中世纪的断头台构造相同,但可能是因为材质的关系,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健身房里的运动器具。
面朝台上的右手边设置了警方人员席位,坐在那里的男人看起来很有官架子。就像是学校活动的嘉宾席。
身着制服的警官带来了早川腱士。他穿着运动套装,垂头丧气,缩着肩膀,迷迷糊糊地走着。
周围的人咽了咽口水。
“第一次一般都是一个人吧。”
“但不管在哪个地区,第一次都很有紧张感,赞。”
田沼继子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她以前曾听说,有人为了观看处刑而遍游各个安全地区。
之后的一连串场景,田沼继子感觉就像在播放慢镜头。
早川腱士甩开身穿制服的男警官,飞奔而出。
围观者们纷纷发出惊呼,混乱得像有猛兽出逃。
然而,早川腱士的双手被手铐铐着,他失去平衡、跌倒,最终被抓住了。
早川腱士不停地喊着不想死,他作揖、讨饶,不住地摇头疾呼,田沼继子至今从未曾见过人类露出这般可怕的表情,痛苦与战栗像要从他的脸上喷射而出。
警官们的表情却几乎没有变化,他们像在搬运木材一般,平静地把早川腱士押上了断头台。由于头和双手会伸出木板,从台下可以看到早川腱士的脸。
早川腱士面朝着自己。
田沼继子感到背后一凉。她以为早川腱士的脸上忽然开了个大洞,里面有很多小生物在蠕动,但那其实是他的舌头在张开的嘴巴里痉挛。
这一刻,那讨人厌的早川夫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田沼继子忽然想到这件事,视线便在周围游走。她想看到早川夫人因为目睹丈夫凄惨的模样而面如死灰。
然而,她没在附近找到她。
却找到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她回忆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
过了一会儿,她回忆起那不正是平时驾驶着红色小车运送物品的邮递员吗。今天他穿着便服,是休息日吧。人一旦不穿制服,感觉就有点不一样。
又看了一会儿,虽然还意犹未尽,但想到附近超市的打折时间要到了,她还是离开了现场。她觉得现在超市里应该会很空。
“请问。”就在要离开广场的时候,她被人叫住了。是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长相虽然年轻,头上的白发却分外抢眼。“您感觉如何?”他问。
“什么?”
“是看不下去才离开广场的吗?”
这种臆测他人心情的说法——而且完全说错——让田沼继子感到气恼。“不,并不是这样的。”她回答。
“啊,是吗?打扰了。”
一之七
一年前,在仙台东口广场问田沼继子“是看不下去才离开广场的吗”的西装男、臼井彬,此时正在千叶市的家里看电视。
“所以呢,虽然都在说斩首是暴力、是暴力,但那些想要挑起社会性事件的人本身就是暴力的。”画面上,留着胡须的方脸男子正说得口沫横飞,“那么,要怎么做?放任不管,等着发生爆炸事件或病毒袭击吗?”
“不是那样的。”另一个男人说,他同样也是四方脸、留着胡须,“说还有别的方法。毕竟,不管怎么想,这样做都是不人道的。公开处刑哦,在普通大众面前砍头。这都什么时代了?而且,连刚满十六的未成年都要——”
“女性年满十六岁就能结婚了。你不要当它是处刑,而是看成预防就好了。正是为了守护地区安全,他们才叫‘和平警察’的。”
“这和把‘疾病保险’改名为‘健康保险’一样,都只是做表面文章。大家都出于好玩去观看公开杀人,连小孩都在看。”
“不是出于好玩哦。小孩子看到以后,不是就能学到:绝不能变成那样吗?虽然确实会受点刺激,但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教育了。”
左侧四人、右侧四人,男女隔开而坐,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证明“平等地展示双方的意见”。他们正就“和平警察政策”展开讨论。
“有意思啊。”
臼井彬看着电视屏幕,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臼井纱枝这么说道。奉子成婚已过十年,双方虽然都到了四十岁,但都还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依然认为自己还年轻。公司的业绩很好,臼井夫妻身上洋溢着因生活稳定而产生的安定感。
“有意思?”
“坐在右侧的是赞成和平警察政策的人吧?”
“是啊。”
“里面既有执政党,也有在野党的议员。”
“那又怎么有意思了?”
“一般讨论政策的时候,执政党和在野党都会产生争论,唯独这次,都是赞成的。”
“也就是说,这项政策非常有效?”臼井彬也说。
“总之,”会就时事问题进行尖锐批评的著名喜剧演员声音很低沉,“虽然对不起反对派一方,但如果看一看数字,就一目了然了。”
执政党的男议员在一旁拿出一块画板。“请看一下,这是在实施和平警察政策后的犯罪事件总数。比之前少了三成,网络上的恐吓及暴力事件也在急剧减少。不要吃惊,书店的扒窃案都降了一半多。”
“这不过是恐怖政治。在商店行窃的多为青少年,孩子们不过是因为害怕才罢手的。”
“这不是大好事吗?”
电视画面切到了广告,臼井夫妻漫不经心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双方同时开口。
“不过?”两人因异口同声而感到不好意思和无趣,于是又都含糊其辞起来。
不过有效果就不算坏——他们想说的是这个。
有成效。事实胜于雄辩。
不仅仅是政策。棒球队的指挥也好、上映电影的宣传手段也好、培训学校的指导方针也好,比起理想、预测或模拟之类的词,“有成效”要更有说服力。只要有说服力,就会被支持,至少不太会出现“还是停下来比较好”这样的意见。
广告结束后,争论再开。“即使有成效,也不能说‘因为很顺利所以没关系’。”反对派里的大学教授话说得慢悠悠,主张却很坚定,“照这样的理论,只要光景气,环境被不断破坏也没问题。也不用反省泡沫经济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顺着下坡时的惯性冲,就会发生事故,‘有速度’、‘有成效’并不能成为免罪符。刹车是必要的。”
千叶县在七个月前成了“安全地区”,并开始执行相关的调查与管理。起初的两个月没有太大的动静,不要说有人被捕的新闻了,就连有人受到调查的流言都听不到。当时就像是臼井彬的同事所描述的那种感觉——“就类似于税务调查吧”。完全吻合,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无聊。
五月末被处决的,是个屡次入室抢劫的中年男人。在一般法律的管制范畴里,他只算轻微犯罪,但据说他把抢来的钱财交给了恐怖团伙。以此为契机,危险人物被陆续发现。企图在东京湾跨海公路“海萤火虫”休息区制造爆炸案的团伙被发现,随后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们的同伙。还有,经营补习班的男子因盗取国家机密信息被捕,进而拘捕了数名男性公司职员的新闻也登上了报纸。
九月末举行了第二次处刑,目睹当时的斩首现场时,臼井彬也很紧张。紧张、恐怖、兴奋。
首级在台上被斩落的瞬间,虽然有血流出并伴随微弱的惊呼,但或许是因为斩首装置那简洁优美的造型,处刑所散发出的,更多的某种庄严仪式的气息。比起犯罪感和恐惧,带给人更多的是成就感及满足感。说得放肆些,心情就像大扫除或歼灭了害虫后一般畅快。
“而且,”电视里,教授仍在继续,“罪犯被处刑、防重大案件于未然,这或许确实不能说是坏事。”
“不是或许,请用肯定句。”
“只不过对政府来说,这或许也能成为把麻烦人物一铲而空的手段。”
“什么意思?”
“如果被处刑的不是真实犯下罪行的人,而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那就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被捕、被处刑了。这就和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一样。而且,你要知道,谣言从没停过。”
“谣言?”
“传言说和平警察在审讯时会进行可怕的拷问。”教授说话的语气优雅得像一位美食家在讲解西餐的享用方法,一点也不严肃。
“警方否认了,而且关于这一点,首相也发表了评论。”
“那个啊,总不能说‘实际上确实在进行拷问’吧。”
参与辩论的众人全体露出苦笑,想借此打马虎眼。
在野党议员对此一笑置之。“这就好像在说,有人被UFO抓走,还被动了手术。”另一位男性也摆摆手,说:“虽然和平警察给人的感觉就像以前的‘特高警察’①,但现代社会,肯定是不会有这种事的。”
①特高警察活跃于战前和战时的日本,传言他们十分暴力,手段残忍且行事诡秘,但并没有具体的记载。日本战败后,特高警察这一组织解体。
接着,教授开始讲述“小林多喜二之死”。写下批判帝国军队作品的小林多喜二尤其遭到特高警察的憎恨,最终被逮捕后遭到严刑拷问而死。甚至有人说,死前他因内出血而全身变色、肿胀,身体上还钉着钉子。教授有些兴奋地说:“这件事在当时也算是为了和平而展开了调查,特高警察坚称他是心脏病发而死。把怎么看都曾受过拷打的尸体硬说成心脏病发,这就是国家权力啊。”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议员皱起了眉。
“我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因为法律修订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但是有成效。”“所以我刚才才说,到现在了,不能说因为有成效就——”“那你说该怎么做?是要喊停这项制度吗?”“我认为应该停。事实上这就是用杀鸡儆猴的方式来镇压群众,这和独裁统治是一样的。”“独裁?独裁者到底在哪里?”
在不间断的唇枪舌剑交锋中,教授瞬间语塞。而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有人在摄像机没有拍到的地方嘀咕:“这么激烈地喊着反对反对,莫非岚山先生正是危险人物?”
被称为“岚山先生”的教授表情绷紧了,画面上的他露出困惑的苦笑。在其他辩论者也随之发笑时,又有广告插入。
臼井彬挺直了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到体内像是有黑烟缭绕,沉沉地压住了胃,说不清那是不安还是恐怖。为了排解这不可名状的情绪,他试着说了句“没什么可怕的”,但并未如愿。他身边的纱枝嘟囔了一声:“是吧。”
“爸爸。”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叫自己。臼井彬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儿子泰治。他本以为儿子两小时前就已经回房睡觉了,所以有些吃惊。
“怎么了?口渴了吗?”纱枝站起身问。上小学四年级的泰治体型标准,很少生病。
“外面很吵。”他眼睛半睁半闭地说着。虽然泰治看起来已颇有大人模样,但穿睡衣的样子还是显得很稚气。
“外面?”臼井彬也站了起来,走近起居室的窗边。
泰治却伸出手指说:“不是那边,是浴室那里。”
臼井彬走进更衣间,的确有声音从外面传来,可以听出来自后面的住宅。他踏入浴室,静静地打开磨砂玻璃窗。他没有开灯,这么做与其说是出于冷静的判断,倒不如说是野生动物对危险的直觉使然。还是别引人注意比较好。
“怎么样?爸爸。”跟着来的泰治悄悄地问。
外面很暗,没有风。但不用凑过耳朵,也能听到尖锐的声音。“不要,不要,你们做什么?”那声音几乎是在哀号。
“啊,是弥和!”泰治发现了。
那是云田家的独生女弥和的声音。十多年前住宅区建成时就搬来的云田家,可以说是臼井家在街区内的同期。
“请放手,不要把妈妈带走。”少女喊叫的声音就像是夜路上轮胎磨损了的汽车的刹车声,传递出事态的紧急。
接着听到一声响,只觉有人从内侧打开的玄关大门冲了出去。是泰治,臼井彬慌忙追了出去。
路上停着一辆黑色货车。路灯下,可以看出那是辆漆着两种颜色的警车。红色警灯虽然没亮,但引擎发动着。
约有三名身穿制服的男人站着,一旁是一名身穿居家服的女性,她不住地说:“弥和,没事的、没事的。”那是弥和的母亲云田加乃子,她比纱枝大三岁,孩子却上同一年级。
臼井彬不知如何是好,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从儿子身后揽着他的身体,还捂住了他的嘴。
泰治奋力挣扎。
他的身体拼命摇晃,直冲上前,叫着:“弥和。”
昏暗的夜幕中,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这边。臼井彬当下无法动弹。“泰治!”妻子纱枝在身后呼唤。
“你们是这附近的人吗?”说话的男人制止了泰治。他穿着西装,肩膀很宽。
“是的。”臼井彬想要回答,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能把这个小姑娘交给你吗?”
臼井彬又含糊了,好不容易肚子上使力,才总算说了句:“好。”然后,他缓缓地走在冰冷黝黑的马路上。
“臼井先生,那个?”云田加乃子叫他。
臼井彬猛地站定,却抬不起头。那感觉就像是不敢和感冒患者接触,又像是远远围观繁华闹市里两人吵架一般。“臼井先生?”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假装没有听到,从旁走过。
“加乃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后的纱枝问。
“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就来了。”
“真的是这样吗?”纱枝不禁问了一句。
“真的是这样是什么意思,臼井夫人?”云田加乃子声音尖锐,仿佛能擦伤夜幕,“你的意思是我是什么坏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纱枝也很窘迫,又问,“联系过你丈夫了吗?”
“联络不上,他们不让我发邮件。”云田加乃子叹道,“纱枝,你能帮我发个邮件吗?”
“啊,嗯嗯。”纱枝正要取出智能手机,臼井彬却下意识地转过身。“等一下。”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的脑中闪过了“危险人物”这个词。如同混在蝴蝶之间,展翅于树,却撒下磷粉的飞蛾,那些在社会上散播“危险”的人。
“喂,爸爸,想点办法啊。”泰治大声地说。
臼井彬连忙赶到儿子身边,抱紧他的身体。
“请照看这个小姑娘。”西装男不知何时已在身边,把云田弥和强行交给他。
“那、那个,我有个朋友是警察。”云田加乃子叽叽咕咕地说,她的语气似乎仍有些恍惚,可能依旧很混乱,“他和我关系很好,能联系一下他吗?”
“妈妈,对啊,那个警察会帮忙的。”
臼井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和妻子对望了一眼。他曾经听到过传言,说云田加乃子可能遭到了丈夫的家暴。所谓警方的人,是指负责DV咨询的人吗?
臼井彬看着云田加乃子几乎是被拖上了警车,心中甚至在期盼她早点消失。
“爸爸。”儿子用力扯他的衣袖,或许是因为父亲的不中用而生气。
“调查后如果什么事都没有?”臼井彬对儿子开口,“如果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并不是信口开河的敷衍,冷静想想就是这样的。这是为了守护地区安全的调查,如果云田加乃子是善良的市民,比如像自己家这样的市民,一定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真的吗?他的体内有声音在发问。
被带走的人里回来的有多少?刚才电视上的讨论节目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数字。
一之八
“重要的是要牢牢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这是四年前,加护英治被分配到和平警察部门的第一天,药师寺警视长对他说的话。
药师寺警视长的正式头衔是警视厅刑事局和平警察课课长。
加护英治挺直了背,回答:“啊,是!”
警察学校里为期半年的新人进修比预想中的更严格。每一天从清晨的集合点名开始,扫除、教学课程、讲师演讲、武术指导、再到学习测验,方才结束。手机被禁用,不过本来也没工夫给别人发邮件,同一届里,有不止一人因为不堪重负而考虑离职。加护英治虽然可以理解作为一名警官需要学习必要的知识、掌握基本武术动作,但他不能接受因为同学的散漫而受到连带责罚,以及被要求完成不近人情的体能训练,所以每一天都欲求不满、怒气无从宣泄。总算进修结束,松了一口气,还被分配到和平警察部门,他心中的喜悦更甚于紧张。
“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粗神经。”
“我知道。”
“啊?”
“你会被分配到这个部门,就表明了这一点。”
药师寺警视长体格并不魁梧,看起来就像是个小个子、戴眼镜的语文老师。虽然表面上是那种一旦扭打起来立刻就能被扳倒的样子,但实际站在自己面前时所散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场,会让身体本能地对接近他产生抵抗。感觉有点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在眼前蠕动,或是黄黑色的毒蜂。只要动作、表情稍有变化,就会危及生命。
“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你的粗神经在适应性检查中被认可了。不然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
加护英治感觉到体内一阵震颤,伴随着骚动与不安。他察觉到那正是嗜虐心。“你是个坏人”、“你喜欢折磨人”、“虐待狂”、“S”、“没人性”、“魔鬼”?在之前的人生里,加护被人无数次这么说过。他也有自觉,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这样也被指责才不可思议。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这一点已经明白无误到根本不用再强调“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能痛击他人就是强者的证明,也可以说,让他人感觉到疼痛,就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强大。
“我让你牢牢稳定住情绪并不是因为担心你会畏惧审讯,”药师寺警视长面无表情地说道,“正相反。”
“怎么说?”
“被分配到这个部门的人,很少会因为对他人的同情或罪恶感而崩溃。相反的,却很有可能超过正常审讯的尺度。简单来说就是?”药师寺警视长微微凑近加护英治的脸,“做过头,把嫌疑人杀了。”他轻声说道。
加护英治浑身战栗,感觉被直戳内心。
“喂,加护,走吗?”有人影从身后经过。加护英治一扭身,看到前辈肥后武男正从房间里走出来。
加护英治向药师寺警视长行了个礼,追在前辈身后。
“被说了什么吗?”并排而行后,肥后伸手搭在加护的肩上,“警视长很有威慑力吧。”
瘦长脸、眉毛很淡却一脸凶相的肥后颇有荣登当地不良警官之首的风范。他比加护英治年长五岁,是比他早进部门两年的前辈。
加护不知该不该赞同,于是暧昧地应了一声,又问:“听说成立和平警察部的人就是警视长,真的吗?”
“是吧。提案、主导好像都是警视长。他本来就是个脑子很好的人,还冷血。”
“冷血吗?”比我还冷血吗?后半句加护英治忍住没说。实际上,他对表现警视长冷酷无情的逸闻也有耳闻。
“三次。”
“啊?”
“警视长曾被枪瞄准三次,三次他都在瞬间拿身边的部下当肉盾。该说是反射神经好还是不好呢?总之,不要站在警视长旁边比较好。”
按理说,如此草率地对待部下性命的警视长会难以立足,但实情并非如此,药师寺警视长的势头反而如日中天。
“因为上头对他的评价很高。”肥后说。
但警视长不像是会奉承拍马屁的人。
“唔,在那些大人物看来,拿部下当肉盾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不如说,上头的家伙恨不得在教科书里写‘部下就该当盾’!而且,因为不知道警视长在想些什么,大人物们也有些忌惮他吧。话说回来,加护,你紧张吗?”
“啊,是的,我很紧张。”
“习惯以后这里就是天堂哦。”
“天堂吗?”
“差不多吧。”肥后说着,看向手上的容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举起容器。那是理科实验上会用到的烧杯,里面装有八成满的透明液体。烧杯里还插着一根细细的玻璃棒,是用来搅拌的吧。他一直走得很慢是因为拿着这个吗?加护英治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个啊,是浓硫酸。”肥后的语气喜滋滋的,就像在炫耀自己孩子的照片。
“硫酸吗?”
就在他回答后的瞬间,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肥后抓起玻璃棒飞快地一甩,烧杯中的液体溢出,刚好落到加护英治的领口上。他尖叫一声连忙躲开,同时勃然大怒。他喜欢让别人疼痛,自己被攻击则会愤怒。体内的怒火下意识地燃烧,他很想一把揪住对方。
“别生气啊。”肥后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玩意儿是水。”
“啊?”
“普通的水。不过,不是免费的水。”①
①“普通的水”原文为“ただの水だ”,“ただ”除了有普通的意思,还有免费等含义。
“为什么要说是硫酸?”
“那个呀。”
“哪个?”
“如果对别人说‘听好了,这个是硫酸’,对方会出乎意料地信以为真。外行人可没法判断这是不是水。”
“毕竟连硫酸是什么颜色的都不知道。”
“所以用得上。”
“用在什么上?”
肥后尖削瘦长的脸上浮起笑容。“当然是工作啦。”
硫酸用于工作?加护表现出惊讶之情。肥后眯起眼,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讲解。
“听着,现在我在审讯的危险人物,是个名叫窪田的大妈。”
电子档案显示她三十五岁,丈夫是比她年长五岁的插画家,有两个读小学的儿子。
“就算看起来是个普通主妇,也可能是危险人物啊。”
“差不多吧。”肥后的说法暧昧而轻浮,加护英治没法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出自本意。
“这个窪田梨香有一个个人运营的购物网站,顾客中有危险人物。”
“所以窪田梨香也是危险人物吗?”
“唔,我们收集到了一些情报。来自市内充满正义感的市民的情报。不过,这个窪田大妈怎么都不肯坦白。就知道嚷嚷着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我想回家、我担心儿子。当然,她并没有说谎。”
“是的。”
“嗯,不过就算这样也不成问题。我们的技术在不断提高,对盘问很有一手,方法有的是。”
加护英治用力地点了点头。进修时他也学了许多盘问的技术。首先就是让冷气失控、令对方身体衰弱,使其感受到肉体被摧毁的恐怖。还有抓住对方身体时令其剧痛的方法。
“知道吗,对窪田梨香这种类型的人,最有效的就是?”
“是什么?”
“孩子。”
“孩子?”加护英治虽然反问了一句,但他心里明白,在这一刻,他的嗜虐心已经在雀跃了。
“一旦有什么危险逼近孩子,他们就没法再冷静了。哪怕具有能持续保持沉默的强韧精神?”
“哪怕?”
“一旦儿子有危险,她就会说出‘真相’了。”
“真相?”加护英治反复回味着这个词。有一瞬间,他有点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也就是说,用孩子做威胁使其坦白的内容就是真相吗?他的心中浮起单纯的疑问。这已经不是“真相”,而是“为了求得对方原谅而说的话”了吧。
“这时,这个烧杯就要登场了。”肥后边走边透过手中的透明液体向前方看去,“里面装着的液体是?”
“水。”
“其实就是水,但我不会这么告诉窪田梨香的。”
加护英治揣测道:“硫酸?”
“对,我会说‘这或许是硫酸’。然后靠近一无所知、被告知是‘健康检查’而脱下裤子的她的儿子?的鸡鸡。”
哇?加护英治几乎要叫出声。但那不是惨叫,而是欢呼。
“孩子的命根子可能要被浇上硫酸,这时候没几个母亲能逞强了吧。大概也就只有我的母亲了。”肥后笑道。
“来,就是这里。”走在走廊上的肥后对加护说。那里有一扇门,稍远处还有一扇。肥后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过头说:“接下来,看看我的各种方法,好好学学吧。”
“是。”加护英治挺直了背。
“不过呢,你没问题吧?”
“什么?”
“刚才说到硫酸那部分的时候你的眼睛在发光,所以你很适合。”肥后的语气很认真,没有在说笑。
“是。”加护英治回答得干脆利落。
一之九
“如果在高处的单杠上吊着?”金子教授说。他说话的语气和平素讲课时一样,如果有黑板或白板,此刻他可能已经在上面画图写算式了吧。不过,这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白板,不过是位于仙台站前一栋建筑五楼的餐吧包间里。聚集在教授身边的人也都是早就从“学生”或“学员”毕业的成年男性。连同教授一共五人,他们是几天前从关东来的臼井彬,和居住在仙台的三名男子。
“你们觉得大概能吊多久?”金子教授环视周围。众人虽喝着啤酒,却都没有醉意,反而神色严肃,越喝越清醒。
“吊着的时间吗?”
“一般能吊三分钟就很了不起了,多数人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了。”金子教授五十多岁,个子虽小,过时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却洋溢着使命感,显得强韧而有力。在场的蒲生是这么认为的。
“像蒲生君这样的,唔,肌肉发达的人,应该能坚持很久吧?”水野善一说。他年过五十,无业。据说以前在市政府工作,因为一些事而辞职。他总是抱怨读高中的女儿不搭理自己,就像没名气的艺人说不好笑的段子。
刚才他还兴高采烈地说前天去理发店时忘了带钱包,想让女儿送过去却被无情地拒绝了,于是他火一大,就直接穿着理发店的围布回家教育了女儿一顿。但蒲生觉得,做这种事只会让女儿更加厌恶他。
“蒲生先生的体格的确很棒呢,您是做什么的?”臼井彬问。
蒲生经常被人误当成运动员,而且是格斗系运动。他每次都要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为了保持健康而刻苦训练肌肉力量。
“话说,蒲生君骑的摩托车也很厉害吧。感觉很大,很有未来感,如果没有很强的运动能力,肯定骑不了。”
“不,大家都能骑的,就是普通的小摩托车。”蒲生笑出了声。250cc的小型摩托车,虽说车身是流线型,有点科幻小说里坐骑的意思,但也不算很稀奇。
“我是房产公司的员工啦。”
“可看起来可以轻松地在单杠上吊三分钟啊。”把已经偏离的话题拉回来的、是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田原彦一,他看起来很耿直。
“田原君,这就是问题所在。”金子教授发出尖锐的声音,仿佛就要挥动教棒。
“问题所在?”
“会觉得三分钟大概能行,于是大家都想赌一赌。”
“赌?怎么回事?”
“听好了,和平警察如今已经没有正经审讯的心思了。不,或许‘如今’这个说法也是错的,他们原本就没有吧。所谓的守护社会治安、守护和平无非就是个名义,只要能找出作为祭品的女巫就可以了。”
“祭品吗?”蒲生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包间的门有没有关好。
“要想让国民万众一心,领导人就必须找到明确的敌人。这种话经常能听到吧?就是这个。”
“说起来,以前不是有个负责裁员的男人被大型犬咬死的事件吗?”蒲生回忆起以前听到的事,“我听说那件事就是这项制度的开端。”
金子教授点了点头。“是的。该说是开端,还是契机呢?不,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开始了。那个裁员的男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审问。以前常有的色狼冤案或许也是源头之一。让讨厌的人背上色情狂的罪名,进而完蛋。后来的事就是这个的放大版。”
“再加上处刑集会以收紧民心吗?”水野苦笑。
“谁都可以。如果目的是让大家能够发泄心中的欲求,还能让其他人因为不想落得同样下场而畏缩,那就最合适了。统治人类最有效的手段就是?”
“手段?”
“狠狠地折磨一个人以令其他人畏缩。街上的年轻人团体、企业里的派系斗争,大家都一样。让人感到害怕、不想落得同样下场的做法最简单有效。”
“意思是说,和平警察是为此才审问人的?”田原皱起了眉。
“说是审问,但他们所做的仅仅只是折磨,让人招供自己是女巫。”
听到这些后,蒲生觉得自己的心跳正渐渐加速。兴奋源自愤慨与憎恶。因为可怕的审问,单方面受到怀疑的无辜人等的肉体像玩具般被摧残,被迫坦白不曾犯下的罪。这是基于人数差距的私刑和单方面施加的暴力。
在宫城县举行第一次处刑时,蒲生就在那个广场。他感到不适,中途因为没法再待在那个残忍的地方而离开。那时有人问他:“是因为看不下去了才离开广场的吗?”那个人就是臼井。
“人权派金子教授的座谈会,现在被称为金子研讨会?我想办在仙台。”
蒲生会萌生参加之意,是因为被和平警察带走的人,全都被认定为危险人物,之后于东口广场公开处刑。这样的状况让他感受到“不容分说的强权之力”的可怖。
住同一街区内的男性被带走并被认定为危险人物的事也对他有影响。他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冈岛先生怎么看都是个十分普通的、没有危险的父亲,怎么会?”然而,同时他也有“不能让人看到自己正歪着脑袋迷惑不解的模样”的恐怖心理,这个事实本身让蒲生感到害怕。
“蒲生君的正义感很强。”他想起已经分手的女性曾这么说自己,“所以要小心些哦。”
“为什么?”
“嗯,之前乘公交车的时候,不是有邮递车从后面撞上来吗?”
“那次真是吓人。”打着瞌睡的邮递车司机直接撞上了因为上下客而停下的公交车。虽然因为速度不快,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但邮递车的前半部分严重变形,司机困在车里出不来。
蒲生和其他乘客一起帮忙把他救了出来。
“那次你也是出于正义感才帮的忙,但那种事,有点伪善的感觉吧?”
“伪善?什么意思?”被出乎意料地批判,蒲生感到很困惑。
“因为,就算想要帮有困难的人,可有困难的人许许多多,到处都是,你又不能救到所有的人。”
“就算是这样,这也和伪善不一样吧?”蒲生反驳。
“之前你有说过吧,在理发店还是酒馆里听来的。”她说,“一个老爷爷中了彩票。”
“嗯。”虽然蒲生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他确实听过这件事。
“他被人说成伪善者,最后自杀了。”
“不对,那个老爷爷并不是什么伪善的人。他只是个普通的好人,骂他伪善的人才不正常。”但即使蒲生这么解释,也没能获得对方的理解。
总之,蒲生容易受使命感及正义感的驱使而行动。这三十年的人生中,他固然能掌控好自己的这种情绪,但有些东西他也无法抑制。
由于有这样的性格,他才下决心加入金子研讨会。他和冈岛并没有很深的交情,应该说无非就是住在同一街区,但他怎么也不认为冈岛是危险人物。而如果冈岛是无辜的,他就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么教授,刚才单杠的事是什么情况?”水野问得有些轻佻。
“啊,对哦。”金子教授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他虽然拿着装有啤酒的玻璃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倒像是用来代替话筒的,“呃,简单来说,就是如今的审问很有可能已经不再是为了让嫌疑犯坦白罪行,而是成了用来满足警官们嗜虐欲望的娱乐活动。”
“娱乐?”
“就我所听说的,被招进和平警察部门的,似乎全都是在警察里都算是有施虐爱好的人了。是虐待狂哦。当然,起初他们确实是出于保护治安的使命感而工作的,但渐渐地,因为拷问嫌疑人而获得兴奋感的人越来越多。接着,越是兴奋就越渴望新的刺激。”
“什么意思?”
“他们发明出许多拷问的方法。”一直沉默的臼井彬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比如威胁有女儿的男人说:‘因为你的罪行,你的女儿也将被审问。’”
“女儿也要被审问?”
“想到自己所受到的严酷拷问,作为父亲的虽不至于说当下崩溃,但肯定无法让女儿遭受同样的对待。于是就会恳求道:‘请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单身的蒲生虽然没有孩子,但这种父亲的恐惧他还是能想象到几分的。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承受得了连大人都无法承受的拷问。
“然后,和平警察里就会有一个人这么提议:‘我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能在很高的单杠上吊满三分钟,我们就释放你,你的家人也绝不会有牵连。’”
“真乱来。”蒲生失笑,这已经完全偏离了找出危险人物的目标。不过他想到,自己就知道类似的事。
那是小学时发生在班级里的欺凌事件。
特定的少年经常被戏弄、定期受到轻微暴力攻击、在众人面前被羞辱,每次他都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完全听从于用乱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实施欺凌的一方。当时的蒲生虽然万分同情那个同学,对实施欺凌的学生感到愤怒,却没有反抗的勇气和能力。最终,他也只能假装没看到,任其发生。蒲生至今仍在为此懊悔。那样就好了吗?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这样的想法就像蜘蛛网一样牢牢地缠绕在他的心里。
“然后怎么样了?”田原故作镇静,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个吊单杠的父亲。”
“对虐待狂来说那是场好戏吧。”金子教授闭上眼,微微呼了口气,“父亲为了女儿,双臂颤抖着仍旧拼命吊在单杠上。”
即使金子教授没有详细描述,此刻蒲生的脑中也已浮现出那样的场景。他仿佛能看到忍受着身体极限,拼命挣扎着吊在单杠上的父亲,以及嗤笑地看着这一切,说着“看他这么拼命”的审问负责人。蒲生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愤怒而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后怎么样了?”他往前探出身子,问道。
“做不到的。要吊满三分钟呢?而且,越是着急手越是会打滑。”
“教授,这是真事吗?”水野的声音变了,并睁圆了眼睛,“我还以为是在举例子。”
“是真事吗?”田原也伸长了脖子。从蒲生的座位可以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蒲生还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是兴奋?是惊讶?还是两者皆有?
“是真事哦。”回答的是臼井彬。身为企业高管的他显得朝气蓬勃,同时也透着成熟稳重。他的话不多,总是听着金子教授发言,偶尔附和,但这句话,他说得很沉重。“住在我家附近的人被当成危险人物逮捕了。一开始是妻子,然后是她丈夫。那家的孩子和我儿子是同学。”
据臼井彬说,千叶县成为安全地区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臼井彬猛然握紧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泛红、双眼湿润。第一次座谈时,臼井彬曾一脸痛切地说过:“我没能救下被带走的邻居,而只是旁观?我败给了心中的罪恶感,所以才开始给金子先生帮忙。”
“警察真的是那么腐坏的组织吗?”水野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那岂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了嘛?”
“就是想怎样就怎样哦。”金子教授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能做什么?你特意赶来仙台是想做什么?”
“水野先生,现在我们就来谈这个。”金子教授把桌上的东西移到一旁,臼井彬也绕开玻璃杯,帮着把空盘子叠了起来。
翻开平板电脑的保护壳后出现了A3大小的屏幕。蒲生听说过如今研究所和商业设施里已普遍使用这一设备,却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一打开电源,屏幕上就显示出了地图。
“这是仙台市内的情况。是根据卫星照片做的。”臼井彬指着屏幕上的地图,“你们知道现在被当作危险人物的人是在哪里接受审问的吗?”
“就是这栋楼。”金子教授用手中的筷子指向屏幕中央。那是一座闪着红灯的建筑,“他们对县里的政府机构综合建筑进行了改造,设置出审讯室。隔音、宽敞、适合审问。随着安全地区的轮换,审讯室里的设备也越来越考究。他们一直思考着要弄一个怎样的审讯室、房间里要有什么配置,于是完成度越来越高。人类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到效率。而在仙台的和平警察审讯室就在?”他说着指向平板的屏幕,“似乎就在这里。”
“关于进入的方法,我们也已经拿到了消息。”臼井彬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进去以后要做什么?”
“设置窃听、偷拍设备。”臼井彬说,“拿到他们拷问的证据。”
“这种事?有可能做到吗?”水野皱起了眉。
“为此?”金子教授的声音和刚才有些不一样,透着紧张和冰冷的气息,“为此,我才请可以信赖的三位在此一聚。”
蒲生一开始是对臼井的传单产生了兴趣,与之取得联系后就被邀请参加了在某酒店的大会议室举办的讲座,主题是“人权与公权力”。那次有二十多人参加,而下一次邀请就是在一间小会议室,参加人数大约是之前的一半。臼井彬和另一个人讲了“和平警察的构成”,蒲生只是听了听,没想到最后让他发表感想,他便讲了讲自己所想到的。那次之后,蒲生、水野和田原三人就成固定成员了。臼井说:“金子教授只会与可以信赖的人见面。”
“行动日期定在下下周的周一。”臼井彬看着蒲生他们说。蒲生险些听漏了,感觉就像被告知工作安排一样。
“综合了各位的行程,这一天大家应该都能到。”
记得上次聚会的时候,臼井彬统计了每个人可以请假的日子。蒲生所在的地产业即便假日也要接待客人,所以会制定轮班表,他便将轮休的日程告诉了臼井。
水野和田原都没有开口,似乎在犹豫要怎么回答。
臼井彬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们,金子教授却似乎不太关心,拿着筷子伸向了油炸食品。
“可以提问吗?”水野举起手。
“请。”
“你们说的那个,以前做过吗?”
“那个是指?”
“现在这个城市是安全地区,所以教授您邀请了我们。那么,在之前其他城市是安全地区时,有让那里的人试过吗?”
问题就是以往是否有过战绩。
臼井彬摇摇头。“以前也制定过作战计划,但都没能实施,因为条件不齐备。虽然我们在好几个地方办过讲座、学习会,但始终没能找到像你们这样可以信赖的人。就算有,也就只有一个。不过,仙台有你们三位,所以,我们终于可以行动了。”
这么一说,蒲生感到自己在这里是有意义的,不由得舒了口气。
“如果我们过去曾经做过,那么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都不会在这里了。”金子教授静静地说道。
“总之,我不想饶恕以卑劣拷问为乐的家伙。”臼井彬咬牙切齿地说。
正是如此。蒲生感受到体内潜藏的正义感正在发热。他脑中闪过身着蓝衣红披风、英姿飒爽地出现在空中、把坏人一个个打倒的“英雄”形象。蒲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一之十
“哎,玲奈子,你爸爸在做什么?”
公交车上,坐在身旁的同学胡桃问。
水野玲奈子正眺望着窗外,街边的房屋随着车身的摇动而起伏,她把脸转向身边的胡桃,说:“什么都不做。大概连求职中心都不怎么去了吧。”
“啊?那怎么维持?生活?”
“退职金吧。”水野玲奈子感叹地说,“退职金呀,啊退职金呀,退职金呀。”她吟诵道,又补了一句,“芭蕉。”①
①此处为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著名诗句“松岛呀,松岛啊,松岛呀”的改编。
“我从小就觉得玲奈子的爸爸是大人的楷模。西装领带、笔挺气派,发型也恰到好处。”
“以前呢,我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感觉就是个在政府机关认真工作的父亲,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离职。”
环视公交车车厢后,胡桃压低了声音说:“玲奈子的爸爸是被冤枉的吧?超不甘心的吧?他能接受吗?”
“说是冤枉,唔,算是被要求对那起不幸事件负责吧。”水野玲奈子想起爸爸特别怡然的反应,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公务员也有提前离职的制度,虽然和一般企业不太一样。”她单纯地感慨着。
水野玲奈子看了看公交车的车厢。现在是晚上六点,她刚结束高中社团活动,在回家的路上。车上有老人和购物完回家的妇人,乘客不是很多。
“可是啊,不幸事件明明是别人做的,却把责任推给玲奈子的爸爸,这也太过分了啊。唔,玲奈子的爸爸很有正义感。”
“那不过是在扮酷啦。”
“是吗?反正,世界上还有更坏的人在胡作非为,和平警察有没有在好好地管啊?!”胡桃嘟起了嘴。
水野玲奈子下意识地“嘘”了一声,并竖起手指。
“嘘?玲奈子,你怎么了?”
“要是被谁听到就可怕了。”
“什么?”
“就是?讨论和平警察的事,可能会被当作危险人物。”水野玲奈子说完,才发现自己原来很怕和平警察。
“那个?无非就是举报比赛吧。”胡桃懒洋洋地说,“谁先去举报,被举报的那个就会被处刑。算是先下手为强吧。”
“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呢。”水野玲奈子微微一笑。公交车在车站停下,她看着前方的老人下了车。“还是会认真调查是不是危险人物的吧。”水野玲奈子说着,回忆起去看处刑时的事。因为同班的胜马将太开口邀请:“喂,水野也一起去吧,似乎挺厉害的。”她没路可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孩子,于是去了东口广场。人群密密麻麻的,感觉像是七夕祭典或现场看足球比赛一样热闹,她的心情也因这欢乐的气氛而稍微平静。但等台上执行“那个”时,她的身体就又绷紧了。就算是“危险人物”,但看到他人的生命被当场剥夺,她还是感到毛骨悚然。震惊、发不出声音,平时即使被老师骂也不会停下讲悄悄话的胜马将太等男生也安静地望着台上,他们眼中闪着光,这也让她不寒而栗。不光胜马将太他们,周围的许多大人也都鼻孔翕张、眼睛放光。她觉得看到了讨厌的东西。
铃声响了。是胡桃伸手按下了“下车键”。
公交车在十字路口左拐后放慢速度,停在了青叶神社前的车站上。
“老实说,在我看来,比起被和平警察处置的那些危险人物,民间团伙‘I DO’更可怕,真希望他们死。”下车后,胡桃苦着脸说。她的书包和往常一样被压得扁扁的。
“‘I do’是什么来着?”
“唔,就是那个新建的有钱人上的私立学校。大学。在那所大学里,有一个专门带走女高中生,作为‘性的诱饵’的团伙。叫‘能干!’,所以是I do吧。”
能干的话,是“I can do”吧?水野玲奈子虽然疑惑,但还是觉得热血冲脑。同时,她想起在东口广场看到的、闪动在胜马将太眼中的幽暗的光。
“‘性的诱饵’?这说法好厉害。”
“是吧?据说有很多人被袭击了哦,据说他们会把女生强行塞进面包车里,然后带走。”水野感觉到胡桃吞了吞口水。
“呜哇?”水野玲奈子皱起眉,思绪几乎要穿透身体。她全无防备,不由得为自己的脆弱颤抖。
“而且,更混蛋的是?”
“比刚才说的更混蛋?”
“不知道算不算更。他们不是袭击女高中生吗,然后,似乎会对她们说,如果不想自己被干,就说出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意思就是指定一个你觉得被袭击也无所谓的女生,说不定就会放过你。”胡桃说,“感觉又是举报的事了。真是举报潮啊。”她还是说得满不在乎。
“过分。这样一来,被害者也会有加害者的心情了。”
“I DO那些白痴好像说过:‘虽然我们不对,但出卖朋友的你也是共犯。’”
水野玲奈子叹了口气。“胡桃,你了解得真多,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有阴影笼罩在脸上一般,胡桃的表情暗沉了下来,水野玲奈子因此感到不安。然而此时什么也不说反而会更尴尬,无奈之下,她便像平时闲聊时那样,将话题引向喜欢的乐队发行的新碟、电视剧的情节发展之类的,就这样走到了两人各自回家的岔路口。“明天见。”“嗯,明天见。”
然而,在明天到来之前,水野玲奈子却遇上了最恶劣的私立大学生团伙。
那是在她骑着自行车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
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便利店附近亮着灯。水野玲奈子走出便利店,正要骑上自行车时被人叫住了,是一个光看外表就觉得可疑轻浮的年轻男子!——并不是这样的,反而是一位清爽度满分的大好青年——但水野玲奈子没有放松,她简单地拒绝了一句:“我不认识你。”正要离开时,清爽度满分的男子又说:“等一下,我有事拜托。你是水野同学吧?”听到他口中冒出自己的姓,水野玲奈子吓了一跳,脑袋里的警钟愈发作响,她只能用力踩下踏板。
有一辆自行车从旁骑过,感觉到对方看向了这边,但她没和对方目光交接。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转成红色。她正准备就这么闯红灯骑过去,却正好有一辆黑色的车从旁驶过停下,有人探出了头。
邮局的车从右往左驶过,她觉得那红色的车身看起来就像在发出警报。
就在觉得背后有人经过时,一个男人站到了她的左边。是个胸膛厚实、身穿橄榄球服的年轻人。水野玲奈子正想着刚才那个清爽度满分男不见了时,身穿白衬衫的清爽度满分男就出现在了她的右边。
之后的事就发生在一瞬间。先是左边的橄榄球服男轻巧地举起水野玲奈子的自行车,让座位竖起。然后两个男人一人抓住水野玲奈子的一条手臂,轻松地让她松开了车把。水野玲奈子虽然着急地踩踏板,但也只是让车轮空转。两人像抬神轿一样抱起她,水野玲奈子心里觉得发出“嘿呦、嘿呦”声音的这两个人真滑稽、真幼稚,像在假装办祭典。但在听到面包车门滑开的声音时,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突然想,刚才驶过的邮局的车会不会注意到这边的异样而折返回来呢?
面包车里有好几张座席,她被搬到了最后一排的长座椅上。
“欢迎!那个,是哪个姑娘来着?”车上还坐着一个男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演舞台剧。水野玲奈子看到他穿着衬衣,留着长发。
“是玲奈子姑娘哦。欢迎。”清爽度满分男说着也咚地坐上了车。很快,水野玲奈子的双手就被迫呈现出上举的姿势,且两只手腕都被绑上了胶带。
“好,OK了,开车。走,去picnic(野餐)。”长发男高声说。驾驶席上的男人启动引擎,发动了面包车。“Let’s go to the rape show!(去参加强奸秀)”他举起拳头。橄榄球服男和清爽男应声道:“Yes I do!(好的)”然后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水野玲奈子被横放在座位上,她身体左右扭动,双脚乱踢。清爽度满分男气定神闲地调侃道:“你这样乱动,我脱你牛仔裤可就更方便了。”
事实上,他确实正抓着她的牛仔裤裤脚用力地往下扯。
光着的大腿感受到了寒意,水野玲奈子害怕了。她挣扎得更加剧烈,却被橄榄球服男嘲笑:“没用的、没用的。”
这样下去会怎样?
水野玲奈子的气息紊乱。妈妈,她心想,妈妈,救我,我要怎么办?
“先赶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到了以后就把你的衣服全脱光。”“对啦,就像你生下来时那样。”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玲奈子的脑中一片茫然。怎么可以有这种事?!她几乎想要关上大脑回路的电源。
很快,面包车停下了,橄榄球服男拉开车门下了车。这里是一家已经打烊的便利店的停车场前,虽然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昏暗,橄榄球服男却熟门熟路地拆下了拉在停车场前的绳子。
面包车开进了停车场。
“不过呢,玲奈子还有一个逆转的机会哦,现在放弃还太早。”“对。当然如果你想要性交,那也没问题。但如果你不想,还有机会哦。”“一个报上名字的机会。”“呐,你有什么认识的高中女生介绍给我们吗?如果有,我们会像今天这样把那个女生抓过来,而玲奈子姑娘就到此为止啦。”
水野玲奈子想到了胡桃说过的话——“这又是举报的事了。”为了保护自己而交出他人,互相转嫁供品之羊的徽章。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是不是有疑问,认为跳过介绍这种步骤,赶紧胁迫女高中生不就好了?”
关于这个疑问,水野玲奈子在听胡桃说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他们的目的是侵犯女生,那么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更换目标,岂不是一直都无法性交。
“听着,我们是想做实验。那个,该说观察吗?”长发男外表看起来像个牛郎,此时却突然展示出理科学生般的风范,“呐,不是有调查谣言传播的速度及范围的报告吗?就是那种感觉,人会为了自己而出卖他人到什么地步?”
“这就是我们想研究的。”“因为我们学习用功。”“也想拿学分。”
三人各自说道。
“还有呢,为了让你放心,我们有话先说在前面。你看,我们都露脸了吧,既没有蒙面也没有乔装。我们也会不安,如果就让你这么回去,或许会去报警——所以我们是不是该采取一些手段,比如剥夺你的性命或是剥夺你的视力等可怕的方式来让你没法报警。如何?你不怕吗?还是没心情考虑这些了?”
“放心吧。当然,我们必须有所防备,所以之后我们会给你拍裸照。虽然会让你摆出一些不雅的姿势,不过你只要忍一忍就好了。之后如果你对谁说了我们的事,尤其是对警察说了的话,那么,这些没羞没躁的照片就会被放进网络这片大海里,没法回收的哦。而且,不只是你个人的,是全员的哦。我们至今所拍摄的作品会全部公开,没羞没躁的收藏品?”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们别人的名字,那么拍了照片就结束了。当然啦,你现在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心情很差,但事情只要这样就能解决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哦。”
“另一方面,如果你冲到警察那里去,那么其他那些女高中生的人生就全毁了。怎么样,这种事很吓人吧?”
水野玲奈子心下战栗。她吃惊于对方竟能条理清晰、像销售人员那样欣然地说着这些事;而更令她震惊的是,自己正在脑中罗列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名字。
要嫁祸给他人吗?为了保护自己?不,每个人都想获救。自己当然想保护自己。
她喘着粗气,在脑中罗列熟人的名字。
会有那样的人吗?会有没必要因为她产生罪恶感的供品吗?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关键的问题。把自己牵扯进来的人是谁?
如果这些男人说的话是真的,那这就相当于一个传话游戏,把罪恶意识强加于女高中生们。不,是先造出一项莫须有的罪,再强加毫无道理的惩罚——这个惩罚还在接力。现在接力棒传到了水野玲奈子的手上,那么,递过来的又是谁?
“你刚才在想是谁出卖了你吧?大家似乎都很在意这个。想知道吗?”
水野玲奈子摇了摇头。两种感情在她的内心碰撞。她想知道出卖自己的敌人,但又有预感,知道了只会让自己心情郁闷。
面包车停下了。刹车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滑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男人来到后车厢,说:“啊呀,总算到这里了。”似乎是开车的男人。他的身材非常魁梧,皮肤黝黑,看起来是个健康的运动型,但比橄榄球服男打扮得更时尚,甚至可以说成是电影演员。“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要介绍别人吗?还是说,你想在这里被我们上?”
“她好像正在纠结。”
水野玲奈子依旧不停地摇着头。她什么都无法思考,无从判断要怎么做才好,只是期待着只要说着“不知道、不知道”来拒绝回答,事情就会过去。妈妈?她又一次想起,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脸庞。早上叫自己起床后,她如平常一样说:“妈妈可没法一直照顾你哦。”对不起,妈妈,我还想要你照顾我,救救我。
“如果说出你名字的人是你的好朋友,你怎么办?会不会有点震惊?如果背叛你的人是你的闺蜜?”
比如说,胡桃?
“啊,你那表情,莫非是有了头绪?你最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不是举止可疑?”
水野玲奈子用力地摇头,像是要挥去猛扑而来的恶意。
“说话啊,问你话了就回答啊!”橄榄球服男的语气魄力十足。虽然他们的要求蛮不讲理,水野玲奈子完全可以无视,但她还是试着回答。“那个?”她颤抖着挤出声音。橄榄球服男愈发强硬。“说清楚点!”而她也就愈发胆怯了。
“怎么样?感到孤独吗?被背叛是什么感觉?”
水野玲奈子紧紧地闭上了眼,她又想要默念“妈妈,救救我”了。但最终,她定了定神,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即使有人说出了我的名字,”水野玲奈子仍闭着眼,“那也一定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想逃。”
车里的气氛顿时冷却。橄榄球服男和司机对看了一眼,另外两个人也在用眼神互相交流。“什么呀这个女人,真无趣。”“对,无趣。同感,我刚才也这么想,太无趣了。扫兴。”
水野玲奈子的双脚被分开,司机用力地抓着她的脚腕,像在把玩运动器械似的变换着她的姿势。他单手迅速地解开安全带,显示出他对此道驾轻就熟。“我说,你要是想说出别人的名字,就趁现在哦。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这时,有光射进车里,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电筒从车外照来。
“到底是谁啊?”橄榄球服男直起身看向窗外,却因为光线刺眼而皱起了眉,“是摩托车。”
长发男也看向外面。
“很大的摩托车,是开错路了吧?”
“好像是马杰斯特①。”
①马杰斯特(Majesty),雅马哈(YAMAHA)旗下的摩托车型号。
“什么?”
“那辆摩托车的型号。”
“轻型的?”
“250cc。”
身体感受到了震动。如猛兽威胁一般的声音响彻幽暗的停车场。摩托车的引擎没有熄灭,就像是无从遮掩的浑厚呼吸声。
“好烦,在外面还不熄引擎。”
“怎么办?赶他走?”
“随他去吧。”
这时,摩托车的前灯灭了,男人们松了口气,水野玲奈子感到心中沮丧。然而,引擎声并没有消失。
“他还在。”
“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可能是那个。”
“是哪个?”
“觉得这辆面包车很可疑就来了吧。”
“因为晚上有辆面包车停在停车场里?”
“直觉?觉得可能有女高中生要被侵犯。”
如果是这样,四个男人倒也觉得无所谓,因为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被正义感驱使或是感到可疑的人赶来,企图打断他们的乐子。“你们在做什么?”每一次,他们都会先展示自己手中的武器,有时也会动真格的付诸暴力,令对方落败、退散又或者赔罪。虽然四人看起来像是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团体,也自诩为“快乐至上、有效、精明”,但本质上,他们不过是粗暴的实力派犯罪者。
橄榄球服男无言地用手铐铐上了水野玲奈子的一只手腕,另一头扣在了车里的扶手上。接着往她嘴里塞了团布,欲令她安静。
低沉的金属音响起。他们各自伸手拿起放在车里的铁管,那似乎是常备之物。
“那么各位,迅速解决了他吧。谁来计时?”司机在拉开滑门前说。
“啊,我来计时。这次会花几分钟呢?”长发男熟练地按着智能手机。
“之前那个大叔,八分钟就跪下了。”
“那么,大家一起去赶走捣乱的吧!GO!”
滑门打开,尖锐的声音就像要撕裂寂静的停车场。四个人缓缓地下了车。
正前方停着一辆摩托车。引擎轰鸣,一旁站着一名男子。
虽然路灯离得很远,但后方的车道上陆续有车驶过,男子的身影随之浮现在车灯中。被照亮、又被黑暗笼罩;接着再一次被照亮、又再一次变暗、消失。如此循环。
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不高也不矮,看起来似乎瘦瘦的,但也可能是因为影子的角度。
一身黑。
他穿着一体型的黑色骑手服,头戴黑帽子。此外脸上还有一副大大的、像是泳镜一般的防风镜。
“我说,请快点离开这里。”清爽度满分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很危险哦。”
男子没有回答。
黑暗中,他的身影消失了。长发男正吃惊时,黑衣男子又在车灯中出现了,身形比之前显得更为高大。也就是说,他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
察觉到这一点后,橄榄球服男率先行动了起来。他拖着手中的铁管,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知道,这会让对手畏缩。他们笑着拎起了铁管。
那之后,先是有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在脚边响起,是几只像是高尔夫球一样的球体。橄榄球服男的铁管上传来冲击力,是碰到了球体。然后铁管忽然变得沉重,像是被拽住了一样,而其他角度也有球猛击而来。球没有弹开,而是紧紧地贴住了。橄榄球服男失去了平衡。
另一根铁管跌落在旁,是清爽度满分男手中的那根。他也是因为铁管被拽住而失手了吧。
橄榄球服男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倾斜,正奇怪是怎么了,一看,身旁的长发男也“咦”地摔倒在地,就像是突然醉倒了一样。他不禁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惊慌。
眼前出现了一副防风镜。虽然完全看不清楚脸,但很明显,身穿黑色连体骑手服的男子正站在面前,他的脸上还戴着面罩。
连体骑手服男愉快地在地面上跳着。
正感到大事不妙时,橄榄球服男的脑袋被猛地一击,脸重重地贴到了地面上。
一之十一
水野善一拖着地往过道一侧前进。正在擦门窗玻璃的蒲生大概是看到了他,于是跟他搭着话:“说起来,水野先生,你和你女儿相处得好吗?”
“什么意思,蒲生君?”
“没什么,之前你不是感叹你女儿不把你放在眼里嘛。”
“啊,那方面啊。”
“还有这方面和那方面之分吗?”蒲生还是一贯的活泼格斗家模样,心地善良,强健有力,牙齿也洁白清爽。
水野想起前几天在女儿玲奈子身上发生的事,顿时感到几乎要使得全身的血液沸腾的愤怒。玲奈子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被几个学生绑走了。她被带去了离开环线、已经打烊的便利店停车场,险遭凌辱。幸好有人经过,打败了那些年轻人,救下了玲奈子。因为得救了,女儿并没有十分慌乱,也不曾哭天喊地,受到了一点刺激是肯定的,但她坚持不要报警,水野也表示同意。根据女儿的说法,那些可憎的学生应该受了重伤,可是这件事没有登上报纸。
水野不认为这是女儿的妄想,因为她完全没有必要撒这种谎。多半是那帮年轻人也没立场去报警吧。
“啊,说起来,水野先生,你知道吗?”田原正在擦拭拆下来的空调滤网,他抬起头说,“最近啊,学生里似乎有些无耻卑劣的家伙,据说他们每晚都出去袭击女性。”
田原自然不会想到,水野的独生女儿就遇上了吧。他无非也就是闲聊,语气轻松地说道。
“不能饶了那些家伙。”水野故作平静,“有谁能去治一治他们吗?”
“要等‘正义的伙伴’登场了。”田原说。
“正义的伙伴?”蒲生低语。
“和平警察快把那些家伙一举扫除嘛!”
水野看了一眼田原,他正背对着自己安装滤网。“什么意思?”
“那些学生,是伤风败俗的坏人吧?威胁到了地区的安全,是货真价实的危险人物啊。如果这些事是真的,这些家伙就必须受到惩罚。”
“和平警察真是不抓坏人啊。”水野善一有些谴责地说完,马上反省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些。
如果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就糟糕了。水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和平警察的审讯室。
三人正穿着清洁公司的制服在房间里打扫。
从关东来的金子研讨会的研修生臼井彬是这么解释的。“事实上,会有业内人士协助这项计划。前几天我已经告诉你们审问设施在哪里了。”
“我们几个要在那里安装窃听器,对吧?”
水野说完,田原又补充了一句:“可以的话,还有摄像头。”
“打扮成承包了清扫工作的清洁工。”配合清扫日程,穿着制服、带着身份证明进入大楼,这样就不太可能被人怀疑。臼井彬是这么保证的。
“为什么清洁公司的人会协助?”蒲生冷静地问。
臼井彬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实际上,这家清洁公司在全国都有分店。去年,这家公司的社长在名古屋,当时他的邻居被和平警察带走了,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因为罪恶感而自责,所以想要做些什么。”
水野心中一动,感觉这话似曾相识。然后他想起,这和臼井自己参加金子研讨会的契机相似。罪恶感是人类行动的原动力吗?
“所以,这家公司就来帮忙吗?”
“实际上能帮到的也就是提供制服和身份证明。”
“如果被抓到,我们会怎样?”
“就完了。会被当成危险人物处刑吧。”
“差不多要擦摄像头了。”蒲生在被用作审讯室的房间里说。他说得若无其事,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清洁公司的签约员工认真地按流程办事。但实际上,这正是作战开始的信号。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终于要踏上不归路的瞬间。
蒲生移动梯子,伸手摸向设置在房间角落、天花板附近的监控摄像头。
水野从塞满清洁用具的手提袋中取出抹布。
几天前,他们才在从市内借来的会议室里演习过。借来房间,像演戏彩排一样一一确认步骤——这种彻彻底底的做法让水野吃了一惊,但也确实因此而有了自信。他回想起练习时的动作,在抹布里夹进一枚硬币一样的装置,也就是窃听设备。装置上有一层贴纸,剥开表面这薄薄的一层后,就会露出有黏性的一面。
他靠近桌子,一边用抹布擦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抓起窃听器,贴在了桌子的内侧。
田原拖着拖把站在水野身边打掩护,蒲生则注意着除了自己正擦拭的镜头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用来监视的摄像头。
“我们可以信你吗?”前几天见面时,水野这样问臼井彬。
“什么意思?”
“我们背负着相当大的风险来参加这次作战。”他没有说豁出性命之类的话,是因为害怕承认这一点,“可臼井君实际上并不会参加,而是要回东京。我不知道可以信任你到什么程度,这也是很自然的吧?”
“嗯,是啊。”臼井彬没有生气,“您的心情再正常不过。”他说着缩起了下巴,“我也只能请你相信我。不过我要说,如果、万一,事态发展到水野先生你们被和平警察抓住——”
“我可不想说这个。”
“是。但是,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不用顾虑,请说出我和金子教授的事。”
“什么意思?”
“我们不打算只让各位去冒险。我们要同生共死。”
清洁的步骤曾在演习时多次演练。清洁公司派来了指导员——恐怕这个指导员对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听从社长的指令前来——来指导水野等人如何清扫。
“这样就算清扫完了吧?”蒲生拿着梯子问,他正因为紧张而浑身冒汗。房间里微微有些凉意,虽然不太自然,但应该还不至于被盘问。
水野等人分成三路,指指点点地做完最终确认后离开了房间。
走上走廊的瞬间他们都很想松口气,但由于这里也有监控摄像头,所以不能大意。
三人拿着清洁用具,排成一列,向出口走去。“顺利结束了呢。”队尾的田原轻轻地说了一句,但谁都没心思回答他。
蒲生带头走向出口。
出口处有一个接待室,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卫员在里面待命。门口设置有类似车站检票机的机器,必须刷一下身份证明卡才能通过。不过清洁公司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辛苦了。”走在最前面的蒲生向站在一旁的警卫员爽朗地打招呼。
“辛苦了。”“辛苦了。”水野和田原也跟着说。
蒲生把卡片摆到机器上。水野想着“接下来就是我了”迈步上前,却撞到了蒲生的后背。蜂鸣声响起,就像是回答错误时的那种声音。身后的田原也像桌球连续撞击似的撞上了水野的背。刷卡机的反应似乎不正常。
蒲生再一次把卡放了上去,蜂鸣声第二次响起,这时他姑且还能保持平静,但到第三次就不行了。他感到双脚冰冷,仿佛小便就要漏出来了似的,同时还有对无可挽回的失败的恐惧。
“怎么了啦?可以用的呀。”田原似乎还没能掌握事态,也可能是已经把握了事态却故作镇静。他正在拼命地表现自己“没有在拼命”。
“啊,糟糕,弄错卡了,好像放在刚才的房间里了。”蒲生看了看手上的蓝色卡片,并晃了晃,“你们能帮我一起来找找吗?”他说着按原路返回,水野和田原也跟着,情况明显不正常。
“怎么了?”水野快步走到蒲生身旁,低声问。
“卡不能用了。”
“是磁条出问题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哪里失败了。”
“卡不能用了吗?”田原也小跑着,想要挤到蒲生和水野之间。
冷静?蒲生对自己说着,但剧烈的心跳似乎想要盖过心里的声音。他的体内有一面小小的太鼓正咚咚作响。
“怎、怎么办,蒲生先生?”田原数次向后张望,看警卫员有没有追上来。
“只能走别的出口了。”蒲生取出智能手机,单手点击着液晶屏幕。
“是那个吧,臼井先生说的最后的手段?”
“是的。”能按作战计划顺利进行就没问题,但如果中途发生了意外或者不顺利,就切换到另外的计划。虽然金子教授和臼井说那是“最后的手段”,但简单来说,就是“紧急事态的处理方法”。
他给臼井彬发了一封空白邮件。
“等他回信吧。”蒲生说着推开走廊一旁的门,走进洗手间。水野他们也跟着进入。这间卫生间和学校的很像,有一排竖长型小便池。地板上铺着的砖有点像浴场里的那种,还有三个单间。
因为突然进来了三个人,正在里面小便的人瞪圆了眼睛。这人身穿西装,显然是在这栋楼里工作的职员,也就是警方的人。
“啊,可以清扫这里吗?”蒲生很冷静。他举了举手里的清洁用具,语气谦和地问。
“啊,不好意思,很快就好了。”站在便池前的男子扭了扭腰,甩干小便后提起裤子,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走向洗手池。
水野等人心急如火地等着男子洗手,心中祈祷着“不要起疑快点走”。
“有劳你们清扫了。”男子说了一句后走出了洗手间。水野等人总算舒了口气。
蒲生一个劲儿地瞪着智能手机。
水野感到脚下无力,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他想起了说着“同生共死”的臼井彬。是了,他不是说过他有思想准备的吗?一旦水野被抓,他们就也会被处刑。
“一定会联络我们的。”蒲生坚定地说道,但显然也是在给慌乱的自己打气。
“会不会这里没信号?”
“不,信号很好。”
“田原君,你能安静些吗?”说出这句话的水野却因为自己叱责的语气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厉而焦虑起来。
“蒲生先生,怎么样?”
“田原君,现在要安静,祈祷。”
“但是——”
“只能祈祷。”
就在此刻,响起了蒲生微弱却雀跃的声音:“回信了。”
“看,臼井先生果然没有背叛我们。”田原轻松愉快地说。
水野善一等人走出洗手间,朝着通道的西面前进。
“请从一楼西侧的紧急出口出来。”臼井彬发来的邮件里这么写着,“在外面有同道之人等待,请在他的指引下逃离。”
蒲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脚步渐渐加快。
能看到通道的尽头时,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的感觉自胃的底部涌起。蒲生的手往右一弯,说道:“这边。”然后又左转了一次,才看到了紧急出口的标牌。
“有了。”田原叫出声。
紧急出口的门开着,光线射进来,外面的景色仿佛也要一拥而入。
确信可以逃离后,水野做了个深呼吸。
走出大楼的瞬间,他们还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
虽然从后门离开了建筑物,但外面却有很多人,简直可以说是在等着他们。如果这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惊喜派对,那效果已经达到了。
不同的是,守候的人手中拿着的不是派对时用的礼炮,而是枪、警棍和钢叉。
蒲生当即无法动弹,接着呆住的是水野和田原。
西装男不知何时现身了,他的嘴角漾起笑容。“熏出危险人物的方法可真是多种多样啊。”
蒲生松开了清洁用具包,拖把也跌落在地。一名警官上前踩住了拖把柄,那声音仿佛预示着蒲生的人生就此折断。
一之十二
坐在田原彦一面前的加藤英治穿着一件温暖的驼色外套,略带褐色的发色让他看上去很阳光,再加上一张娃娃脸,甚至可以说俊俏。田原彦一不由得在想,说不定他和自己差不多,都二十出头。
清洁大楼计划失败后,被捕的田原彦一等人被投入了这栋大楼里的拘留所。
审讯室里的审问从这一天开始。田原彦一似乎把事态想得过于简单了,换句话说,他以为不会有麻烦的审问及可怕的拷问。当然,他也没乐观地认为自己会被无罪释放。他们入侵大楼安装窃听器,怎么想都会被定性成危险分子,理应被毫无争议地处刑。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田原先生,你可能想包庇同伙,但我劝你还是不要隐瞒,说出来吧。”加护英治的牙很好看,也像在表明他们的立场不同。
“我什么都没隐瞒,全说了。”田原彦一没有说谎。被捕后,他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是因为与其隐瞒了什么而被折磨、最后被逼着坦白,还不如一开始就说出来会比较有利。从金子教授那里听到的充满虐待的拷问正是一大推力。
田原彦一还觉得和水野、蒲生一起被捕真好,这种感觉并不是出于讽刺或反话。如果他们之中有人逃跑,他或许还会烦恼是不是该隐瞒吧。
“水野先生他们没事吗?”田原彦一问。
“要看你对没事是怎么定义的了。审问还在继续哦。”
“你们到底想问什么?我们什么都没隐瞒。”
“是吗?”
“金子教授的事也说了,目前没有隐瞒的意义。”
“不,你还知道其他危险人物吧?还有别人吧?”
“谁?”
“我就是想知道才问你的啊。”
“但我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都——”
“还有别人吧?”
时间在这样的循环问答中过去。身体方面的拷问会在什么时候进行?从金子教授那里听到的事无数次在脑中掠过。“被招进和平警察部门的,全都是在警察里能算有施虐爱好的人。”教授这么说着,还说了很可怕的事,“他们每天都在发明拷问的方法。”然而,眼前的加护英治却是个温和的美男子,完全看不出有实施暴力的倾向。虽然他不停重复“还有其他危险人物吧”时很吓人,但这也算他的工作。田原彦一已经觉得这个加护英治一定是位温和的警员,他甚至在想,金子教授的话可能只是为了让人心生恐惧的都市传说。
“田原先生,蒲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蒲生先生吗?”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加护英治眯起眼睛,温柔地问。
“做什么的?公司员工吧,之前听他说在房地产公司当销售。”
“那只是表面上的工作吧?”
“除了那个,蒲生先生还有别的工作吗?”
“该说是工作吗?”加护英治挑选着词汇,“应该说是志愿者吧?”
“志愿者?”田原重复了一句,又觉得如果是蒲生先生的话倒也有可能。他体格结实、性格耿直,另外,从对话间也可一窥其丰富的知识,就像是哪里的老师,“志愿者是指什么样的?蒲生先生很有正义感,说不定在做。”
“这次的这项危险行动也是出于正义感才参加的?”有时候,加护英治的用词会很口语化,就像是受不了谦和有礼的说话方式而自然地转换为简单粗暴的措辞。
“啊?是说我吗?”
“不,我是说蒲生先生。”加护英治的脸上绽出笑容,“田原先生你的动机不一样吧?”
“啊嗯,是的。”田原彦一回答,觉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抽紧,“这是什么意思?”
加护英治噘起了嘴巴。田原彦一的视线向下,因此对不上他的目光,但可以看到加护英治的鼻孔张大了。
“田原先生,你是因为那个吧?你是为了池野丽华女士而在努力。”
田原彦一满面通红。“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他欲言又止。
“你从小学开始就在暗恋她了吧?”
“该说是暗恋呢?”
“还是跟踪狂呢?”加护英治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调侃意味,“田原先生电脑里的照片,那个,也有些色情的。都是和池野丽华女士差不多的类型,是吧?”
这次,田原彦一因为涌起的怒气而红了脸。“你擅自看了吗?”
“田原先生是危险人物哦。不是疑似危险人物的级别,而是确定是。你闯入和平警察大楼,还企图妨碍公事。所以我们搜查了你的住宅,没收了你的电脑和书,还向你的朋友熟人打听了你的事。于是我们得知,你对池野丽华女士心怀爱意。”
“撒谎。”田原彦一当即否定。
“撒谎?”
“不会有人知道或察觉到的。”
加护英治愉快地眯起了眼。“正是,我刚才撒了个小谎。实际上,你的同学们对你似乎一无所知。你这人没什么存在感啊。不过,我们调查了你的电脑以及你喜欢的书籍和漫画,这个是真的。人的喜好都是有倾向性的,产生兴奋的对象也分为几种模式。参照你身边的人,就能大致确认你可能喜欢的女性,当然,是男性的话也可以。”
“所以,你就说出了池野同学。”
“试着套你的话。”
“暗恋的事也?”
“也是猜的。”
他没有动怒。此时发狂也无济于事,只会让对方感到愉悦,田原彦一对自己说。
“然后呢,我们就又深入调查了一下。”加护英治摸了摸鼻子,“你是为了自己暗恋的公主,池野丽华女士,才会参与这次的危险行动的吧?几个月前,我们这里也收到了情报,举报说池野丽华的父亲可能是危险人物。你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想要帮池野家,不是吗?”
“她的父亲是危险人物吗?”
“大概吧。应该这么说,田原先生,你也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危险人物并不是危险人物,只是,被说成是危险人物的人就会成为危险人物。”
田原彦一没能立即作答。他困惑于是否该向隶属于和平警察的人承认这一点。“是金子告诉你的吧?你完全被他骗了。”
“啊?”
“你真的相信金子教授是教授?啊,不对,他确实是教授,只不过是为我们工作的。那个人也是。”对方的表情有些使坏,仿佛在责备田原彦一是个迟钝的白痴。
田原彦一只觉眼前一黑,很快又亮了起来。他的视力已经出现了混乱。“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咦?你以为靠金子教授啦、臼井先生什么的这种小组织就能钻警察的空子?简单来说,他们是和平警察的同伙,是给和平警察帮忙的志愿者。”
“普通市民?”
“把工作委托给民间,这是社会潮流。”加护英治显得很开心。
“这?”
“和平警察前往安全地区时,不论什么地方,都会出现一定数量的、无法理解和平警察的理念与状况的人。这也就是所谓的任何事都会有三成人反对的理论。就好像无论多么高级的酒店,去看看排水沟都能找到蟑螂一样。害虫不可能为零。所以,和平警察思考后,决定先把他们熏出来。”
“熏出来?”
“是的,只要稍微引诱,就能找到想要反抗和平警察的人。金子教授嘛,就是为此而设置的?怎么说,幌子,引蟑螂的人。嗯。”
“臼井先生呢?臼井先生也一样吗?”
“该说一样?”
“是民间志愿者吗?”
像是觉得田原彦一的这个说法很可笑似的,加护英治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叹了口气,说:“嗯,是吧。”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田原彦一回忆起臼井彬严肃的神情。从金子教授身上完全看不出感情的变化,的确很可疑——虽然现在这么想也不过是马后炮。但在臼井彬身上看不出企图给田原彦一等人设套的狡猾感。也可能是他生来就是演技派,技高一筹。只不过,“同生共死”那句话透着由衷的肃穆情绪,并非虚伪。
“因为臼井彬也是危险人物。”
“臼井先生他?”
“有一部分人可以通过协助警察来免于处罚,臼井彬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总之,田原先生你昨天坦白的情报毫无意义。金子教授、臼井彬都是我们的人。如果田原先生不再说点别的新情报?”
“就算你说要新情报?”田原彦一的声音变细了,“我也没有啊?”
“不会没有吧?”加护英治轻快地说道,那种完全不在意对方处境的嘲讽语气令田原彦一感到不安。
“不,什么情报都——”
“你能说的有两个。”
“两个?”
“一个就是,池野丽华女士。”加护英治的牙齿闪着光。
“啊?”
“就是你想要守护的、你所暗恋着的池野丽华女士。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是危险人物。”
“啊?不。”有那么一瞬,田原彦一不知道加护英治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
“看起来池野家的人很有可能是危险人物。我们有来自各方面的情报。”
“那么,也就不用我说——”
“看,说漏嘴了。”
“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是说‘也就不用我说’吗?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说,就有情报可以说吧?”
“这?”不,他不是这个意思,“简而言之,我到头来只能说你们想听的话,即使那不是真的。”
他感到右腿一阵剧痛。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加护英治在桌子底下用尖头皮鞋的鞋尖踢自己的小腿。
“不管田原先生怎么认为、有多大的不满,都只能生活在现在的这个社会里,要遵守规则。如果不乐意,你就出国嘛。只不过,不论哪个国家,都在这个社会的延长线上。有的国家的医疗水平还不如日本,没有药,也没有空调。甚至还有被疟疾侵扰的国家。你能说那里比这个国家幸福吗?要不,索性你就去火星上住?”
“火星”这个词听起来很幼稚,却让田原彦一心情灰暗。
要么在当今的现状里努力存活,要么就去火星吧。毫无希望的二选一。
“然后,我还希望由田原先生告诉我们的一点是?”加护英治竖起一根手指。
“还有一点?”嘴上说“希望告诉我们”,实际上无非是引导着、强迫对方说出他们想要的自白。
“是蒲生先生的事。喏,刚才也说过的,你知道蒲生先生在做志愿者的事吧?妨碍和平警察工作的男人,蒲生先生就是这种人吧?”
“妨碍?不光这次吗?”
“半个月前,在泉区的住宅区里发现了危险人物。是一名有证据表明是危险人物的女性。”
“这到底是?”
“几名和平警察为了带走她而去访问了她家。而正要带走这名女性时,她激烈地反抗了。这已经超出常规了。”
“是因为害怕吧。”
加护英治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田原,田原被这么一瞪,立时不敢作声。“逃,本身就是身为危险人物的证据。所以,我们必须抓住她。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骑着大型摩托车的男人。他穿着连体服,戴着面罩,用奇怪的武器击倒了在场的警官,救出了那名女性危险人物。”加护英治淡淡地讲述着当时的情形。
“那就是蒲生先生吗?”
“我现在不就在问你吗?那位‘正义的伙伴’,是不是蒲生先生?”
“那个,”田原彦一问出了口,“那个,所谓正义,是指什么?”
这是他发自真心的疑问。所谓警察,不该是守护治安、维护正义的组织吗?而且,和平警察里还有“和平”两个字。他很难相信这个组织的成员会像现在这样囚禁自己,出言恐吓,最后还扔出一句“要不你去火星住吧”这样的话。
加护英治的脸上写满怜悯,他笑着说:“此方之正义,彼方之罪恶,这种事多得是。不论多么正当的刑罚,对被动刑的一方来说都是罪恶。大致上,不论什么战争,开战的第一声都是一样的。”
“是什么?”
“‘为了守护对大家来说重要的东西!’”加护英治眯起眼睛,“战争都是因为这样的口号而开始的。”
“蒲生先生是‘正义的伙伴’吗?”
“你真的不知道?”
“啊,是的,那个?”
“我还以为田原先生会用这件事赌一赌呢。”
“什么?”
“我还想田原先生会不会期待蒲生先生能表现得像超人啦蝙蝠侠那样活跃,然后把自己从现在的状况中救出去。”
“蒲生先生有那样的力量吗?”
“大概吧。”
“大概?”
“真可惜。”
“什么意思?”
“田原先生是不是认为,即使遭遇残酷的拷问,也会有人来救自己?比如蒲生先生。”
“没有。”
“对我们来说,喏,也是想了解一下蒲生先生的武器。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田原彦一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田原先生并不了解蒲生先生?”
“我不知道他这么活跃。”
“唔,算了。”加护英治盯着田原彦一看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蒲生先生现在应该在隔壁的房间里被审问,他会哭着招供的哦。‘我就是当时出来妨碍的男人。’”
小腿又被踢了。仿佛能刺穿骨头的剧痛令田原彦一当即倒下。如果蒲生先生是“正义的伙伴”——这个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或许真有可能来救自己。
一之十三
肥后武男看着坐在面前的蒲生义正的脸,感觉一股又酥又痒的快感正从胯下及腹部传来。
在被关入这栋楼里的拘留所时,蒲生虽然紧张,却还表现得坚强。虽然不会反抗,但也不至于出卖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在初次见面时就能被一眼看穿。
他先查看了蒲生的档案,然后就这次入侵警方设施、设置窃听器的事宜进行询问。
蒲生的态度很精彩。他没有立刻就哗啦哗啦地说出一切,而是一边拒绝,一边确认这边所掌握的情报,然后才一点点地提供信息。
简直就像是受了肥后审问的引导,也就是说,给自己脸上添了光!
他正是为了让自己品尝到完成工作的充实感而出现的。
肥后觉得眼前的这位对手毫无缺点。
在问了一遍话后,肥后说了金子教授和臼井彬是自己人的事。
“啊?”蒲生听到后吃了一惊,身体往后仰,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
“也就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被下了套。”
蒲生皱起了眉,双肘支在桌子上,手抱着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却咬紧牙关说:“恐怕臼井先生也有什么难处吧。”
“什么意思?”
“臼井先生看起来总像在忍受煎熬。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项计划而紧张,不过,那或许是罪恶感。”
“什么意思?”
“臼井先生是不是也处于不得不接受这件事的立场?为了自己或家人不被当作危险人物。”
肥后耸了耸肩。蒲生的感觉很敏锐。虽然肥后自己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但身为普通人却为和平警察办事,大多数都有“不得不这么做的难处”。
这一天的审问结束了。看着蒲生被送去了拘留所,肥后叫住负责看守的人并发出了指示。“蒲生先生觉得有点热。”
这句话的意思是,送到别的房间去,开空调。
翌日,被送来审讯室的蒲生面无血色,他拼命地搓着身体。体温急剧下降的他,身体渐渐麻痹,嘴唇已经发青。但蒲生依旧努力保持着平静,只不过随着肥后抛出一个个问题,他也示弱了。“冷气太厉害了,好难受。”
一次休息时,肥后走出审讯室,一个身穿西装的后辈刑警跟上来,递给他一个大信封。
“这个是?”
“有关之前那个连体服男的情报。”
“连体服?哦,是那个出手阻挠的男人吗?”
和平警察在市内北部的泉区正要带走符合条件的危险人物时,一名神秘男子突然出现并阻止了他们。这名男子穿着连体服。当时有数名警察负伤,却无法确定对方所使用的武器。
警察会对警察以外的人拥有“力量”而感到极端恐慌,因为他们不知道,这股“力量”会在何时对付警察及国家。
他们必须警惕拥有某种力量的人。
肥后打开接过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大照片。是在城市的某一处,多半是便利店的停车场吧。照片上方映有驶过的摩托车,无疑是监控摄像头拍到的。
“这个是?”
“是泉区发生妨碍事件时在现场附近拍到的照片。虽然没办法确认车牌号码?”后辈刑警取出另一张照片,“但这辆车和蒲生义正所持有的摩托车型号相同。”
“相同型号?但不是同一辆?”
“具体的不清楚,因为车牌号被遮起来了。”
这么一说,再对照照片,感觉那个穿骑手服的男人的体型也和蒲生很相似。
审问重新开始后,肥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似乎很有正义感啊。而且是错误的正义感。”嘴唇发青、蜷缩着身体的蒲生就像一只颤抖的雏鸟。肥后把照片摊开在桌子上,笑道:“这是你吧?”
蒲生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闪烁。
二人互相瞪视、沉默地面对面。在审讯室里,“不说话”也是一种武器。对手会不安地想: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开口,就会永远这么下去。
“不是的,这不是我的摩托车。”
“是同一辆摩托车吧?”
“不,我的摩托车好好地在家。”
“所以是你骑着好好地在家的摩托车时被拍到了?”
“不是的,这不是我。”
“不,这就是你。这个连体服男就是你。你是在为当时的事后悔吗?”
蒲生痛苦地吐了一口气。“什么事?”
“就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草薙美良子才会在逃跑时被警察击中。就结果来说,当时她也算是招认了自己就是危险人物。你有没有为那件事感到后悔?为你妨碍了我们一事?”
蒲生没有回答,此时的他看起来很羸弱。
“那么,当时你所使用的武器是什么?”肥后被指示要问明这一点,“你把那个武器放在哪里了?”
“不,我什么都?”
肥后心里想着“这下要开始走既定流程了”,站起了身。“好,检查随身物品。”他用眼神示意站在房间出入口处的制服男。
蒲生被揪着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他身体全裸,手被按在墙上,双腿叉开。虽然他没有藏武器的事一目了然,但肥后还是故意缓缓地摸了一圈他的身体,还让制服男检查了他的耳孔和肛门。这是想通过施以侮辱来夺走对方抵抗的心思。
由于这一晚空调依旧开着,第二天蒲生身体僵硬,摸上去都能感到一阵冰冷。这算是彻底完工了——审问前,后辈搜查员对肥后这么说。简单来说就是,蒲生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抵抗、任人摆布、只等着被送去刑场处刑了。
肥后这时才开始觉得不满足。他原以为很有骨气的男人结果也就是这个水平吗?以“正义的伙伴”自居,就等于是在嘲笑警察勤恳踏实的工作。折磨所谓“正义的伙伴”是件愉快的事,但如果对方这么快就投降、任人摆布,就毫无意义了。
“你打算告诉我们你用的是什么武器了吗?”
“是的。”蒲生点头,但立刻就垂着头不能动了。他的大脑可能也已经没法运转了。
“喂。”肥后踢了一脚桌子。蒲生吃了一惊,立刻摆出护住身体的姿势。“真是的,就像只发抖的小动物啊。喂,武器啊。武器。你用的是什么?”
“是?”
“是和石头差不多的玩意儿吧?”
“是,是石头。”蒲生小声说道,“和石头差不多的玩意儿。”
“是枪吗?”
“是枪。”
“是什么啊?怎么用的?”
“那个?”蒲生不得要领。
“好。”肥后像是要给他打气似的轻轻拍手,蒲生不安地看向他,“那么,现在是蒲生先生的机会时间。”
肥后装模作样地拍着手。
蒲生一脸不明所以,肥后凝视着他,脸上似乎写满了“担心”两个字,看起来十分胆怯。
“你有母亲的吧?这是自然,打从你出生她就在了,如今她在山口县种田独居。不,调查这些是我们的工作,不用问你我们也知道。”
蒲生的表情僵住了,脸色呈现出和刚才不一样的苍白。
“所谓母亲,不管过了多久都是母亲。她因为担心蒲生先生,而特地来到了仙台。”
“啊?”
“我们一联系她,她就因担心自己的独生子出事而乘飞机来了仙台机场。我们已经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她了。你妈妈也是个热心和平的市民,所以对儿子犯下企图妨碍警察的罪行感到很难过。他做了什么呀,真是对不起?她不停地赔罪哦。你母亲是个有常识的人,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然后,你母亲就来拜托我们,问能不能从轻处罚她的儿子。她深深地下跪鞠躬都把额头蹭到地板上了。这真让我们于心不安。我们请她把头抬起来,但她就是不愿意。搜查人员全体都在拼命地忍着泪哦。”肥后声音响亮,像是在念熟悉的开场白。事实上,这些话他确实说得很熟练了。只不过有时候“你母亲”会变成“你爸爸”、“你女儿”或“你儿子”。
蒲生怔怔地看着肥后。
“我们又不是魔鬼。不过,虽然我们也想让你母亲的心情安乐些,但不行,法律就是法律,你犯了罪的事实无法消除。”
“罪?”
“你是危险人物。但是,你母亲下跪说想要救你,我们也想完成这么一个母亲的心愿。所以就?”肥后说着,往身后望去。后面的后辈领会到他的指示,起身拉开一旁墙上挂着的窗帘。由于窗帘和墙壁一样都是驼色的,蒲生一开始都没有留意到,他显然吃了一惊。
墙上有一面长方形的、像是宽屏电视的窗,窗对面是隔壁房间。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边,但那边并不知道这里有窗,这就是所谓的魔术镜。”
听到肥后的解释,蒲生起先只是恍惚地看着,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啪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似乎察觉到了,不愧是母子。肥后的脑海中浮现出嘲讽的话语,静静地观察着。
蒲生站在玻璃窗前,张着嘴。肥后也站起身,往窗前走近。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年约花甲的小个子女性,她正卷起廉价罩衫的袖子。
“看,你母亲接下来要为你发起挑战了。”蒲生轻轻地说着。隔壁房间的角落里摆着类似于健身器材的东西,其中有像是奥运会比赛上用的单杠。
“妈。”蒲生恍惚地说着,他那神情就仿佛正在看幻象。
“如果她能在那根单杠上吊三分钟,我们就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啊?”
“我们这么对你母亲说了以后,她似乎动心了。”肥后忍不住发笑。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体力测试或运动测试的结果来减轻惩罚,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当真并打算一试,这真是令人愉快。
“不行。”蒲生声音颤抖地说道,“不行的,做不到的。”
“不行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的,三分钟很长,不可能轻易做到。”
肥后第一次感到佩服,他看着一脸苍白的蒲生。他的下巴上长了一圈胡子,看起来就是个邋遢懒惰的男人。“你说的没错。听到三分钟,一般人都会觉得大概能行,很轻松,但实际上吊三分钟非常辛苦。”
说话间,隔壁房间里的蒲生母亲已经光着脚走向了器械。身穿制服的三个男人围着她。
“让她停下。”蒲生说,“这种蠢事?”
“蠢事?你母亲可是在为了你而拼命努力哦。”
“你们只是在耍她吧?”
“你倒是突然来了气势啊。那就好好为你母亲加油打气吧。”
肥后看着隔壁房间,俨然在欣赏表演节目。
身穿制服的警官从蒲生母亲身后将其抱起,让她吊在了单杠上。
母亲以双手高举的姿势吊在单杠上,她张了张嘴,说:“拜托了。”
身穿制服的警官往后退,其他几位搜查员同时按下了秒表。
母亲的脸在抽搐。抓着单杠的手和手臂所承载的自身的体重应该超过了她的预期。绷直的手臂很疼吧。
她的眼神因为不安而游移。
蒲生紧紧地贴在窗前。然后他瞪着肥后说:“让她停下来。”一句话说得口沫横飞。肥后因为他粗暴的语气而略显不悦,冷冷地回瞪了他一眼。于是,蒲生的语气又变得恳切了。“请让她停下来。”
“她能熬过三分钟吗?”
“做不到的。”
“做不到就麻烦了。”
“麻烦?谁?”
“你和你母亲啊。这个单杠机会是有规则的。如果能吊着挺过三分钟,那么恭喜,身为儿子的你能免于处刑。如果失败的话,你母亲也将被处刑。”
“什么?”
“你母亲的胆子可大了。她说,为了儿子,一定会成功挺过三分钟的。如果失败了,怎么都行。”肥后刚说完,蒲生就抓住了他的领口。虽然他的双手铐着手铐,却依旧用力地往上掐。肥后不慌不忙地“喂”了一声。
蒲生露出“完了”的表情,此时自己所流露出的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的眼神肯定令肥后尝到了支配者的满足感。但蒲生还是看向了隔壁房间。
过了三十秒。
对母亲而言,这就是接近永恒的时间了吧。她的手臂在颤抖,身体开始摇晃。一旦这样,很快就会掉下来了。
对面身穿制服的警官正对母亲说着话,蒲生可以想象他们会说什么。“如果你现在掉下来,对你儿子义正先生的处刑就会更凄惨哟。”
母亲睁圆了眼睛,鼻孔张大,手臂又开始使力。
对肥后来说,为了儿子而忍受痛苦的母亲的模样太滑稽了。同样在隔壁房间看着这名母亲吊单杠的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的脸上,也浮现出明显的笑容。
一之十四
而在窗户的另一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在隔壁房间吊单杠的蒲生义正,脸上露出苦闷的表情。
蒲生义正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画面是现实。这几天来,被和平警察逮捕后的审问都是一种模模糊糊的体验,被空调所带来的低温地狱变迟钝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大脑。
如今,他也无法接受本该在山口的母亲居然出现在仙台的警方大楼里。而且正被一群高大的男人包围着,像是受训似的吊在单杠上。
“妈,你在干什么?”他发出了声音。可能是因为冷气导致僵硬,他的嘴唇不太灵活。
“她正在为了你努力哦。”有人在身旁说道。这男人是谁?啊,这男人是和平警察。“因为你以‘正义的伙伴’自居,你母亲才会变得这么不堪,你不觉得抱歉吗?”
“正义的伙伴”?那到底是谁?他记得自己在孩提时曾害羞地用过这个名字。不,他是有正义感的,过去的恋人不是曾经说过吗:“蒲生君的正义感很强。但是,小心为妙。”
小心为妙。正是如此。就因为自己不小心,母亲现在才陷在惨烈的局面里。母亲自己应该也没想过,人生行将后半,竟会遇上这样的屈辱与恐怖。
隔着玻璃看到的景象渐渐模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在哭。
“请救救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回过神来时,他正抱着肥后。
“说什么救不救的,现在你母亲不正在努力地救你吗?”肥后的话里带着笑意,但蒲生义正却听不出来,“一起给她加油吧,要好好看着哦。如果你母亲挺不过三分钟从单杠上掉下来了,到时候你们就要亲密地一起被处刑了。”
蒲生义正感到自己的身体更冷了。他环抱住自己,不住地颤抖。
“大概已经到极限了。看,你母亲的脚在乱蹬,一那样,差不多就要倒数读秒了。”肥后指着玻璃说,“你也好好看着哦。”
蒲生义正望向隔壁房间。的确,瘦小的母亲的双脚在动。她浑身使力,像在祈祷似的挣扎着。
“喂,我叫你看着呢。”肥后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力抓住蒲生的头发。
他看到玻璃那一边的门开了,心想,是有新的警官进房间了吧。
然而,出现的却是一名一身漆黑的男子。
是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吗?又或者是房间里的灯光造成的阴影?要不就是因为警察强权的恐怖让人有了黑色的印象?总之,他看到了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
戴的帽子和穿的衣服都是黑的,连面罩也是黑的。
从隔壁传来咔嚓一声金属的声音,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但他看到有火花四溅。
对面的三名制服警官一齐望向身后的墙。黑衣男动作迅速。他手上拿着的像是木刀,转眼间就击中了三名警官的头部,警官们蹲下了身。
然后黑衣男靠近单杠,抱起了蒲生的母亲。
然后,他看向这边。
他定定地看着理论上应该是魔术镜的窗,随后拽着蒲生的母亲离开了房间。
肥后不知何时掏出了手枪,蒲生义正第一次知道他在审问时带着枪。“喂。”肥后对房间里的另一位警官说,那名警官也抽出手枪对准了门。
蒲生义正只是呆站着。他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
门把手转动,门开了。
肥后和另一名警官都把枪口对准了门,虽没有开枪,但应该都做好了随时扣下扳机的准备。
有东西顺着打开的门滚进房间,高尔夫球大小,黑色。它带着清脆的声音进入房间,就像是弹起的手榴弹。该不会是炸弹吧?众人心中一凉。肥后和另一名警官晃着身子,准确来说,是举着枪跟着那只球瞄准,这时肥后一个踉跄,那只球猛地撞上了桌脚。
黑衣男走进房间。没有蒲生母亲的身影。
他穿着连体服,戴着黑色皮手套,脸上戴着防风镜,手上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木刀。他肆无忌惮地走进屋里,上手就向那名警官的后脑勺击去。
然后他的木刀又挥向肥后,却被躲过。但肥后明显惊慌失措,起身举起了枪。
连体服男的手探向腰间——就在这时,好几只球体从他的身体边滚落。果然很像高尔夫球。
“开什么玩笑!”肥后作势扣动扳机,但他握着枪的手却在摇晃,“你觉得你能顺利回去吗?”
黑衣男不言不语。他的脸上本来就戴着像是滑雪用的面罩,也看不到嘴。他沉默地从背后取出一个筒状物,对准了肥后。
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筒。
肥后总算回过神来,开了枪。但他的姿势不稳,导致子弹打偏,嵌入到墙里。
紧接着,是空气撕裂的声音。从筒的前端射出一只小球,马上,肥后便发出了动物般的叫声,并当场蹲下。随后是“噗”的一声喷射声,与此同时,房间里烟雾弥漫。蒲生义正惊恐万分,担心会是有毒气体,当即用手捂住了脸。无臭无味、不冷不热的烟雾充斥着房间。在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视野里,蒲生捕捉到了肥后狂乱的身影。他按着胯部,有液体正从那里流出,在地面上摊开。蒲生义正原以为是肥后失禁了,当发现那是血液时,他不由得惊呆了。
肥后因为胯部流血而蹲下了,在蒲生义正看来,他的生命似乎也正淙淙流出,但烟雾很快掩住了这一幕。
第二部
“喂,二瓶,这边。”
我应了一声,走到同属宫城县警的前辈三好达也那里。警方的人在被称为“第二”的建筑物后方。“第二”是由县里的综合官厅改建的,是在安全地区内分配给和平警察用于搜查及审讯的地方,也用于收押危险人物。
门半开着,三好抓着门把手,望向墙上的密码箱,问:“这个是坏了吗?”
“似乎出了大事。”
“是啊。据说有两个和平的人被杀了,受伤人数超过十人。”
“那么厉害?”
“是被突然袭击了吧。走廊上到处倒着人。”
正面入口自不用说,就算是从后门也没法擅自进入这里。要先刷身份证明,再通过指纹认证,大门的锁才会打开。但此时,这些安保设施似乎都坏了。
“都已经不上锁了吗?”
“电子锁坏了。”
“监控有拍到吗?”大楼的外部、内部、走廊及各房间内都设有摄像头,而这些视频数据均由监视器管理室保管。
“好像被弄坏了。倒是没有全坏,只是重要的地方,像是出入口处的,还有被侵入的那间审讯室里的摄像头都坏了。现在正在调查走廊上的。”
周围全是鉴证科的人,他们正四处奔忙,就像在寻找丢失的隐形眼镜。
“部长已经抓狂了,他一个劲儿地对和平的人道歉,反过来再疯狂鞭打我们。给上层发糖,给下属鞭子,这也算是一手鞭子一手糖吧?”
成为安全地区的区域里,除了由警视厅派来的“和平的人”——所属和平警察的成员之外,还有从当地自治体县警中选出来的,也就是我以及三好这样的人,作为机动部队协助。和平警察就像在进行巡演——虽然这么说会被猛烈抨击,但总之,他们就是在全国各地周游,并实施管理的危险人物。基本上,从警视厅来的和平的人为了与我们划清界限,会率先带走危险人物去审问。而我们这些县警,要听从他们的吩咐打杂。不过当警察,工作的大半都是这种务实的事,所以也不能说不正常。
虽然过去也曾发生过在安全地区内有危险人物不受管制,对搜查人员发起攻击的事。但像这一次,导致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死亡的事件却是闻所未闻。
而大为丢脸的县警这边正为此惊惶失措。
对一个组织而言,最麻烦的就是发生了没有先例的纠纷。
为什么?
因为没有可以参考的处理方法,从结果而言,就是对上层能力的考验。
“药师寺警视长是不是很生气?”
“唔,他还是那样,照样看不懂他的表情。不过他肯定是要生气的吧。”
我说着回过头看向身后,只见个子虽小却气宇轩昂、眼神锐利的药师寺警视长正和鉴证人员一起缓缓地弯下腰。他是有着警视厅刑事局和平警察课课长头衔的精英,是和平警察队伍中的老将,乍一看,感觉就像个认真的老师,但又散发着即使扭打起来也能岿然不动的气质。
在昨天的事件里死亡的,是正在进行审问的和平警察负责人,肥后武男和加护英治。
“即使是和平的人,感觉也对那两个人特别信赖。”
之前和三好一起乘地铁回去时,三好曾小声地说过:“二瓶,我也算不上什么清白正直,也知道自己嗜虐倾向严重。但看到和平的人,还是会觉得人上有人。”
我也有同感。我知道自己的体内潜藏着恶劣冷淡的感情。自从当上警察,看到普通市民尊敬、畏惧并仰赖自己,心中也渐渐地有了快感。为了社会的治安,就算市民会有稍许不便和痛苦那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想法也已经渗透到了心里。但是跟和平警察共同行动后,我遇上过自愧不如、几乎想要转开视线的审问,也深刻地体会到正规的和平警察部队的厉害。
肥后和加护在这支队伍之中都被特别地视作“优秀的和平警察”。
这样的两个人,在审问中被突然出现的侵入者杀害,药师寺警视长自然很不高兴。从他与鉴证人员一起蹲着的样子也能感受到那因追悼之情而燃起的斗志。
“我们有几个同僚,似乎在第二大楼的走廊上被打倒了。”
“凶手就是之前在黑松的那个男人吧?”我说。大约半个月前,和平警察在泉区黑松正要带走危险人物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骑摩托的男人,阻止了逮捕行动。后来出了些乱子,最终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还是逃了,当时三好也在现场。“可能性很大,毕竟那个家伙也是穿连体服的。”他皱起眉说道。
如果那个人这次入侵了和平警察的大楼,那么很显然,可以说他是动真格的反对势力了。
“不管怎么说,不抓住凶手有失药师寺警视长的身份。”
“药师寺警视长是导入和平警察及安全地区制度的领头羊,如果这里出了大问题,他的立场会很不妙吧。”
“还有反对派呢。”三好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具体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周围可全都是反对派啊。”
“是吗?”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优秀人物,对高层的那些家伙来说就是种威胁。对那些大人物来说,药师寺先生绝对是威胁,但又无法排除他,只能想方设法地拉他入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
“不好意思,能让我调查一下那个吗?”鉴证科的男人走近,指着三好正望着的认证设备。
“哦哦,不好意思。”三好退到了一边。
“肥后先生和加护先生的死状是不是都很惨烈?”
“你没听说吗?加护的脑袋被砸碎了,肥后的胯部被打烂,之后又被砸了头。”
“是用枪吗?”
“好像说是木刀。”
“竟然是这么原始的武器。而且胯部?真是有点惨?”
“就说啊。”三好点了点头。
“不过,这和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有点像,是吧?”
一旁突然有人说话,我吃了一惊。是那个正在拉禁止出入的带子的鉴证科的男人。默默地蹲在地上,或是脸凑近墙面,踏踏实实工作的他们在我看来就像一群黑蚂蚁,所以我没想到我们的对话会被他们听到。不,就算被听到,我也不介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好当下开始找碴。
“我是说和平警察的拷问。”这个男人我经常见,在鉴证科里都算是老职员了。
“不是拷问,是审问。”
“审问很惨的吧?我听说还是处刑好一些。你们帮和平警察做事,大概也被洗脑了。但要知道,恶有恶报。”
“和平警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动粗的。为了找出危险的家伙,粗鲁一点是必要的。”
“是这样的吗?”
“你什么意思啊?”
“昨天我在车站前的牛肉盖浇饭店吃早饭,两个和平的人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讨论折磨危险人物的事。”
“我不认为他们会在饭店里说这个。”
“可见他们的感觉已经麻木到什么地步了。”
“这事要是被药师寺先生知道了,可是要被臭骂一顿的。”
鉴证科的男人哼笑了一声。“就是那个药师寺先生哦,牛肉盖浇饭店里的人。”
“原来如此。”三好回答,“大概是为了把人熏出来吧。他是不是认为如果牛肉盖浇饭店里有危险人物,说这方面的话就会有反应。”
年长的鉴证科男子苦笑道:“你们怎样都能有话说。”
“那个叫二瓶的在哪儿呢?”
背后有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正是药师寺警视长。他身旁的县警刑事部部长看到了我,伸出手指说:“在那里。”
惊讶之余我还是立刻做出回应,并快步赶到他们身边问:“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能去仙台车站吗?”药师寺警视长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都忘记了眨眼。
我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干这一行,上司的询问就等于命令。
“为了这件案子,特地从东京派来了负责人。”部长看着我说,“是个叫真壁的男人,从属于警视厅的特别搜查室。”
“特别搜查?”
“主要调查发生在警察内部的案件及其他和警察有关的案件,是万金油。”
“警察内部是指?”
“被害者或加害者是警方的人。是调查不想向外部泄露情况的案件时出动的、专门的搜查官。”部长这么解释了一番后,药师寺警视长不怎么愉快地吐出一句:“是个不擅长集体行动、以侦探自居的家伙。”
根据药师寺警视长的反应,我大概可以想象出“那位搜查官大概不受欢迎吧”。同时,心中又有疑问涌起。警察组织里基本上是不允许单独行动的,而且如果上层的人不喜欢,就一定会被排挤。尽管如此,还会在这种紧急事态下被从东京叫来,想必他还是很受重用的吧?为什么会这样呢?理由很明显。
是个很有才干的人物?
我很想直接这么问,却问不出口。我们很少有机会对上司提问。
“这次在这个地区,用来熏出危险人物时所用的是研讨会的套吧?”部长看着我问。
“研讨会的套”是用来找出危险人物的手段之一。做法就是召集对和平警察不满、想要采取反抗行动的人,设下圈套,然后抓捕。由于是通过人权派教授号召来的,所以组织内部都把招来的人称为“研修生”。这次的作战也奏效了,他们成功抓捕了企图潜入和平警察大楼安装窃听器的几名男性。
“最早提出那个计划的,好像就是真壁搜查官。”
“是吗?”
“不过,在审问研修生时出现了其他入侵者,引发了这样的事件?那个神气活现的真壁也有责任。”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虽然没变,语气却变得粗鲁。
他是相当不喜欢真壁搜查官嘛。
而我们刑事部部长也就顺着药师寺警视长的意思附和。警察厅的和平警察对其他部署,尤其是对地方警察来说,是高一等的组织,感觉就像是请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选手赐教一样。
“真壁搜查官在其他地方似乎也提出过许多找出危险人物的点子。”刑事部部长对我说。对那边说话极尽谄媚,对我说话就耀武扬威,他也切换得很累吧?
“是为了调查这次的案件才请他来的吗?”我忍不住问,若是在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药师寺警视长的脑袋转了转,望着昨天部下被杀害的大楼,说:“所谓病急乱投医。”他的语气就像在承认不愿承认的事。
“二瓶,要有人去负责陪同真壁搜查官。”刑事部部长说,“我们判断你很适合,就推荐了你。”他就差说“快谢我”了,“现在就去车站。”
我大声答应后,又回到三好那里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这样,你要去给来宾当一阵跟班吗?真壁这个名字我也听过。”三好半开玩笑地说。
“是吗?”
“据说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
“喂,二瓶,快去准备。”刑事部部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好声音沮丧地叹道:“相比之下,我们的部长在想什么就很容易懂。对比自己厉害的人谄媚,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的确很容易懂呢。”
“以前还有那么点正直的。”
“是吗?”我进宫城县警时,他就已经是对上唯唯诺诺、对下唠唠叨叨的典型了。配上那矮胖的身材,就是个大写的没出息。
“有正义感,很优秀?不过当警察的都这样,起初大家都是满腔使命感。部长因为同期的人都出头了,所以也着急了吧。现在他就只把上面的事放心上,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
“所谓人各有生存之道。”我也只能叹息,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之后就离开了。
“二瓶君,你有没有想过植物是非常无力的?自己不能动。当然,枝叶可以随风摇摆,还有像含羞草那样能闭合的植物,但基本上就像文字所描述的那样,处于手脚被困、一筹莫展的状态,就算被攻击也保护不了自己。如果经过的人去拉扯,不管愿不愿意,都会被连根拔起;有虫靠近,要啃它的茎它就只能被啃,要吸它的蜜它就只能被吸。当然也有花利用蜜蜂来传播花粉,但如果对自己有害它也没法保护自己。啊,这是多么不设防啊。美丽而脆弱,比《宪法》第九条①的专守防卫还梦幻。你不觉得可悲吗?不过呀,在植物中也有具备防卫知识的,那就是?卷心菜。”
①这一条的主要内容是:放弃发动战争的权利。
十几分钟前,我和真壁鸿一郎在仙台车站的新干线检票口前汇合。
因为听说是个“被允许单独行动的有能力的搜查官”,我便想象出一个一本正经、眼神锐利、身着西装的刑警模样,是有着老道的直觉和观察力的优秀人物。但出现的真壁却偏离了我的想象。
从最初说起。我在检票口的一边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从新干线候车处出现时,突然有人在我背后问:“你是县警的人?”
他是从哪儿来的?我感到惊慌。
“因为早到了,就在车站里逛了逛。”
修长的身材,虽然穿着西装,却留着一头及肩的卷发,看起来就像是别处的音乐家来到了仙台。
“是真壁搜查官吗?”我压低了声音问,“我是宫城县警的二瓶。”
“二瓶君啊,请多关照。”
“我先带您去县警局。”
“不要。”
“啊?”
“反正就是寒暄吧,‘您来了啊’,这种可有可无的对话。而且,药师寺先生肯定也在吧?”
“警视长统管和平警察。”
“我不擅长应付那种看起来就很严肃的人,况且他也当我是眼中钉。这算什么啊,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拖过他们的后腿啊。要不,还是去吃午饭吧,车站大厦一楼好像开了家担担面店。”
“有吗?”
“今天开张的。不行的话就去现场吧。是哪里来着,就是那个很好笑的现场?”
“好笑?”
“正在进行审问的嗜虐刑警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击碎了蛋蛋和脑袋后死了,这还不好笑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真壁鸿一郎。乍一看还不觉得,凑近一瞧才发现他比我略高一些,我要抬头看他。
“那么走吧。”真壁鸿一郎说着在车站内前进。
随后,坐到停在东口的车子的副驾驶席后,他突然讲起了植物的事。他说植物不能保护自己,这都超出《日本宪法》第九条了,简直就是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但它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
“卷心菜的天敌是青虫,也就是蝴蝶的幼虫。小青虫们因为喜欢卷心菜才去大口大口地吃,可这对卷心菜来说却很受不了。于是卷心菜就会召唤可以干掉青虫的寄生蜂。”
“寄生蜂是?”
“寄生在青虫上的蜂。简而言之就是青虫的敌人,又叫菜粉蝶盘绒茧蜂,它能寄生在青虫上,并减少青虫的数量。”
“卷心菜怎么召唤它?”
“这就是关键了。”真壁鸿一郎欢呼起来,我因为在开车,只是朝副驾驶席瞥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它会发出SOS信号。”他说。
“卷心菜?”
“青虫会去咬卷心菜的吧,然后,它们的唾液里含有的酶与卷心菜的成分混合,就会产生挥发性物质,这样,就能召唤出青虫的天敌了。”
“原来如此。”听了这番话,我表示理解。不过我最介意的一点却是,青虫也有唾液吗?
“在被咬的时候发出防御的信号,生物的世界真是巧妙。你不觉得吗,二瓶君?”
“就像食物链、弱肉强食那样。”
真壁鸿一郎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无趣,他扫兴地看着我。
“这种已经定型的关键词一点也不好玩。就算是弱肉强食,动物们也是有输有赢的,不是吗?拟态的昆虫也不是一直都能骗过敌人,有时会被吃掉,有时可以逃跑。虽说弱肉强食,实际上却很暧昧。但刚才说的卷心菜的事很有意思吧?因为是青虫自己把敌人招来的。对卷心菜来说,可以说是利用了对手的力量,就好像合气道一样。”
“啊,原来如此。”我已经习惯于认同上司、前辈这种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了,“的确如您所说。”
然而,我漫不经心的迎合或许被他敏锐地识破了,我感觉到真壁鸿一郎扫向我的视线依旧透着无趣。
“这个呢,二瓶君,和平警察的事也通用哦。”
“咦?卷心菜吗?”
“是的,把和平警察当成卷心菜。然后这次有神秘的入侵者来挫伤了警方,杀害了审问中的刑警?啊呀,这事可真是不得了。”但真壁鸿一郎露出的笑容却和他的内容相反,似乎正愉快得不得了,“这么一来,那个入侵者就是青虫,而这起案件就是SOS信号。听说这件事后——唔,虽然我并不想知道——我就过来了,为了找出青虫,也就是凶手。我就是寄生的虫,一直都是这样,警察这边一有案件就会来请我。我有时会想,是不是为了请我来才会发生案件的,药师寺先生是不是很想见我啊?”
“哈?”听到他这和妄想差不多的想法,我一不留神恍惚地回应了真心话。完了,我皱起眉。
真壁鸿一郎却为此欣欣然。“二瓶君,这才对,比起表面上的迎合,我更喜欢这样的真心话。”
真壁鸿一郎进入大楼后就一个劲儿地往里走,然后踏入拉有黄色带子的审讯室到处查看。
成为案发现场的审讯室里,依然有鉴证科人员趴在地上。
“这是为了搜查而来的真壁搜查官。”我打着圆场介绍道,但他们似乎不感兴趣,毫无反应。
真壁望向墙壁,指着凹进去的地方说:“这是开枪的痕迹吧?”
“是肥后先生的枪造成的。”
“那么近的距离却射偏了,是太焦躁了吗?”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就像在讨论幼儿的失败。
“走廊上也有数人开枪的痕迹,也都射偏了。”
“哦?”真壁鸿一郎站到嵌在房间内墙壁上的玻璃前说,“这个的对面,也就是隔壁,好像也是拷问房间?”
“真壁先生,这种叫法?”我慌了,“是审讯室。”
“二瓶君,不要掩饰了。这个社会或许需要掩饰,但我不需要。因为我是同伙。”真壁鸿一郎说。
我们进入审讯室隔壁的小房间,透过小房间的墙,看不到审讯室那边。
“从这边看就只是面镜子。”真壁鸿一郎敲了敲映照在墙上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这个真是有意思,所谓的魔术镜通常是反的。我们能在这里偷看那边审讯室里的嫌疑人,以便观察他像不像目击者、受害人或者凶手。这是叫相貌核对吗?是吧?但这里却是反过来的。不,不只是这里,和平警察的设施大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和平警察的审问,基本上就是让“被怀疑是危险人物的人物坦白”。为此,他们不择手段。因为过于“不择手段”,起初我也很抵触,但渐渐地也习惯了。温和询问下就开口的不会是真正的危险人物,药师寺警视长给出的解释我完全能够理解。是的,危险人物是不会轻易坦白的。
因此,让被审问的人产生动摇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在隔壁房间里对嫌疑人的好友、熟人及家属施加压力就很有效,像这种单面的镜子就是为了让嫌疑人能够看到那一幕而设置的。
“真是恶趣味。”真壁鸿一郎虽然嘴上这么说,事实上却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快,“这是用来把人吊起来的健身器械吗?”
真壁鸿一郎望着还放在那边房间里的那个高处伸出一根单杠的健身器械,就像在观察一个无法动弹的高个子一样,然后说:“怎么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我大致能想到他们做了什么了,以前也见过。‘吊足几分钟就能得救,但掉下去可不行哦’,是那套吧?两分钟或者三分钟,感觉很短,实际却很长,不可能吊得到的。”
“是的。”我回答,“当时,蒲生义正的母亲正抓着它。”
真壁鸿一郎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问:“母亲啊。那么,就是在玩吊单杠游戏的时候,”他转身望向通往走廊的门,“入侵者进来了吗?”
“是的。”
“锁呢?”
“这边没有锁,可以自由出入。因为警方认定可疑人物会进入这栋大楼的可能性很低。”
“这是为什么?”
“大楼本身有安保措施,外人进入建筑时要接受检查,所以楼里的房间都没有特地上锁。而且,这次监控摄像头似乎被破坏了。”
“全部?”
“啊,不,我听说并非全部。”
“审讯室里的录像数据怎么样了?就是审问时的影像。”
“咦?”
“和平警察会拍摄保存下审问时的情况吧。虽然留下拷问时的情形会有风险,但他们肯定有。”
“真壁先生,无论您怎么说,和平警察的严厉审问都是为了判断危险人物所必需的。”我突然强硬地回应。一旦自己的工作被指责,我也是会想抗辩几句的。我们也是有使命感的。我继续说道:“而且,如果审问能让人害怕,那么对危险人物应该也有抑制效果。”
真壁鸿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这是真心话吗,二瓶君?”
“当然是真心的。”
真壁鸿一郎高高地挑起一边眉,双手一摊,说:“你真是刑警的楷模。总之,和平警察会保存审问时的情况记录。昨天案发时,就算审讯室里的摄像头被破坏了,应该也会有数据留下。”真壁鸿一郎说着就往管理监控摄像头的监视器管理室走去。分明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却好像大脑里装有平面图一般。只见他一路前进,然后打开一楼后门附近、也就是紧挨着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的房门。
“本来进这间房间是需要指纹验证的。”他指着装在房门旁边的验证装置。
“是被破坏了吗?”
“不,这里没事。”真壁鸿一郎说着,用自己的卡打开了门锁。
监视器管理室的墙上排列着小型监视器以及庞大的服务器终端。和充斥着搜查员粗暴声音的审讯室正相反,这是间没有人情味、全是机械的房间。隔着录像画面观看审问的情形,又因为没有声音而少了临场感,感觉就像在看沉闷的电视剧。此时,所有监视器的电源都没有打开。
这里也有一个鉴证科的人,正趴着寻找证据。
“被拿走了多少录像数据?”真壁鸿一郎问。
鉴证科的人站起身,似乎对这张陌生的脸感到困惑。但等我介绍完后,他就昂首挺胸地回答道:“目前还不知道。”
“系统管理员查看日志后会对情况更了解些吧。但是呢,二瓶君。”
“是。”忽然被叫到名字,我吓了一跳。
“这件事变得好玩了。”
“什么意思?”
“要进入这个房间必须经过指纹验证,而且,删除监控数据、拿走录像数据,都需要登录系统。”
“但还不清楚凶手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对手可是相当难缠哦。这样难道不好玩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旁的鉴证科人员似乎也很困惑,仿佛听到了什么麻烦事。
“不好玩吧?”
“是吗?我可是心扑通扑通地跳呢。”真壁鸿一郎不知何时趴到了地上。
“如果真有人进了这个房间,那么查一下最后的验证信息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这种信息大概被删了吧。或者就是破坏了。”真壁鸿一郎认真地看着地板,就像学习爬行的婴儿一样,又像是在地上开动透明的铁路模型。
“我已经大致看过了,搜查官大可不必连这些事都做。”或许是错觉,我觉得鉴证人员的脸色苍白。
“啊,是嘛。”真壁鸿一郎站起身拍了拍灰,“采指纹的和采脚印的都来过了?”
“这里都查完了。”
“查到什么了吗?一看就觉得有戏的证据有吗?”
“没。”鉴证人员说着,拿起几个装在塑料袋里的物品,“能算遗留品的,大概就是这半张牛肉盖浇饭店的收据了。”
的确,袋子里有半张牛肉盖浇饭的收据。看起来分明是垃圾的东西却被珍重地放在袋子里保管,这倒也有些好笑。“日期是昨天,大概是这里的负责人弄丢的。”
“或许是凶手的。”真壁鸿一郎随口说道。
“啊?”
“牛肉盖浇饭店的收据很重要。”
我很想问为什么,却见真壁鸿一郎得意地不住点头。
走出房间、离开大楼,后门处还留有好几名刑警,但三好已经不在了。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站着聊天,不时把视线扫向我们。大概是对来自东京的真壁鸿一郎感到好奇。
真壁鸿一郎凝视了一阵用于刷卡及指纹认证的密码箱后,又朝门那边望去。他反复开关了几次,并用手摸门。
鉴证科的人走出大楼,从我们面前经过,他出神地望了他们一阵,像是对鉴证科的工作有兴趣。
“啊,你等一下。”真壁鸿一郎叫住其中一人。
“是。”鉴证科的男子神情紧张地转过身,“有事吗?”
“你就这么站着。”真壁鸿一郎绕到鉴证科男子的身后蹲下。我正在想到底怎么了,却见男子正转过头,凑向别着的腰包。
“不要动。”真壁鸿一郎嘟囔着伸出手指。
“怎么了吗?”
“没什么,粘到了这个。”真壁鸿一郎的右手手指像是在摘什么东西。不过与其说费力摘下来,倒更像是搓下来的。
“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像是碎铁片。”似乎附着在了腰包的金属配件上,比起这个,我更佩服他居然能留意到。
“很小啊。”
“是垃圾的碎片吧。”鉴证科的人似乎很不耐烦。
“或许是爆炸物的碎片。”
“出现过爆炸物吗?”
“不,还不清楚。但也不能说没有爆炸物。”他说着,把东西递给鉴证科人员,“这也是一项证据,好好保管。”
我的电话响了,是刑事部部长打来的。尽管真壁鸿一郎提议“好烦,不用接”,我毕竟还是没有无视的勇气,按下了通话键。
“二瓶,你先把真壁搜查官带到本部来。”
不容分说的强硬话语冲我而来。
“你就是真壁搜查官吗?幸会幸会。”
我们一露面,刑事部部长便毕恭毕敬地打了招呼。果然,部长也因为真壁鸿一郎那仿佛立刻就能拿起吉他演奏蓝调音乐的外形而感到吃惊,但他也顾虑到了药师寺警视长的心情。毕竟,总是没有表情、没有感情的药师寺警视长,此时正散发出显而易见的对真壁鸿一郎的蔑视与厌恶。刑事部部长展现出了同时讨好对立的宗教信仰者的高水平素养,他那对直属上司的谄媚姿态,让我几乎感到钦佩。而部长自己似乎也受不了自己的八面玲珑,以反弹压抑的气势冲我呵斥道:“二瓶,你没做过失礼的事情吧!”
“没有。”我回答。
“他没有失礼。二瓶君十分老实,他的应对无可挑剔。”真壁鸿一郎爽快地说,然后和部长握了手,“上司教育有方。”
“哪里哪里。”部长张大了鼻孔。
“喂,真壁。”药师寺警视长走近他,“这也可以说是你的点子引起的案件。”
“药师寺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在审问时被带走的,就是那些研修生。他们中了你提出的、利用教授的圈套。也就是说?”
“可是,你要把‘正义的伙伴’出现一事算成我的责任,我会很困扰的。真要说的话,如果最早不是药师寺先生推进了和平警察制度,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这是什么蠢话?”
“和那时是一样的,跟我没关系。你到底要追根溯源到什么地步?那我甚至可以说,所有的犯罪都是因为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是这样,那要惩罚谁啊?啊,真是诚惶诚恐。虽然是我设计了那个利用教授来熏出反抗者的点子,但会想到那个点子,充其量也就是‘如果去试一试,或许会很好玩’而已。即使不实施研修生圈套,凶手也可能会入侵,而这样还不知道研修生圈套会有几分成效。况且,研修生圈套在群马和奈良都很顺利,这次在宫城不过是碰巧发生了案件。碰巧,在宫城县区域内有‘正义的伙伴’而已。另外,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吗?”
药师寺警视长沉下脸。“‘正义的伙伴’,这个叫法算什么?照这样说,我们就是邪恶的了吗?”
“哪儿的话,这个世界不存在邪恶。甚至可以说全都是正义。这跟不存在害虫这种虫是一样的。对虫来说,自己就是益虫。不过,药师寺先生,和平警察的危险在于,仅仅把一般市民看成蝼蚁吧。”
“我们没把他们当虫。”
“真的吗?药师寺先生,我听说了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误杀了出租车司机的事哦。”真壁鸿一郎的语气略带挑战性,“而且,有两名目击者也是你们杀的吧?真是能干,是把他扔到哪里了吗?”
我立刻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
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深夜乘出租车时和司机发生了口角,然后冲动之下射杀了对方。而且,当时正好有两名男子在场目击到,搜查员便连同那两个人也一并开枪杀害了。据说药师寺警视长接到联系立即赶到时,搜查员已经把一名目击者的尸体沉入了大海。
“于是,药师寺先生就把那名出租车司机处理成危险人物了吧?和平警察是在搜查过程中,适时地射杀了他。”
“真壁,你的思考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扭曲。你就不能从正面理解吗?出租车司机就是危险人物,搜查员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开枪的。”
“但是,我听到过这样的话哦。出租车司机被当成危险人物,目击者的尸体被偷偷处理掉了。”
“偷偷地处理尸体?谁、要怎样,才能做到这种事?”
真壁鸿一郎微微噘起嘴,耸了耸肩,说:“这种事对和平警察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答。一旁的刑事部部长倒是明显慌了手脚,他目光闪烁,活像个形迹可疑的人。
“我还听说是由刑事部部长处理那具尸体的。或许已经处理掉了,是吧?”真壁鸿一郎随口一问。刑事部部长险些就“呃,唔”地如实回答了,连忙否认:“不,怎么会。”
这是警署里,至少是负责和平警察工作的人,都了然的事。刑事部部长会暂时隐藏搜查员制造出来的多出来的尸体。
“啊,对了,是先把尸体保存起来,等哪里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再悄悄把尸体混进去吗?”真壁鸿一郎继续说道,“忘记扔出去的垃圾就等下一个垃圾日时混进去扔掉就可以了。这不是和平警察常用的手段吗?在拷问中被误杀的人,就混入到类似的事故或者灾害造成的尸体中。为了保存尸体,是不是需要大型冷冻室啊?”
“真壁,你够了,我没空听你的妄想。出租车司机是危险人物。就是这样。”
“药师寺先生,你们果然把一般市民看成虫子、蚂蚁啊。啊,不过,蚂蚁是最可怕的昆虫之一哦,甚至有虫会拟态蚂蚁。螽斯的幼虫、蚁蛛、红胸蚁形虫的幼虫,都和蚂蚁一模一样。说到拟态,其实有好几种,而这种情况被称为贝茨氏拟态,也就是伪装成强大的生物并模仿,以吓退敌人的类型。也就是说,蚂蚁已经强大到被其他物种模仿的程度了。若是贸然对蚂蚁出手,就有可能发生为了杀害一只蚂蚁而要对付几千只蚂蚁的事。”像是已经习惯了真壁鸿一郎耍嘴皮子,药师寺警视长一脸腻烦地置若罔闻,真壁却并未因此住口。“没有翅膀的蚂蚁只能匍匐于地面,却也能如此繁盛,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药师寺先生?生物为了生存,都有各自的方法。”
“那个,真壁搜查官,今后的搜查方针是?”刑事部部长劝架似的改变了话题。
“蒲生义正他们现在在哪里?”真壁鸿一郎噘起嘴,“‘被正义的伙伴’救下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很快就会知道了?”
“事实上是有这样的联络。”刑事部部长慌忙补充说明。
“谁?”真壁鸿一郎盯着的不是刑事部部长,而是药师寺警视长。
药师寺警视长的鼻孔微微张大。
“凶手。凶手给和平警察宫城县本部发了邮件。”
“咦?居然发来了这样的东西吗?”真壁鸿一郎表现出好奇心。在我们看来,他和药师寺警视长正相反,他就像个孩子似的,总把感情写在脸上,表情也不停地变化。“莫非他写的是‘昨天不好意思打扰了’?或者是‘想要知道真相的话就点击这里’?那个可绝对不能点哦,药师寺先生,可能会跳到销售伟哥的网站。而且,就算很不幸的你想要伟哥,在那个网站也很可能买不到。”
为了更多地获得和危险人物相关的情报,和平警察在公开了电话号码的同时也公开了一个邮件地址。但由于收到的邮件数量庞大,警方很难全部读完,因此会在一开始进行粗略的筛选。先对邮件标题及正文里的关键字、语法等进行机械式地检索,再根据可信程度分成好几档,比如垃圾邮件就会被放入最低一档保存。虽然我不太了解他们部门的工作,但也有所耳闻。
昨晚,被认为是凶手发来的邮件的正文里,因为含有“蒲生义正”、“水野善一”的名字而被归到最重要的一档,之后立刻发送给了负责人。“那两个人正在被审问,他们的名字就被列为过滤对象了。”刑事部部长说。
据说,邮件正文的大意是“我救出了蒲生义正和他的母亲公子,以及水野善一”。因为含有只有凶手才知道的情报,所以基本被判断为凶手本人或者是和他有关的人发送的。
“他的要求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要求?”
“既然特地发了邮件来,总归是有要求或诉求的吧。”
药师寺警视长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他说想送蒲生他们回家。”
“想要回家怎么都能回的吧?”我忍不住插嘴。虽然不甘心,但警察应该还没追捕到逃跑的蒲生等人。
“二瓶君,听着,如果他们回家,就会被和平警察逮捕,然后又会受审问。再救出去然后回家,又会被逮捕。救、逮捕,救、逮捕,反复这种流程就像白痴一样。如果是像行星自转那样一直循环倒也无所谓,不过,这有点像屡次犯罪者和警察机关的关系。这个先不说,我的意思就是,虽然他救了他们,却很难让他们回家。我以为他们先会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逃过去。”
“哪有地方可以逃过警察的眼线悠闲度日!”
“逃也没用哦,越逃反而越近。地球是圆的!——正如Four Leaves【1】说过的那样。唔,如果真的要逃,要不只能去火星了?”
“也就是说,凶手的要求是:‘我想送蒲生他们回家,不过不要再抓他们了。让他们自由。’再有就是告诉社会:‘蒲生他们不是危险人物。’”
“总之就是回到逮捕前的状态。”
“蒲生他们不会把过分的审问细节泄露出去,和平警察不会受到指责。他提出了这样的交换条件。”
“接受这个条件不也挺好吗,药师寺先生?也不算什么打击。总之,这家伙就是单纯地想让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回归日常生活吧。”
药师寺警视长目光犀利地瞪着真壁鸿一郎,那眼神连在一旁的我看了都觉得胃疼。“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
“对方是有什么人质在手上吗?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就让我们接受要求吧。他用什么做交易?”
“录像数据。那边握有审问蒲生他们时的视频。他说如果蒲生他们再次被捕,即使没有那么过分,但只要牵扯到蒲生及水野的家人,他都会立刻公开视频。他还很贴心地用附件发了一部分视频,可以确定他不是在虚张声势。”
“是把你们下作的审问现场全都拍进去了吗?不过,我们警察也不用善良到仅凭这些就听从对方的要求吧?”
“什么意思?”
“公开审问时的视频,多半也就是通过网络,如果是那样,警方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可以主张‘视频是经过处理的伪造视频’,要不就运用‘危险人物相关法’,把关键字从搜索结果里屏蔽也是可行的吧?这种事不是不痛不痒吗?反正只要公开强调蒲生义正是个怎样的危险人物——当然捏造的也可以,就能让一般市民觉得‘审问会这么严厉也是无可奈何’。应该说,这不正是和平警察的拿手好戏吗?”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说道:“目前的方针是接受对方的要求。”
“是吗?”发出惊呼的,是我,“那么,是要让蒲生义正他们回家?”
“二瓶,认清你的立场。”刑事部部长低声责备,我心下一凛,当即缄口。
“正如真壁所说,只要想,就总有办法处理审讯室里的视频文件。即使被公开,警方也有的是应对办法。”
“现在,警视厅的剧本部门正在写记者发布会上要用的剧本呢吧?”
“有那种部门吗?”我追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搭理我。
“总之,真壁,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审问的视频被公开,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虽然不能说影响为零,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只不过,我们要以找到凶手为先,所以做出了接受对方要求的判断。”
“也就是让他暂时逍遥,对吧?”我说。
“是的。如果那家伙真的要送蒲生他们回家,就会留下相应的线索。现在听从对方才是上策。所以真壁,你也不要去盘问蒲生的家人了,这是对方的要求,明白吗?”
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关于凶手,有什么情报吗?”
“啊,有视频。”刑事部部长挺起了胸膛,“虽然出入口和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被破坏了,但楼梯和走廊上的没事。毕竟他们也没工夫全都破坏吧。”
“请立刻给我看那些视频。”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哎呀,真是期待。‘正义的伙伴’会是个怎样的人物,我的心可是怦怦跳哦。”
我和真壁鸿一郎移动到了县警署的另一个房间——信息分析部,去看监控录像。身材高大的五岛在连着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前,弓着背,操作着鼠标。这个数年前正式设立的部门除了收集整理情报以外,还负责情报的发布及操纵的工作。原本是为了平时的搜查工作而设置的部门,和平警察来之后就愈发能发挥其本领了。
真壁鸿一郎站在五岛身后,张望着显示器。
“比如这个。”身材高大的五岛有张圆脸,他语气温和,即使我年龄比他小,他对我说话时还是很客气。
他依次播放了昨天第二大楼里的录像视频。
一开始映出的,是有人从楼里的走廊那头往这边走的画面。虽然是黑白的,但画质并不差。
男子穿着一身黑漆漆的服装,很快便消失在画面下方。
五岛飞快地操作着,回放录像,并按下暂停。
“哦哦!”真壁鸿一郎甚是欢喜,轻轻击掌,“这就是反抗和平警察的‘正义的伙伴君’吗?”
被强行暂停的画面中的男子中等身材,个子硬要说的话勉强算高,穿着不知是黑色还是藏青抑或是深绿色的连体服。
“看起来像是骑摩托车的人穿的衣服。”
“我也这么认为。是叫骑手服还是赛车服的玩意儿吧?不知是什么牌子的,不过很旧。”
“材质呢?”
“通常都是皮革的。”
“哦?”
我并不期待监控摄像头能拍到脸,即便拍到也看不到其长相。他扣着顶运动帽、戴着防风镜,从鼻子到下巴都用布遮着。我本以为那是滑雪用的口罩,但五岛解释说:“那个大概是骑摩托车时用的,防尘、防风的那种。”
“特征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真壁鸿一郎并没有显得特别困扰。
“就外表和体型来看,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个男的。”
“还是其他视频吗?”
“还有这个。”
接着播放的,是凶手从右往左通过的视频。如果从上往下看这条走廊,就类似于“丁”字形,而摄像头设在一竖的旁边。摄像头转动的时候,就能拍到一横的部分。这段录像就是以这样的角度拍摄的。
虽说他行动敏捷,转眼就通过了,但这次映出的人影却不止他一个。往前倒,再暂停。
“这是大楼内部的走廊。他带着水野善一。”
连体服男走在前面,略矮一些的男子像是被拖着似的,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
“凶手先把拘留所里的水野善一带了出去。在到达拘留室之前,他在走廊上打倒了数名警察?把水野善一带出去后,他又前往蒲生义正他们所在的审讯室。这就是当时的录像。”
“拘留室的各个房间总得上锁了吧?还是说,只有水野的房间忘记锁了?”
“不,都上了电子锁,但似乎被破坏了。”
“大楼后门的锁似乎也是。这个是要怎么开的?”我问。
五岛完全没有对年纪比他小,还突然插嘴提问的我动气,他解释说:“后门和水野被拘留的房间的门是一样的,但两扇门附近的摄像头都被破坏了,没能拍到关键画面。只不过,磁卡的读取数据有些不太正常,大概就是这个男人干的。电子锁虽然方便,但如果发生磁卡数据异常,出现故障,就派不上用场了。有时候反而是传统的、结实的门锁比较管用。”
“五岛说得好。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传统门就是比电子锁厉害。”
之后五岛又播放了几段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录像,但都比刚才那两段模糊。
“还有别的拍到他的视频吗?”
“连体服男的吗?”五岛问。
“比如昨晚那幢楼周围之类的。再怎么说,这个连体服君也不会是直接从地面上突然出现的吧,他肯定是用一些办法移动过来的。有可能会被路上的便利店或者其他建筑物的监控摄像头拍到。”
“已经安排了,现在应该正在收集情报。”
“这个男人是穿成什么样来这幢大楼的?从家出门就这副打扮?还是在别的地方换过衣服?”
“不清楚呢。”我也努力思考着,“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乔装,就算是从家穿到这里也不会特别显眼。”
“是啊。防风镜和面罩都没什么,出门前戴上就行。连体服只要罩一件外套就可以遮住了。”真壁鸿一郎双臂交抱,整理了一会儿思路。他精神集中,那表情就像是作曲中的音乐家,正要用手抓住只在空中出现片刻的旋律。过了一会儿,他嚯地起身。“啊,说起来,连体服君是不是以前也活跃过?”
“活跃?”
“送来的资料里?”真壁鸿一郎取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打开电源后用手指点了几处,“对对,这个这个,在县警的审讯文件里。果然预习了的孩子会有回报,热心学习就是好。这是对蒲生义正的问话记录。半个月前,和平警察在泉区黑松的住宅区,正要带走疑似危险人物的时候受到了阻碍。这上面说当时突然出现的摩托车和蒲生义正的很像,所以判定蒲生义正很有可能就是妨碍者。”
“是有过。”我点头。和平警察前往泉区的住宅区,正要带走嫌疑人的时候,一辆摩托车突然出现并停在附近,骑车的男子下车后马上上前干扰警察的行为。“两名警官因被类似木刀的东西打到而受伤。”
“上面还写着,警察把枪对准他的时候他逃了。这起事件里,那名女性最后怎么样了?就是那个疑似危险人物。嗯?”真壁浏览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文件,视线从左往右平稳地移动着,“啊,当场死亡了啊。”
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一只小虫子死掉了一样无动于衷,另外他还补充了一句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的话。“真不愧是和平警察啊。”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因为怕她逃走,又考虑到当时的紧急性和危险性,搜查员就开枪射杀了她。”
“有当时的录像吗?在那个住宅区附近有便利店或者监控摄像头吗?这名男子或许会骑着摩托车靠近。”
“事实上,确认这一带的监控视频对我们来说很被动。”
“为什么?”
“或许您也有所耳闻,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把出租车司机——”
“啊,那个啊!刚才我也提过那件事哦。”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高兴,“杀害出租车司机事件,连目击者一起。”
这时我想起来,真壁鸿一郎是专门负责调查被害者或加害者是警方职员的案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确实会对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件感兴趣。
“你不用瞒着我,那件事又怎么了?”
“那名出租车司机的家,就在泉区的黑松。”
“原来如此,要是有什么不妙的监控录像就会很麻烦了,所以就全部回收了吗?”
“总之处理方法和一般的数据回收不一样,所以确认晚了,没能当即发现摄像头有没有拍到摩托车的画面。不过,有这样的录像。”
那段录像是彩色的,画面里是某幢居民住宅的院子,对面是车道。
“正好有一户人家在车道的斜前方设置了防盗摄像头。”五岛解释道。
视频拍到了和平警察包围了位于车道对面右侧的一户人家。
摩托车从左侧靠近,停在了恰巧处于摄像头正对面的篱笆断开处。下车的男性穿着连体服,戴着头盔。
“这个,可以先肯定和昨天袭击审讯室的男子是同一人吧?然后,这个时候他打算救的人——呃,虽然还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不是营救,总之,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吗?”
“有。”五岛动了动手指,启动了打印机,马上就有纸张吐出。“就是这个女的。”——递来的纸上写着“草薙美良子”这个名字,四十五岁,在养老院工作。
“两个儿子,分别读小学六年级和五年级啊。”
“她的丈夫是餐厅里的厨师。”
“嗯?”真壁鸿一郎盯着那张简历一样的纸看了一会儿,然后举到空中,像是要透过它看太阳,“这是怎么选中的呢?”
“嗯?”
“这个‘正义的伙伴君’,是通过什么基准来选择救助对象的呢?”
“他的目的是妨碍和平警察的工作,那就是单纯地想要救出危险人物吧?”我回答,“不过就结果来说,当时没能救成。”
“连体服男也很懊恼吧?不如说是达到了相反的效果。不过,那个,昨天在那幢大楼里,除了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以外,还有其他被拘留的人吧?比如和蒲生他们一起中了研修会圈套的那个?”真壁鸿一郎操纵着平板电脑,“那个叫田原彦一的年轻人,他也在拘留所里。除此以外,同一时间里还有三人左右被拘留。”
我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出的名单,点了点头。
“不过,被救出来的就只有这两个人和蒲生义正的母亲。再有就是半个月前,他还想救草薙美良子。我想至少这三人——算上蒲生义正的母亲就是四人,这四个人,有什么共同点。”
五岛开始飞速地敲击电脑键盘,似乎正在抽取这四个人的信息。“从年龄及住处来说,似乎没什么共同点。”
“原来如此。这事很有意思啊,二瓶君。”
“什么事?”
“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时候,警察要做的就是找出被害者的共同点。他们认为A、B,还有C会被杀,一定有共同的理由。然后就能缩小凶手的范围。但这次却相反。我们必须要找出的不是被害者,而是‘曾被救过的人物’的共同点。要追查的不是凶手,而是‘正义的伙伴’。对了,如果可能,你能在网上收集一些‘关于目睹到正义的伙伴’的言论吗?”真壁鸿一郎声音爽朗地对五岛说。
“目击者的言论吗?”五岛突然站起身,晃着他魁梧的身体。
“这位‘正义的伙伴君’或许从以前开始就在某些地方活跃着。”
“为了救助危险人物?”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即使是‘正义的伙伴’,也是需要那个的。”
“那个是?”
“练习。不论做什么事,预先演习一下都比较好。为了能突袭和平警察,他可能会先找街上的小混混们试手,不是吗?所以,可以不表明警察身份,在网上征求这类人物的消息,说不定报告就这么来了。”
“隐瞒警察的身份?”
“为了收集隐瞒身份比较好的情报啊。如果面对的是警察,大家都会紧张。等有人来报告的时候,再表明警察的身份问到底,怎么样?这部分就交给五岛了。买年糕就要去年糕店【2】。”
五岛迷茫地挺直背,回答:“明白!”然后又说,“那个,搜查官?”
“嗯,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老家是开年糕店的。”
真壁鸿一郎刷地看了我一眼,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却更加严肃地说出一句关键的话:“要是小看我的搜查能力,那你可就麻烦了。”
“去这里看看吗?”上车后,我才发动引擎,副驾驶席上的真壁鸿一郎把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地图展示给我看。他语气轻松,就像单手拿着游览手册决定约会地点一样。
屏幕上写着“宫城县立双叶高等学校”。
“是学校吗?”
“水野善一的女儿好像在这里上学。”他操纵平板电脑,调出水野善一的相关情报,“这上面说在上高二。”
“去了要做什么?”凶手的邮件里要求我们不得接近蒲生义正及水野善一的家人,“去高中接触水野玲奈子不会很麻烦吗?”
“你要知道,如果是像药师寺先生那样,怎么看都是刑警的人去,是会很麻烦。可如果不是那样的人,大概是不要紧的。而且,不直接去接触水野玲奈子,而是向她同学打听,是不会暴露的。”
的确,凭这个真壁鸿一郎的外形,反倒是拿出警察手册可能会被人怀疑“真的吗”?
我发动了汽车。
“我在来仙台的新干线里调查过了。坐车的时候没事可做,我就试着搜索了这次被救的蒲生义正、水野善一,还有他们家人的事。”
“怎么样?”我虽然开口问了,但其实基本也都想象得到。迄今为止,也有些统计与报告书写了过去和平警察的活动对各地区产生的影响。据说,只要有人被通报为危险人物并被和平警察带走,网上立刻就会流传出各种有关此人的情报。比如这个人有多危险,过去做过的不法行为,谣言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当然其中有很多是出于好玩,或是通过欺负弱小来消解压力的胡编乱造,我也能理解。而且既然是危险人物,会被这样说也无可厚非,属于自作自受的范围。”
对蒲生及水野他们的批判,网络上的消息应该也是真假难辨。
“所以我先调查的是和平警察逮捕他们之前的情报。”真壁鸿一郎继续说。此时车子左转,他的身体也顺势倾斜。
“原来如此,是逮捕以前的情报啊。”也就是在那些趁狂欢之际、真伪难辨的情报涌出之前的消息。如果是这样,或许真的可以缩小范围。
“这么一来,就有些好玩的事值得注意了。你知道学校里都有内部论坛的吧,那个是公开的。”
“啊,是的。”
学校的内部论坛从很早以前就被视为一个问题了。因为有的学生在网上论坛乱写一气,有的互通助长欺凌的讯息,还有些耸人听闻的回帖,这些经常成为话题。麻烦的是,这些论坛的地址是不公开的,处于成年人的监视范围以外,也没有审查制度能应付。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再开一个内部论坛。也正因如此,这类网站才会被称为内部论坛。然而,警方也在很早以前就采取了将计就计的办法。我们会先行准备好一个和内部论坛一样的地方,看起来是一处隐蔽的、在成人管理之外的废墟,实际上却是公开的、在管理者的掌控之中的。只是孩子们不知情,继续在那里肆意地互通情报。
监视一方对大部分内容都坐视不管,这也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彻底以为在那里拥有“治外法权”。但如果出现严重问题或是有与重大事件有关的情报,警方就会采取措施了。
就好像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可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翻腾,只不过最终还是得落在如来佛的手掌上一样。
“我看了双叶高中的论坛,然后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水野玲奈子好像在不久之前被排挤了。总之,大家都在偷偷摸摸地写水野玲奈子的坏话。唔,简单来说就是她被一群大学生‘袭击了’、‘被上了’、‘真可怜’之类的话。”
“啊?”
“唔,这还算是写得比较好看的,还有很多言论的语气都很怪。说她和多名大学生有关系,是淫乱的猫之类的。还嘲讽她是淫娃、荡妇,再有就是,不停地指责她是个伪善者。”
“伪善者?”
“意味深长吧。既然斥责她为伪善者,那就是说明她在表面上做过些好事。那到底是什么好事呢?”
“这些是在她父亲被捕之前就有了吗?”
“之前哦。如果是在被捕之后,那作为危险人物的家属,所受到的指责会多到密密麻麻。谣言简直轻松得像早上问好一样。”
“如果是之前就有的话,那么水野家果然有道德方面的问题,这也可以说是他们反社会的证据吧?”
“差不多吧。”真壁鸿一郎点了点头,又说,“不过?坏话,也分为几种。比如,‘那家伙违背了和我的约定’,或者‘那家伙向老师告了我们的密’,像这一类的坏话,动机是可以理解的。”
“动机?”
“这是出于守护社交圈意识的正义的揭发。是警告大家‘那家伙不守规矩!’,这种正义的揭发是为了守护他们自己的规范和交友规则。但是,像这里写的‘那家伙很淫乱’或者‘她是和谁都能睡的女人’这种坏话,就和刚才那种不一样。”
“不一样吗?”
“是的,基本上。”
“基本上?”
“很可能只是单纯地出于妒忌和嫉恨而进行侮辱。毕竟传这种消息,对其自身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也可能是出自规范意识啊。诸如,行事放荡会搅乱社交圈的和谐这样。”
“如果是那样,批判的语气就应该会更强烈些。说她是‘荡妇’根本起不到警告的作用。”
由于前方是红灯,我缓缓地踩下了刹车,在脑中细细咀嚼着真壁鸿一郎的话。车完全停下了,我却没想明白。“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像这种情形,很可能只是针对她的欺凌。”
原来如此,的确可能是这样。我上高中时,同年级的不良学生也曾抿着嘴坏笑着说:“那家伙人尽可夫。”自然,他们这么做与其说是在“谴责淫乱行为”,更多的还是乐在其中吧。
“欺凌吗?那也就是说,水野玲奈子曾被欺凌。那样的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水野玲奈子曾被欺凌。”真壁鸿一郎看着我。
信号灯转换,我发动汽车。“嗯。”
“我在想,如果是那样的,那么‘正义的伙伴’不会来帮她吗?二瓶君不这么认为吗?”
真壁鸿一郎和我坐在双叶高等学校到最近的在来线车站的马路边的长椅上。他说要观察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找到合适的女学生——当然,我不知道要看哪里才能得出“合适”,不过他会主动上前问:“你知道水野玲奈子小姐现在在哪里吗?”或者问:“有谁是水野玲奈子小姐的朋友吗?”
和预定的一样,我们没有说自己是警察。
就这样,他找到了水野玲奈子的同学,又或者说是知道水野玲奈子的人。“实际上我这个朋友,”他指着我说,“似乎是很久以前在某个英国摇滚乐队的来日演唱会上见过水野玲奈子。当时两人约好要交换盗版音源的,之后却联系不上了。”
这已经是在用谎言粉饰谎言,我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辩解了。不过我当然没有否定,甚至都没有想去提问或是确认,我神情严肃地“嗯嗯”、点头、告诉自己“这是工作”。
不论学年高低,被问到的学生全都知道“水野玲奈子”。一定是因为她父亲是危险人物,她在学校里也被广为谈论。然后,他们多半标榜她和自己无关,说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后就离开了。
但我们得知,自她父亲被捕后第三天,她就没来学校了。
其中,我们找到了一个娇小的穿校服的女生。一张圆脸、看起来挺活泼的她在听到水野玲奈子的名字后,表情微微一沉。这一点虽然和其他学生一样,但可以感觉到她似乎有些窘迫,像是要隐瞒什么。
“玲奈子没来上学。”她目光游移地看向真壁鸿一郎,然后扫了我一眼,仿佛要掩饰自己的目光游移,最终视线落在了鞋子上。
“除了去她家,就没办法和她见面了吗?”
“大概吧。”她无力地嘟囔了一句。
“是吗?话说,我刚才听到了些奇怪的说法,说水野玲奈子同学?嗯,之前有些不好的传闻?”
“额?”
“呐,有些难以启齿,就是品行不佳的传闻。说她和年轻的大学生怎么怎么的,道德败坏什么的?”
“道德败坏?”
“你有听到过吗?”真壁鸿一郎这么一问,女学生的脸色明显发白了。
“不,我什么都?”她先是摇头企图否认,然后闭口不说话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询问高中女生了,而是感觉成了以审问危险人物为工作的和平警察。
“就是你吧。”真壁鸿一郎说,他显然是在试探,“你就是那个散播谣言的人吧?”
人在想要掩饰罪恶感的同时,也会想要消除内疚。不然忏悔和告解机制也就没用了。
女学生哇地哭出了声,当场用手掩住了脸。
我看了看一旁的真壁鸿一郎,他伸出大拇指,满脸的成就感,嘴角含笑,仿佛想说:往前进了一步!
她承认是自己散布了贬低水野玲奈子的谣言,还说自己和水野玲奈子差不多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为什么要造谣呢?难道是友情破裂了?”
“不,二瓶君,不会是这样的吧。如果是那样,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深的罪恶感了。大概不是吵架。”
女学生的神情像是在倾听生活指导员训话。她的眼睛虽然还红红的,但泪水已经止住了。
“如果不是吵架?”
“是妒忌吧,或者是为了自保。”真壁鸿一郎断言,完全不在意当事人就在场。
“妒忌?自保?”我看着一旁的女学生,心情就像在偷瞄智力竞赛节目的司仪,想以其表情判断是不是“正解”。我问她:“是吗?”
女学生沉默了一会儿。她一动不动,视线在半空聚焦,那眼神仿佛正凝视着轻盈的漂浮物。是在努力地理解我们经分析得出的“妒忌”和“自保”的含义吗?
然后她又哭了。虽然觉得这次哭得有点像在演戏,但我们还是等她哭完。真壁鸿一郎又伸出大拇指,神色中隐隐带着欢喜,仿佛打通了游戏的一个章节。
女高中生所说的事虽然和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却很有意思。
首先是道德败坏的大学生团伙。
在市内的私立大学里生活无忧的大学生们,不断重复着绑架女高中生、并威胁她们的野蛮行为。带走女高中生后,先问“你希望谁被带走”,也就是强行要求女高中生为自保而出卖别人。介绍了他人的女生会被释放;而拒绝这样、拒绝传递接力棒的女生会被轮奸。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流程似乎就是这样的。
“没有侵犯所有被绑架的人还算有良心?”真壁鸿一郎这么说完,又继续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他们真是恶趣味啊。是吧,二瓶君?”
“是啊。”
“不过,这种折磨他人心理的手段,正是和平警察所擅长的。”
而我无法认同这句话,于是暧昧作答。
“我几乎能看到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因为疑神疑鬼和罪恶感而烦恼的样子哟。”他夸张地感叹,“你,以及水野玲奈子同学,就被那群下流胚卷进去了吧?然后,凭我的直觉来说,你说了别人的名字,没错吧?你让其他人去做了牺牲品。但水野玲奈子同学是不是没有这么做?”
“你是怎么判断的?”我问道。
“因为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件事是很耻辱的,不是吗?自己没能克服的考验,身边的好友却轻松地——唔,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轻松,但她克服了,她自然会对好友感到尊敬,但同时也觉得耻辱吧。为了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就会产生散播水野玲奈子坏话的心情。恶魔会窃窃私语:‘那孩子没有出卖同伴,也就是说,她被大学生们上了。看,这样才更过分吧?弄得好像就自己高尚似的,真是伪善。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吧。’”
女学生的反应不明不白的。她似乎有话要说,但说出了几个短促的词之后又吞吞吐吐的了。搞不清楚她是想否认,还是想坦白一切。
“怎么样?”我言辞暧昧地问她,想要确认真壁鸿一郎的推测是否言中了。
“稍微,”她说,“稍微有点不一样。”
“咦?不一样吗?”正要伸出大拇指的真壁鸿一郎由衷地发出惊呼,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直觉会出错,他较真地问,“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她没有说出朋友名字的事是真的。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被大学生们欺负。”
“什么意思?”
那一天,水野玲奈子罕见地缺席了社团活动,身为同学的她察觉到有事发生。她想多半是被那群可憎的大学生团伙带走了吧,那样的话,她也会说出别人的名字吧,就像我一样。又或者她会抵抗,结果下场凄惨?她十分在意,但又不能很积极地追问,只能若无其事地发邮件试探——怎么了?
“她的回复很暧昧。那之后,再来学校时,玲奈子显得怪怪的,身子有些僵硬。”
“大概是她怀疑你供出了她的名字吧。”真壁鸿一郎粗声粗气地说,“她是在想‘是你出卖了我吧’。”
女学生回答了一句“是的”,没有动怒。“但是,之后我又稍微问了她几句,玲奈子她说?”
“说什么?”
“她说:‘胡桃,我觉得那些家伙不会再来袭击人了。’”
“不来袭击?那些家伙是指那些学生吗?”
“她说她被救了,还说他打败了他们。”
真壁鸿一郎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但那声音似乎能发出亮光。“哦来了,是‘正义的伙伴’。”
我没能留意到身后有数名男人跟来。若是被人批判“刑警失格”,我也无话可说。
当时我们正在逼问一个大二学生——从属于橄榄球部、社会学专业的小暮大辉。
找出开着面包车穿梭在夜晚的市区、对女高中生实施威胁暴行的恶俗团体,相对比较容易。从水野玲奈子的同学那里,我们知道了这些年轻人所就读的大学,又知道了被他们称为“I do”团体,之后我们就去了大学校园,若无其事地从学生口中套消息——当然其中真壁鸿一郎的样貌也发挥了效力。总之,我们很快就掌握了几名成员的情报。
在校园里打听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这个名叫小暮大辉的男子。他似乎手骨折了,左手用三角巾吊着。
“你就是小暮君吗?”
“是又怎样?”
“我想见见你。有美女在等你哦,可以来一下吗?”
我原本想他应该不可能被这么可疑的话骗到,但不知道是不是“美女”一词的效果绝佳,小暮大辉虽然戒备,但还是跟来了。紧挨着校园,有个像是小公园的地方,我们坐在长凳上。
真壁鸿一郎拍了拍手,说:“实际上小暮君,我有话想问问?在袭击高中女生方面被称为专家的你们。”
“哎?什么啊!”小暮面红耳赤,一时间双手都腾不出来。左手被绷带绑着,右手插在厚外套的口袋里,恼怒地要起身。
我正在想或许亮出警察手册会比较轻松时,身后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回过头,看见两个衣服乱糟糟的学生。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并不怎么凶恶,算是时髦而浮夸的年轻人,也可以说是耿直又热衷于学习的学生。但他们的手上拿着金属球棒。
“要打棒球可没有球哦。”真壁鸿一郎从长凳上站起,打量着学生们,“小暮君,是你在口袋里捣鼓智能手机叫来的吧?我知道的哦。”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啊?”赶来的长发男说,“喂,大辉,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些家伙吗?是把恭二的眼睛打坏的家伙吗?”
“不知道。”小暮大辉摇摇头。
“那个叫恭二君的,眼睛被打坏了吗?哎呀,关于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跟我说说。”真壁鸿一郎挺起胸膛。
年轻人的斗志显然燃烧了起来,他们充满敌意。而我的身体也绷紧了,被点着了的感觉油然而生。简单来说,就是摇身变成了和平警察的搜查员。
“呐,就是穿连体服的男人。你是被他打的吧,小暮君?”
小暮大辉的鼻孔喷着粗气,就像是火车头在冒烟。“我绝对饶不了那个穿连体服的家伙。不是你吗?”
“不是我。我希望你能把那件事详细地告诉我。”
这时,从后面来的两个男人同时挥起球棒冲了过来。
我移动身子,朝斜前方踏出一步,身体一歪,避开了挥来的第一根球棒,同时把它夹到腋下,然后用力一拉。男生本来可以立刻松手,但他或许不愿失去武器,于是身体也随着球棒朝我倾斜,结果撞上了另一个人的球棒。
一名年轻人因为疼痛而蹲下,另一名则因为用球棒打到了同伴而迷茫,两人的动作在我看来都迟钝得令人心烦,我很想叹气。
我知道能立刻平息这种激烈场面的方法。
我走近倒下的年轻人,扭起他的手腕,然后抓住他的手指,娴熟地——虽然自己说自己娴熟有点不好意思——朝着关节的反方向一折。
年轻人发出了惨叫。我又折下了另一根手指。姑息与踌躇都毫无必要,这是我在帮和平警察工作后学到的教训之一。
为了让以集团为单位的敌人老实,就要彻底地折磨其中一个人,对他施展简单、迅速却又痛苦残忍的手段即可。
利用恐惧心理,便可以让其他的同伴失去反抗的心思。
我看向其他两位年轻人,说:“我会全部都折断哦。你们的也是。”我并不怎么紧张。虽然在应对第一根球棒时绷紧了神经,但之后我就明白,这些年轻人只会依靠人数和武器。
“大家不要动哦。”真壁鸿一郎拍着手让大家注意自己,“乱动的话,这位大哥真的会折断你们手指的。虽然他看起来老实,但其实很可怕。”
年轻人们远远地围着我们站着。他们面面相觑,想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小暮君,我希望你告诉我。”真壁鸿一郎重新转向那个左手被吊起,一看就是个伤员的橄榄球队员。
“什么?”虽然他的表情带着反抗,回答的声音却开始示弱,“事?”勉强才说完这一句话。
“关于打倒你们的正义伙伴的事。”
“你是那家伙的同伙吗?”
“不是同伙哦。真要说的话,不如说是敌人。如果从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这个道理出发,呐,小暮君和我们是同伴哦。”
小暮大辉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着,他正在拼命地计算、思考,怎么做才是上策,如何才能让损失减少到最小。虽然他手上的素材、情报有限,能够得出的答案也有限,但他还是在拼命地寻找生存之道。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滋生出的快乐情绪在萌芽。对方越是拼命,就越有折磨的价值。
传来步子踏在石子路上的沉重声音,原来是穿着牛仔外套的年轻人转身跑了。
我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我接受过千百种训练,完全能应对这种情况。
必须追上逃跑的人。
穿牛仔外套的年轻人或许是太慌张,跑步的姿势完全不对,双脚像是互相缠在一起,且毫无力气。我在他身后伸脚一扫,踢到了他的右脚。
然后他的另一只脚也被绊到,身体朝前倒下,脸朝下栽倒在了石子路上。
我蹲下,从身后扭起他的右手,朝关节的往反方向折去。我听到了悦耳的声音,以及听起来令人愉快的惨叫声。
我拖着哀叫的年轻人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其他人都一脸惨白。
“你们不用这么惊慌呀,这个基本上和你们对女高中生们做的事差不多吧?”真壁鸿一郎悠然地说,“而且,你们是一群人吓唬一个人。我们呢,你看,人还少,要问哪边公平?唔,都不用说吧?那么,小暮君,把那一晚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来的是个怎样的男子,什么打扮,又是怎么揍你们的?”
小暮大辉用力地反复点头。“是。”他挺直背,忽然很有礼貌,“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的。”
“摩托车啊。”真壁鸿一郎望向我。
“不过穿着连体服。”
“就是这种感觉吧?”他把平板电脑转向小暮大辉,是给他看在泉区黑松出现的,妨碍和平警察的摩托男的画面吧。
“对的,就是这个家伙!他一个人,还滚着小石头。”
“石头?”
“身体突然就踉跄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就趁机打了我。”
“真有意思。详细说给我听听。还有,如果今后你们再袭击女孩子,我还会再来的。”
“二瓶君,没有比倒闭的店更冷清的地方了。”下车后,真壁鸿一郎看着玻璃破碎,里面空空荡荡的便利店说道。
沿产业道路往东,途中转到的十字路口处,有一片宽敞的停车场,或许是设想长途卡车会中途休息而建的吧。
据小暮大辉所说,这个停车场就是他们用面包车把水野玲奈子带来后,那个连体服男赶到的地方。
真壁鸿一郎开始绕着停车场打转。他把手塞在外套口袋里,头略往前伸。姿势和趴在地上的鉴证科人员相比,显得十分偷工减料,看起来就像在闲逛。
我在与真壁鸿一郎相反的方向调查停车场,试图找到像是证据的东西,又是否有痕迹留下。
“那男人身高约一米七。”在大学里问话时,小暮大辉这么说过。
他说正要用铁管打那男人的时候,忽然撞上了对方滚来的球,然后身体就因为球的重量而倾斜。恭二的眼睛则突然看不见东西了,或许是有小石头的碎片飞到了眼睛里。
“直到现在,他的一只眼睛还睁不开。”“医院?没去医院。”“是的,事情如果暴露了,还是会很麻烦吧。恭二虽然想去医院,但被大家?嗯,狠狠地,怎么说?算是教育了吧。”
“他是用高尔夫球杆一样的东西当武器的吧?”真壁鸿一郎用鞋子拨开生长在柱子下方的野草,说道,店铺的看板似乎原来就挂在这根柱子上,“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呢,二瓶君?”
“什么?”
“那个‘正义的伙伴君’。是浑身正义感呢?还是在闹着玩?”
“正义的意义,在于我们警察这边。”
真壁鸿一郎噘起下唇。“唔,虽然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像是要配合我的话,“说起来,你知道飞蛾的事吗?飞蛾在不飞的时候,翅膀是张开的,它会尽量长出不太容易被鸟发现的保护色,也就是土色。”
“啊,是的。”
真壁鸿一郎抬起头,看向柱子顶端,进而看着天空。我也向上望去。于是,我看到老鹰正缓缓地、绕着圆盘旋。
“不过,随着工业的渐渐发达,工场里开始冒出黑烟,空气变脏,墙壁也因为喷出的烟而变黑。所以呢,飞蛾也渐渐变黑了。”
“保护色变化了吗?”
“是的,据说是因为周围的墙壁变黑了。不过,这是假的。”
“是假的?”
“土色的飞蛾和黑色的飞蛾原本就都存在。以前因为墙壁的颜色接近土色,所以黑色的飞蛾很容易被鸟发现,然后吃掉。而随着墙壁渐渐变脏,就轮到土色的飞蛾变得显眼而经常被吃掉。仅仅是这样而已,并不是飞蛾在遵循环境的变化而进化。”
“真壁搜查官,你对拟态很了解吗?”
“拟态真的很有意思。经常发生的那种假装成孙辈给老年人打电话企图骗钱的把戏,其实也和拟态差不多。”真壁鸿一郎说完后又道,“呐,你那里不是有个鉴证人员吗?”
“鉴证人员?”他在说什么?
“假装是个很认真的人,背后却对大人物的太太出手。”
“啊?”他说得好像我理应知道,但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困惑地问,“你这是在说谁?”
“那个也跟拟态差不多。”我察觉到真壁鸿一郎在来这里之前,对这边的警官、搜查员都做了调查。虽然他看起来优哉,但实际上或许做过周密的准备。“而且,二瓶君那里还有个部长不是吗?刑事部部长。”
“刑事部部长怎么了吗?”
“他也很有趣。”
哪里好玩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却改口为:“的确,对上面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有趣。”
真壁鸿一郎笑了。“虽然刚才才认识,不过那种能力我确实感受到了。无法掩饰的唯唯诺诺。”
“他对部下很严厉。”
“典型的不中用上司。但或许曾经很认真。”
“这事我听说过。”
“调查后我发现,他以前似乎也出轨过。”
“这不是更不中用了吗?”我回答。
“是哦,不中用的出轨男子。而且对方也是已婚人士,你看,就是所谓的双重出轨。”
“这到底是?”
“原本是在说拟态,却变到了出轨的话题。唔,就欺骗周围人这层意义上来说,出轨也算是和拟态差不多的东西。比起人类,虫子的拟态可是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在我的想象中,拟态无非就是翅膀的颜色会接近周围环境的颜色,又或者是花纹长得和别的虫子很像这种程度吧。“飞蛾翅膀上的圆点花纹也是拟态的一种吗?”
“是的。对了对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一种叫芜菁的甲虫,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莫哈维沙漠里,那种尤其有意思。”
“莫哈维?”
“在那里的幼虫,很小很小的虫,会偷偷地寄生在蜜蜂身上。把雄蜂招来后,幼虫会悄悄地抓紧它的毛,然后等雄蜂和雌蜂交配时,又悄悄地出来,寄生到雌蜂身上。”
“原来如此,这个好玩。”
“不,二瓶君,到这里还不算好玩,好玩的是它们召唤雄蜂的方法。这些幼虫虽然都是些长得像小蚯蚓的细长家伙,但它们首先会聚集到植物上,蠕动着聚成一团。但离远了看,就像是蜜蜂的雌蜂一样。”
“像雌蜂一样?是怎么回事?”
“许许多多幼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像跳团体操一样,集体拟态成蜜蜂的雌蜂。几十条幼虫重叠在一起,做出其他昆虫的外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学生们集中在学校的校园里,排成文字,然后从空中拍摄的场景。我说了以后,真壁鸿一郎欢呼道:“对对,就是这个。而且集中起来的幼虫还会分泌雌蜂的费洛蒙,所以被骗的雄蜂才会靠近。但就算凑近,因为不是雌蜂,所以也并不能交配。但幼虫却可以在这个时候抓紧雄蜂。”真壁鸿一郎满脸笑容。
“啊,是的。”
“我有时候会想象,”他在停车场用地上仰望天空,“我们现在这样,建设大楼、铺设公路,有的是公共事业,有的是商业设施;有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有的被摧毁。大家都因为各自的情况和利害关系建造着城市。但是,说不定,从上往下看,会是某种形状。”
“就像纳斯卡的巨画【3】一样?”
“巨画是有意识地画成的图案。而我想说的是,大家都遵从本能及欲望,随性行动,结果却成为向其他次元的某人发送的信息。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其他的物种在看到人类建造的城市后会赶来,说不定那是因为和他们的雌蜂很相似。我们的文明及经济活动如果成为对某处的外星人发送的讯息,那真是相当有趣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真壁搜查官真的很喜欢虫子呢。”
“算是吧。”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变成虫子。我希望自己死了之后能安眠于原野。我想被蚂蚁分解以后搬回到巢穴里。”
“哈?”
“啊,二瓶君,找到了哦。”不知何时蹲在竖在停车场上的招牌旁的真壁鸿一郎说。
我走近他,以相同的姿势蹲下,却见他手指着一小块黑色碎片。碎片吸附在柱子的不锈钢部分。
“这是什么?”
“完全取不下来。”那块碎片小得没法用手指弄下来,因为根本无处使力,“是磁铁。你还记得刚才在审讯室的大楼里,鉴证人员的腰包金属件上沾有类似的石头吧?那些说不定也是磁铁。是磁铁碎片。”
我看到过真壁鸿一郎把鉴证人员腰包上的碎片取下。这里的是更细小的碎片,但颜色很接近。
“和磁铁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把磁铁当成武器了吧。”
“用磁铁?磁铁有那种力量吗?”
“不知道。”真壁鸿一郎站起身。
“能通过这个找到凶手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
“是的。不过,我想了解一下磁铁。我连它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都不知道。好了,二瓶君,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大学里有对磁铁了解的教授吗?我想去请教请教。”
“为了搜查吗?”
“唔,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不过,也能算是为了搜查吧。”
上车后,起初是遵照真壁鸿一郎的希望往市区驶去,但途中放在驾驶席饮料包里的手机响了。我在开车,结果真壁鸿一郎完全不打招呼,就直接抓过我的手机贴在耳边。“是、是的。啊,是我。二瓶君现在在开车。哦?原来如此,这样啊,有意思,哦?”我听着副驾驶席上的真壁鸿一郎像询问朋友近况似的附和着,最后亲密地作了告别,“那么五岛,再见喽。”
“二瓶君,情报分析部已经为我们做好了工作,似乎还有其他人被他救过。”
“咦?”
“‘正义的伙伴’果然也曾在其他地方活跃过。太妙了。”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挂历翻到三月。
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只有最里面那把上坐着客人。
“日本人在发明永久磁铁这一块很活跃哦。”一名学生,身上罩着理发用围布,理发师给他剪头发时他说话的声音被话筒收入。
“磁铁是要发明的吗?”理发师节奏流畅地动着剪刀问。
“是哦。比如说,这一百年来,永久磁铁的磁力增加了六十倍,而这并不是通过打磨某种材质的物体而进化出来的。我们大学引以为傲的本多光太郎老师制作的KS钢,以及之后的新KS钢、钐钴磁铁、铷铁硼——也就是所谓的铷铁磁,这些都是不同的物质,制作方法也不一样。虽说都‘拥有磁力’,但也近似于不同的东西。”
“那个叫铷铁磁的,是最厉害的吧?”
“制作出铷铁磁的佐川先生也是在我们大学院当上博士的。”
“鸥外君对母校真是热爱啊。那么鸥外君的研究室也在遵循传统,想要发明新的磁铁吗?”
“嗯,差不多。”
“但是,那个,之前你不是说美军来询问什么的吗?那件事如何了?”
“是吸收电波的素材吧。”
“咦,鸥外君,美军是怎么回事?”
“啊,夫人也在啊。”
“欢迎光临。是不方便被听到的事吗?”
“好像是美军打电话来问鸥外君那里的教授研究过的素材。”
“我也吓了一跳。美军是想把这种技术运用到天线方面吧。好像我们才发表了实验结果,他们立刻就来联络了。但是我们的教授很害怕。”
“害怕?”
“那边似乎来询问能不能做类似的机器,是打算改良成军用的吧。”
“不过感觉会出高价购买。”
“教授也对这方面有点动心。加上我们研究室的预算一直很紧张。不过,最后还是拒绝了。”
“真可惜。”
“可惜吧?因为我们教授不喜欢投机。”
“认真最重要。”
“隔壁研究室的教授则正相反,是个满脑子投机心思的人。有传言说,那边在通过研究不能公开的东西来偷偷赚钱。”
“鸥外君索性也试试?磁铁有那么不可或缺吗?”
“做一个什么军队会想要的磁铁就可以了。不过,磁铁的影响很大哦。”
“影响?”
“可不能小瞧磁铁哦。比如,据说现在国家的电力有一半用来运转电动机,而磁铁在运转电动机上是必不可少的。”
“磁铁?”
“是的。”
“哎哟,不要动。”理发师拿剪刀在他的耳朵附近比了比说。说完一点点地剪,剪刀发出声音。
“所以,如果能制作出强力的永久磁铁,即使很小也能发挥大威力。”
“原来如此。”
“那么,电动机小型化就会成为可能。”
“可以节约电力的意思吗?”
“是的。如果能减少电力的消费,那么环境问题也能解决了。风力发电也是。现在的风力发电,会为了转动螺旋桨而用到齿轮这类东西,因此会存在噪音及齿轮损耗的问题。”
从正面的镜子可以看到理发师的妻子忽然露出微笑,她问:“莫非这也和磁铁有关?”
“如果以强力磁铁为基础,哪怕只做到无齿轮也能转动螺旋桨,噪音问题和损耗问题就都能解决了。比起陆地,风在海上吹得更强更稳定。何况日本被海包围,如果能在海上实现无齿轮螺旋桨风力发电?”
“要是有坏心眼的国家在海上建一堵高墙,不让风吹到日本就麻烦了?”
“比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生化武器,这就像小孩子之间吵架?”
“不过,鸥外君也是在认真研究吧?”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个骑着摩托车去藏王的学生。”
剪完头发,刮了胡子冲洗过之后,理发师开始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风筒吹出人工风时的轰轰声也被话筒一并收入。
学生回去时,店门开启,摄像头拍到了身穿制服的邮递员递过箱子的样子。“这是您的包裹。”理发师盖了章,身旁的学生往镜头的反方向移动,他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我们回到了县警署,原本立刻就想去五岛所在的情报分析部的,但一进门就撞上了刑事部部长。
“二瓶,等会儿来本部会议室,要整理情报。”
刚才从真壁鸿一郎那儿听到的事从我的脑中闪过。想到他对部下施威、对上层谄媚,甚至还出轨,真是可悲又不堪。
“啊,请等一下。”真壁鸿一郎代为回答,“我有些事要和五岛说。”
“好的,我知道了。”刑事部部长回答,那顺从的语气和对我说话时截然不同。
到了五岛的房间后,只见他眼睛发亮,像个立了功的孩子一样报告道:“找到了比想象中更棒的情报。”他摇晃着魁梧的身躯。
以五岛为首的情报分析部成员根据真壁鸿一郎的指示,开始在网上征集“正义的伙伴”的情报。他们伪装成周刊杂志的记者,寻找目击到连体服男的言论,散播消息、收集情报,并暗示会有报酬。从商务人士和主妇常去的网上论坛,到中学生、高中生会用的社交平台,他们都发布了消息。
“然后立刻就有回应了吗?”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高兴。
“不,倒还没有。”
“咦?怎么回事?”
“其实是和这个不同的方向。我们试着搜索县警署内过去的搜查报告,结果发现了值得玩味的情报。”
“你真是太棒了,五岛。不单会遵照命令,做叫你去做的事,还会通过自己的思考去调查。”
“那起事件是一群高中生在路上吵架。似乎是高年级学生勒索低年级学生,还用折断手指做威胁。”
“二瓶君刚才就折断了别人的手指。”
五岛听到这话后瞥了我一眼,我则不作声地站着。
“似乎有人出现在吵架现场,对身为加害者的高年级学生动用了暴力,然后就有人报警了。”
“意思是有人惩治了仗势欺人的高年级学生吗?”
“低年级学生似乎对警察说:‘是一个像是蝙蝠侠或是假面骑士的英雄救了我。’虽然被当成胡言乱语,但负责的警察还是把这段话记录了下来。高年级学生没有提交立案登记表。”
“英雄啊?真是让人在意的证词。能联系上那个高中生吗?”
“有他的信息啊,想怎么联系都行。”
“那么,就明天去那个高中吧,二瓶君。如果自称是警察,他或许会因为警惕而逃跑,你能帮我约一下吗,像是以周刊杂志采访之类的名义?”
“是要说谎吗?”
“五岛,我对你抱有期待。”真壁鸿一郎愉快地说。
之后我们就照刑事部部长所说的去了会议室。真壁鸿一郎虽然一路撒娇说着“不想去”,但我还是半强迫地把他带了过去。
进入房间后,我们看到药师寺警视长和部长都坐在会议桌边。另外,电脑前还坐着五名班长等级的和平警察,以及情报分析部的搜查员们。
“真壁,有什么收获吗?”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唔,还不错。不过还得保密。”
听到真壁鸿一郎的回答,药师寺警视长只是沉默地表达了不满,然后对身旁操作着笔记本电脑、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发出指示。那是一位隶属于情报分析部、比我还年轻的男子。他的电脑连着会议室正面的大屏幕,因此屏幕上也映出电脑的画面。
上面列着蒲生义正、蒲生公子、水野善一、水野玲奈子和草薙美良子这几个名字,还有类似于简历的信息一览。
“这种信息,我也有。”真壁鸿一郎捧起平板电脑。
“信息谁都有,但重要的是如何分类、如何系统地整理。你这话就像是在工地现场看到组装前的材料就得意地说‘看,我也有’一样,但问题是如何组装。如果不能拿来建房子,这些木材的存在就没有意义,知道吗?凶手救了列在这里的这些人。思路有两条,一条是,凶手就是不喜欢我们警方,他只是在抵抗。也就是说,他的目的是妨碍和平警察,至于救的是谁,都无所谓。”
“也可能是从诸多危险人物中挑选出了他们来救?”真壁鸿一郎说。
“你觉得是哪一种?”部长看着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就像个正在翻答案、嘴里说着“老师请告诉我”的孩子。
“还不好说。不过,我推测是后者,并打算以此来搜查。理由有三个。一,昨天案发时,连体服男没有救田原彦一。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够,但看起来更像是选择后的决定。啊,说起来,田原彦一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知道什么的话?”
和平警察们的脸都和能面一样毫无表情,这一点也和他们的上司药师寺警视长一模一样。他们没有背过脸,而是无言地盯着真壁鸿一郎看。就像平坦的墙壁一样,感觉这样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看来,田原彦一肯定从今天早上开始接受了新的审问。他应该会被问到来救蒲生和水野的家伙是谁。
“反正你们又打算通过拷问问出来吧?”真壁鸿一郎的语气不光带着批判,似乎还有一些腻烦,“我说,药师寺先生,这是没用的。”
“没用?什么意思?”
“如果想让田原承认自己是危险人物,拷问是有效的。只要让他说出来就可以了。但是,你要问他凶手是谁,他可说不出。他说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你再怎么折磨他也问不出来。即使他说了什么,也是假的。不论怎样拷问都不会有收获的。”
药师寺警视长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听着真壁鸿一郎说完这番话。倒是刑事部部长,显得惶惑不安。
“我知道药师寺先生你们正因为愤怒而亢奋,但拷问、摧毁一般市民,还是适可而止吧。”真壁鸿一郎歪着头说,“他们不是玩具。”
“这不是你可以说三道四的事吧。我们回到正题。”
“是是。那个,刚才是在说我认为凶手是主动选择了要救的人的理由吧。一个是他没有救田原。另一个是,如果是无差别救助的话,类似的事件应该会频频发生。甚至就算在第一次处刑日来干扰都不奇怪。半个月前,凶手在黑松救了草薙美良子。在这半个月里,还有其他人被怀疑为危险人物,接受了审问。但是,一直到昨天救了蒲生他们为止,他什么都没做过。如果是为了妨碍和平警察的话,我不理解他为何这半个月毫无动静。”
“会不会是半个月才能活跃一次的男人之类的?”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说。
“这个想法好!”真壁鸿一郎愉快地指着他说,“这个有意思。比如武器充电需要半个月,这样倒是有可能。不过,如果不是这样的,那就该认为他是特地来救蒲生和水野的。唔,药师寺先生其实也是这么推测的吧?他不是无差别救人,是有选择的。所以,你们才想找出蒲生他们,也就是被救人的共通点。”他用下巴指了指大屏幕。
“两手准备。两种情况都要设想、调查。”药师寺警视长说着,对坐在电脑前的负责人发出信号,“看,这就是目前凶手救过的人的信息。”
屏幕上陆续显示出各种信息,面部照片、年龄、原籍、现住址、血型、出生年月,还有电话号码、手机号码、手机的使用记录,甚至包括所使用的互联网运营商。
“有什么共通点吗?”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和“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吧”差不多。
“大体上来说,当然还是有些共通点的。”坐在电脑前的负责人说起话来像个机器人。
“大体上?”
“都是日本国籍,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这五个人有这样的共通点。”
刑事部部长忍不住笑了。“这方面的确是共通的。”
“啊,家人打包大概也算。”真壁鸿一郎说。
“家人打包?”
“是的。比如凶手因为某个条件而决定救蒲生义正,便也救了他的母亲,很可能救他母亲的理由是‘那是蒲生义正的母亲’。蒲生公子算是作为蒲生义正的附属才被救的。”
“那么,水野玲奈子呢?”情报分析部的男子伸长脖子看着这边。
“或许因为她是水野善一的女儿才救的。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水野善一是水野玲奈子的附属。这么一来,共通项或许会增加一些。如果一家人只需要管一个?瞧,除了蒲生公子,其他人都住在仙台,对吧?比如,把范围缩小到水野善一、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这三个人试试?”
负责人飞快地操作着电脑。
“全部都是A型血。”
“迄今为止,被当作危险人物接受调查的人里有很多A型血吧?”药师寺警视长说,“我很难认可这个会是条件。”
“能标示出这三个人的居住地点吗?”真壁鸿一郎问。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出仙台市的地图,上面有三个红点闪着。
“水野和蒲生在青叶区,草薙在泉区。”
“倒也不是不能说住得很近?”真壁鸿一郎双臂交抱。
如果以仙台车站为中心拉出横纵坐标,那三个红点就都位于横轴的左半边,纵轴则可以算在往上的范围里。但他们互相之间的距离却没什么规律——水野和蒲生住得很近,草薙却离得很远。
“啊,说不定是?”他忽然看向我。
“啊?”
“说不定从上空看他们的住址会出现什么图形。”真壁鸿一郎一脸喜悦。他看着我的脸说:“二瓶君,喏,说不定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哦,会不会是在描绘发送给外星人的信息?”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开玩笑,“能不能试着显示出这半年来,本市内所有被问话的危险人物的住址?”
“好的。”然后是一阵数据负责人敲打键盘的声音。
屏幕上的红点增加了。在刚才那三个红点所在的范围里,又增加了十几个闪烁的点。
“嗯?”双臂交抱的真壁鸿一郎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像不是什么图形或画。而且,其他红点所指示的危险人物都没有被救。”
“毕业的学校都是什么情况?”药师寺警视长问。
“啊,这个不错,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关联。”
“水野善一出生于仙台西部的爱子地区。依次就读于爱子第一小学、爱子南中学,高中是仙台市内的仙台二高,然后是东北大学。蒲生义正出生在山口县,小学时搬到了仙台市内。从东二番丁小学读到东二番丁中,然后是私立广濑高校和教育大学。”搜查员摆弄着电脑搜索信息,屏幕上陆续映出学校名及校园的远景,“草薙美良子是?”
我们看着画面,就结论来说,他们的学历并没有特别的共通点。搜查员又很机灵地列出新的信息。“假设凶手的目标是草薙美良子的丈夫草薙桂,草薙桂出生于福岛县的郡山?”
然而,还是没有共通的要素。
“二瓶君,你有什么灵感吗?能把全员串起来的共通点。”
“啊,是的。”我嘴上虽这么回答,但一下子也想不出来。毕竟,如果是在数据收集阶段就能判断出来的要素,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这么说来的话,比如,曾经上过同一所补习学校?”
“啊,这个思路或许不错。不过他们十几岁时的住处应该很分散吧?”真壁鸿一郎说,但似乎并不是在批评我,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表扬我,“观点不错哦,警方想必没准备补习学校的情报。”
“有了,盲点搞不好是大家有相同的兴趣。”
“不。”搜查员立即回答,“这方面的信息数据库都有。我们收集了他们各自在网上的通信记录、搜索过的关键字,以及阅览记录,对他们的兴趣、嗜好可以做某种程度上的归类。水野善一似乎对美术、古董有兴趣,还有飞蝇钓;蒲生义正喜欢摩托车和爵士乐;草薙美良子——”
“可以了,不用全都说出来。结论就是没有共通点,是吧?”
“目前来说是的。之后还会试着结合他们的家人做调查。”
“有没有大家都喜欢巨乳类AV女优之类的结论啊?”真壁鸿一郎讽刺地说,“如果可以拿到成人影片搜索信息的话。”
“当然,我们拿到了这方面的信息。”搜查员耿直地回答。
真壁鸿一郎看了看我,耸耸肩道:“警察搜集情报的能力真是可怕。”
“真壁,说起来,你的第三点是什么?”药师寺警视长问。
“第三点?”
“认为凶手是有选择地救助他人的理由,你刚说了有三点吧?”
真壁鸿一郎“啊”了一声,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这一点单纯就是,若照这个方向调查会比较有意思。找到共通点、锁定凶手,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药师寺警视长不惊也不怒。
“啊,对了对了,药师寺先生,就算不缩小范围,也有办法。”
“怎样的?”
“继续不停地把市民带回来拷问。”
“不是拷问。”
“好吧,是审问。如果有人在调查中中了头彩,这个人或许还会再来。”
“中头彩?”
“我是说出现凶手想要救的人啦。这样一来,凶手会再来救他的。”
药师寺警视长缓缓地离开座位,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着我们所坐的地方靠近。然后,他站定在真壁鸿一郎面前,说:“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真可怕、真可怕。”真壁鸿一郎抱着自己的肩膀,做出颤抖的样子,“话说回来,蒲生义正现在在哪里,药师寺先生?”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哦。凶手带着蒲生母子和水野善一从这里消失了,还说近期会送他们回家。我想现在他们大概躲在什么秘密基地里吧。”
“也谈不上是秘密基地。”药师寺警视长说这句话时充满赤裸裸的厌恶感,“但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房间众多的公寓、民宅、旅馆或酒店都有可能,现在我们正在一家一家地调查。”
“人海战术就交给药师寺先生你们了,我和二瓶君会用别的方法调查的。”
高中生名叫佐藤诚人,高一,穿着校服。他的手指上缠着绷带,虽然还没被多田国男折断,但还是受了点伤吧。他身旁的多田似乎上高二,但体格方面和佐藤诚人却差了不止一岁。多田胸膛浑厚、二头肌结实粗壮,要比擒抱的话,成年人似乎都可以轻易被他放倒。不过,这个叫多田的似乎也受了伤,只见他动作笨拙,像要护着半边身子。
“警察?”多田皱起眉,因为被骗而生气。
“不好意思,我们没解释清楚。”真壁鸿一郎轻飘飘地回答。
“我们听说是为了采访来的,原来是警察吗?”多田的鼻子微微上扬,他盛气凌人,宛如一头猛牛。一旁的佐藤则显得怯生生的,举止扭扭捏捏。
众人所在的地点是在离他们高中稍微有点距离的一条小马路上。可以看到路对面私人经营的面包店、贴着乒乓球运动员海报的体育用品店及洗衣店。
“警察收到情报,说你们在吵架的时候,有个像是‘正义的伙伴’的人出现了。喏,然后把你打倒了,我们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我联系了多田和佐藤诚人,真壁假装成“周刊杂志的记者”,然后说:“有话想问问你们,能见面吗?”他们就大大咧咧地来了。不过看情形想必是多田兴致勃勃,硬拖着佐藤诚人来的。幸运的是,学校里似乎要准备活动,这一天他们的课在中午前就结束了。
“呃,那么,那个穿连体服的男人?”真壁鸿一郎手扶着下巴,像是在整理思路似的说道。他先指向多田说:“对你来说,是来妨碍你的麻烦。”然后手指又转向佐藤说,“对佐藤君来说,就是‘正义的伙伴’了吧?”
“啊,嗯,是的。”佐藤诚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知道是谁吗?”
“啊,不。那个,因为基本上看不到。”
“脸吗?”
“是的。”
“那家伙用武器了吧?”
“那浑蛋用了!我绝对饶不了他!”多田插嘴,并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按住自己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
“像是高尔夫球似的东西吗?”真壁鸿一郎才开口,佐藤诚人就立刻点头。
“啊,对的。我还以为会滚过来,没想到砰地粘上了栏杆。”
“果然是磁铁。”真壁鸿一郎看着我说。
“是那样的吗?”佐藤诚人睁大了眼睛,“感觉像被拽住了一样。”
“磁铁?所以皮带才会被扯过去的吗?别开玩笑了,这得是多么厉害的磁铁啊。”多田拨弄着腰间装饰着许多金属配件的皮带说。
真壁鸿一郎对两个高中生说:“你们能重演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二人显然不怎么乐意,于是他又假装恳切地强行要求。
即使是处于叛逆期的高中生,也很难反抗警方执着的要求吧。所以他们不情不愿地,像慢动作播放打斗镜头那样,重现了当时的情况。
佐藤诚人扮演多田国男的角色,多田国男则做出“正义的伙伴”的动作。多田国男似乎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回忆起了当时的疼痛与恐怖,他变得亢奋,不时踹佐藤诚人一脚,让他发出惨叫。
“不用即兴表演。”真壁鸿一郎笑着说。等到结束后,他又拍手道:“啊呀,真不错。”完全就是一名观众的心态。
最后,真壁鸿一郎又将平板电脑递给他们,问:“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正是蒲生义正等人的信息一览。还有水野善一、草薙美良子的大头照和名字。
“如果说你们两个中谁会认识这里面的人,应该是佐藤君吧?”
“咦?”
“我们正在寻找被‘正义的伙伴’救助的人的共通点。”
我捏了一把冷汗,因为如果说太多,就可能会暴露蒲生等人从审讯室逃走的事。但高中生似乎还没能力想到那里,他们一脸认真地看着平板电脑。
“怎么样?有认识的人吗?”
“喂,佐藤,你怎么说?”多田愤怒地问。
“唔?”佐藤歪着头,“都是不认识的人。”他回答,“但是?”
“但是?”
这时,佐藤诚人指着草薙美良子的大头照,说:“这个人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语气有些苦恼,像是硬要挤出点感想。这要是在审讯室里,他肯定就会被“说清楚点”地逼问了。
“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真壁鸿一郎的眼神很温和,像在欣赏一个正因青春期而惆怅的少年,但也透露出仔细观察的敏锐。他正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如果想起来的话,请给我电话。喂,二瓶君,告诉他电话号码。”
这时佐藤诚人指向真壁鸿一郎正要关闭的平板电脑,说:“要说共通点的话?”
“想起来了吗?”
“不是,这些人的名字里?”
“名字?”
“全都有看起来很好的汉字。”
“看起来很好?”
“善啦、义啦。”
我凑向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面列着蒲生义正、水野善一和草薙美良子的相关信息。此时呈现的这张列表上似乎没有蒲生义正的母亲蒲生公子、水野的女儿水野玲奈子。“义”、“善”、“良”,的确,都有“看起来很好”的汉字。
“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的眼睛像孩子似的闪着光,他嚷嚷着,“呀,这个真不错。”
“而且佐藤君,你的名字里有个‘诚’字,也是褒义的。原来如此,‘正义的伙伴’是以这个为标准来选人的吗?”
我拼命忍着不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看着真壁鸿一郎,就差问出“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所谓的名字,本来就不会使用贬义的汉字啊,有“良”有“义”的名字不是很常见吗。
“所以他才来救我的吗?”
“或许吧。如果是这样,那必须要感谢你的父母哦。”真壁鸿一郎把平板电脑放进包里,“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他举起手,然后离开了。
我正要跟在他身后,却忽然站定,转过身看向体格壮硕的多田,轻快地说:“啊,还有你,就算遇到不爽的事,最好也还是不要使用暴力。”
“为什么啊?”
这是对成人、对警察应有的语气吗?我突然很想揍他。
“因为如果出现比你更强大的对手,问题就没法解决了。只会用战争解决外交问题的国家是最差劲的吧。教师用暴力让学生服从、父母对孩子采用铁拳政策,这些都同样毫无意义。等对手成长以后就不管用了。简单来说就是,当出现了比自己更有战斗力的敌人,就没法战斗了。所以到头来,重要的是如何不使用武力来牵制对手。如果只是假装‘我要揍你’来恐吓对方还算好,真的动手就结束了。要做得更巧妙些!”
多田沉着脸,他似乎有话要说,却紧闭着嘴。
“但是你们的关系也很奇妙呢。”我说。
“奇妙?”多田皱眉道。
“要知道,佐藤君明明被多田君欺凌、施暴,今天却还是友好地一起过来了。”
“啊,没那么?友好?”佐藤诚人愁眉苦脸,果然还是被强行拖来的吧。
然后多田也粗暴地回答:“是我硬把他拉来的。”
“啊,但是。”佐藤诚人继续说道,“虽然现在这样,但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哦?”
“他以前总陪着我玩?”佐藤诚人的语气里没有辩解或谄媚,像是在怀念少年时代。
多田困惑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佐藤诚人。
真壁鸿一郎温和地说:“要好好相处啊,人生短暂,有缘就该珍惜。”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挂历翻到五月。
画面里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中间和最里面的椅子上坐着客人。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西部剧啦电影啦里面,只要有理发店的场景就是刮胡子的画面。”装在摄像头里的话筒收取了坐在最里面位子上的男人所说的话。
“的确是这样的呢。”理发师说。
“基本上没看到过剪头发呢。”中间座位上的男子加入了话题,“是因为刮胡子更有紧张感吗?”
“单纯是因为没法剪头发吧?”刚把剃刀贴到中间男子脖子上的女性,也就是理发店店主的妻子说,“要剪演员的头发,要是失败可就糟糕了。而且,用剪刀剪头发需要技术,很难演好。”
“也有这个原因吧。”
“说起来,社长,之前那件事如何了?”
“之前那件事?”
“煎饼的宣传,你不是说要在巨大的卷轴上写下商品的名字,然后找几十个人到广濑川的河滩上摊开嘛。”
“唔,虽然尽力做了,但效果只是被警察骂而已。”
话筒收取了众人的笑声。
“稍微给点儿报酬,社会上就会有相当多的人觉得好玩来参加。知道了这个也算收获。原来年轻人里有这样的家伙。”
“这种事,不出现商品名大概才妙。”
“哦?”
“先是发生奇怪的事,然后大家纷纷谈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成为话题后再揭开谜底,说‘其实那个是?’,这样比较有效果。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广告宣传,大家就都没兴致了吧。”
“原来如此。”
“社长真是不讲究细节呢。”理发师的妻子笑道,“之前买公寓楼的时候说要作为员工宿舍,结果——”
“离公司太远没法用,因为在郊区嘛。”
“买的时候就要注意到这一点啊。”理发师苦笑道。
摄像头附近的门开了。
“欢迎光临。啊,鸥外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进门的顾客说道。他穿着开衫毛衣,手上拿着双肩包。
理发师的妻子走近他,接过行李,说:“稍微等一下可以吗?”
“没事。”
“还在忙实验吗?”
“嗯,差不多。”
“是不是身体不好?你脸色有点儿差。”
“没事的。”
摄像头就这么继续拍摄着理发店内闲聊的情形,但没多久对话就停止了。话筒收取了收起剪刀的声音和冲洗头发的水声。
剪完头发的男子从中间的椅子上站起身,理发师的妻子拿着刷子似的东西扫落沾在他外套上的头发。镜头里是他结账后出店的身影。
“说起来,差不多就要到第一次了吧?如果一年办三次,那就是四月一次、八月一次、十二月一次,就像车检一样。”
“来。”年轻人被招呼着坐上正中间的椅子。
“似乎有一个人被抓了。好像是个医生。学校里已经传开了。”
“我觉得在仙台没什么危险人物啊。”
“不管哪个地区,起初的四个月都不太会发现危险人物。”
“鸥外君,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不管哪个地区,最初大家都会先观望,和平警察也是以获取情报为主。住在该地区里的居民一开始也不了解情况,对提供情报也是提心吊胆的。”
“原来如此。”
“不过,无论哪个地区,大致六个月后,危险人物会逐渐被发现,但也就一两个人,之后似乎会突然增加。”
“增加?增加什么?”
“举报的数字。”
以理发师为首,在场的全员都无言地看着镜子,他们的神情就像在偷偷打量监控摄像头的表情。
“这附近会有这么坏的人吗?啊,说起来,要不这么宣传吧:‘危险人物不吃这种煎饼。’这样。”
“社长会被抓的。”
“如果能达到宣传的效果倒也可以。”
“这种煎饼我可是会怕的。”
“太太,你真无情。”
摄像头就这么继续拍摄着理发店内闲聊的情形。但没多久对话就停止了。话筒收取了收起剪刀的声音和吹风机的风声。
“鸥外君,你的身体看起来真的很差,没事吗?睡着了也没关系,只要剃须的时候当心点儿就好。”
“没事的,只不过加了些打工。”
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映在镜子里的年轻人像是因咬紧牙关而紧绷的脸。但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目前永久磁铁里最厉害的,是被称为铷铁磁的一种,是用铷铁硼这种物质制造的。不过,一旦遇到高热,它的矫顽力就会下降。所以会用到镝,也就是所谓的稀土元素,稀土、稀土金属,但它的产地是有限的。”
坐在面前的白幡教授态度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谦和稳重。虽说我们是警察可能是他严肃的原因,但恐怕他原本就是这种性格吧。他说话时的语气犹如少年。“永久磁铁关系到环境问题和能源问题。”
“稀土啊?说起来,之前因为中国限制稀土出口而闹得很大呢,二瓶君。”从真壁鸿一郎的表情来看,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工学部的学生,忘记此行是来调查案件的了。
“中国有许多稀土元素,而如果稀土进不来,就会影响到铷铁磁的生产。铷铁磁会被运用到电动机上,因此也会对诸如混合动力汽车的生产产生很大的影响。”
“磁铁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真壁鸿一郎表示佩服,教授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也不能说完全束手无策。我们所参与的研究,就可以在制造铷铁磁时大幅减少必须用到的镝的量。减少了四成。”
“有四成啊!这可真是太妙了。”
“铷铁磁又被称为烧结磁铁,简单来说就是把用于合成的金属材料弄得粉碎,然后高温加热使其凝固。合金被处理得越细碎,磁铁的磁力就会越强,耐热性及矫顽力也都会提升。”教授也渐渐把我们当成了学生和记者,继续着生动的讲解。但对我们来说,他的话已经渐渐进入无法理解的领域了。“只不过,如果粉碎时的时间过长,就会过度氧化。可如果增大微粒的表面积,氮含量则会增加。所以我们使用了喷射氦气的气流粉碎机,成功削减了镝的使用量。”
“也就是说,如果能进一步完善这种办法,就能制作出更强力的磁铁吗?”
“是的。如果能改良纳米等级,使颗粒能以纳米单位结合,从理论上来说就会变得更强。”
我们一见到白幡教授就问他是否有可能用磁铁当武器。“这对案件的调查十分重要。”这话虽然暧昧,但也表现出事态紧急。接着我们又问:“比如利用磁力是否能让人的身体失去平衡、踉跄倒下。”
白幡教授的回答谈不上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反复说着,“就目前市面上的磁铁来说,很难”、“但?因为磁铁越大磁力越强,如果不追求体积小,倒也不是不行”、“制作强力磁铁是很重要的发明项目,我们所做的研究正是这一领域的”。他的开场白倒是简单易懂。“电动机不能没有磁铁,所以磁铁和电力问题息息相关”、“如果能用小型电动机转动螺旋桨,那么环境问题就能解决了”。说到这里,他又说:“除了通过粉碎金属来制作高矫顽力的磁铁这一办法以外,还有一种思路,是通过调整晶体结构来制作全新的强力磁铁。”
“晶体结构?”
“简单来说就是改变要被做成磁铁的铁和钴的晶体结构和分子排列。从理论上来说,某种程度上我们能知道磁性会在怎样的排列方式或构造下变强,而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让其结构变成那样。”
“要怎么做?”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白幡教授微笑道,“我们还不知道需要怎样的力量,又要如何施加才能改变结构。用公寓楼来举例子,即便知道如果钢筋能这样排列就会变得更加牢固,却不知道要在哪里施加怎样的力量才能成为这样的结构。虽说强大的力量是必要的,但一味去加重却又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能做到这个,或许就能制作出更强大的磁铁了吧?”
“啊是的,是这样的。”
“二瓶君,你这么吓人地追问,教授都要害怕的。是吧?”真壁鸿一郎在一旁笑道,“教授,如果有强力磁铁,是不是也能开电子锁?”
我想起被连体服男袭击的大楼后门。被他盯上的,是必须刷入馆通行证才能开的门。而事后发现,用于验证身份的传感器坏了。
“这也要看具体情况的吧。如果是磁性数据,当然能用磁铁破坏。”
“对哦。”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满足。
“请问,那个凶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幡教授问。
真壁鸿一郎转向我,解释道:“啊,还没有确定。因为在现场发现了像是磁铁一样的东西,所以来请您告诉我们一些基本知识。”
“是这样啊。”白幡教授的声音变小了,目光闪烁。
“教授,谢谢您告诉了我们许多有意思的事。”这时真壁鸿一郎站起身,我也跟着立正。
“啊,对了,”真壁鸿一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教授对安全地区及和平警察怎么看?”
“啊?”教授似乎被问得出其不意,显得有些茫然,“这和磁铁有关吗?”他反问道。
“和磁铁无关。”真壁鸿一郎笑着说,“和平警察就这么留在城市里,找到危险人物后进行处刑,您对这样的体制有什么看法?我单纯只是想听听一般市民的声音。”
“和磁铁——”
“和磁铁无关,没关系的。”真壁鸿一郎愉快地说。
“就算你要我说些什么?我不是危险人物,也和这样的人无缘。大家交换情报、找出危险人物后处罚他,我觉得这样并不坏,也算是必要的吧。我差不多就是这样想的。”
“啊,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嗯嗯”地点头。
我听着教授说的话,心中感到同情。我曾见过无数次坚称“我不是危险人物”的人被当成危险人物处刑。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或是参加了危险组织的工作,或是扮演了支持危险人物活动的角色。他们理应被捕,受到我们的审问。但我也不否认有人是因为子虚乌有的举报而被认定为危险人物的,所以,白幡教授所谓的“无缘”不过是他的盲目乐观。更何况,如果能确认连体服男是用磁铁当武器的,那么教授就会成为当事人中的当事人。
“把磁铁扎起来?比如用夹子,像这样,把S极和N极统一后扎起来。”白幡教授把桌上的铅笔比作长条磁铁,示意道,“和把S极和N极打乱扎起来,你觉得哪种的磁力更强?”
“这个嘛,相同方向的?”
“是的,S极和S极在一起会更强。所以,要制作强力磁铁,就要把材料粉碎并对齐方向。但是,方向不齐的那种更稳定。”
“稳定?”
“虽然磁力会减弱,但更容易扎起来,能量也稳定。所以在自然界里,磁力是以稳定状态存在的。”
“原来如此。”
“所以我觉得,不要去统一全社会人们的思想才是自然的状态。虽然整体上的力量会减弱,但很稳定。”
“也就是说,教授您觉得,如果和平警察压制国民,虽然社会会变得强大,但却不自然、不稳定?”真壁鸿一郎说。
“我是刚刚这么想到了而已。”白幡教授恐怕忘了我们是和警察相关的人,他说得很平静。
“不过,教授,和平警察也没有要把国民按照同一个方向扎起来哦。我们是为了让大家能以百花齐放、稳定和谐的状态生活,才要除去危险物质而已。”真壁鸿一郎反驳道。
于是教授发出了然的声音。“啊,这么一说,确实是。”
告辞后我们关上了白幡研究室的门,回到讲义楼的走廊,站在电梯前。
“没问到什么线索呢。”我说这句话时,真壁鸿一郎恰巧也说:“教授像是在隐瞒什么。”
“他有那样的举动吗?”
“他说磁铁的时候口齿伶俐、十分生动,但中途不是问过‘那个凶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虽然假装得若无其事,却有点认真。他是因为担心才不小心问出口的吧。毕竟你想,我们问的是磁铁的事,并没有问过和‘凶手’相关的问题吧?而且强力磁铁的事,虽然一直在说假想,却是真实的。说不定他们已经能做了。”
“啊!”我转过身,忍不住就要立刻回研究室把白幡教授拖出来。
“二瓶君,不用慌。呐,那个教授不会逃的。”
“白幡教授有可能是连体服男本人吗?”
“有可能吧。”
“啊?”真壁鸿一郎回答得太过淡然,让我不由得吃惊,“那么?”
“管不管都一样。”
“什么意思?”
“假设那个教授就是连体服男,也不会明天就不见,他现在也不会来袭击我们。所以,就算不管他也没什么大区别。”
“是这样的吗?”
虽然不认同,但电梯门正好开了,我便跟着真壁鸿一郎走进了电梯。门正要关上时,有个女学生小跑着赶来,真壁鸿一郎按下了按钮。
电梯往下的时候,女学生问我:“你是警察吧?”她虽然紧张,却难掩好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想跟我们说话才追来的。
“是的。”真壁鸿一郎回答。
“咦?这位大哥也是警察吗?”女大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壁鸿一郎看。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我们三人一起走到走廊上。
“请问,还是不知道鸥外同学的去向吗?”
“鸥外同学?”我被这个第一次出现的名字攻了个不备,真壁鸿一郎却毫不露怯地回答:“是啊,还不知道。”他又问,“那个,你是鸥外君的朋友?”
之后确认过我才知道,真壁鸿一郎虽然不知道“鸥外君”是什么人,但从女学生的话里大致联想到“鸥外君去向不明”、“鸥外君和教授的研究室有关”,所以才想顺着她的话问出情报。
“我也是白幡研究室的。”
“鸥外君到底在哪里呢?也没有回公寓。”
“是啊,似乎也没有回老家。既然警察都来了,我想鸥外同学是不是被卷入到什么案件里了。”
真壁鸿一郎看了看我,又说:“还不知道是不是被卷入了?”他耸了耸肩,我对这事当然一无所知,“不过,可能性也不是零。”
“是吗?”女学生没有掩饰自己担心的表情。
“你是预感到鸥外君会被卷入到什么案件里了吗?还是有什么头绪?”
“啊,不是。”
“即使只是小事,如果有什么在意的,能不能告诉我们?很有可能就是通过这样的小情报才能找到鸥外君。”
“这样吗?”
“这种事就是这样的。顺带一问,鸥外君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之后真壁鸿一郎说。如果能随便问个问题,对方就会变得容易说话,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暖场”。
“鸥外同学喜欢爵士和蓝调,感觉比较阴郁的那种。”
“爵士和蓝调并不阴郁啊?莫非你是在说比莉·荷莉戴【4】?”
这个问题可是我设计过的桥段哦——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真壁鸿一郎满足地解释道。
“你知道比莉·荷莉戴的《奇异的果实》吧?那首很有名的歌。”
“很熟。是鸥外同学告诉我这首歌的。据说是把树上吊着的被处刑的黑人唱为奇异的果实。”
“果然。”
“果然?”
“不是,我在想鸥外君是不是不能原谅这种事,他是个充满正义感的男生。”
“是这样的。鸥外同学总是在思考正义和伪善什么的。之前有个骑着摩托车的邮递员在雪道上打滑摔倒了,他就过去帮忙。”
“原来如此。”
“有收获了。”在回去的车上,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而在我看来,那之后他继续问的问题才算是问到了关键。
“鸥外君有连体服吗?”真壁鸿一郎像是随便一问的。
“连体服?啊,上下连在一起的服装吗?鸥外同学骑摩托车去很远的地方时有穿过。”
“哦?”
“不过他好像把摩托车卖了。”
真壁鸿一郎眼睛发亮。“再顺便一问,白幡教授骑摩托车吗?”
“不,别说摩托车了,教授连驾照都没。”
“所谓数据采掘,就字面意思而言,就是从山一般的数据中探索矿脉。就是采矿哦,二瓶君。”
我们回到县警署,在会议室里露脸时,药师寺警视长他们正把各种各样的情报投影在大屏幕上进行分类。可以看出他们想要找出以蒲生义正为首、连体服男所营救的人员的共通点。也就是说,和真壁鸿一郎的方针相同。这个时候我什么都没问,他却突然向我解释起“所谓的数据采掘”。
“以前靠磨鞋底来锁定犯人的警察如今也会敲击键盘收集数据了。不过,如果只是收集,那谁都可以做到,重要的是用怎样的观点去分类、取舍。”
“即使是现在,搜查员们还是会到处寻找和凶手有关的证据。”药师寺警视长抬起头。
“那么你们发现什么了吗,药师寺先生?”真壁鸿一郎在最旁边的位置坐下。我不是他的经纪人,也不是好搭档,只是个帮他开车带路的,其实没必要坐在他旁边。应该说,如果被认为是真壁鸿一郎的“华生”对我反而不利,所以我想要移到远一点的地方,但不知怎么的,却被他拉着并排而坐。
我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信息。除了住址、户籍、学历等以外,还增加了常去的牙科医院,所持信用卡的信息等。
“像是健康保险的使用状况,手机及网络的使用记录,信用卡的使用这些信息,和平警察都收集得到。都算是在路边捡橡果了。”身旁的真壁鸿一郎嘟嘟囔囔地说道,“有什么共通点吗?”
“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会利用同一个卖文具的购物网站,很频繁。”药师寺警视长的身旁和身后都是咔哒咔哒操作着电脑的搜查员,其中一个人说着,把那个页面投影在了大屏幕上。
“上同一个购物网站又怎么了?而且,这表示水野善一并不是喽?”真壁鸿一郎说。
“你这么说是找到什么消息了吗?”为了把画面清楚地投影到屏幕上,室内的光线被调得很暗,因此我看不清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但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就像射来的透明子弹。
“怎么办?要说那个叫鸥外的学生的事吗?”我压低声音问。我们还没有去调查那个鸥外君的姓名,也算不上有什么具体线索。
真壁鸿一郎举起手,说:“药师寺先生,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共通点。蒲生义正、水野善一、草薙美良子有共通点。”
他该不会是要报告那个高中生提出来的意见吧,我不禁想。
“三个人的名字里都有褒义的汉字哦。”真壁鸿一郎干脆地说道。
我能感到以药师寺警视长为首,摆弄着电脑的搜查员们一瞬间都陷入了沉默。那是因为,声音被他们所表现出的比吃惊更甚的“目瞪口呆”吸收了。
药师寺警视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你是认真的吗”,然后对身后的负责人发出了些指示。
大屏幕上显示出地图,然后是有颜色的点。虽然谈不上很大量,但也闪在了仙台市内的好几处。
“这是和平警察审问过的疑似危险人物的住址信息,换句话说,其中还有很多名字里有‘义’或‘善’、‘良’等汉字的人。”药师寺警视长手指着屏幕。刚才在地图上闪光的点是对审问对象的名字做了搜索吧。
“如果连体服男是根据名字决定要救的人的,那他为什么不救其他的危险人物?他们已经在接受我们的审问了,连体服男却没来救。”
真壁鸿一郎也没有逞强,他摇了摇手,说:“哎呀,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因为今天碰到的高中生发表了这样的推理,我觉得很难得就?”
药师寺警视长失笑道:“如果都要从高中生那里获得情报,也算是完了。”
“唔,算是吧。”真壁鸿一郎的声音里透着信心,他是为了让接下来说出的消息对药师寺警视长更具冲击性才会提到高中生的推理,“药师寺先生,其实是因为?那个高中生说他曾被那个‘正义的伙伴’救过,我才去见他的。”
我刚听到一阵椅子桌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脚步声,就看到药师寺警视长已经站在眼前了。他逼近一脸若无其事的真壁鸿一郎。
“喂,真壁,你在说什么?哪里的高中生?”
“啊,想知道吗?”
“不愧是?”不知是否该这么称赞,不过一旦确定了目标,情报收集得也飞快。就仿佛蚂蚁一举包围忽然从树枝上跌落的幼虫,把它那毫无包裹的肉体渐渐分解一般。
转眼间,会议室的屏幕上就显示出了佐藤诚人的信息,从住址、家庭构成、健康保险一直到看病记录。由于他不是嫌疑人,和其他危险人物不一样,无法取得他的电话及网络的使用记录,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迅速了。
“总之,这个高中生也进入凶手的‘救助名单’了,是吧?”
“恐怕是的。啊,我知道药师寺先生在想什么,但还是不要去做比较好。”真壁鸿一郎从椅子上站起,嘀咕道,“二瓶君,我们差不多也该出发了吧?去享受磨鞋底的愉快调查。”看起来,他还不打算说出白幡教授和鸥外君的事。原来是这样,我想道,真壁鸿一郎总会对药师寺警视长和主力部队保留一个秘密。为了让自己处于优势,就要掌握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情报,这是他的方针。因为掌握了白幡教授的消息,他才判断丢掉佐藤诚人的情报也无所谓了吧。
“不要去做比较好?什么事?”
“你是想把佐藤诚人君拖来审问吧?这么做的话,‘正义的伙伴’应该就会来救他。”
“‘正义的伙伴’?不许这么称呼凶手。”
“虽说和平警察要制裁高中生也没什么办法,但这毕竟是最后的手段。明明不是危险人物却强行带来审问,这种事?”
“佐藤诚人也有可能是危险人物。”药师寺警视长声音冷酷地说,“凶手想要救他,这本身就是证据。”
“也算有道理。不过光凭这一点就把他带走,还是有点乱来。”真壁鸿一郎虽然这么说,唇边却扬起愉快的弧度,“我也知道和平警察的这种乱来是出于正义。可如果是父亲该怎么办?”
“父亲?”
“‘正义的伙伴’救了蒲生义正的母亲和水野善一的女儿,像是附属品。当然也可能相反,救蒲生义正是因为他是蒲生公子的儿子。同样,救水野善一也可能是因为他是水野玲奈子的父亲。也就是说,我们还不知道家人优惠该算在谁的头上,但我们觉得他或许是以家庭为单位救人的。所以,佐藤诚人会被救,可能是因为?呃,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望向屏幕,说:“佐藤诚一,母亲叫佐藤友理惠。”
“也可能因为他是佐藤诚一的儿子。和未成年的佐藤诚人比起来,还是审问佐藤诚一更好些。”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而且可以的话,事先先散播一些佐藤诚一似乎是危险人物之类的流言会比较好,说他最近可能会被和平警察带走。”
“如果做这种事,佐藤诚一恐怕会逃跑。”
“不太会被他逃掉的啦。而且这么做,重要的是告诉‘正义的伙伴’,佐藤诚一要被带走喽。不然他就没法来救他了。前天他虽然袭击了审讯室,救了蒲生等人,但他可能也没有再来一次和平警察根据地的胆子了。所以,如果让他事先知道佐藤诚一会被带走,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像救草薙美良子那次那样,在和平警察上门带人的时候出手相救。”
药师寺警视长沉默了。他是就这样接受了真壁鸿一郎的建议了吗?或许他觉得有点道理。
数据负责人在后面叫了一声药师寺警视长,他转过身。“怎么了?”
“在挖掘佐藤诚人的情报时,找到了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之间的共通点。”数据负责人就像在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
“和水野不共通吗?”
“是的。我调查了三人从住宅出发去工作地点或学校的路线,发现他们可能会乘坐特定的一路公交车。”
“去上班的公交车?”
“佐藤诚人的话,就是去上学。”
“哦?”真壁鸿一郎的声音里透着高兴,“这个好像很有趣。”
屏幕上显示出市内地图,在看来是三人住宅的地点做有记号。从那里拉出有颜色的线,是描出了上班和上学的路线吧。虽然只是推测的最短线路,但三条线确实在途中有重合。
“这是从樱之丘中央停留所开往仙台车站方向的市营公交车。三个人有可能都坐这条线路。”
“凶手也乘这辆公交车吗?”药师寺警视长当即询问真壁鸿一郎,多半是下意识的。
“也可能只是巧合。而且,这辆公交车的乘客还有很多吧。”
我所想到的是,会不会蒲生义正等人总是乘同一辆公交车,进而在那辆公交车上变得脸熟了呢?连体服男会不会是私底下对这些一直见面的人产生了同伴意识?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药师寺警视长虽没有表扬我的意见,但也没有一笑置之。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义务救上下班公交车上的乘客吧。是有什么事抵得过要与我们为敌的风险吗?”
“要说的话?”
“恩情或义务,再不然就是?”
“再不然就是什么?”我问。
“如果不救就会很麻烦。比如借给他钱了之类的。”
“药师寺先生,也有相反的想法哦。”真壁鸿一郎说。
“相反的?”
“‘没法救全员’问题。”
“那是什么?”
“就是‘英雄是否要救所有他所看到的不幸的人’的问题。”真壁鸿一郎的嘴边浮起略带讥讽的笑,似乎有些愉快,“如果救了那边的人,就要弃这里的人不顾,这是个很难想透彻的问题。不对,也有很多人能想通,不过这种人原本也不是会去帮人的类型。总之,会无偿帮人的人都很善良,所以他们会苦恼,像是‘救了A但不救B不要紧吗?’之类的。但即便这样想,要救所有人毕竟也是做不到的。在看我来,这种烦恼毫无意义,但会烦恼的人却在烦恼。这个社会就是越是好人越辛苦。就这个意义上来说,药师寺先生和我都算是不识世间辛苦的。”
“你想说什么?”
“‘正义的伙伴’或许不是自己去决定的。”
“决定什么?”
“决定至少去救一直乘同一辆公交车的人,其他的就放弃了。或许可以这么想——不是因为他有救蒲生等人的理由,而是相反,因为不可能救所有的人,所以至少要救蒲生义正他们。”
“你是说公交车的司机是凶手吗?”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知道真壁鸿一郎有几分认真,“不过,如果水野父女都不乘这辆公交车的话,就不能算是共通点了。”
“真壁搜查官接下去想要怎样进行搜查?”听到了这谄媚的声音,我才发现刑事部部长也在。
“唔,我打算和二瓶君继续去调查有点在意的事。”真壁鸿一郎果然还是不打算说出白幡教授和那个叫鸥外君的学生的事。
“药师寺警视长。”一名正在操作电脑的信息负责人喊了一声,并在昏暗中举起手。
“什么事?”
“我搜索了樱之丘中央停留所发车到仙台车站的公交车所经过的地区,发现去年十一月,在车站附近发生过交通事故。”
“那又如何?”
“咦,这个有意思。”
“似乎是正停着上下客的公交车被一辆从后面驶来的邮递车撞到了。当时邮递车的司机正在打瞌睡,驾驶席因为冲击而变形。”
屏幕上显示出邮局员工的脸部照片。是一个戴着眼镜、眼神阴郁的男人,还标示出:贝塚万龟男,五十二岁。
“连体服男会喜欢万啦龟啦之类的汉字吗?”真壁鸿一郎打趣地问道。
“这家伙在事故中死亡了吗?”
“不,事故发生后,公交车上的乘客把贝塚万龟男从变形的邮递车驾驶席里拖了出来,并实施了人工呼吸。他奇迹般地获救了。”
真壁鸿一郎当即站起身。“知道救了司机的乘客是谁吗?”
“嗯。”负责人应了一声,立刻开始搜索,“似乎没有官方信息。公交车的司机叫高桥大河,三十三岁,男性。但没有帮忙救人的乘客的信息。”
“去问高桥大河或许就知道了。”听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站在墙边的搜查员当即响应,马上出门前往公交车公司调查。
“有可能就是这个主动救人的乘客救了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而且,可能这一天,水野善一或是水野玲奈子碰巧搭乘了这辆公交车。”
“如果是这样又如何?”
“虽然还不清楚,但举个例子,如果是被救的邮局员工阿龟为报当时的恩而救了蒲生他们,也不奇怪吧?”
我看到药师寺警视长的额头猛地皱了一下,同时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微微上升。搜查员们遵照指示,纷纷离开了房间。
我和真壁鸿一郎坐在快餐店最里面的四人桌前。
“刚才算是切中核心了吗?”我说。
并排而坐的真壁鸿一郎把炸薯条塞进嘴里后,问:“什么?”
“凶手和蒲生他们的关系。就像真壁先生说的那样,他们乘坐的公交车发生了事故,被邮递车撞上了。那就是连接他们的环吧?”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在快餐店向女大学生问话的意义。
“那个,怎么说呢,唔,差不多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吧。”
“咦?”
“二瓶君相信了吗?”
“提出与邮递车事故有关一说的人不是真壁先生吗?”
“那个算是在会议上提出的不负责意见。那种情况下,必须把想到的事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是吗?”
“当然,我倒不是觉得完全不可能。这一块药师寺先生他们会立刻去调查的。比起那件事,我对这边更有兴趣。研究磁铁的学生,鸥外君。”
“唔,我也觉得他身上可能有线索。”
在县警署里打了两三个电话后,我们就得知了东北大学工学部、所属于白幡研究室的学生的全名。大森鸥外正在读硕士二年级,出身于岩手县,租住的公寓在太白区八木山动物园附近的住宅区里。
我们立刻去他的公寓拜访。真壁鸿一郎似乎原本就没期待能在那里见到大森鸥外。大约按了三次门铃后,他就咔嚓咔嚓地转动门把手,确认门锁着。我刚想说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公司,他却走近设置在房间对面、公寓走廊上的灭火器,并在灭火器底下摸索着。“我在学生时就是把备用钥匙放这种地方。”事实上,他确实找到了留在那里的钥匙,然后毫不犹豫地开门进屋了。
脱鞋处散落着好几封从门上的投信口投入的邮件。多数是广告。真壁鸿一郎拾起后一一看了一遍。
房间里铺着地板,只有六叠大,不过这种大小倒不至于一旦不好好整理就会凌乱到无法落脚的地步。
“感觉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啊。”真壁鸿一郎望着放在房间角落的书柜,又翻了翻记有讲课内容的笔记,“没有电脑什么的吗?”
通过调查网站浏览记录可以了解他所感兴趣的领域,但如果是小型电脑,也可能会随身携带。要不就是用手机、智能机就够了。“之后去调查一下大森鸥外的通信记录吧。”
“也对。”不知道真壁鸿一郎是真有兴趣还是没兴趣,他嘀咕着环视室内,说,“放在不久以前,房间里都会摆自己感兴趣的音乐和电影吧,像是CD或DVD之类的。”
但现在几乎都是线上传输,直接载入终端。没有智能机或电脑,就连他对音乐的偏好都无法掌握。
“二瓶君,你知道害虫分几种吗?”
“咦?”又是虫子的话题,我藏起心中的愕然。
“蟑螂和苍蝇是卫生害虫。简单来说,它们都是因为脏而麻烦,但几乎不会有人因此而死亡。再比如放屁虫和千足虫,它们都没有毒,但外表就让人不快,是不快害虫。”
“是,这些是——”
“意思就是说,也有虽然被称为害虫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害的种类。就因为‘呜哇恶心’,人类就开始灭杀它们。我不想说这是自私任性,但对人类来说,对自己而言麻不麻烦其实是相当主观的。而另一方面,有的害虫是真的很麻烦,比如那些会对农作物有不良影响的虫子。这样的虫子确实充满恶意,而且会造成肉眼可见的损害。你知道以前为了灭虫,人们曾经做过什么吗?”
“在没有农药的年代吗?”我搜查着衣柜,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都是便宜货,且花色相近,看来是个对时尚流行没什么兴趣的学生吧。
“有一种方法叫除虫仪式,就是通过祈祷来驱虫。”
“通过祈祷?有效果吗?”
“在神社祈祷后,举着火把,动次大次地在田地里走上一圈,以此来赶走虫子。当然,全无根据,只不过当时只有这个办法。之后的江户时代,人们会把油倒入田地,似乎是想用油膜溺死虫子。虫子小、动作又快,可讨厌了。”
“有农药真是太好了。”
“是啊。不过,有安全地区政策和和平警察也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消灭讨厌的麻烦人物变得简单了,是吧?不过,说他们是农药,其实更像利用天敌灭虫。”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然后打开电视柜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些东西。
“这个是什么?”
“用不到的卡片吧。诊察券什么的。”他冲我挥了挥用橡皮筋捆起来的一叠卡片。
我看着书柜上的一排书脊,有比莉·荷莉戴的传记,一旁列着几本关于人种歧视的新书,还有几本和贫富差距有关的新书。
“正如你所说,鸥外君似乎对人种歧视和社会上无理可循的不幸有兴趣。”
真壁鸿一郎坐在快餐店的座位上,对一位女大学生,也就是在大学的电梯里和我们搭话的那个女生说。
“你们见到鸥外同学了吗?”
“你是鸥外君的恋人吗?”我问她。她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说了句“不”。
“我是和他同一个研究室的学妹。”她回答。
“我们虽然没能见到他,但是调查了他的公寓。堆积了半个多月的邮件,看来他一直没有回去过。如果连学校也没去的话,那么就是回老家了吧?是岩手的盛冈,对吧?”
“是的,我记得是?”她低下头。她藏不住心事的性格对我们来说倒是很值得庆幸。“关于他老家,你听说过什么吗?”我追问了一句。
她显得有些犹豫,回答说:“啊,是的。”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可就帮上大忙了,要找到鸥外君,如果没有情报?”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句话她先重复了好几次,然后才说大森鸥外和老家的父母关系不和,几乎是以离家出走的形式升学的。还说他忙着靠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又必须挤出时间在大学院里做研究,所以相当繁忙。“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得很苦,看起来总是很高兴、很积极,也不发牢骚,所以周围的人都几乎没有留意到他的辛苦。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阴沉,我就想是怎么了?”
“是怎么了?”真壁鸿一郎把薯条塞进嘴里,他询问的语气就像在提供恋爱咨询。
“好像他老家的人突然联系他,说他父母因为欠债而深陷困境。”
而大森鸥外只是回了句“自作自受”。我想,那大概不是因为事业失败、意外事故,或不可抗疾病所致,而是生活放荡或在赌博等方面挥金如土的原因。
“鸥外同学似乎有个妹妹,不过我没听他详细说过。”
“嗯。”
“似乎天生就有残疾。”
“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说。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侧脸,与和平警察共事后,我对目标家庭的构成也变得敏感了。因为在让对方承认自己是危险人物的时候,他是否有可以当成弱点攻击的家人,这样的情报会成为武器。虽然不知道大森鸥外的妹妹有哪方面的残疾,但毫无疑问,这是对我方有利的情报,所以我在想真壁鸿一郎是否会双眼发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他是担心欠债的事会对宝贝妹妹有不好的影响吧?”
“你怎么知道的?警察好厉害?”
“不,正常人都能想到?”真壁鸿一郎有些困扰地歪着头。
“所以,鸥外同学似乎在想办法筹钱。”
“他会去做危险的事吗?”
她“咦”了一声,有些苦恼地抿紧了嘴唇。没有当即否定,这已经等同于认可了。我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坐正了身子。“搞不好,大森君就是被卷入到这种事中才下落不明的。”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这个时候,就轮到我拿出经过这半年的培养,已经成为拿手好戏的审问技术了。用不经意的恐吓挑起危机感,再暗示如果你能提供情报,就能拯救世界。
提问进行了好几轮,专业的我们与普通女大学生的胜负一早就已注定。
“请问,白幡教授说过什么吗?”她的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地问我们。
真壁鸿一郎确实厉害,总是棋高一着。“是啊,那件事很麻烦呢。白幡教授也很头疼。”
当然,他只是在套她的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在松了一口气之后,慌忙用解释的语气说道:“但是,也不能肯定就是鸥外同学偷的。”
“被偷了多少?”
“一整箱刚完成的试制品和几块金属板。”
那个教授果然开发出了新型磁铁吗?
真壁鸿一郎不动声色。“怎么会?我不相信是鸥外君偷的。”
“是的。”
“但是,白幡教授这么说了哦。”真壁鸿一郎继续淡淡地胡扯,“不翼而飞的也不是枪啦毒药啦之类的东西,鸥外君肯定会好好利用的。”
“太好了。”她似乎彻底放下了心,“因为我看到过鸥外同学和别的教授说话?”
“那是怎么回事?”我探出身子。
“我们的白幡教授是个非常认真、热爱研究的人,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则有点不一样。”
“不认真吗?”
她似乎在困惑该如何回答,但这困惑的反应也促成了她的回答。“有传言说,他好像会将研究成果卖给民间的企业。”
“原来如此。”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存在各种各样的买家。”说到这份上,她忽然捂住了嘴,像是发觉对警察说这些的自己嘴太快。
“你是担心鸥外君和那边的教授在谋划什么吧?不过你可以放心,鸥外君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可以和你打赌。”
连下注的筹码都是假的,怎么赌都可以。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六月。
三把并排的理发椅上,只有正中间那把上坐着客人。
“鸥外君,之前那场大暴雨,没事吧?”理发师穿着时髦的开衫,一边动着剪刀一边问。他的妻子在后面整理毛巾。
“那天的兼职正好是搬家,所以有点害怕,不过没事。”镜子里映出他瞌睡的脸。
“鸥外君,你有好好睡觉吗?脸色很差哦。”
“啊,是的。啊,似乎关西那边很够呛。”
“你在说什么?”
“刚才那个大暴雨啊,似乎还有地区因为暴雨而被困。我看新闻里说,有高中生棒球手们远道赶去帮忙打扫被水淹的人家。还有男性偶像团体带着物资前往,却被批为沽名钓誉。”
“啊,被当成伪善了吧?”
“我不太懂这个。”
“这个?”
“不管是捐赠还是别的什么。比如说,如果向一个缺钱的人伸出援手,就不应该被称为伪善吧?再怎么说也该是‘不那么伪善’。”
“这是针对表面上为自己捐了很多而得意,实际上却要求有回报的情况吧?还有那种为身处困境的人做事,却反而给对方造成麻烦的。”
“但是,现在我们说的不是这种意义上的。而是单纯地做了好事而被注目,然后却被这么说。比如有人看到有小孩掉进河里,他想‘如果能救他,我或许能成为英雄’,于是他跳下河救了孩子,结果就是伪善了。”
“你思考的事很复杂呢,鸥外君。不过,这是有勇气的行为吧?就算因此而被视为英雄也没什么问题吧?硬要说的话,在人前对老人和蔼可亲,平时却折磨老人的两面派倒会被说成伪善。”
“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回收再利用吗?说是对环境好之类的。我老家盛冈的街道上也有对这方面很热心的阿婆,很努力地回收塑料瓶。但是,也有一种说法,说回收再利用很多时候有反效果。”
“我这里的客人之前也说过这个。说是再利用塑料瓶花费的石油啦电力等成本反而是浪费能源什么的。”
“我想,实际上确实会有浪费的部分。所以,也有人批判那个阿婆,说做这种事是徒劳的,反而对环境有害。”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人啊。”
“我爸爸就是。当然,他的谴责也没错,我并不打算指责爸爸。只不过,假设,即使真的有很环保的回收方法?”
“方法是什么姑且不论。”
“即使有一天真的找到了这样的回收方法,我爸爸也什么都不会做的。毫无疑问。而那个阿婆多半会做吧。虽然我也不能断言谁对谁不对,但我会觉得,像这种毫无顾忌地说出‘你以为你做了好事,但其实都是徒劳’的话的人,其实只是为了正当化自己嫌麻烦的心理而找个理由而已。”
“鸥外君,你真是在思考很复杂的事呢。”
“我听说回收瓶子是有其意义的。有些人的立场是这样的:‘回收再利用塑料瓶是徒劳的所以我不做,但玻璃瓶会去做。’我爸爸能理解这些人——从理论上。但是,爸爸他?”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会做,对吧?”
“是的。所以我想,嚷嚷着‘伪善伪善’的人,其实只是不爽那些在做‘看起来是好事’的人吧。”
“是吗?”
“像是听到东面有人迷路就带着地图赶过去,知道西面的地铁里有盲人就去搀扶,北面如果有流浪汉挨冻就去买廉价的羽绒外套送去。”
“好人啊。”
“算是好人吗?我觉得有点接近自我满足。因为,你又不可能一辈子照顾那个流浪汉,如果真的想要帮他的话,首先应该为那个流浪汉找份工作吧。”
“这是国家该做的事。”
“可如果没有收到那件羽绒外套,那个流浪汉说不定就会因为不堪寒冷而拼命地去找工作。帮助不熟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至少要帮自己身边的人吗?”
“唔,只要给我钱,谁的头发我都剪。”
“理发店这种就是服务他人,很了不起啊。”
“鸥外君才了不起。研究强力磁石也能为他人造福。”
“没、没这回事啦。”
“鸥外君,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累。”
“有一点。”
“有一点?”
“没事。”学生说完后,移开闪烁的目光,似乎是在在意摄像头的位置。他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双颊也消瘦了。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是大森鸥外吗?”我握着方向盘问。
“‘正义的伙伴’的真实身份?”
“嗯。”如果那名凶手以磁铁当武器,那么研究强力磁铁的学生就很可疑,“偷了试制品而销声匿迹,基本不会有错了吧?搞不好,可能是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联手制作出了磁铁武器。”
“想办法找到他在哪里就知道了吧。”真壁鸿一郎双手按着后脑勺,“这种时候,按惯例就是?”
“嗯?”
“首先是追查鸥外君的行踪,他最后见到的是谁。根据刚才那个女生的说法,姑且算是一个半月前最后一次看见他离开研究室,先确认那天的日期,然后问问他认识的人吧。要不就直接把他熏出来,或是引诱出来。”
“什么意思?”
“把鸥外君是危险人物的情报散播到社会上,让他举步维艰。就像因为山上着了火而无奈现身的动物一样。要不就是设下能让他出现的圈套或陷阱,我们守株待兔。反正无论哪种方法,都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回警署后,就向药师寺警视长报告大森鸥外的事,可以吗?”
“没办法啊,虽然我还有点不想告诉他。”
“是吗?”
“你知道在会议或发布会上不能做的事是什么吗?首先就是率先把自己准备好的情报全部发表。”
“很不妙吗?”
“回答质疑时会无法应对,讨论感想的时候也是。全盘托出后就会无以为继。而且,比起自己率先发表,能在他人提问时灵活应对更能让人觉得你能干。”真壁鸿一郎说,不知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的,“顺带一提,根据我迄今为止的经验,我们回去的时候,药师寺先生差不多已经启动强硬方案了。”
“强硬方案?”
“把高中生佐藤诚人当成危险人物逮捕,或者散播要逮捕他的消息。他期待这么做之后,‘正义的伙伴’、连体服男就会赶来救佐藤君。如果他听从我的建议,或许会去抓他的父亲。这样也好,不过我还是认为给凶手下套的手法更漂亮些。”
“更漂亮的手法吗?”我想了想说,“比如像金子教授研讨会那个局?”
我听说过以反对和平警察的金子教授这个人物为中心招募反抗军,从而找出危险人物的作战方针是真壁鸿一郎提议的,想着他或许会因为我这么说而高兴,没想到他看起来比我预想中的更开心。“啊,这个回答好。”他点点头,“就是那样的,就是要那样下功夫。不过呢,药师寺先生很单纯,就算他没带佐藤君回来,至少也已经把那个邮局员工拖回来了吧。带回来,然后审问。二瓶君也知道的吧?和平警察在确定了对象之后只会做一件事——折磨他,让他说出所需的情报。不过,这次的情况稍微复杂了一点。没用的。”
“没用吗?为什么?”这半年来,我一直作为和平警察的一员进行着审问的工作,深知审问的强大,“因为连体服男很顽强,不会开口?”
“相反。审问力会适得其反。”
我正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县警署到了。我先在后门附近把真壁鸿一郎放下。
“啊,二瓶君,能查一下这个吗?”打开副驾驶席的门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卡片,把最上面的两张递给了我,“这是从鸥外君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你去拜托一下五岛,看能不能从银行户头上发现什么。”
是城市银行和地方银行的现金卡。
我把车停进停车场,进入大楼后先去了情报分析部。因为没看到五岛,我就把“看看能从银行卡上查出什么”的委托拜托给了其他搜查员。
“要抓佐藤诚人了。”一进会议室,就听到药师寺警视长对真壁鸿一郎宣告道。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以部长为首的其他人坐在椅子上,全都一脸疲惫。他们多半是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收集数据,从各种方向出发,搜索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等人的信息,寻找共通点,因此很是劳累吧。大屏幕上显示出好几张地图和人物的脸部照片,但与其说这是他们筛选出的有用情报,倒更像是逐条列出,却一无所获,于是只能放置在那里。
“我再说一次,对方是高中生。”和药师寺警视长对视着的真壁鸿一郎再次指出这一点。他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橡胶球,大概是谁放在桌上的吧。他紧紧地捏着橡胶球,似乎在享受球的手感。
“这是小问题。现在我们也有在审问未成年人啊。”
确实如此。我就曾审问过品行不佳的十几岁少年,也并不讨厌从精神上动摇那些自我感觉良好、藐视大人的不良少年,让他们屈服。应该说,正因为体验过受限于《少年法》而无法出手的急躁,反而让同事们干起来都兴高采烈的,仿佛要一举引爆积攒的压力。但若是为了引连体服男上钩而审问佐藤诚人,感觉又有点不太一样。
然而,药师寺警视长却解释道:“实际上不用审问,只是为了引他。”于是我释然了。
连体服男救过佐藤诚人是事实,这已经由那个名叫多田的高中生证实了。而且,连体服男有可能会像救泉区黑松的草薙美良子时那样,出现在抓人现场。作为诱饵,佐藤诚人正合适。
“提前散布要带走佐藤诚人的消息。”
“那是我的主意哟。”
“真壁,你也知道的吧,我们和平警察最擅长的是?”
“暴虐的搜查。”
“哼。”药师寺警视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瞪着真壁鸿一郎说,“是掌控情报。还有对流言的操纵。”
“的确很擅长。”
网络论坛、学校内部论坛、理发店、美容院、医院、小酒馆?他们会在这些地方散布一些消息,取代观测气球,窥探人们的反应。也会为了孤立某个特定的人而传播谣言。和平警察深谙此道,而且,他们的精准度和效率均在实践和分析中不断提升。三好前辈最早曾开玩笑似的说过:“无论去哪个地方,我们都能提供规格统一的服务,就像连锁店的待客之道一样。叫‘和平警察的搜查指南’怎么样?”实际上,我以机动部队成员的身份加入和平警察后,也多次为其效率高、效果好的技巧而咋舌。
“下周。”药师寺警视长明确地说,“和平警察手上有全县危险人物的名单,下周将同时带走其中数名。”
“是这样的吗?”
“会散布这样的消息。名单倒也不是没有。即使是这个宫城地区,举报危险人物的情报也在不断增加,其中也包括佐藤诚人。”药师寺警视长说,“我们会在市里散布这个消息。只要一星期,市里认识佐藤诚人的人就全知道了吧。”
“佐藤诚人本人会承受不了吧。谣言当然也会传到他那里,然后他一害怕,就?啊,对了,之前不是也有过吗?警方散布了要审问十几岁女高中生的消息后,那个女生就豪迈地自杀了。”
“那个是谣言。我们和那次的自杀没有关系。”
“药师寺先生,就因为你总这么说话,才会被那些大人物忌惮哦。不反省,还态度强硬。”真壁鸿一郎一边砰砰地往上抛接着橡胶球一边说。
话音刚落,我们部长就哆哆嗦嗦地说:“你在说什么呢?”药师寺警视长则一脸恼怒。
“药师寺先生,不管怎样,我们不知道佐藤诚人会采取什么行动。不,虽然也能预测到几种情况,但必须考虑到最糟糕的局面。”
“最糟糕的局面是,一直像现在这样抓不到连体服男。真壁,你把宫城县警里宝贵的职员当导游,在街上转悠了这么久,发现了什么吗?”药师寺警视长说这话时的表情依旧冰冷,但我不仅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厌恶、讥讽和挑衅,还体会到披上铠甲的警戒心。或许药师寺警视长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了解真壁鸿一郎的搜查能力和敏锐的直觉。
“药师寺先生,我有一事相求。”真壁鸿一郎像是瞅准了时机,他说话时的语气略有改变,“虽然照例还是出于我的任性?”
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句“虽然还是出于我的任性”可能是真壁鸿一郎的固定台词,就像是推理小说里侦探环视被召集起来的嫌疑人,然后用“那么各位”开场一样。
“什么事?”
“能把东北大学工学部的白幡教授也列为逮捕人员吗?”真壁鸿一郎手中的球又飞到了半空。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随后响起敲击键盘的声音。大学教授白幡是什么人?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地搜索。也就是说,他们甚至还没查到凶手和磁铁的关系。
“那是谁?”药师寺警视长问。
“在工学部里研究磁铁的人。说到磁铁,就该日本人出场了。”
“磁铁吗?”
“要解释清楚如果发明或是发现强力磁铁会给世界带来多大的影响需要很久,所以我就不说了。你知道吗,药师寺先生?磁铁和环境问题都有关系哦。总之,那个连体服男的武器,应该是磁铁。”
药师寺警视长紧紧地抿着嘴,像是忍着不要心悦诚服地说出“磁铁吗”这几个字。
“你是说那个白幡教授就是凶手吗?”
“就我跟他见面谈话时的感觉来看,十有八九?不是。他连驾照都没有。不过,就算没有驾照,要骑个摩托车还是可以的吧。”
“那么,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名在他那里读硕士课程的学生不见了。”
“读硕士的学生?你的意思是那家伙很可疑吗?”
“他叫大森鸥外,出身盛冈,但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回公寓了。我很在意。”
“为什么不早点说?”
“什么事?”
“这个大森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再早一些。这种情报,是一到这里就该立即报告的等级吧!”
“这要看你对‘立即’的定义了。”
“叫我带走那名教授又是怎么回事?教授知道那名学生的下落吗?”
“药师寺先生,你的直觉变差了吗?不是啦,和佐藤诚人一样。”
“什么意思?”部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旁。
“意思是,如果大森鸥外就是连体服男,那么他就会出现去救教授。”
“等一下,”药师寺警视长皱起眉,“你是说他不会来救佐藤诚人吗?和公交车运行路线、邮递车碰撞事故的关联呢?教授也乘坐那路公交车吗?”
后方敲击着电脑的搜查员们应该已经查明白幡教授的底细了,只听那边传来:“他没有乘坐。”
白幡教授的家似乎在八木山的南郊,即使要坐公交车上班也是全然不同的路线。
“你这是否定了公交车路线这个观点了吗?”
“不,药师寺先生,要两面听牌。”真壁鸿一郎把橡胶球从右手弹到左手,又从左手弹回右手,“药师寺先生自己不是也说过吗?要做两手准备。虽然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双方都有可能性。当然,因为佐藤诚人已经被救过一次,连体服男再来救他的可能性更高。但如果是和大森鸥外有关的人,不来救白幡教授也很不正常。没法决定会是哪边。所以,两边都下注比较好,反正规则也不是只能赌一边赢。”
药师寺警视长一语不发,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真壁鸿一郎,然后对搜查员们说:“搜集那个白幡什么的大学教授的情报。”
“白幡和夫。”声音从身后传来。负责情报搜集的搜查员们的动作着实迅速。
“当天把人员分散开,分别去监视目标吧。”刑事部部长唯唯诺诺地说,既不像是商量也不像是提议。
“药师寺先生,说起来,邮递车的司机怎么样了?”真壁鸿一郎问药师寺警视长。
“什么叫怎么样了?”
“那个邮局员工,大概已经被拖来了吧。你们审出什么情报了吗?”
“还没,刚带回来。”药师寺警视长虽然这么说着,表情却并不愉快,显然是被问到了不愿意提的事。
“药师寺先生们要是动真格的,会血本无归哦。切忌玩过火。”
“你想说什么?”
“无论什么事,平衡很重要。动物和昆虫就是因为种类多样,才能和谐地共存。天地及拟态的问题也一样,一旦出现某方必胜的情况,就会有失平衡。如果斑马总是被狮子吃掉,那就没有斑马了。正因为有输有赢,才能保持平衡。”
药师寺警视长不悦地回答:“别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觉得是相关的哦。总之,我先去看看邮递员的情况。”真壁耸了耸肩,同时飞快地闪身。
我眼看他扭过上半身,然后把手中的橡胶球朝药师寺警视长扔去。
事发突然,我连惊呼都发不出。
眼看着飞速抛出的球就要撞上药师寺警视长的胸膛了。但是,并没有。药师寺警视长在一瞬间把身旁的刑事部部长抓到了自己的身前,球撞上了被当作肉盾的刑事部部长微胖的身躯后,砰地弹开了。
“药师寺先生,真厉害。”真壁鸿一郎挑了挑眉,表示佩服。
走出房间后,真壁鸿一郎对我说:“不要站在药师寺先生附近比较好啊。”他笑着说,“他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
我回想起过去他曾把部下当盾的轶事,再次认识到,这是事实。
真壁鸿一郎准备进审讯室,他脚步轻快地就像是去员工休息室一样。那里正在审问邮局员工贝塚万龟男。我们走进房门时三好正好从里面出来,他向我打招呼:“哦哦,二瓶。”
“贝塚怎么样?”
“啊,就那样。”他说得含糊,并皱起了眉,“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
“你们让他招了?”真壁鸿一郎在一旁问。
三好虽然看起来不太愉快,但还是保持着不和从警视厅派来的优秀搜查官对抗的冷静。
打开门走进房间,里面有张桌子,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正坐在桌边。他留意到真壁鸿一郎,倏地站起身。
贝塚万龟男正垂着头、缩着肩膀。他的头发有些稀薄,大概年过五十吧。四方脸上戴着副眼镜,双颊圆圆的。
“阿龟,初次见面,我是真壁。”他呼啦呼啦地在椅子上坐下。
贝塚万龟男当即深深地低下头,开始道歉:“是我干的,请饶了我。”他的身体在颤抖。
真壁鸿一郎对此却毫不在意。“那个,你能一条一条地回答我吗?”语气亲密得简直就要和他勾肩搭背,“半年前,你开车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是事实吗?”
“啊,是的。是,嗯。”
“你被公交车上的乘客救了呢?”
“啊,是的。那个,嗯。”
“是这里面的人吗?”桌上排列着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的脸部照片,大概是从驾照信息上得来的吧,都是面朝正前方的角度。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贝塚万龟男颤悠悠地伸出手指指向照片,他食指的指甲上浮着血丝,是三好用针刺的吧,“我记得这个蒲生先生的事,然后是?”
“喂。”身旁的三好发出低沉的声音。
“啊,对不起。”贝塚万龟男一个哆嗦,“不,大概,就是这些人。”
“然后,你就对这些家伙心存感恩,是吧?”三好刚说完,贝塚万龟男就回答“是”。
真壁鸿一郎却说:“啊,没事的,不用勉强。”他手心对着他说,“就刚才我的感觉来说,阿龟,你大概是真的不记得了吧?当时你根本没注意是谁救了你吧?”
贝塚万龟男没有回答。
“二瓶君,跟他没关系的。”真壁鸿一郎站起身,“向药师寺先生好好报告,说邮递员是无辜的。”他拍了拍三好的肩,“呐,你仔细看看阿龟,他像是拿着武器闯到和平警察大楼里杀害刑警的英雄吗?”
我们走在走廊上,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五岛。
“二瓶,这个。”他递来的,是我之前拿去调查室的那两张卡。
“啊,你这就帮我调查了啊。”真壁鸿一郎摊开双手表示迎接。
“不,实际上这两张卡都没了磁性,没法读取。”
“咦?”
“已经不能当银行卡使用了。”
“磁性吗?强力磁铁之类的。”真壁鸿一郎了然地点了点头,“大概是鸥外君不小心把磁铁放到钱包附近了吧。”
五岛又说姑且通过卡上的银行账号调取了交易信息。
“等会儿能把那些信息弄成在平板电脑上可以阅读的格式吗?发给二瓶君就好。”
“是。”五岛表示了解。
“然后,五岛,你们有收集在市内行驶的出租车的车载监控的数据吗?”
“有的。我们要求他们像便利店和理发店一样,提供监控摄像头的记录。”
“保存期大致有多久?”
“最长的,有公司会保留一个月,但大多是三天或者一星期。理发店和美容院的协会比较啰唆,一般是三天。便利店相对比较合作。”
由于保存监控摄像头的录像数据会占用硬盘容量,因此一般都是隔天覆盖。或者就是只保存从发生纠纷开始往前倒推几分钟的数据,以前有许多人采取这个方法。但为了配合和平警察制度,国家方面向各业界提供了用于保存监控录像的补助金后,情况就改变了。虽然也有人批评说“由民间承包了警察的职能”,但实际上因为民间的承包而使得治安变好,也就不能对此吹毛求疵了,我是这么想的。而且视频由各行业保管,他们只是根据要求提供相应视频,对他们的业务也并不形成障碍。
当然我也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
为了得到和危险人物有关的情报,需要费劲地调查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视频。不过更重要的是,各行业的顾客信息都会流入我们警察手中,这是事实。
就理发店来说,和尊贵的顾客之间的对话会被警察听到,即使只是闲聊,店主也不会愉快的吧。而出租车司机对自己说的公司坏话被保存下来也会感到不舒服吧。即使合约上强调了“仅限和目标事件相关的信息,无关信息将全部作废”,但实际对我们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判断为“和目标事件无关的信息”。即使这件事用不到,很多情况下,在筛选其他危险人物时又会用到。
“那么,能通过鸥外君的脸部照片,从视频中识别出他来吗?”
“鸥外君?”五岛看我的表情似乎在要求我“简明扼要地解释一下”,于是我就粗略地说明了他是重要知情人。真壁鸿一郎大概是觉得,能从监控摄像头拍到的视频里追查到下落不明的他的行踪吧。
“你去跟药师寺先生说一下,立刻就能拿到鸥外君的脸部照片了。如果能查一下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会花上些时间,我试试。”
“还有?”
“是。”五岛或许会在心里嘀咕怎么还有,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有什么新的关于‘正义的伙伴’的情报吗?之前那个高中生佐藤君很有帮助。”
“虽然有许多情报,但筛选后都不太对。全是和连体服男无关的。”
“那么,就朝磁铁的方向进军吧。”真壁鸿一郎的视线刷地扫向我。
“磁铁?”
“比如,现金卡突然出问题消磁了,于是不能用了之类的。”
“那个是?”我确认道,“磁铁影响的吗?”
“是的。强大的磁力会破坏卡片,这一点不会有错。所以,如果鸥外君外出时随身携带着磁铁的话,或许就会影响到周围。”
“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比如在地铁里,鸥外君身旁的乘客的现金卡也会因为磁力而无法使用。我只是从可能性上分析。去搜集这方面的情报,或许就能搞清楚他的行踪。”
“是。”五岛回应后又说道,“说起来,和我同期的一个人如今正作为支援加入到和平警察队伍,从事搜查工作。”
“辛苦啊。”
“他在打听情况的时候,似乎发现了值得留意的居民。”
“值得留意?”
“是的。第二大楼被袭击那晚,他似乎跟踪了一名可疑男子。调查后发现有多处特征与连体服男吻合。”
真壁鸿一郎“哦”了一声,笑得露出了牙齿。“那么或许可以试试金子研讨会战术。假装用‘一起与和平警察斗争吧’引诱他试试。”
“向药师寺警视长报告一下比较好吧?”
“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吧?有结果就好。”
“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真壁鸿一郎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说起来,我经常会想?”
“想什么?”五岛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呐,在电影里,主角都会打倒敌人吧?不仅是打倒,还会要了他的命。”
“好像是的。”
“然后结局会是主角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可喜可贺。但在我看来,主角也杀了许多人,就这么结束,总感觉不太对。”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但是,被杀的敌人都是坏人啊。”
“就算是敌人,头目也就算了,手下们却?怎么说,或许不过是在踏实地工作,他们也有他们的思想和使命感。”
“啊?”
“简单来说,‘正义的伙伴’迎来大圆满结局就和战国武将杀害一大批敌军士兵后仰天大笑是一样的。哦,我会忍不住遐想光读教科书时感受不到的杀戮现场。”
我正在想这是不是对和平警察的揶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壁鸿一郎以完全相反的肯定语气说:“这么一想,我也就不认为和平警察在干的是坏事了。”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七月。
画面里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只有正中间那把坐着客人。
“鸥外君,头发长了不少啊。”理发师挥动着剪刀说,“还是很忙吧,没事吧?你散发着睡眠的光环。”
“光环不像是睡眠不足的人能发出的。”
“你还有精神这么打趣啊。”
“咦,今天只有你一个人顾店吗?”
“我老婆要稍微休息休息。最近她站着很容易晕。”
“很担心吧?”
“唔,我们就是站着工作的。她以前就有点贫血。”
“一个人从剪头发到剃胡子全部都要做,很够呛吧?”
“神奇的是,客人不来的时候就全不来,来的时候都一起来了。如果能分散一下就好了。如果她要继续休息下去,我还不如把店关一阵子,这样风评反而不会下降。”
“那我就头疼了。要换一家舒服的理发店可是大问题。”
“你是不是这么说着就突然去别的理发店或者美容院了?”
麦克风没有捕捉到学生的回答。理发师手上拿着梳子和剪刀,继续修剪头发。
“鸥外君,刮胡子的时候很危险,你如果突然想睡可要忍住哦。”
“好。”
在剪刀剪断头发发出的清脆金属声中,轻轻地响起客人的声音。“那个?”学生乌黑的眼睛映在镜子里,眼神飘飘忽忽的,没有焦点。
“啊,刘海剪得太多了吗?”
“不是这回事。没、没事。”
“除了借钱以外,都好商量。”
“啊,没事。”
“真的是要商量钱啊?不好意思。”
“不是,那个,你还记得之前我曾说过,研究室里收到从别处偷偷发来的委托,于是在讨论做还是不做的事吗?”
“别处发来的委托?啊,是说美军托你们做隐身材料什么的?”
“就是那个。”
“是说过呢。不过,鸥外君很谨慎,不会做这种事的吧?”
“不是我,应该说是我们教授。”
“隔壁研究室的教授说做是吗?”
对话又停了下来,只能听到剪刀挥动的声音。理发师灵活地游走在椅子周围,剪着头发。黑色的断发落在了地板上。
“这种事是犯罪吧?”
“这种事是指哪种?”
“制作危险武器之类的。”
镜中映出的理发师破颜一笑。“如果是危险武器,那就不妙了。”
“是吧?”
镜中的年轻人神色疲惫地闭上了嘴。
剪完头发后,理发师松开理发围布,让年轻人起身。他用刷子扫下沾在客人衣服上的头发,布料摩擦的声音仿佛在店内的地板上铺了层布。在收银处结完账后,对着四番通一侧围墙的镜头拍到了理发师对年轻人说“那么再见,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哦”这一幕。
如同接班一样,又进来一名身穿西装的客人。
“欢迎光临。”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那一天必定会来。
这是我开始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场,特别是作为一名刑警工作时,上司对我说的话。几天后逮捕罪犯;某月某日嫌疑人会出现在某地;犯罪预告将会在某一天送达。即使在那一刻笃定会是很久的将来才会发生的事,但因为时间会一点一点地流逝,“那一天”也必定会来。所以不要放松!不要浪费时间!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出于这样的用意。
这次,那一天也来了。在县警署里开搜查会议的房间里,集合了三十多名搜查员,大家都坐在椅子上。除了原本就设置在宫城县警里的和平警察成员外,还有从县警搜查一课、二课、三课调来的人。就总人数方面来说,也算是一个大事件。
“哎呀,二瓶君,你觉得会是哪边?”我回过神来,看到真壁鸿一郎飒爽地自身后出现。他坐到我身边,凑过来问我。
“哪边是指什么?”
“就是‘正义的伙伴’会来救佐藤诚人还是白幡教授啦。要赌吗?”
药师寺警视长正在会议室的最前方就“佯动作战”做说明。
集中起来的成员被分成“北班”和“南班”两大队伍。
北班带佐藤诚人,南班带白幡教授。
虽然还有其他人被列在逮捕名单上,但都只是伪装,只需派几个人去把他们带走即可。
“凶手很有可能是某一边的关系人。他可能会在人被带来后寻找会面的时机,又或者为了阻止行动而出现在带人来这里的途中。本次作战最期待的就是这个。”
“如果不出现就要大失所望了。”真壁鸿一郎嘀咕着,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嘲笑道。他到底有几分认真?
“要带人的情报已经传开了。凶手如果在本市正常生活的话,不出意外,应该已经知道了。”听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坐在前面的西装男站起身,在正对面的屏幕上演示出好几张图表,以展现这一周来情报的浸透程度。一张是往右上推移的折线图,一张是几个不同颜色的圆重合,表示交集的图。传播流言时,首先要选择散布消息的据点。因为人会有“告诉他人有趣消息”的欲求,所以会给消息润色,让它具有传播的魅力。比如“高中生佐藤诚人虽然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却好像和那起没破的女高中生杀人事件有关”,散布了类似这样经过加工的流言后,再说“为此,他好像被和平警察盯上了”。然后就是定期去选中的地方反复观察——观察人们对这则流言的了解程度。
根据他们的报告,在使用了和平警察操控情报的手段后,知晓今天抓人一事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加,而对相关内容添油加醋虽然会导致微妙的偏差,但重要的要素,比如日期和对象这些消息,都基本没有什么误差。
然后开始讲解分发下来的资料。
资料上记载了佐藤诚人的身体特征及经过调查查明的性格、运动经历、家庭构成等信息。白幡教授——白幡和夫的资料上也列出了相同的项目。
“今天白幡和夫已经从太白区青山的住宅出发,去了工学部的校园。上午他要给工学部的学生讲课,下午没有课,会在研究室里。”一名刑警说明过后,正面的屏幕上显示出校园的地图及课堂和研究室的平面图。
“下午两点,我们南班出发去研究室,要求他跟我们走。之后从青叶山往川内方向走,过了仲之濑桥后在西公园的十字路口左转。”伴随着他的话语,屏幕上出现了地图,并高亮显示出警车的行动路线。
“如果凶手想要避免在市区内造成混乱,应该会在工学部那里,或者出工学部后在青叶山周边,要不就是仲之濑桥这些不会卷入外人的地方发动袭击。”药师寺警视长说道。
“还有就是佐藤诚人这边。”另一位搜查员开始说明,“今天,他本来应该在高中上课的,但昨晚他和家人紧急投宿到了泉之岳山脚下的小木屋里。”
“是要逃亡吗?”有个低沉粗犷的声音问。
“他本人和其家人应该是这个想法,但其实是我们诱导的。”
故意散布消息,并在市里传播谣言,当事者自然也会听到。佐藤诚人及其家人也听说了“佐藤诚人好像是危险人物”、“近期内似乎会被带走”之类的事,惊慌失措的他们有可能会逃去别的地方。为了防止这一点,在他们行动之前,就先把逃亡地点提供给他们,这种手段和平警察也使用过许多次了吧。拉拢佐藤诚人的熟人,虽然不确定是用威胁还是给好处的方式,总之就是让他们去说些像是“虽然不知道抓人的事是不是真的,但当天还是别在自己家为好”、“我听说如果目标不在家,和平警察就会再作调整”、“是不是去我知道的那栋小木屋比较好”之类能撩拨对方心思的话,把他们引诱出来。很明显,佐藤诚人的家人就听信了这些话。
多亏此招,我们不仅预防了佐藤一家偷偷逃跑,更回避了在住宅区内制造混乱的风险。
“从泉之岳的小木屋带人的路线是?”搜查员说这句话时,和刚才一样,屏幕上显示出标有路线的地图。
“二瓶君,那条直线道路实在厉害。”真壁鸿一郎对我说,就像在看棒球比赛时的闲聊。
“是根白石的直线道路。单车道,周围是田地,大约三公里不到的直线。”
“三公里的直线啊,大家都会飙过去吧。”
“大概在市里都算是最能出速度的直线路段了。如果去抓超速,估计能收获颇丰。但那里视野实在太好,所以很难执行。”
“原来如此,赚到了。”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赚到。”
搜查员继续刚才的话:“和南班一样,我们北班也会在下午两点出发,去小木屋要求佐藤诚人跟我们走。”
“如果他的父母抵抗呢?”年长的搜查员确认道。
“连父母一起拖走。这样一来,或许凶手会更拼命。”药师寺警视长冷冷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有,真壁,我们照你说的那样撒了诱饵。”
“诱饵?啊,也把消息传到了凶手候补那里?”
“是的。搜查员在市里筛选出了几名可疑人物。”
“我也有帮忙哦。”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像个不服输少年一般,很滑稽。
“你做的无非就是像采集昆虫似的事?总之,如果事情如我们所想,敌人就会出现在今天的抓人路线上的某一处。”
“希望如此。我很期待看他会上谁的钩。”
“如果凶手出现,要怎么处置?”我问。
药师寺警视长收着下巴,说:“逮捕,然后带来这里。”
“这么一来,就能通过审问来一扫郁愤,还能处刑示众。”真壁鸿一郎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嘀咕。
“话虽这么说,但对方不像是会束手就擒的,如果他抵抗的话,我们也要相应地应付。喂,真壁,相信你的主张,没问题吧?”
“什么主张?”
“凶手带着强力磁铁当武器。”
“这事药师寺先生不是已经确信了吗?呐,你们把大学教授也拖来了吧?不是白幡教授。”
大森鸥外好像偷了白幡研究室的磁铁,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一起利用它来开发某种武器。
这是真壁鸿一郎和我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我们也告诉了药师寺警视长。
药师寺警视长立刻把那名教授带回审问。教授承认了和大森鸥外一起使用磁铁制作物品——教授用的说法是“物品”——的事,还吐露出预定是和此前承包过工作的某个团体做交易。但更进一步的事教授就不知道了。“大森鸥外拿着那个物品失踪了。”他说。
“你们做得太过头了,竟导致那名教授休克死亡,这可是药师寺先生的责任哦。都怪我们不知道大森鸥外君去了哪里、打算和谁做交易。”
药师寺警视长罕见的哑口无言了。使得那名教授在审问时死去固然遗憾,但也真的是不走运吧。其实我们并没有多么严酷地审问他,只是教授的心脏似乎本身就有宿疾,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就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舒服,口吐白沫后身亡了。
“还好那个教授是个鳏夫,没有亲人,反正你们又打算把他混到某起意外死亡的事件里吧?”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着。实际上也有传言说教授的尸体交给了刑事部部长处理。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答,他发出指示:“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要再强调一遍,全体人员,都不要佩戴会对磁铁有反应的金属!”
真壁鸿一郎则没再特别多说什么。
“枪也不能带吗?”一名搜查员确认道。
警方分发的枪支有许多种,其中也有枪身是橡胶的,但枪口、枪栓和扳机大都是铁的,显然会对磁铁有反应。肥后等人之前会在近距离内开枪打偏,很有可能是因为磁铁的力量导致枪口不稳。
“螺丝部分可能会对磁铁有反应,最好不要带。”
是那么厉害的磁铁吗?搜查员们眨巴着眼睛。
“谨慎起见。我也没见过磁铁的实物。”
“所以,主要还是用除枪支以外的特殊警棍和钢叉,对吧?”
搜查员们一脸不安。我也一样。因为我们不知道这种武器到底能和凶手对抗到什么地步。
“钢叉也有金属部分?”
“那也比枪好。如果用枪,搞不好会射到自己人。”
药师寺警视长沉着脸,说:“就这样。解散。”
“二瓶君是哪边?”我正要离开会议室,真壁鸿一郎追了上来。
“南。白幡和夫那一边。”
“原来如此。不过,我想让二瓶君去调查别的事。”
我知道他拜托的事一定很麻烦,于是露出为难的表情,事实上我也说了:“我很难做的。”
然而——
“没事的没事的。”真壁鸿一郎不让步,“药师寺先生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什么别的事?”
“硬要说的话,不是北也不是南,而是东。仙台市的东面,沿海那边,集中了保龄球馆和电影院等娱乐场所。”
“那里有什么?”
“我收到了五岛的联系,说那里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他。”
“谁?”
“鸥外君啦。好像是扫描以后识别到了。”
“他现在在那里?”我一副就要去“紧急逮捕”的势头,猛地站起身。
“稍早以前。大概一个月前。”他却如此回答,“那里的监控摄像头数据是一个月覆盖一次,幸好赶上了。总之,下落不明的鸥外君曾经去过那里。”
“那现在再去也——”
“没有意义。正是这样。所以我收到五岛的消息后也没有理会。但是昨天,又有新的消息。”
“什么?”
“有人提供消息说,大约一个月前,在卖套餐的饭馆里刷卡时发现信用卡没磁性了。好像是一名公司职员。五岛似乎是一丝不苟地在搜集刷卡出问题的情报。据那名公司员工所说,钱包里的卡片全坏了。而且,出事那天和刚才说的娱乐场所的摄像头拍到鸥外君的日期相同。再有一点,那个饭馆和那里很近。”
“意思是鸥外君在饭馆里弄坏了那名公司职员的卡?”
“应该不是故意的,说不定是在转移磁铁时,放到了隔壁座位上那名公司职员的包附近。”
“单单这样,卡就被弄坏了?”
真壁鸿一郎微微挑眉,道:“新型磁铁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吧。总之,二瓶君去查那边吧。”
“今天吗?”
“顺利的话,在鸥外君变身成连体服男去抢佐藤诚人之前就能找到他。”
“我不认为今天能找到他。”
“不推杆就不会进洞。”
“这是什么?”
“高尔夫的推杆。不是最后要用推杆轻击吗?就是那个啦。不去击球,球就不会进洞,不去试试的话也一样。和不买彩票就不会中是一个道理。”
虽然我不怎么想做被比喻成中彩票的搜查,但还是决定听从真壁鸿一郎的指示。
我被真壁鸿一郎带回到药师寺警视长面前,真壁说明了情况后,药师寺警视长的反应很平淡。“随便。”反正少了我一个,对作战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稍稍有些受伤。
“比起这个,”而且,药师寺警视长还转移了话题,“真壁,万一有意外,我们会炸毁车辆的。”
“装了炸弹吗?”
“只有当诱饵的那辆装了。万一我们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就不得不?要是今天让凶手逃走,我们就一败涂地了。”
“一败涂地?是说面子吗?这事我反对。一旦炸毁的话,那就会变得粉碎,什么都不知道了。名古屋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吗?逃走的危险人物的车被炸了。”
“这次的情况和那次不一样,事关威信。”
这时,一旁的刑事部部长畏畏缩缩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立刻退了一步。“对不起,提出安装炸弹的是我。”
真壁鸿一郎意外地耸了耸肩。
“对了,那个娱乐场所的监控,是什么时候拍到大森鸥外的?”药师寺警视长看着真壁鸿一郎问。
“大约一个月前。”
“那么早吗?”
“但是光是有视频数据留下来就很难得了。理发店的视频数据只保留三天。”
“出租车公司的话,很多隔天就覆盖了。”
“跟和平警察不怎么合作嘛。”真壁鸿一郎叹道,也不知有几分出自本意。
“二瓶,你可切莫给人添麻烦。”说这话的是刑事部部长。他微胖的身体散发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张。
其实让我在意的是,他到底是在担心会给谁添麻烦。不过我还是回答:“是。”
“哎呀,你们那个部长真是不错。”走在走廊上,真壁鸿一郎笑着说。虽然我羞愧得像是自己被说了,但还是忌惮着,不敢说上司坏话。然后我忽然想起大约两天前的早上,在自家附近跑步时的事。我说:“实际上,我在河滩上看到部长了。”
当时我看到了互相投球的人影,正想着大清早的就这么拼,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中一个是部长。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和孩子练习棒球,却没找到对手——后来发现他的对面放着一个像是玩具发球器的东西,而他在练习接球。部长拼命去接那些并没什么力道的塑料球时的模样甚是可笑。
“哦?”真壁鸿一郎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用手套,他基本是在练习用身体接球哦。”我皱眉说道。
“啊,那个?”真壁鸿一郎的表情一亮,感觉就要打响指了,“是那个的练习吧?”
“练习给上司当肉盾吧。”虽然我也觉得不可能,却无法拭去这种想象。
真壁鸿一郎点头道:“做事贯彻始终,真让人喜欢。”他赞叹道,而我愈发羞愧了。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个大概。”
这名男性职员二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个每天在低工资中想方设法省零花钱的年轻人。他叫伊东勇树。
“卡不能用的时候我真的慌了,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就想:啊,是我们公司倒闭了吧。尽管明知即使公司破产,我的卡也不会被冻结。”他笑着把海胆军舰寿司放入口中。
我们坐在仙台新港附近一家回转寿司店里的四人桌前。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又是正午前,店里几乎没有顾客,更没有工薪阶层。伊东正在跑外务,面对警方的突然传唤——也就是我的联络,他没有惊讶,而是指定了在这家回转寿司店见面。
“钱包是放在哪里的?”
“包里。”
我取出事先准备的手绘平面图。“这个大致就是那家饭馆,来这里前我顺便去了那儿,画了张简单的草图。有吧台座、普通桌和日式房间,伊东先生坐在哪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又是经常会去的饭馆?不记得了?”
“当时在你身边的是这个年轻人吗?”我操作着放在桌上的平板电脑,调出大森鸥外的照片。是学生证上的照片,还有一张放大后的白幡研究班旅行时的照片。
“这是谁?”
“会不会那天晚上他也在饭馆里,而且就在伊东先生身边?”
“如果是那样又如何?”他抓起鱼裙边握寿司,蘸上酱油塞入嘴里。比起我问的话、照片上人物的真实身份,他似乎更关心怎么才能多吃点。
“这个男人本来住在八木山附近,但最近失踪了。他可能和一起重大案件有关。”
“要说我经常坐的座位,是这里的吧台座,而且是最旁边的位子。如果当时店里人不多,我想我应该是在这里。”他指着平面图。L型的吧台围着厨房,角落部分是他所谓的专座。“这个人有什么特征吗?可以让人想起来的?”他问道。
“他随身带着特殊物品,有点像强力磁铁。”
“磁铁?”
“非常强大。伊东先生的卡之所以不能用,恐怕也是因为那个的关系。”
“卡?是指没磁性的事吗?但卡是放在包里的钱包里的。”他停下伸向酱油瓶的手,“啊,说起来,当时我的身体很不稳。”
“不稳?”
“去卫生间时和坐着的时候都是。感觉腰像被用力拉着,摇摇晃晃的。我当时以为是前一天的酒劲儿还在,要不就是腰腿不好了。现在听你一说,如果是被磁铁吸住的话,倒也有点像。但是,磁铁吸得住身体吗?”
“你的皮带是怎样的?”
“啊,皮带。”伊东掀起上衣低头看向腰间,是嵌着许多金属环的皮带,“是这个吗?”
“那个可能会对磁铁有反应。”
“竟然?”伊东拉扯挤压着皮带,像是在检查腰间的赘肉一般,“会有这种事吗?”
虽然我做了解释,但他还是不相信磁铁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知道有磁铁存在的他,也难怪会觉得是因为醉酒而踉跄。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想象,如果那个磁铁的威力完全发挥,一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它当时放在包里,所以离得近的伊东先生只是觉得身体不稳。
“啊,不好意思,同事来电话。”伊东手边的智能手机在震动。
“请。”我回答后,他说了句“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朝店门口走去。
从他这里问不出更多了吧,该提什么问题好呢?我想着这些,同时也忍不住想象,如果是真壁鸿一郎,他会如何推进话题。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意念,我的智能手机也有了来电。一看是真壁鸿一郎打来的,我立刻接起。
“二瓶君,你那边怎么样?”
“见到了伊藤勇树,正在问他话,可以认定他在饭馆受到了磁铁的影响。你那边如何?”我看了看钟,差不多要开始抓人了。
“我这边赶到了小木屋,刚让佐藤诚人上车,正要返回。”
从时间表来看,算是出乎意料地快。“他没有抵抗吗?”
“他母亲抵抗得很厉害。该说是半疯还是基本疯了呢?母亲都是这样的吧。”他语气轻松地说着,“不过解释以后她就接受了。应该说是让她接受了吧。”
“真壁先生你现在在哪里?”
“你用平板电脑打开视频通话试试。”电话那头发来指示。
“啊,是。”我马上触碰平板电脑的屏幕启动程序,立刻就收到了真壁鸿一郎的呼叫。这款应用程序只用于搜查员之间,可以接受和发送视频请求。
屏幕上显示出的不是真壁鸿一郎,而是车厢内。画质很差。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我是在通过真壁鸿一郎的视角看。
“摄像头我挂在耳朵上了,看得到吗?”智能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他说的是挂耳式摄像头吧,可以无线传送视频和声音。
影像来自警车的后车厢,还能看到驾驶席的椅背。我取出耳机插到平板电脑上以收声,然后挂断了智能手机。
“佐藤诚人就坐在前面的车里,看得到吗?”
影像偏了偏,像是从椅背上方往前方张望。在挡风玻璃前方的不是警车,而是一辆黑色家用SUV。
像是预判到我正在想他们现在在哪里似的,真壁鸿一郎说:“打开GPS可以查看地图。”我连忙按下应用程序最旁边的图标,地图在一旁出现了,以图片显示的地图上有红色的点在缓缓移动。我得知他们正从泉之岳南下,行驶在蜿蜿蜒蜒的车道上。
“差不多就要到根白石的直线道路了。”我说。我的耳机也具备麦克风功能,因此我说话的声音能传到那边。
根白石的直线道路总长不到三公里,没有信号,周围也没有建筑物,笔直一条路,是片视野很好的区域。曾有一名搜查员说,如果凶手来袭击,应该就会选择那里,但我却持不同意见。四周只有田地围绕的单车道直线公路的确会让运送重要人物的我方陷入没有屏障、没有围墙的无防备状态,但对对手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在那条直线道路上对警方车辆发起袭击,就算能成功抢到佐藤诚人再逃走,也会被一览无遗。只要不是靠直升机或古老的怪人二十面相的热气球逃跑,想必立刻就会被追到。
如果是我,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发起袭击。
望着平板电脑,我的心情就像自己也在车上。
车子在狭窄的道路上转了几个弯,我看到了南方的景色。
“南班那边怎么样了?”
“那边也已经把白幡教授带走了。刚才收到了那个班发来的报告,现在他们正在下青叶山。那边,呐,有你们部长在,应该也能用视频查看。”真壁鸿一郎告知了我南班用于发送视频的ID。
我把视频画面一分为二,碰了碰左侧,选择了那个ID。那边也出现了车厢内的影像,但晃得厉害。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多久,摄像头的视点固定为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人,多半是部长吧,我察觉到部长正转身往后看。后车座上坐着搜查员和白幡和夫,他没有戴手铐,正呆滞地眺望着窗外,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又或是处于恍惚状态。
画面又开始摇晃。
根据地图上显示的信息,他们已经下了青叶山,即将到达东北大学的川内校区。
这时我忽然留意到伊东勇树迟迟未归。我抬起头看向店门口,但没看到他的身影。是通比较长的电话吧。
“真壁先生,凶手是大森鸥外吧?”我对着平板电脑说。
“什么意思?”
“被从和平警察大楼救出的蒲生等人已经躲在某个地方半个月了,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学生可以处理的事。”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准备好能躲开警察耳目的地方并让他们在那里生活,这是很难做到的啊。”
“和平警察也没有展开地毯式战术把市内的建筑物都调查一遍啊。说不定他找到了一间空着的公寓临时住了进去。虽说他只是名学生,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些还是能做到的。甚至不如说?”
“不如说什么?”
“不通世事才会乱来。要知道,之所以能坚持主张那个,也是因为见识短浅。”
“那个是指?”
“正义啦。所谓‘正义的伙伴’,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极致。即使是二瓶君,也不是出于正义感而选择当警察的吧?”
我又一次回头看向店里的通道,真壁鸿一郎仿佛能看到我的样子,只听他的声音响起。“二瓶君,怎么了?”
“没,我正在问伊藤勇树话,但他出去接了通电话就一直没回来。”
这期间,平板电脑上显示的画面还在摇晃。南班这边的摄像头是部长视角。我本以为是发生了纠纷或者意外,最终却发现只是因为急刹车而导致车身震动。
回过神来时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于是真壁鸿一郎又问:“怎么了,二瓶君?”
“伊藤勇树回来了。”我回答,意识也回到了目前身处的地方,而不是影像里。
“不好意思回来迟了。”伊藤勇树在我对面坐下,他发现我正在看平板电脑,便问:“这是什么?”他的语气很单纯。
我摘下耳机,暧昧地解释道:“用这个可以确认其他现场的情况。”
“现场?发生什么案件了吗?”
“我在确认有没有发生案件。”
“啊,原来是这样?”伊东勇树夸张地感慨着,又说,“刚才是同事打来的电话,我和他稍微提了一下刑警先生的事,不要紧吧?”他的表情像是幼儿在窥探父母的心思。
“没关系。”
“其实,当时那家伙和我一起在饭馆里的。我完全忘了。”
“一起?”
“嗯,就是卡被磁铁弄坏的时候。当时我坐在吧台前,旁边就是我同事哦。然后刚才我在电话里说了以后,他说他记得。”
“记得?”
“当时就在我身旁。”
“是指大森鸥外吗?”
“在店里吃完套餐后,小野子,啊,他叫小野,小野子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了。然后途中好像看到背着登山包的他了。”
“在哪里?”
“我想你会问所以也问了。呃,有地图吗?”
我暂时切断了和真壁鸿一郎之间的通讯,把平板电脑的画面切换到地图,又把耳机拔下。
“好像是通往奥特莱斯商场的路。大概?啊,这上面是东部道路,下面就是县道了。这里往前有一块运输公司的广告牌,小野子回家时好像要在那里转弯。”伊东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小路,“就在这个角附近,背登山包的年轻人好像在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话。他一开始以为是年轻人被人找碴,便有些在意地观察着。然后就留意到,那不是刚才饭馆里的小伙子嘛。”
“年轻人和穿西装的男人?”
“小野子没法盯着他们看,毕竟只是经过嘛。不过他觉得他们像是要交易毒品一样。”
“像在做交易,对吧?”原来如此,或许就是那时,大森鸥外准备把“物品”出手。
从伊东勇树身上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了。本来我是想立刻把他那个叫小野的同事叫来仔细问清楚的,但不凑巧他正在关西一带出差,我最多也只能问伊东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走出店门后我和伊东告别,然后再次使用平板电脑和真壁鸿一郎取得了联系。
“再过一会儿就要开过根白石的直线道路了,目前什么事都没发生。”真壁鸿一郎没什么兴致地说。
画面里映出在后车座上看到的田园风光。
离开寿司店后,我迈步朝着伊东刚才在地图上指出的方向走去。我要去看看大森鸥外离开饭馆后和西装男疑似做交易的地方。
二十三号县道夹着收费的东部高架,要徒步走过单侧三车道的宽敞道路,我心里有些慌。就像是一边眺望大河,一边沿着旁边的河堤在走。
大森鸥外曾带着用从研究室偷来的磁铁制作出的物品走在这条路上吗?他本就惴惴不安,还要在日落之后走在这条过于宽阔的道路上,心情绝对不可能太好吧。
大森鸥外是为了需要钱的老家的人。作为一名学生,单靠自身筹到巨款的手段有限,即使拼命做兼职也没多大用,最多也就只能期待中彩票了。真的走投无路,已经没法再冷静思考的他,会偷偷地把研究室的试制品拿去换钱也不奇怪。
他是拼了命了吧。却在交易之后消失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我走到了一个停着许多辆汽车和卡车的地方。这里似乎有好几家运输公司,就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我在这附近徘徊,思考着大森鸥外和西装男会在哪里见面。
我找到了监控摄像头——它设置的地方太显眼,都不适合用“发现”一词来形容了。就在仓库入口附近,有一个不算新的半圆形摄像头。
我兴奋地靠近,同时打电话到县警局找五岛。搜查员几乎全员出动,但情报分析部留守,以便随时分析信息与数据。五岛似乎不在座位上,于是我拜托接电话的人请他回来后立即回电。
调查这个摄像头拍到的视频信息,就很有可能知道和大森鸥外做交易的人是谁。
平板电脑上显示有视频通话请求,我摸了一下屏幕。
“二瓶君,他可能来了。”我听到了真壁鸿一郎的声音。没工夫插耳机,声音直接从平板电脑里传出。
“谁?”
“‘正义的伙伴’。”
我调出地图。显示北班所在位置的亮点已经通过了根白石直线道路,正沿着四五七号国道往南前进。透过真壁鸿一郎耳朵上的摄像头,能看到伫立在车道左右两侧的电线杆,以及簇拥在其周围的繁茂草木。
“这是在哪里?”画面里的景色不动了。是停车了吧,但又不像到达了目的地。“是在等红灯吗?”我又问了一句,却看到副驾驶席上的搜查员下车了,进而明白并不是。
“前面的车停下了。”真壁鸿一郎也打开车门下了车。他站在车道上眺望前方,SUV停在真壁鸿一郎所乘坐的警车前。而在那辆车的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人,但我很快就发现其实是树。跟人差不多高的树木倒在地上,阻碍了车子的前进。
不会是巧合吧。
“这个?还是小心为妙。”真壁鸿一郎对下车的搜查员们说。通过摄像头,我知道他正缓缓地迈动脚步。
他缓缓地巡视周围,搜查员们也在SUV周围走来走去。簇拥在车道周围的草木虽不至于说有多高,但一眼望去还是很碍事,感觉上就算有什么东西蹿出来也不奇怪。
我把耳机插到平板电脑上,正要往耳朵里塞时,我的智能手机震了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从县警署打来的。于是我把智能手机贴到了耳边。又是那边又是这边,我也很忙啊。
不出所料,是五岛打来的电话。“二瓶,怎么了?”我听到他这么问,于是一心二用,眼睛看着右手上拿着的平板电脑,嘴巴却在和左手上的智能手机对话。
“我想让你调查一下监控录像。用GPS搜索的话应该能知道我现在的位置。查一下这附近运输公司仓库的监控摄像头。”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警方应该已经回收市内的监控数据了。虽然要花些时间,但既然已经查到大森鸥外曾在这附近的娱乐场所被摄像头拍到过,那么运输公司的监控也一定查过了。而且五岛他们还对大森鸥外的脸部数据进行了扫描,应该已经找到了吧?如果找到了的话,那我和真壁鸿一郎也该知道了才对啊,既然没有,那就表示这里没有拍到大森鸥外。是这样吗?
虽然因为期待落空有些失望,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挂断电话,于是我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五岛回答:“你等一下,我搜索一下视频数据。”他没有挂断电话,直接开始操作电脑。
我望向平板电脑的屏幕,画面是无声的,已从耳朵里取出的耳机垂在一边。
摄像头,也就是真壁鸿一郎的视角正对着地面,他像是在看自己的鞋子。
有东西在柏油车道上滚动。它在风中翻腾着——应该说那无情的、带有一定重量的球体是出于明确的目地被投掷而来的。事发突然,真壁鸿一郎身旁的男人似乎都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我感觉像在看动作电影里的场景,仿佛正处于投掷出的手榴弹在爆炸之前的空白时间段。就要爆炸了!我心里发凉,甚至有用双手捂脸呼喊的冲动,但画面里的球体只是移动着。
移动到某个地点时,球体从地面上浮起,撞上了车子的发动机罩。是磁铁!我当即想到,而视频那一头的真壁鸿一郎也同样想到了吧。从摄像头的方向变化我知道他立刻后退了,然后警戒地左右张望。
下一瞬间,黑色连体服男突然在草木间现身了。
他的出现猝不及防,转眼间,一名搜查员就被木刀击中了。我看到另一名搜查员俯身摸向腰间,但这时磁球滚来,狠狠地撞了他一下,连体服男迅速靠近并挥起木刀。由于特意防备磁铁做成的武器,搜查员们都没有佩戴铁制用品。但被抛出的磁铁还是接连撞到车身,像在进行恐吓,而连体服男就伺机连续击中搜查员们。
手持钢叉的搜查员缓缓地靠近连体服男。
男子抛出一枚球体。球体滚到了手持钢叉的搜查员脚边,立刻贴在了车身上。接着,搜查员的姿势就微微发生了偏斜。即使百般提醒过不要佩戴铁质的东西,可他还是有所疏漏了吧。
木刀往前一伸。
我看到真壁鸿一郎的手在摄像头前摆动,可能是在示意现场的其他搜查员暂时回到车里。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正想重新戴上耳机时,五岛的声音从智能手机里传来。
“二瓶你在吗?刚才你说的运输公司仓库的监控?”
“啊,是的,监控数据已经回收了吗?”我嘴上回答着,目光却无法从平板电脑上移开。
“是的,这里收到过录像数据。”
“怎么样?应该在晚上拍到了大森鸥外和另一个男人。”
“那个?现在没法确认。”
“啊?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正处于引诱战的关键时刻,他抽不出空吧。
平板电脑的画面里出现了一只手。是真壁鸿一郎正靠近车子,伸出手想要抓起吸附在发动机罩上的黑色磁铁。他是想拿下它当成证据?还是单纯出于好奇心?
“二瓶,这个啊,因为特殊原因,数据被删除了。”五岛说。
“特殊原因?”
视频画面里,连体服男就在眼前。我看到他对着真壁鸿一郎举起木刀砸去,真壁鸿一郎好不容易躲开了这一击,而我也被带着身体往左一晃。
“二瓶,那件事你也听说过吧?不久以前,和平警察的一个搜查员喝醉了?”
“什么?”
“把出租车司机——”
“啊!”我想起来了,“用枪。”
射杀了司机。当然,和平警察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正式发布消息时的解释是那名出租车司机是危险人物。
“那件事就发生在那附近。就是你现在所在位置的附近。所以,所有相关的证据全都被我们回收处理掉了。”
我的大脑中瞬间有电流蹿过,断裂的铜线连了起来。该不会是?我想着,目光重新落到右手拿着的平板电脑上。
画面正随着真壁鸿一郎的动作而旋转着。不时闪现连体服男身体的右侧或左侧。
真壁鸿一郎靠近SUV附近,连体服男则站在后面的警车旁。
我没有挂断与五岛之间的通话,但暂时把智能手机从耳边拿开,把垂在平板电脑边的耳机塞到了耳朵里。
“二瓶君。”我听到真壁鸿一郎在说话,想必他一直在叫我吧。
“真壁先生。”我回应道。
“哦哦,二瓶君,‘正义的伙伴’很厉害哟。”真壁鸿一郎说着又移动起来。他手上不像有视频终端,是在利用无线转播吧。
连体服男挥动木刀朝着摄像头的方向劈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真壁鸿一郎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没事。
连体服男和真壁鸿一郎的位置对调了,他打开了SUV的车门。
佐藤诚人要被带走了,我想着,感觉脚底冰凉。输了、惨了?各种恐惧感袭来,我感到浑身焦躁。
然而,连体服男往车里张望了一眼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然后,他蹿入车道旁的草木中,消失了。
“正解哟。”真壁鸿一郎说着,走近车门大开的SUV。
“什么?”
“最后我们没有带走佐藤诚人。虽然我们去了小木屋,但他的母亲激烈抵抗,看起来要花很长的时间。于是我提议,反正这次作战计划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只要让他以为我们把人带走了就行了。接着我们说服了佐藤诚人的家人,让他们表现出好像儿子已经被人带走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
“‘正义的伙伴’鸥外君白跑了一趟。”真壁鸿一郎说着往SUV里看。的确,后车厢里没人。
“啊,真壁先生,不是的。”这时我叫出了声,“不是大森鸥外。”
“咦?你说什么?”忽然,麦克风里有了杂音。
大森鸥外大概已经不在了。那一晚,和大森鸥外做交易的男人恐怕也死了吧。
理由很简单。他们目击到了喝醉酒的和平警察搜查员射杀出租车司机的一幕,于是被封口,杀害了。
喝醉了的搜查员把正好在场的两名男子扔进了海里,这事我也听说过。而其中一名被害者正是大森鸥外,所以他才会下落不明,找不到踪影。因为不可能找到的,那是警方设计不被找到,或者说故意藏起来的尸体。
“二瓶君,你说什么?”真壁鸿一郎问我。
“喂喂。”我大声回应,是耳机的接触不良吗?我摆弄着耳机线。
这时画面动了。真壁鸿一郎取下了夹在耳朵上的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画面上赫然出现一张巨大的、真壁鸿一郎的脸。
“说起来,二瓶君,新种类的昆虫——”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画面再度晃动,摄像头似乎落到了地上,对准了天空。传到我耳里的只有杂音。“真壁先生?”但无论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那之后,耳机里的声音消失了。之后我才明白,是设置在SUV上的爆炸物爆炸了,麦克风无法收取那边巨大的爆炸声。我也理解到,真壁鸿一郎因为那场爆炸而死亡。
平板电脑上的画面被烟雾所覆盖,我一直对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屏幕呼喊着真壁先生的名字。屏幕上一团黑色,我觉得自己也被抛入了黑暗之中。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九月。
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全都空荡荡的。店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摄像头附近的门被打开,有人影出现。
取下头上戴着的全盔,露出了理发师的脸。理发师把头盔放到了三把并排摆放的、供客人坐的椅子中最里面的那把上,然后有些站不稳似的抓住了椅背。
他脱下蓝色的运动服,也抛在了椅子上。
接着出现的,是穿着上下一体的黑色骑行服的身影。
将他手伸进口袋,拿出东西。是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他像是在确认其重量似的弯起手臂,然后整个人似乎要被一旁装有轮子的工具箱吸过去。
理发师怔怔地看着黑色的球,畏惧地放进从口袋中拿出的小袋子一样的东西里。接着他仿佛确认自己的呼吸般挺起胸膛,随后蹲下身子。
摄像头定期转动着,入口附近的摄像头拍到了理发师蹲坐着的身影。接着转向理发椅旁边的柜子上,那里摆放着的理发师妻子的遗像。如此反复地拍摄、录像。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站起身,坐到客人等候用的长椅上,打开小尺寸液晶电视的电源。
播音员正在播报仙台市内泉区的道路上,警车被袭击并发生爆炸的新闻。
理发师目不转睛地看着。
十分钟后,在理发师的操作下,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第三部
人类性格的形成有好几个主要因素,应该和基因、父母的教育,以及身边发生的事都有很大的关系。
那我又是如何的呢?
性格方面,我定然受到了十多岁时身边发生的两件事的影响。
第一件是爷爷的事,第二件则是爸爸的事。也就是说,不是我自己的经历。
首先,来说第一件。
爷爷成长于岩手县釜石市,因为学业优秀而考入东京的旧帝大,一直读到了大学院。之后就职于民间企业,埋头于产品的研究开发。
如果写成文章,就会像是婚礼上简单的新郎介绍一样。当然,其中也有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戏剧化剧情。但总之,作为一名企业研究员,爷爷结婚在当时算很晚了,婚后育有一儿一女,而其中的儿子就是我的爸爸。他们过着与阔绰无缘,却踏实而朴素的生活。
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离开东京郊外的老家后,骑着摩托车在全国各地展开了流浪之旅。之后和仙台一家理发店的女儿热烈交往、结婚,并继承了理发店。因为理发师这一职业的关系,即使在假日或学校放长假时他也要工作,所以一到暑假我就会去东京的爷爷家,去他和奶奶两个人住的老房子里玩。
“羊介,要帮助有困难的人。”爷爷经常这么说。
好心即正义,爷爷的心里或许有这种说不上对还是不对的意识吧。可以说他是一个深受自古以来就有的劝善惩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思想影响的人。自然,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也把这些当成重要的教诲而全盘接受。
我对父母表示想习武也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我觉得要助人就得有力量,必须学些技艺或技术,于是就向爸爸提出:“我想学柔道或空手道。”而离家很近的地方就有一处剑道场,因此二十岁之前,我一直去那里。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爷爷去世了。但到我上初中后才知道,原来他是自杀。
被告知真相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死于交通事故。我对那个轧死了爷爷的司机怀着接近于憎恶的愤怒,认定总有一天,难以言喻的苦楚会降临到这个加害者身上,不然就太不合常理了。所以,当我被告知“其实你爷爷是自杀的”之后,也因为自己所憎恨的敌人忽然消失而深受刺激,就好像曾把憎恨寄托在一阵无形的轻烟之上。
而且当我知道爷爷的自杀原因后,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就愈发高涨,也更强烈地感受到和我名字“羊介”有关联,可谓“亡羊之叹”。
爷爷迈上自杀之路的第一步,是中彩票。
他中了和一等奖的数字差一位,不知是前一位还是后一位的“前后奖”。年末时偶尔买的一张彩票,就华丽地变成了一亿日元。
或许这也能说成是一位踏实朴素的市民因平素良行而得到回报的佳话,然而对爷爷来说,却是晚年噩梦的开始。
其中有几个主要因素。
首先,爷爷觉得中彩票是“与自己不相称的幸运”,所以心中怀有罪恶感。
其次,爷爷的邻居里有一个穷困潦倒的人。
中彩票本身不是件坏事,他也没有做手脚,根本不用感到罪恶。但爷爷却想不通这一层,表现出了一般市民的本性。当然,对此,我是引以为豪的。而这时,有一个住在同一条街上、为钱所困多年的好友说他“运气全用在中彩票上了”,或许正如他所言吧。
我也认识那个邻居,他和爷爷同辈,我曾无数次观看他和爷爷下围棋。他不是坏人。不,应该说该归为好人,说得再确切些,是个老好人。在善良、不谙世事方面可以说和爷爷不分伯仲,但在围棋比赛中爷爷则占压倒性优势。总之,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差。
所以,他们在下围棋时,他会出口感叹“哎呀没想到这个年纪还要借奇怪的高利贷”,一定也没有什么深意。他不可能想到爷爷竟然会说:“或许我可以帮你还哦。”
于是,爷爷坦白了自己中彩票的事,并为他承担了债务——那是他为创业失败的长子擦屁股而借的钱。
到这里,即使感到不正常或有反对意见,也还算不上是最糟糕的故事。老好人帮老好人——根据描述方式的不同,或许也还能说成一段佳话。
之后把爷爷逼入绝境的,首先是所谓的“想告诉他人大新闻”的人类欲求。
得到了帮助,从而还清债务的他,把爷爷中彩票的事告诉了身边的人。
他肯定没有恶意,只是无法抑制想要把“身边有人中了一亿日元!”这样的大事件告诉他人的冲动吧。再者,也是他觉得告诉他人“他用奖金救了我”能证明爷爷的崇高,或许能成为美谈吧。
但等待他和爷爷的剧情发展,是始料未及的。
为钱所困的邻居开始纷纷造访爷爷家。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
“也请帮帮我”、“我急着用钱”、“这样下去要全家自杀了”?如果是这样的死缠烂打,或许还比较容易接受。但爷爷听到的多半是:“反正那只是你中彩票得来的钱”、“你为什么帮他不帮我”、“小气”、“你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吧”这样的话。而我甚至能想到给出致命一击的那句话:“你这个伪善者!”
爷爷不求他人褒奖,他既不曾想过会因为帮助他人而被感谢,应该也没打算以“正义的伙伴”自居。但至少,他想要过不给他人添麻烦、不会遭人指责的生活。
然而,他却被一群连赠予税都不知道的邻居骂“你这人太过分了”,从而受到了刺激。又或者说,他是因为知道了身边有那么多为钱所困的人这个事实,而哑然了吧。
听奶奶说,爷爷一天比一天沉默。最终,他在镇上集会处的柱子上,用一根黄黑纹的绳子自杀了。
说完爷爷自杀一事的来龙去脉后,我的父亲这么说:
“我爸就是太较真了。显然是来敲诈的家伙不对,责备他‘伪善,如果你是好人就要帮大家’的人才不正常。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真的是太较真了。如果能敷衍些就好了。”
但即使这么说,“较真”也不会因为自身的意识而发生变化,更进一步说,或许这还是一种由父及子、具有传承性的东西。
从这里开始,就到我最早所说的第二件“对我造成影响的事”了。
父亲也是因为那份“较真”而丧了命。
那是我上高二的时候。爸爸夜跑时摔倒,造成锁骨骨折。虽然伤得并不算严重,但因为要做手术并固定伤处,所以入院住进了大病房。父亲愉快地说:“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休息了。”而我则随意地回了一句:“偷懒会被惩罚的哦。”但我完全没想到,那家医院竟然会失火。
深夜突发的火灾使得医院陷入恐慌状态,住院的患者们争先恐后地奔向紧急出口。父亲虽然锁骨有伤,但比起其他跟腱受伤或大腿骨骨折的患者来说,还算行动自如。据说他是揽着别人的肩带,把同病房的患者救到外面去的。他如此来回了两次,也就是救出了两个人。
而据说建筑物进入危险状态,已经不能再回去的时候,父亲还是冲了进去,救剩下的入院患者。
这次大火对骨折尚未痊愈却反复往返的父亲动了真格,父亲终究没能救出患者,并因为烟雾造成窒息而死亡。
虽然也有不少人感动地说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但母亲却震怒了。她哭着说:“竟然觉得自己能救人,真是自不量力。”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些什么。恐怕连他本人都没能明确地理解吧。
但我可以想象。
父亲脑中是否闪过了?爷爷?
救了一个有困难的人,就必须去救其他有困难的人,因为“不救所有的人”就是“伪善”。
你这个伪善者!
这样的批判,已由爷爷证明。
所以不要说独自逃跑,父亲就连只救一个人的自己都无法接受。一定是这样的吧。他死于因被斥责为“伪善者”而最终选择死亡的父亲的束缚。
有一次,我对妈妈提起这件事,却被她一笑置之。“救了一个人就必须救所有人,你爸怎么会把这种蠢话放在心上。”我没有反驳,但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反驳。父亲当时处于“住院”这一非日常状态中,又因为突发的火灾而无法冷静,心情应该近乎恐慌。如果是那样,他就有可能没办法好好做出判断,他的思绪有可能被盘旋在脑中的父亲自杀的记忆所占据。
以上,虽然仓促,但我已经说明了塑造出我性格的两件事——关于爷爷和爸爸的回忆。如果是要在什么发布会或会议上讨论,到此为止就够了吧。
总之,关于“正义”和“伪善”,我有着不好的记忆。毕竟爷爷和爸爸都是因此而丧命的,因此我把这个当成宝贵的教训,就像他们的遗言一般。
虽然我还不至于胆小到认为“帮助他人就会死”,也不讨厌待人亲切,但每当帮了别人一点小忙,我的心中就会响起警报:“当心,可能会被认为是伪善。”渐渐地,我开始只考虑身边的人,满脑子都是尽可能缩小交际圈子,自己过朴素的生活。
但在这时,我的人生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契机有两个。
妻子茜的死,以及大森鸥外的死。
妻子茜住院时,我并不曾想过我的日常生活会崩溃。可悲的是,她应该也一样。
我以为她站着时会眩晕的症状是因为睡眠不足,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康复。所以我只是很随便地表示“你暂时不用来理发店帮忙了,休息休息也好。也不要熬夜看海外连续剧了”。
过了几天,她开始出现贫血症状,但她却解释为生理期,还开玩笑地说多吃点肝就好了。
当她在超市倒下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时,我的安心更甚于不安:这样就能好好调养了,请专业的医生查清原因后就能一举解决了吧。虽然到她出院之前我都要一个人顾店很够呛,但这样也能尝到像是打通关了一款高难度游戏的成就感。
听到医生的说明时,我觉得那是无聊的玩笑,并对医生不肯说“假的”而倍感焦躁,还说:“你这样我是会发脾气的!”
当然,医生没有说谎。很显然茜的身体状态一天比一天差。起初是因为肠道内的细菌感染,如果免疫系统能正常发挥作用的话倒也不至于有大碍,但由于体质问题,妻子的身体没能发挥出免疫机能,相反,倒是朝着不好的方向突飞猛进地发展。
医生的解释我无法接受,独自回到家中的我嘟嘟囔囔地咒骂,别说医生了,连那些细菌和她的免疫机能都被我找碴似的骂了个狗血喷头。
很快她就死了。虽然很快,却与安详地长眠这种描述相差甚远。即使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排出了,她的肠胃里却还总像有异物似的,整日被反胃和腹痛折磨。她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因为体质的缘故,药物对她不起作用,明知原因的我却也做不到说一句“那就没办法了”来接受。我无数次地顶撞医生,但虽说是去顶撞,内心里却还是依赖的。我对医生撒娇,医院里的职员们也都默许了我的撒娇。
人的死亡是很突然的,它会在意料之外的时刻降临。我已从爷爷和爸爸的死中学到了这一点。
为了避开这样的死亡,我才和他人保持距离,只和自己及妻子身边的人与事发生关联,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想要这样。但,死亡无处不在。
妻子临终时,我又学到了一件事:不论多么善良,不给他人添麻烦地生活,也不一定能迎来平和的死亡。
我也想象过自己的死。
没有现实感的现实。我会想到“人终有一死”这种陈词滥调,但也会想“还要过很久吧”。而且,即使这一时刻来临,不,是一定会来临,我想象到的画面也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家人围绕,意识蒙眬仿佛做梦一般,在这种过于完美的场景中死去。心中也有过死于意外等突发事件的想法,但终究会对生命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消失而感到恐惧。
而与这类死亡迥然不同的,因为身体不好而受尽折磨、头痛欲裂、因反胃而浑身扭曲、满脑子只想着让自己解放——也就是连回想仅此一次的珍贵一生的工夫都没有就消失,我从没想象过这样的死亡。
妻子死后,我会望着外面的行人,想象他们死时会如何。绝不是出于坏心眼,而是我真心想要知道。但一想到包括自己的多数人,或许都会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某种疾病的疼痛与苦楚,在“难受”、“疼”、“恶心”中逐渐衰弱,甚至都没能对“结束”发出感慨就步入死亡,我就感到胸口像被捏碎了一般痛苦。
人生的终点,就只有痛苦吗?
我的理智在渐渐褪去,但我努力忍受。
理发店关了一阵子。妻子住院后我曾试过一个人打点,但实在艰难。我也没心情再招新的员工,更重要的是,我很难相信会有顾客愿意让失去妻子、情绪不稳定的理发师剪头发。给疯子刀具会很可怕,给不冷静的理发师剃刀也很可怕。
我自己也没有能以平和的心情给人剪头发的自信。我没法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会因为无法忍受寂寞而突然用手中的剃刀割断自己的脖子。”
大森鸥外的事,发生在妻子敛骨以后。我无心开店,应该说我没心思做任何事,终日在家中转来转去。一旦定下来,我的脑海中就会重现与妻子之间的回忆,然后,她在医院里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会一并浮现,之后我就会忍不住思考自己终有一天也会面临这些,于是内心掀起狂风暴雨。
我把妻子的遗像移到了店里的角落。
因为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只要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心如刀剜。狂风暴雨会侵入心中被剜割的地方。我想过把遗像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却又不忍放进壁橱或柜子,便以“茜喜欢理发店的工作”为借口,摆在了中止经营的店里。
有电话打来时,我去接或不接的情况基本是一半对一半。有时候会因为指望或许能改变心情而去接,有时候会因为预料到接起来也只会敷衍应付而陷入自我厌恶,于是就假装不在家。
所以,我会接起社长打来的电话,只是碰巧。
“久慈君吗?哎呀,这个时间打给你真不好意思,我想预约剪头发。”
我意识到两个关键点。
“这种时间”,指的是现在是晚上;而社长还不知道我妻子去世的事。由于并没有举办有规模的葬礼,所以只有附近的人知道。对来店里咨询的人我都做了说明。
我正想着也得告诉社长时,那头却“啊”了一声。
“怎么了?”
“没,我在车上。就在新港附近奥特莱斯店那条?是叫县道?”
我很想发脾气骂他在说些什么不知所谓的废话然后挂断电话,但我忍住了。
如果当时我挂了电话,那我那天之后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吧。
“我在等红灯。哦,绿灯了。”车子发动了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社长张望窗外的模样,“那个学生君在哦。”
“谁?”
“是做磁铁的吗?有好几次我和他一起在久慈君的店里。”
“鸥外君?”
“他在运输公司的仓库旁边哦。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那个男人我也见过。呃?他是谁来着?”社长大概正坐在后车座上吧,我听到他像是在询问司机的声音,“像是做生意的中介,就是以给买方卖方牵线搭桥为生的人。不过,作为学生哥的交易对象稍微有点吓人啊。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么回事?”
“这世道,学生哥大概也要出手做些危险的事来赚钱吧。而且,在店里看到那个学生君时就觉得他在日渐憔悴呢,我还有点在意的。他那就是情况越来越糟的样子。我想过要么是女人要么是欠债,原来是钱啊。大概是为钱所困,才和那个掮客一样的男人做交易的吧。”
我也有留意到鸥外君每次来店里时外表和脸色都比上一次糟。我想起有一次他来剪头发时,我说了句“除了借钱以外都好商量”,他曾露出过略显为难的表情。啊,那是茜的身体刚开始变差的时候。
“唔,他下次来剪头发时,你就装作不经意地问问。”社长把事情推给我,又说,“那么,能预约后天十点吗?”
“啊,不,社长,其实?”我咽了咽口水,“我的店要关一阵子。”
“怎么了?离婚了吗?”社长的玩笑话虽没有正中核心,但也算虽然射错了靶,却在射倒了那边的靶后直击到了这边的程度。
“社长,其实我妻子最近去世了。”
社长笑出了声。“这句话我也想说。”他一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吧。
然而,他似乎从我之后的沉默中把握到了情况,无声了一会儿后,他不住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上次去的时候还很正常啊。”
这正是我这半个月来不停重复的感叹。怎么回事!不是一直都很健康吗!竟然没有前兆也没有预告!
“不好意思,社长。因此?剪头发还是等我冷静以后?在那之前你先去别的理发店吧?”
社长似乎还在对我说话,但我在告别后挂断了电话。
之后我会想到要出门,是因为料到社长会来。他一定会坐立不安地问:“我能做些什么吗?”社长就是这样的人。
我虽不认为这是善意的麻烦,但现在的我确实没有体力去接受。
我没有深思目的地,就骑着轻型摩托车上路了,幽暗的夜色向我袭来。在一切都变得漆黑之前,我打开轻型摩托车的车灯,让微弱的灯光照亮前方。
目标是新港。虽然事先没有决定目的地,但想着马上就回去就没有意义了。新港地区很远,单程就要花上三十分钟,我觉得刚好。
我拧紧加速器,老旧的轻型摩托车的引擎发出响声,行进的速度超出了规定的限制。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过晚进入变声期的不良少年发出的威胁声。
我发现这样比待在家里要好。我必须把意识集中在驾驶上,头盔中总有声音,于是就没有思考事物的空闲了。
我在单向三车道的宽敞道路上往东行驶。有车辆驶过,但轻型摩托车很少,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在大河边缘游荡的小鱼。
找到社长所说的运输公司仓库后,我在人行道旁停下车,在周围徘徊。开过产业道路的车辆一路绝尘而去,虽然经过的车很多,但这里很难说热闹。我边走边想,鸥外君怎么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吧,没想到听到了人声。
那是粗暴野蛮的咒骂声,起初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训斥狗。
我竖起耳朵倾听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并循声在路上左转右拐地往深处走去。
黑暗中我看到有人在动。大约距我二十米吧。我马上躲到身旁的隔离墙后,从一旁探出脑袋。
我看到一辆出租车。一个男人正在车旁殴打司机。男人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动作有些不稳。
是喝酒了吗?还是吃了违禁药品?
说是吵架斗殴,情势却似乎过于一边倒。我拿出智能手机想要报警,但我的手指在颤抖,没法好好操作。
这时又有人影从别处靠近。是鸥外君。他还在啊?我正想着,却看见鸥外君身旁还有个瘦高个的男人。
鸥外君震惊地看着打成一团的出租车司机和男人。
我则因为脉搏在狂跳而心神不定。
司机起先只是一味防守,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但不知从哪个时间点开始——或许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了,他发起了反击,打了那个男人。
“啊!”鸥外君发出的惊呼点亮了夜色。
之后没多久,被打了的男人发出动物一般的咆哮,从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立刻就有像是重锤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响起。
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那个声音所吸收,万籁俱寂。过了一会儿,男人嚷嚷着把司机往出租车里拖。
鸥外君很了不起,虽说了不起,但可能还是鲁莽了。
“你在做什么?我要报警了。”鸥外君的声音响起。
而男人说出的话让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我就是警察。和平警察哦。”
我本以为是醉汉在说胡话,但此时看到男人举起一本手册似的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
而另一方面,那个大概是中介的男人明显地表现出不安,他朝着我所在的方向飞奔过来,似乎想要逃跑。
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
男人又开了一枪。
像是钢铁砸向地面的声音响起,且响了两下。
首先倒下的是鸥外君。接着,那个中介男面向我的方向胸部着地倒下了。
我大张着嘴看着这一切,缩在一边,身体不住地发抖。
自称和平警察的男人依旧处在亢奋状态,也正因为亢奋,他把鸥外君和中介男的身体塞进出租车里时,动作显得有些慌乱。之后,他开着出租车不知去了哪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体都在兀自颤抖。我知道不能一直待在原地,但即使想要挪动脚步,双脚却早已瘫软,没法好好行走。
我看到了鸥外君的行李——有点眼熟的双肩包。我蹒跚着靠近,抓起双肩包的手一直在颤抖。我决定先不理前因后果,骑摩托车回家。
引擎的振动同步于我的心跳,骑着骑着,摩托车和心跳都在加速。
我听到了警笛声。我想是有人听到了枪声而报了警。同时,那个男人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和平警察”也让我耿耿于怀。虽然也有可能是他在信口开河,但从他拿出枪那一刻开始,就说明了他不是普通人。不过,这个时间乘坐出租车的刑警会携带枪支吗?
回到家,我先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在理发店里查看鸥外君的双肩包里的东西。
包里有好几个像是橡胶做成的小袋子,我拿起其中一个,里面是沉重的球状物,就像一袋袋分别包好的宝石。
我从小袋子里取出一只球,尽管我立刻就知道这就是鸥外君说过的磁铁,但当剪刀像被鱼饵吸引而来的鱼一样吸附在我手边时,我还是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我用力取下剪刀,这才反应过来是因为磁力。
不知怎的,磁铁的强大让我切实理解了鸥外君的死亡。我一下子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鸥外君、鸥外君?”我喃喃地喊着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流着泪,与其说是感慨发生在鸥外君身上的事,不如说是出于内心的混乱。
必须打电话报警——我拿出手机,觉得我应该作为目击者挺身而出。但?正要按下一一〇时,茜的照片跃入眼帘。
那个男人,真的是和平警察吗?
我回忆起和茜的对话。
那是在和平警察的集会上,早川医院的早川医生被当作危险人物处刑的时候。
早川医生是两个月来剪一次头发的常客。他温和而不摆架子,人也很风趣,一点都没有医生常见的那种有人询问就面露不悦的高高在上感,很容易沟通。我还听说他家医院虽然不是儿科诊所,但情况紧急时仍有许多父母带着幼儿去找他看病。即使是晚上或休息日,只要打电话给他,他也都会开门诊治。
“这怎么可能!”茜如此断言,“警察搞错了。”
但来店的顾客大多说的却是“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那个医生?”之类的话,完全没考虑过这是冤案的可能性,也根本没想过警察会出错。
我没有去看早川医生的处刑。我不认为有特地去看别人处刑的必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周末对理发店来说是重要的营业日,所以我没去东口广场。
可不管我愿不愿意,工作时还是会听到这个话题。通过好几名顾客,我也知道了早川医生在斩首台被处刑时的情形。
理发店,就是汇集一般市民流言蜚语的特殊场所。
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普通的闲聊,但对其他人来说也可能是重要的情报。给人剪头发时,我并无深意地提起“有个客人曾说过?”就会有客人或他身边的人面露惊奇,然后高兴地表示听到了有趣的事。我也常会涌上警惕的念头,觉得不该随便乱说。
我还遇上过刚听说某人和某人之间有矛盾的传闻,其中一位当事人就来剪头发,而另一位当事人也在不久之后来店里的事。
总之,我的工作摆脱不了各种流言与情报。包括我不想知道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认为早川医生是清白的。”茜断言。
“那么就是警察搞错了?”
“是的。”
“那也就是说警察不能信了?”
“相信为了警示群众而弄出断头台的人可就不得了了。”茜皱眉道,“我跟和平警察,你信哪个?”
回忆起这番对话,我便没有报警,要向警方亮出自己的目击者身份,还是再观望一阵为好。
我决定等先听了明早的新闻,再考虑应该怎么做。
看了翌日的早报,我陷入了混乱。因为我所目击到的事和报上的报道完全不一样。
报纸上是这么写的:出租车司机是危险人物,因此,和平警察的搜查员射杀了他。
此外,不论我怎么反复重读,在网上搜索,都完全没有关于鸥外君的事。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看到的那一切都是幻觉了。
就好像以前给他剪下的头发现在都完全没有留下一样,鸥外君的存在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到底去了哪里?
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正如茜所说的那样,不能相信和平警察。
就是这件事。
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怀着对警察的不信任与恐惧,每天都在家里心惊胆战地度过。虽然很可怕,但也起到了其他功效。
在思考、烦恼、害怕鸥外君以及和平警察的时候,我也无暇再专注于茜去世的事了。
这样算是基本解释清楚了吧。
基本?什么事?
我为什么会利用磁铁来对抗和平警察。
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说法,作为解释还完全不够。但被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光是叙述了一下爷爷和爸爸的死,然后是妻子的死和鸥外君的死,外人或许还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会成为“久慈羊介勇闯和平警察大楼”的理由。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事,所以没有考虑到还要解释细节吧。
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比较好呢?
武器吗?
回过神来时我正在重复自问自答。
当然,一开始,我也不可能想到磁铁能成为武器。
在鸥外君的包里,有高尔夫球大小的球形磁铁,以及比之大一圈的球形磁铁各一打。每一只都装在像是潜水服布料做成的袋子里,让人联想到被包在塑料纸里的羊羹。
我想过特意这么独立包装是不是因为很高级,为防止沾上指纹,或者是手指直接碰到会沾上油脂导致磁性减弱之类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是。
当亲眼看到把球拿出来的瞬间,剪刀就飞到球形磁体上的这一幕后,我明白了,这么做是为了削弱磁力。但即使放在袋子里,这些球体还是会互相吸引,我想磁力并没有完全被隔绝,只不过减小了很多。
此外,包里还有鸥外君的卡包。厚度与材料都和普通的卡包不一样,我可以想到这也是为了隔绝磁性。卡包里除了市营公交车的乘车卡、学生证、电子钱包卡以外,我留意到还有仙台车站投币式寄物柜的收据,日期就在昨天,付款方式是电子钱包卡。
我在想会不会寄物柜里存了东西,于是出发去了仙台车站。用电子钱包卡开锁后,看到里面是一只和双肩包同品牌的波士顿包。我把包拉出寄物柜,包很重,打开拉链后发现里面果然是一些独立包装的磁铁,高尔夫球大小的和拳头大小的各占一半,此外还有三根长度约为五十厘米的筒状物。
我把包搭在肩上,决定骑轻型摩托车从仙台站去青叶山。
为什么?
为了还磁铁。
我想是不是应该把磁铁还回鸥外君所属的工学部研究室。因为就当时的状况来看,鸥外君可能正要把磁铁卖给中介。说不定是瞒着教授借来的研究素材,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必须还回去。
然而,轻型摩托车在车道的转弯处翻倒了,成了整件事名副其实的转折点。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受到斜挂在肩上的波士顿包里永久磁铁的影响,而导致重心偏移。
我骑着摩托车穿过横跨广濑川的大桥,接着行驶在河堤边的窄道上。当我感到不对劲时,摩托车已经往右偏移。我不明所以地刹了车,但已经迟了。迟来的刹车作用力过猛,又因为轻型摩托车的轮胎很细,抓不住路面,于是摩托车当即打滑翻倒。急于闪躲的我身体撞上地面,滚了几圈。
庆幸的是当时几乎没有车经过,不幸的是当时有车停在路边。我的轻型摩托车滑行着,眼看着就要擦上那辆车的保险杆了。别撞!我在心中默念。
没有声音,或许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了冲撞吧,我松了口气,站起身。摩托车的引擎还在转动,消声器正咕咚咕咚地冒着烟。我正要走回到摩托车旁时,那辆车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身材结实的男人。
“喂,你要怎么赔。”
他瞪着我,是个年轻人,眉头却紧紧地皱起。
“不好意思。我摔倒了?”我老实地道歉。怎么想都是我不对。我的身体因为摔倒的冲击而发抖,脚步蹒跚地走近他的车。我想看一看有没有撞到,如果撞到了就确认一下车辆的损伤程度。
心里的一角还在惋惜自己错失了良机,要是索性在这里撞破头,就此终结人生或许也不错。这样一来,失去茜以后的孤寂,对未来死亡的恐惧就都能一并解决掉了。真是失策。
我蹲下来,正要查看对方车子的保险杠有没有擦伤的时候腰部却被踢了一下。由于这一脚踹得有些重,我便又一次倒在路上。回头一看,只见男车主一脸不悦地说:“你是不信任我所以要检查痕迹吗?”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站起身,“就算是叫警察来处理,也要——”
“不用叫什么警察。就现在赔。把卡拿出来。”
我一下子不明白卡是指什么,还以为是什么卡片或手牌。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他说的是信用卡或现金卡。
偏偏遇到了一个麻烦的对手。我感到消沉,同时也生出爱怎样就怎样的想法。男人那自以为是的语气让我很火大,而且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路边那根一米多长的塑料管也推了我一把,我捡起塑料管,摆出剑道的姿势。
“你在想什么呢?你撞了人还要吵架吗?”
我大概是自暴自弃了吧。又或许是觉得总被常规行为限制很麻烦,想要发泄一下吧。茜的死、鸥外君的死,让我愈发感到“无所谓”。
“你的态度太差,让我不爽了。”我嘟囔着,目测和男人之间的距离。
我以为男人会对手持武器的我稍许感到些害怕,没想到他反而拿出一把似乎是军刀一样的刀具。
看到那刀刃的长度,我心生怯意,有那么一瞬几乎就要退下,但我问自己:“这又如何?”
谁都会死。即使认真努力地活得久一些,也不见得会死得安详。既然不知道会死在哪里,那么在这里死也无所谓。
先动手的是那个男人。我以为他要抽回刀具,他却迅速地往前一伸。我一个横移避开,却看到刀刃上附着着干涸的血迹。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曾用这把刀捅过人。比起恐惧,这倒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
我瞄准男人的手,以剑道小手的要诀挥起塑料管。击中了。但他的手里依旧握着刀。
我被撞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同时塑料管飞出,滚了很远。果然,塑料管太轻了。
“我要杀了你!”男人说着把刀举在身前向我靠近。
这时我正坐在地上,手边是那只包。那只堪称鸥外君的遗物、从投币式寄物柜里取出的包。是在轻型摩托车翻倒时飞落的吧。拉链已坏,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我没有想太多,就把手伸进包里取出磁球。我并没有刻意解开包装,倒更像是因为握得太用力,使得袋子自然而然地脱落了——我把里面的球掷向他。
球击中了男人的膝盖。因为球有一定的重量,男人发出猛兽咆哮般的呻吟屈膝跪下。我趁隙起身,重新捡起塑料管。当我挥起塑料管想趁此机会给予痛击时,男人已经调整好姿势,重新举起了刀。也就是说,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这时,一阵激烈的声音响起。像是金属制品被撞凹了似的沉重声音。
因为声音是从车子的方向传来的,男人便立刻回过头,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倾斜,像是手上的刀具被拽住了。趁机,我用塑料管猛击他的头。男人翻了个白眼,当场倒下。我把掉在地上的刀踢到一边。男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没死。
我望向车子,刚才扔出的磁球吸附在车门附近。是在落地后被吸引,然后飞上去的吧。撞得气势十足,声音响亮。
把球取下需要相当大的力气,又很难用手抓住,于是我把另一支球也吸附上,再把两只一起拽了下来。而且我用的姿势会让人联想到绘本《拔萝卜》。好不容易拿了下来,球又沾到了从倒地的男人口袋里露出来的链条上。
我打开波士顿包,拿起装球的包装,把球放了进去。
然后我扶起摩托车离开了。
我没有去研究室。因为我已经没有把磁铁还给教授的心思了。
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吗?
我只能回答“是”。我想这个能成为武器。
会成为做什么的武器?
我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第二天,我骑着轻型摩托车去了广濑川的河滩。我在灵屋桥前左转,骑过一条小路后,把摩托车放在了那里。走在人行道上,河水声随着我的脚步渐渐清晰,我来到了河滩旁的草地上。
我变得对街道上设置的监控摄像头敏感,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有的设置在商店的角落里,有的架在电线杆上,我仔细认真地查看它们的位置,并记录在智能手机的地图上。因为我意识到,如果被拍到会很麻烦。再说得深入一点的话,那时我开始觉得,如果暴露了身份,我可能会做出不怎么妙的事。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河滩上没人。虽然是白天,但只要不是秋天的惯例活动芋煮会【5】时期,那么在这里能看到的也就只有遛狗的人。
广濑川缓缓流动,我的目光飘向下游,那里有一处峭立的悬崖。像是用刀从上往下劈开了一般,从截面都可以看到地层,那种露骨的生猛显得很有威慑力。
这里没有路人,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另外,也没有会让磁铁起作用的铁制品。
我走到木头长椅边,把前几天从车站里的投币式寄物柜里取出的包放在上面。
我从包里取出两只球,拆下包装,先试着往草地上扔去。沉重的球陷入土里,发出咚的声响后不动了。我把另一个扔向离刚才稍远些的地方。
然后,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开始的,两只球开始移动,接着猛地撞在一起。它们就像在机场找到彼此的恋人,飞扑到对方面前拥抱——这样的比喻好像太刺激了。飞扑、紧紧拥抱、几乎要弄碎对方的肋骨。我看到磁铁缺了一小部分。
我捡起磁铁,只见上面裹着许多砂。是砂铁吧。被无数细砂紧裹的磁球就像是放大了的昆虫触角,看起来有点恶心,而且还没法轻易地用手把砂石搓下来。
之后当我能熟练地操纵磁铁时,也学会了用玻璃胶除砂石的办法。再有就是一开始先包上保鲜膜,那么就算有砂石附着,只要剥下保鲜膜就能处理了。但那时我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砂石附在上面。
我一边移动一边又抛出些磁铁,发现它们会被吸到我完全想不到的地方。甚至会吸附到木头长椅上的螺丝或标牌杆上。
无法预测它们的动向,但我觉得可以利用这种可怕的无法预测。
用到什么上面?我没有考虑过具体的行动。就像自警团那样,虽然在街上巡逻却并不会想着去惩戒犯罪的人。硬要说的话,我的想法正相反,事已至此,就不再老实地遵守社会规则了吧,做一个自暴自弃的暴徒,以磁铁为武器,在街道的后巷发起暴力运动吧。
我滚了一会儿磁铁以后,又拿起筒状物。
这也是放在包里的东西。
粗细和运动会接力赛中用到的接力棒差不多,长短大约是两根接力棒接起来吧。起初我以为这个也是磁铁,但感觉不够重,颜色是与那些球体迥异的银色。我试着把它凑近标牌杆,也没有吸附上去。但磁铁吸了上去,因此我知道它里面含有金属材质。
筒状物的一侧开着一个小洞,我挥动它却并没有东西掉出来。我透过小洞往里张望,什么也没看到。
像根烟花棒。
我抓着它,像玩接力棒似的旋转。当成剑道的竹刀用又嫌太短了。
这时我已经想到鸥外君把大学院研究院研究出来的磁铁做成了其他“商品”,企图卖给中介商。他是为了钱吧。然而单靠鸥外君一个人的力量感觉很勉强,是不是有其他的协助者?他的教授很踏实,那或许是隔壁研究室的教授?
这么想的话,包里的东西应该就是要出手的商品了。球形磁铁作为新型材料制成的强力磁铁自有其价值,那么这只筒又有什么功能呢?应该不会只是一根棍状金属。
我拿着筒摆弄,食指接触到的地方微微动了动,我仔细触摸,发现了一个可以滑动的地方。大约指尖大小的空隙中有一个突起物。
我没有想太多就按了下去。也是运气好才没有受伤,多亏筒正对的方向和我的身体相反,我才逃过一劫。
空气喷射的声音响起,筒的一端有东西喷出。不,比起这个,从筒里喷出的烟雾量更是惊人。这喷出的莫非是毒气?我惊恐地捂住了嘴。但并未觉得呼吸困难,虽然有火药的味道,却没有热量。白烟弥漫在四周。
我挥着手臂,飘在空中的烟雾却总也散不去。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视野才总算再度清晰。
我感觉到有东西从筒里飞出,便在周围走来走去地寻找。然后,我发现木头长凳上嵌着五只玻璃珠大小的球。
它们是从筒身的小洞里四散飞出后撞上长凳的吧。我把球一只一只地抠了下来,它们一靠近筒状物就吸了上去,于是我明白这些小球也是磁铁。这是在筒中利用磁铁的反作用力完成发射的装置吗?但我无从判断有烟喷出是为了干扰视线,还是发射时的副作用。
我提心吊胆地再次按下那个突起处,却什么都没发生。我用食指把盖子拨回到原处,再次滑动、按下,还是没有动静。
这个武器似乎是一次性的,用完就得扔。实在是太浪费了。
鸥外君是打算卖这个赚钱吗?
筒状的武器有三根,一根用在了河滩上。之后我闯入和平警察大楼带走蒲生先生他们时,在那栋大楼里对着搜查员们用了一根。所以还剩一根。不过当时我并没想过要用它救人。
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契机,是目睹高中生佐藤君被欺负。
骑着轻型摩托车经过那条路时,我看到身穿校服的高中生正在路上推搡。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我发现其中一个是店里的常客佐藤君。我本以为他是在和朋友聊天,经过后却听到从身后传来类似于惨叫的声音。我不放心,在转角处停下摩托车后顺原路返回,看到佐藤君被身材高大的高中生使劲儿地推向围墙。我心道糟糕,正想上前阻止,却被爷爷和爸爸的声音喊住:“一旦帮人就会没完没了,还会丧命哦。”
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无法弃之不顾。我正要迈出脚步时,有其他经过的路人叫住了他们,身材高大的那个当场离去。然后佐藤君捡起书包,怯生生、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回家后,我便苦恼于佐藤君是不是被欺负了。他是不是正遭人勒索、被施以暴力?
我试着回忆之前佐藤君来店里时的样子,记忆却很模糊。去看账簿的话应该会有记录,但我没有查看的心情。
我之所以决定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再去那里,是出于两个想法。
第一,如果佐藤君被欺负了,那么我想帮他。第二,是想通过一通胡闹来发泄自己体内的恐惧及悲伤。不过第一个想法多半是为了让第二个想法正当化而补上的。
由茜的死和鸥外君的死开始,到自己终将一死,这些绝望的、无理可循的事实都在深深地折磨着我。对于我来说,高中生之间的欺凌实在是小儿科得令人火大。
考虑到暴露身份的话会很麻烦,我就需要一身骑手服。我从房间最里面的抽屉里翻出以前骑中型摩托车时穿的连体服,一股霉味。同一个抽屉里还收有防风镜和面罩,我判断这些也都用得上。
然后,我开始找武器。
环视房间内,小时候在修学旅行时买的木刀跃入眼帘。不知为何,当时所有同学都对这个很憧憬,我几乎是怀着不买就没法回去的心情购入的。看那时的照片,几乎所有人的双肩包里都露出木刀的一端。但买回来后却无处可用,也就是当成老头乐在背上挠过几次痒痒而已。这个居然还留着。说我爱惜东西,倒不如“丢掉很麻烦”这个说法更准确。
我留意到装户外用折叠椅的袋子正好能放木刀,于是我拿出折叠椅,把木刀放了进去,搭在肩上。那么,出发吧!我透过店里的镜子看着自己这副简直像漫画人物般的可疑模样,不由得一阵心焦。这不是一出门就必然会被盘问的打扮吗?我摘下防风镜和面罩,放进超市的塑料袋里,然后在连体服上披了件薄外套用以掩饰。
我是在准备出门时想到带上磁铁的。我留意到放在房间一角的波士顿包,心想或许能用得上,于是当即就把大小球体各两只连同包装一起放入了塑料袋。我能感觉到防风镜的金属配件立刻就因磁力产生了反应。
我回头望着摆在店里的茜的遗像,她像在说:“要当心哦。”又像是笑着说:“你在做什么呢?”但照片终究是照片。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为了能消除这疼痛,我骑上轻型摩托车,发动引擎,戴上面罩后立刻拧动节气门。
在和前一天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佐藤君正被欺负。我从旁驶过,把摩托车停在和前一天相同的地方。
身材高大的高中生正在痛打佐藤君。看到和昨天几乎一样的场景,我甚至感到有点滑稽,几乎要以为这也是学校课程的一部分。
路上明明有人看着,如果被人责问他打算怎么办?打人的一方多半没想到这一层吧。对高中生来说,世界大致就是学校和家,他们对周围的“社会”没什么真实感。而这也与暴力、恐吓、伤害等行为被称为“欺凌”有关。
我摘下头盔,戴上防风镜和面罩,拖下外套后,拿着木刀和磁铁朝他们走去。但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正义感。
一旦身处这一场合,我反而因为兴奋和紧张而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所谓心气不定轻飘飘上台的新人演员,或许就是我这样的,虽然也有因为看到佐藤君被欺负而感到愤怒的原因。总之,我拼命地挥动起木刀。
抛出去的磁铁没有直接攻击到对手,但猛地撞到别的东西上了,还是起到了让对手心慌的作用。另外我觉得必须回收磁铁。虽然依旧扯不下来吸附在围墙上的磁铁,但在河滩上练习时我已掌握了利用磁铁去揭磁铁的窍门,所以还是成功地剥下回收了。
这是我第一次用木刀攻击他人,因此有些害怕自己做得过火了。回家的路上,我驾驶着摩托车,浑身都在颤抖。
就这样,我成了穿着连体服、用磁铁和木刀行使暴力的人。
我又重新开店营业了。为了继续生活,赚钱是必需的。同时我也发现,与其不见任何人、闷闷不乐,还是接待客人、剪剪头发能让精神更加轻松。茜的遗像还摆在店里,但在工作时我会让它反面朝上。于是理发店就这么维持下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同样是工作日的白天,有时候客人会间隔几分钟、十几分钟扎堆来,这时候我会低头道歉:“今天人满了。”可换一天又会一个客人都不来。我就在店里的结账处埋头看书。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他们能分散平均地来就好了。
多数常客都在为我担心并鼓励我。包括草薙夫妻。这对四十多岁的夫妻现在住在仙台市北郊的泉区黑松,但以前就住在我家店后面,那时男主人也是我店里的常客,每个月都会来剪头发,而他的妻子美良子女士也经常来。购置了新公寓搬去黑松后,夫妻俩还是会偶尔特地开车前来。他们似乎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茜的死讯,在我重新开店后的某天,美良子女士来到了店里。起初她可能觉得要装成不知情吧,很自然地说了句“头发长了”,但随后,她便眼中泪水盈盈,反而让我不知所措。上香后我开始为她剪头发,她忍着不哭出声,泪水却不停地滑落。
我听说草薙先生的妻子被举报为危险人物的传言时,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惊。同时心底开始对和平警察这一制度起疑。草薙夫妻不可能是危险人物。而我还听到了这样的话:“那位太太的前夫是从公寓楼上摔死的。她好像隐瞒了这件事。”
我目瞪口呆。过去的、私人的不幸事件,不会特地拿来当话题闲聊的吧。就算曾经发生过坠楼事故,一般也不会认为是身为妻子的她故意所为。
“他们买了人寿保险。”
买人寿保险正是为了防备这种意外事故,因此事后获得保险金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对此大加批判是想怎样?
我想笑,但更甚的是恐惧感。这不和早川医生那时候一样吗?
草薙先生的妻子是养老院里的员工,一直在做可能会累垮身体的繁重工作。但刚被怀疑为危险人物,就传出了像是“她盗用老人的存款”、“她把痴呆老人的视频上传到了网上”这种真假难辨的流言。
和其本人接触后的印象也因为“警方发布的消息”及流言而被改写。“难以置信”、“明明看起来是个好人”,众人表现得百思不得其解,却都没想过“她是被冤枉的”,而是叹息着“人不可貌相”。
“比起令人心安的好消息,人们对鼓吹危险的消息反应更大。”我想起以前店里的常客蒲生先生曾说过的话,“大概是因为这样能增加自己长寿的概率吧。我觉得这可能接近于生物的本能。”
“本能?”
“是的,可怕的话题比开心的话题更容易留在脑海里,而记忆深刻的小时候的经历不也都是那些丢脸的、不开心的事嘛。”
“不如说我只记得这种事。”我也同意。
“或许这是因为,作为生物,我们不可以忘记自身失败与恐怖的经历。同时,有意识地去改进弱点是很重要的。所以,比起听人说‘没关系’,还是听到‘虽然看起来没关系,但有几点是很危险的’这种话更能让人印象深刻。而且?”
“而且?”
“我觉得谣言太容易传播了。”
蒲生先生虽然年轻,却是个消息灵通、能客观看待事物并表达观点的人。
关于草薙先生的谣言,我的想法很单纯。
我不希望再发生早川医生那时的事了。仅此而已。
我不希望草薙先生的妻子遇上和早川医生同样的事。
“你也不认为草薙先生的妻子会是危险人物吧?”我对着茜的遗像说话,然后从那一刻开始,我往前踏出了一步。
我想帮草薙先生。
这是否违背了我的一贯主张?
从爷爷和爸爸的死,我受到了“帮人就没好事”的教训。
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坦白地说,我必须有个明确的目标。这有点类似于一个买了电吉他的初中生,让他在家没头没脑地反复练习指法,还是定下一个月后要开演唱会更能让他情绪高涨地学。
为了帮佐藤君而像个过路魔杀手似的实施了暴力一事让我很亢奋。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就和纵火犯或色情狂犯罪成瘾、抑或毒品上瘾差不多,我显然也沉迷了。
我找到了正当充分的动机。
我要跟和平警察对抗。
因为他们隐瞒了鸥外君的死,又把无辜的早川医生处刑,这次还要逮捕草薙美良子女士。
于是,我制订了适用于我的规则。
我没法救所有人。但如果救了一个人,就必须去救其他人,一旦无法保证公平性,就会被批判为伪善。
该怎么办?
那我就只救自己店里的常客吧。最多再算上他们的家人。
我不可能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剪头发,我只剪来店里的人。与此相同,我允许自己“在知道常客有危险时去救他们”。
我可以这么想:爱护店里的客人是服务业的基本规则,这绝非行善。
要救草薙女士就是反抗和平警察。
挑衅和平警察,就好像与巨人歌利亚对抗的少年大卫一样。不,我不是自暴自弃,因为失去妻子、惧怕死亡才想要大闹一通。虽然这和大卫的英勇正相反,但我还是得认清以寡敌众、理发师对公权这样的实力差距。为避免一个不小心被街上的监控拍到而暴露身份,我预先做了准备。
首先是勘察草薙女士住处的邻近地区黑松。我掌握了监控摄像头所在的位置,于是可以通过网络地图看到在路上拍摄的实景照片。然后就是亲自前往,佯装路人,寻找尽量不会被摄像头拍到的路线。
移动手段也是一大未解难题。
不能使用我的轻型摩托车,因为有可能立即暴露身份。
我首先想到的是甲野车行。甲野老先生经营的二手摩托车店,对钥匙的管理很松。因为可以轻易拿到车,不良少年们就像去摩托车租借处一样反复借了还、还了借。我以前曾听佐藤君说过那儿。
甲野老先生的店铺开了几十年,一直是棚屋或临时住宅一般的感觉,那里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这一类的东西。
所以,我在决定保护草薙女士的当晚就侵入了甲野老先生的店,连钥匙带摩托车一并掳走了。有那么一刻我也烦恼要选哪种车,后来因为对蒲生先生经常骑的那辆250cc的小型摩托车心存憧憬,便在发现有与之相似的摩托车后选了那辆。为了随时能骑,我把它停在了理发店的停车场里,并盖上了车罩。对我来说这样的准备已算万无一失了,我还遮掉了一部分车牌号。
我不知道和平警察什么时候会去带走草薙女士,甚至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我频繁往返于草薙女士家,打探情况。
虽然理发店已重新开业,但我限制了营业时间,并且会不定期休息——也就是说我还没什么精力做接待客人的生意。总之,白天时我可以自由行动。
差不多就是在那时,我救了水野先生的女儿。
那天,我又前往草薙女士家附近,确认了今天和平警察也没来拉人后,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河滩,用磁铁和木刀做自发性训练。这已经像是每天的惯例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骑着自行车的水野先生的女儿。我曾在街上与水野先生一家数次擦肩而过,对他们的长相并不陌生。
我和她在一条昏暗的小路上交错而过,当我想到“刚才那个是水野先生的女儿”而回头时,正瞧见有人影向她周围涌去。
我定睛一看,却看到她被架上了一辆面包车,原地只留下了她的自行车。
我只觉大事不妙,当即记下面包车的车牌号,踩着自行车回到理发店后马上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出发。我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那条路,但显然已不再有面包车的踪影。我骑车行驶在大马路上,正暗想到底还是跟丢了时,发现了那辆车。
救水野先生女儿的时候很顺利。我成功地用磁铁和木刀狠狠地教训了那群野蛮的学生,磁铁撞上对方挥动的铁管时发出的音效几乎令人感动。
但或许是我太得意了吧。几天后,当我面对草薙女士被带走的一幕时,采取的行动明显太强硬了。我把鸥外君的磁铁掷向一名搜查员,那堆磁铁撞击过他的腹部后,被附近写有“当心色狼!”的标牌吸引而飞了上去。趁搜查员注意力分散时我挥起了木刀。木刀狠狠地击中了搜查员的头,那冲劲儿让人担心会不会直接把他的肉体砸烂了。看到搜查员往后倒去的模样,我丧失了仅存的理性,从那一刻开始,我已无法把握眼前的状况了。
尽管事后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但我还记得在我单手拿着木刀大打出手后,一眼瞥见写有“当心色狼!”的标牌就在一旁,于是横着滑动吸附在上面的磁铁,拼命想把它们扒下。这时枪声响起,我回头一看,草薙先生的妻子已然倒下。我趁搜查员的注意力转向那边时,硬是把磁铁扒下回收。等他们回过神来,我已经骑着摩托车逃跑了。
都怪我。不,如果她就那样被和平警察带走,草薙美良子女士就会被当作危险人物处刑。结果是一样的。不,不如庆幸她不用受苦,我是这么劝自己的。虽然这样的借口很自私,但若不这样做,我的精神恐怕会变得不正常。
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我心中的某个念头愈发坚定。
虽然我很恶劣,但和平警察更恶劣。那些肆意摆布他人珍贵的、仅有一次的人生,玩弄他人命运的家伙是最坏的。
我从报纸上得知了蒲生先生和水野先生被捕的新闻。
是那个蒲生先生和水野先生吗?
报纸上写,他们是在打探和平警察的情报,或是为了妨碍和平警察工作而进入和平警察大楼时被捕的。
我先是对蒲生先生和水野先生相识一事感到意外。虽然他们都是我这家理发店的客人,但来店的日子和具体时间都不同。因此,尽管我能想到这两个人应该是在我这里、这个无关的场合认识的,却还是觉得吃惊。
回想起他们来理发时的对话片段,我相信他们“对和平警察不满”一事属实。水野先生曾经说过“他们和特高警察一样用刑”,而蒲生先生在说“我认识的人被抓了,但我没法相信,一定是弄错了”时虽然语气平静,态度却显然愤愤不平。他的那个朋友大概是被当成危险人物拘留、受审,最后在拘留所里上吊了。蒲生先生说起这件事时似乎真的很难受。
他们会闯入和平警察的大楼,是基于此而产生的反抗心理吧。我得出了结论:他们一定是我这一方的。
而与此同时,恐惧也开始抓紧我的脚踝。
如果查到他们俩是我这家店的常客,警察会不会直接来店里回收监控数据?
当然,录像只存三天的份,即使被带走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我怕的是我被怀疑,而且还可能联系到草薙美良子女士的事。
必须在被调查之前救出他们。
翌日的白天,我思考着这些,并决定付诸行动。
我在做计划时,社长来到了店里。
因为店前的三色柱没有转,店门上还挂着“CLOSE”的牌子,所以我放松了警惕,就在店里为闯入和平警察大楼做准备。我摊开鸥外君双肩包里的东西,挑选着磁球,思考应该带哪些去。这样有些像小时候为郊游做准备,不过行李只有简单的磁铁、面罩,以及皮手套之类的东西,另外我的心情也和郊游前不同,丝毫不觉得兴奋。
我挑选了大小磁铁各五只,又觉得不够,于是又各拿了五只。我认为筒状的武器也应该带去。在河滩的实验中,它似乎是一件相当厉害的远射型武器,应该会有用。不过,想到它似乎是一次性武器,我又对是否该就此用完而苦恼。也就是说,我并不认为这是最后的对决,我想着还会有下一次。虽然这样的想法毫无根据,但就结果来说确实是正确的。
看到门口有人影时,我正在收银台附近轻抚其中的一根筒状武器。透过门上的窗,我知道站在那里的是社长。他正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面张望。
我想要锁门的,但似乎没锁,门缓缓地打开了。我立刻把手边的磁球和筒状物藏到了收银台下面,又把其他东西塞进双肩包。
“社长,今天休息哦。”
“还请通融一下啊。”社长冲我拜了拜,“接下去要去谈个很重要的生意?”他低着头说,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真的,“你就把这当成缘分吧。”他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把我逗笑了。
这时我才知道收银台里侧是铁质的,藏起的磁球砰地吸了上去。
虽然从社长的方向看不见,但他听到了声音,还是侧过头问:“怎么回事?”我灵机一动,先把筒状物吸到了磁球上。也就是说,磁铁吸在了收银台内侧,而筒状武器吸在磁铁球上。
双手总算获得了自由,我若无其事地走出收银台。
“那么,就破例给你剪吧。”我指着正中间那把理发椅,对社长说,“请坐。”
“谢啦。”
自上次那通电话后,社长来过两次。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在新港附近看到过鸥外君的事,加上一直记挂着茜的死,于是总是含着泪,近乎执拗地鼓励我。虽然他表现得有些夸张,但因为我很了解社长平日豪放磊落的性格与言行,所以也能很自然地接受。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念头时,我正在用喷雾器打湿他的头发。社长对我说:“说真的,久慈君,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就说。”
此前我都把这种话当成客套听过就算,但在当时,我却脱口而出:“我有个请求。”
社长径直看向镜子的视线发生了些许变化,他望向镜中的我的脸。那一瞬间,我感觉真实的自己和镜子中的自己分离开了,我正看着映在镜子里的、和我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在说话。
“那是?”社长的眼神锐利,他问,“那是我能做到的事吗?”
“大概。”
“那我就包了。”
“咦?”我还是有些慌,“请在听了内容以后再回答。”
“没事的,我相信久慈君。我知道你不会拜托我去做些不合常理的,比如违法的事。那样我就能帮忙。”
我感受到了罪恶感,同时背上袭过一阵后悔——或许我不该拜托他。但此刻我已没法后退。于是我说:“其实是违法的事。”我这么说有一半是为了坦白真相,另一半是想看一看光明磊落的社长动摇的样子。
“原来如此。”社长的眉毛微微一动,“那么,是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杀了没能治好我妻子的医生。”
社长终于瞪大了眼睛。
“假的啦。”我刚想继续往下说,却听到社长回答了一句“什么呀,小事一桩”,不由得吓了一跳,同时意识到原来社长才是最冷静的那个,他似乎知道我是在开玩笑。
“不过啊,杀医生这种事到底还是不行的。”
“我想拜托你的事比这个要好一点。你知道哪里有空着的独栋公寓吗?”
社长沉默了,他的表情像是在思考智力测试的答案。
“我不是想买房子,而是有想要帮助的人。”
“是流浪汉吗?”
“不是。不过这么想可能比较容易理解。或者?”
“或者什么?”
“我打算把理查德·金波【6】藏起来。”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要让他住那里吗?”
我点头道:“而且,那个人是谁我连社长都不能告诉。有什么可以秘密出租的地方吗?”
这实在是太乱来的请求,我都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不过我也知道嬉皮笑脸是不好的。最终,镜子里映出了我似笑似愁的表情。
“要说有?还是有的。”社长说。
“咦?”
“那样的房子,有是有的。不过不在市内,而是在富古町那里。买了以后就没动过,有一层空着。”
“一层?”
“是的,我本来想能不能用来当员工宿舍的。”
我想起这事以前听社长说过。“那里还空着吗?”
“我想过立刻卖掉,但又觉得那样也很浪费。”
“能用吗?”我脑中已开始思考闯入和平警察大楼、救出蒲生先生他们之后的事。如果就那么让他们回家,肯定会被再次带走。也就是说,必须实施某种交易或策略,为此,必须先把蒲生先生他们安置在可以确保其人身安全的地方。
我没注意到又有别的客人来。“请问?”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话,我吓了一跳。眼前站着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男子,他问我:“剪头发吗?”
我正想要说“不,今天要打烊了”,又觉得这么做很麻烦,于是回答:“啊,好的。能请您等一会儿吗?”
社长没再就刚才的事多说什么,而是开始了他一贯的话题。“有什么能起到宣传作用的点子吗?”
剪完头发,社长结了账,然后说:“多亏你了。再见。”正要出去时,他又在门口说,“刚才的事,以后再慢慢告诉我,我会准备好的。”然后,他“啊”了一声,扭过身子,指着架在墙上的摄像头,“有这个在记录,说那种事没关系吗?”他微微皱起了眉。
“没关系的,我之后会删掉。只要按下重置键,录像数据就会消失。”
“这么做,不要紧吗?”
“严格来讲,是违法的。”但对我来说,“法律”已经远不是能保护我的东西了,它无非是敌人手中的一件武器。
我不太记得救出蒲生先生他们时的事了。虽然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但或许也伴有未曾经历过的兴奋。
和平警察的大楼自然和街上的其他建筑没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就是外观看起来比其他建筑更古老。而这也营造出怀着坚定信念始终屹立在同一处的顽强审判者的威严。
我把轻型摩托车停在了北四番町通的公寓停车场,夹在一条东西走向的狭窄过道里。供来客用的停车区域几乎一直空着,我确认过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我背着双肩包,把装有筒状武器的袋子扛在肩头,走在路上。
我走在民居与民居之间,选择私有道路前进,偷偷摸摸地向大楼靠近。然后在已经倒闭的拉面店后面脱下外套,露出一身骑手服的行头,并戴上了面罩。防风镜则是在快要到大楼时戴上的。
至于大楼后门处的认证装置是不是能用磁石破坏,我选择了听天由命。如果无法解锁,那我撤退即可。可以说我的准备也就只到这个水平了。
门开了,我迈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
然后就浑然忘我了。走在走廊上,不时会有像是搜查员的人冒出来。虽然会吓我一跳,但比起对方,我更有心理准备。不管是装备还是心理,我都已准备完全,能攻个出其不意。
他们的皮带上似乎都镶有铁牌,我发现我放出磁球后他们就会失去平衡。接着我就乘机用木刀打他们的头,再用胶带把他们绑起来。我用这样的方式连续对付了好几个人。起初我还有些慌张,渐渐地,感觉就像给店里的常客剪头发一样,可以按照既定步骤冷静而熟练地行动了。
磁铁的效果超乎我的想象。拆下包装滚出后,马上就能吸引对方的注意,再加上如果磁铁附近有能产生反应的物体——比如贴在墙上的牌子或是紧急出口大门,磁铁就会狠狠地撞上这些物体,发出声音,对方也会被声音吸引。
我遇上的穿制服的警察里,有一个企图拿出手枪,但那把枪也对磁铁有反应,举在他身前的枪口明显歪了。或许是因为他的手臂太晃导致瞄不准,虽然他对我开了枪,但也打不中我。
对手动摇之际被我的木刀打中。每打倒一个人,我唯一在意的就是回收磁铁。
我先找到了水野先生。在二楼,有条走廊上是一整排房间,切切实实地营造出这里关着人的氛围。沉重的门上设有小窗,我从外面张望,一个一个看过去。有的人横躺着,有的人看起来疲劳得像死了一样,还有的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留意到我在外面后,他们就求助般地凑近,像在诉说什么似的不停赔罪。
我心中一阵难受,但没有理会他们,专心寻找水野先生和蒲生先生。
我脑中只有“没法救所有人”这个教训。
我要救的是我剪过头发的客人,仅此而已。
水野先生醒着。我无声地把磁铁贴到电子锁上,打开了门。发愣的水野先生看到身穿骑手服的我有些害怕,但我半强迫地把他拖了出来,并告诉他:“我是来救你的。”由于戴着面罩,我的真实身份大概没有暴露。看起来也不像暴露了。
“蒲生先生呢?”
“如果不在这里,就是在审讯室。”水野先生说。他极度疲劳,多半还神志不清,根本不理解状况。
随后,我大概是忽然犯了所谓的职业病。水野先生的头发长了好多啊?我凝视着他的头发想到,随即就想骂自己:你也太放松了。
水野先生的脚步踉跄,思绪也没跟上,即使这样,他还是回头看着身后说:“还有田原君也在?”
我的常客名单里没有叫田原的人。
我不能救田原君。虽然我嘴上没说,内心的回答却很坚定。
不可能救所有人。千万不要妄图去救所有人。
你这个伪善者!我感觉有人正对着我发怒。这不是在做好事,这是宣传活动,我对自己说。
审讯室在上面一层。虽然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但当我偶然闯入一个房间,看见一名年长的女性拼命地吊在器械上,一群男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时,这样的光景还是让我的大脑瞬间空白。
之后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我抛出磁铁,用木刀揍人,然后捡起对方掉在地上的像是橡胶做的警棍打他们。我感觉有人的头似乎被我打烂了。
接着我走进隔壁房间,蒲生先生就在那里。
我不假思索地殴打穿着制服的男人。由于我下手毫不留情,所以也不知道他最后还有没有气。剩下的男人没有穿制服,尽管因为我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而吃了一惊,却还是表现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态度。他是既愤怒又兴奋吧。
显然他对武力习以为常,但磁铁在这里也发挥了作用。
它吸引了对手的注意,并让他动摇。
我企图用木刀揍他,却被他避开。
对方有一股威慑力,我能感觉到他的气压,不禁产生危机感。等我回过神——简单来说是因为我害怕了——我已经拿出筒状武器,并按下了按钮。这是“仅有的两根中的一根”,我的想法是,在这里不用还能什么时候用。
我在弥漫的烟雾中带着蒲生走到外面。由于听到蒲生先生冲着隔壁房间里的女性喊了声“妈”,我便一共解救了三个人。我一边想着三个人大概还行,一边又想“还好这位女士是蒲生先生的母亲”。
若非如此,那么,为了遵守自己定下的“只救常客和其家人”的规则,我就必须对她弃之不顾。先不说我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不可避免的是我一定会苦恼的。
从两边的房间收回磁铁后,我走出大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朝着公寓的停车场进发。
我把便笺和车钥匙交给了蒲生先生。
我事先在便笺上写了社长的车停在停车场的哪里以及车牌号。还写了大意为“请逃到设定在导航仪上的公寓楼的四〇五室,车上的衣服可以穿,之后的事情我在公寓里留有说明”。
虽然不知道处于混乱状态的蒲生先生到底能对眼下的情况掌握到什么程度,但我还是耐心地嘱咐他:“请加油找到车,然后逃跑。”
蒲生先生回答:“我知道了。谢谢。”
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可以说我没有责任心,但我的想法很坚决:该怎样就怎样,是吉是凶我都没有办法了。
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穿上外套,骑上了轻型摩托车。
回到店里后,恐惧在我换衣服时再次苏醒,我当即蹲下,因为颤抖而站不起身。我留意到摄像头正在拍摄,于是删除了监控的数据。之后,一阵疲惫袭来,于是我睡了一会儿。休息时我还在后悔没能破坏那栋大楼里的监控摄像头。
我所做的事,若说是为了自我满足,那么也太过自我满足了;但若说是为了救人,那我犯下的罪似乎更大。
被我用木刀击中的人应该受了相当重的伤,而被筒状武器击中的刑警恐怕已经没命了。此外,我很可能还夺走了其他人的性命。
我突然觉得我的日常生活很超现实。
如果有一天有人就这一连串事件来采访我,问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那种事”可能是“效仿‘正义的伙伴’”,也可能是“针对警察组织的恐怖行为”——我一定会这么回答:“因为我的妻子突然逝去,我对一个人的人生感到不安,而且很孤单。”
这样一来会有一大片喧嚣的责难声吧。因为对人生感到孤单而闯入警方的大楼,杀伤为大家服务的刑警。一定会有人对我扔石头,说这就和“想要被判死刑而随机杀人”的杀人魔毫无区别!
不一样!我有想要帮助的人。警察不是还轻易地扼杀了鸥外君的人生吗?
但即便抗辩,最终也只是对自己有利的自我辩护吧。
我没有真实感。也不觉得恐惧。
我记挂的是蒲生先生他们的安全。
我在交给蒲生先生他们使用的车辆的驾驶席上放了妻子茜的智能手机。在电池耗尽之前我可以搜索到它的方位信息,因此我已得知他们抵达了公寓。在公寓的房间里,我留有写着指示的便笺。
我希望他们能不引人注目地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衣着低调地在附近的商店里进出应该没什么关系,只要小心别做出会暴露身份的行为就好。不要回家自然不用说,也不要和家人联系。如果就此回家,又或者被人发现藏身之处,你们就会被再次带走,所以还请务必忍耐——我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遵守我的指示。我还在纸上补充了一句“希望你们能忍二十天”,但这个天数其实并无根据。只是因为我觉得要是拜托他们无限期地“忍耐”太残酷了,事实上他们也忍不住。我的想法是,先让蒲生先生他们躲起来生活,然后在这段时间里我去跟和平警察谈判。虽然不知道谈判能不能成,但我只能这么做。
我觉得两星期太短,而一个月或许会给蒲生先生他们带来过分的不安,所以才有了“二十天”。
二十天里能想出办法吗?在这二十天里蒲生先生他们会怎样?会承受不住吗?还是可以把期限再延长?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首先是对付欺负佐藤君的高中生,再到打倒袭击水野先生女儿的大学生,一切都还算好。但之后阻止草薙美良子被抓失败,又在听说了蒲生先生他们被抓的新闻后想到“如果被发现他们都来过我这里理发我就会被怀疑”而乱了阵脚,然后急不可耐地去救了他们。
结果还是有问题。救蒲生先生他们果然是失败之举。我的心情就像是因为一时冲动而养了动物却因为不知如何照顾而后悔,还感受到责任感的沉重压力。
我想要抛下一切逃走。
因为一时兴起而鲁莽行动,于是一步步深陷泥沼。我苦笑着想,如果能以我为鉴而留下“久慈做好事”之类的谚语倒也不错。
然而,在被和平警察发现之前,我已被其他人注意到了。
他是第一次来光临的客人,看起来不年轻但也不老,头发略长于板刷头。他说:“请把我的头发剪平。”当我剪到他头顶附近的头发时,他忽然说:“其实我看到了。”
“嗯?看到什么了?”那时我自然以为他是要聊天,还很乐观地想如果能从这个初次见面的客人的兴趣或喜好的体育项目上找到话题就好了。
“前几天我在和平警察的大楼附近,看到你出来了。”
我顿时脸色发白,脚底有一阵凉意袭来。“和平警察的?”
“你在跟和平警察战斗吗?”客人的嘴角扯出一抹笑。
“啊?”
我的大脑再次被“和平警察”这个词敲击。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狠狠地击溃我吗?我想着是不是该当场丢下剪刀逃走,如果我脚下有力,多半就这么做了吧。
镜子里映出了短发的他,他道歉道:“恕我冒昧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感情。他继续说道:“和平警察错了。他们就像秘密警察和战争时的特高课似的,超出了限度、随心所欲地在全国各地处刑无辜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那时,研讨会的伙伴——”
“研讨会?”
“是的。我的伙伴在那栋大楼里。确切地说,在和平警察里也有我的伙伴。”他继续着话题。
我像是自动机器人一样,持续着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理发动作。他所说的“那时”、“那栋大楼”,除了指我去救蒲生先生一事以外可以不作他想。
“我的伙伴在管理监控摄像头和审讯录像的房间里得到了情报。”
“那个时候的?”
“是的。据说监视器显示出陌生侵入者在和平警察的大楼里大打出手。那个男人穿着连体服,带着被拘留的几个人走了。我接到联络后急忙赶了过去,然后,跟在他身后。”
“跟在摩托车后面?”这时的我已经放弃了。
“是的,我也骑着摩托车。”
我下意识地往店外望去,想看他今天是否也骑着摩托车前来。不,没有。我记得他是从对面的马路穿过斑马线后进店的。
而他似乎对我的视线产生了误会。“你没有清除那里的监控数据吗?我在外面看到你爬上梯子摆弄过。你删除了吧?”他眯起眼,“今天的对话,也请在之后删除。”
他连这些都知道了吗?
“你是在独自对抗和平警察吗?”我感觉到他锐利的眼光扫向了我,但我却专注地剪着头发,不去迎合他的视线。
“久慈先生,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啊,头发快剪好了,接下去就是洗发和刮胡子。”
他脸上浮起略带嘲笑意味的浅笑。“不,我不是说这个。”他像是揭开了之前戴着的假面具,但很快又绷紧了面孔,“和平警察会逮捕无辜的人,并处刑。”
“嗯。”
“接下去,连高中生也?”
“啊?”
他表示这是从和平警察内部得到的情报,说会有高中生被带走。不,如果只是那样还算好,他又补充了一句恐怖的说明:“佐藤诚人是这家理发店的常客吧?”
佐藤君要被处刑?
我的脸抽搐了。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映在镜中。那既不是担心或同情佐藤君,也不是对和平警察的愤慨,而是因为这适用于“只救店里的客人”的规则而心生厌烦。我被自己定下的规则折磨着。
不救不行吗?
当然,此刻在这里说话的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这个规则。
“我还知道警察会在什么时候、走什么路线去带走佐藤诚人。你需要吗?”
他静静地利用镜子的反射将视线投向我,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观察我。
“这位客人您到底?”我试探性地问他。
“我是对抗和平警察组织中的一员。”
“对抗组织?有那种东西吗?”充斥于我体内的或许并不是怀疑和警戒心,而是“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的底气。
“我们以一位名叫金子的教授为中心,称为金子研讨会。久慈先生要不要也成为研讨会的伙伴?”
就结论而言,救佐藤君是失败的。我原本的计划是过了根白石那条很长的直线道路后,在小路上袭击警方的车辆,从最前面的车里带走佐藤君。但佐藤君不在车里,当时我就混乱了。
计划失败了。
到底该怎么办?
这两个念头在我的体内翻腾,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思考不了。我和现身的刑警以及穿制服的警官大战——不,那并不配被称为战斗,只是发狠拼死的恶斗。我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不被当场抓获。幸运的是,车身对磁铁有反应。
鸥外君的磁球如杀手锏,陆续滚出、撞击,也狠狠地飞向车辆。对手显然被那势头与声音吓到,而停下了动作。
我趁机挥动木刀。我也准备好了筒状武器,打算最后用它在周围造成混乱,然后逃走。但是,佐藤君不在,而且警察一副等我出现的姿态,这样下去要糟,我背后发凉。
老老实实地当场认输也行。我还有以被警察逮捕而结束的选项。或许这样反而轻松些。
我正要逃跑的时候,车辆爆炸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被点燃了。在我看来,那辆警车就像是自行膨胀、破裂了一样。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迅速起身跳上了轻型摩托车,马力全开地从那条路上逃跑了。摩托车以几乎要从地面上浮起来的势头逃离。
翌日,自称金子研讨会的人再度来店。
虽然是工作日,但一开店就来了好几个常客。像往常一样,就我一个人,能同时接待的人数有限,于是我临时安排了时间表。一个一个剪完头发后,已经过了下午一点。这时,金子研讨会的人来了,就像是瞄准了这时我的工作会告一段落一样。
几天前我刚给他剪过头发,不过我还是打算请他坐到椅子上,因为这样说话才不会显得不自然。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坐下了。
我一边给他披上理发用围布,一边说:“失败了。”警察抓人路线的情报是他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话,以及“金子教授和他的组织”有几分可以信赖,不过他确实遵守了“我会在过了根白石的直线道路往南的地方设置障碍物让警车停下”的约定,因此警车才会停下,我才得以发起袭击。他没有说谎。“最后佐藤君怎么样了?”
“似乎之后被别的车送到了和平警察的大楼里。”
“怎么会?”
“对不起,我这里的情报出了问题。”
被这么坦诚地赔罪,我反而觉得其实也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麻烦。不幸的是那场爆炸中的受害者。
“爆炸是怎么回事?”
我按照一贯的步骤用喷雾器打湿他的头发,然后把头发梳平,打算至少上个洗发水。
“和平警察在那场爆炸中有死伤。”
“是吗?”虽说在那场爆炸中有死伤者出现并不奇怪,但我恐惧人的“死亡”,所以语气很自然地加重了。
“根据DNA鉴定,去世的似乎是从东京来的特别搜查员。唔,已经碎成了肉块,不会活着了吧。”
“爆炸的是什么?”
“大概是原本设置在车里的爆炸物启动了。”
“为什么会有爆炸物?”
“目标可能是久慈先生。没让高中生上车,反而设置了炸弹,这么做或许是打算把来救人的人炸飞的战略。”
“我没被炸飞算是运气好喽?”这话我说得毫无真实感。
“是吧。”有那么一瞬,他说话的语气像在背书,我不由感到背上蹿过一阵寒意。当下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希望我被炸飞比较好,但我仍专心仔细地整理着他的发尖,没工夫去想多余的事。
虽然才剪过不久,但有意思的是,一旦打算剪,还是能找到应该修一下的地方的。
“看来是要被处刑。”他说。
我停下动作,挺直身子望向镜子。披着理发用围布、留着板刷头的他一脸严肃地说:“那个高中生,会在下一个处刑日被押上断头台。”
“佐藤君真的要被?他可是高中生啊。”
“大概?他们最大的目的是要引人。”
我没有问他要引谁。毫无疑问,就是我。因为我公然反抗了和平警察,他们也动真格的了,而结果就是,佐藤君被卷入。
我的错。
一切不是都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吗?
我的脑中闪过爷爷和爸爸的事。好心有好报?这话是不对的,帮了人,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请当心剪刀。”被镜中的他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握着剪刀的手正在用力。我冲动地想用它刺向自己的脖子。
“打算怎么做?”
“只能到时救他。”
“在处刑日?”
“很难再次侵入和平警察的大楼了。毕竟他们会有所警戒。这样一来,想救在那里的佐藤君,最大的可能就是等他出来的时候。而处刑时,他一定在广场。”
“但是,要怎么做?”一定会有许多人去车站东口的广场。既有纯粹看热闹的人,或许也有要亲眼见证“做了坏事就会被惩罚”这一现实的人。既会有公司职员,也会有青少年和带孩子来的人吧?我无法想象佐藤君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凄惨地割下首级的画面。
佐藤君在死之前会做什么?他有可能惊慌失措、毫无形象地乞求饶命。不要说他,他的父母也定然会心碎的吧。而且,他是被冤枉的。
如果是战国时代、江户时代也就罢了,这真的是会在现代社会发生的事吗?
“如果我自首的话?”我说,这才发现,为了让事态不再继续恶化,只能由我去结束一切。
坐在椅子上的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纹路。虽还算不上抽搐,却明显透着困惑。我不知道我的话到底哪里让他为难了。
“很可惜,如果久慈先生自首,也只会是久慈先生和高中生一起被处刑。”
“怎么会?”
“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无法否认。和平警察做出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常识与道德范围。
“那么,要怎么做?”
“去救他只能。”他说。他惯常谨慎的措辞间突然冒出这句混乱的话语,我虽感到些许不自然,也并没怎么在意。我没想过他之前不过是在我面前装得很礼貌,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怀疑他。“我们会制订计划。”
“计划?”我并不想为上次的不顺利而责怪他,但可能是我的语气让他觉得被指责了吧,他的语气也变强硬了。
“不是百分之百完美的计划。不过,我们有好几个能钻对方空子的计划。”
“和平警察的空子吗?”但事实是,我并不觉得能钻到国家权力的空子。
“当天,你靠近广场,然后放走处刑前在那里排队的佐藤诚人他们。”
“放走?那之后?”眼下蒲生先生和水野先生今后的安排都没有头绪,我不认为自己还能支援其他逃亡者,“比起这个,到底要怎么放走他们?”
“我们自有方案。”
然后他开始讲述计划的概要。
听完后,虽然我并不怎么相信这样就一定能赢,但也消极地认同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最后,他是这么说的。“如果久慈先生被和平警察抓住了,请把我们金子研讨会的事全部告诉警察,你不必为是否该出卖同伴而犹豫。”
镜中的他点了点头,说道:“同生共死。”
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那笑容仿佛被风吹过的烛火一般,转瞬即逝。
第四部
二瓶
“晴天真是太好了。”刑事部部长说。
东口广场位于仙台车站的东面,是以促进居市民交流为名义,让以前那些鳞次栉比的店铺搬迁后建成的。广场北侧地势略高,举办活动或演唱会的时候会设为舞台。此时二瓶就站在这个舞台的一侧,他作为便衣搜查员,正警惕着周围。
刑事部部长出口搭话的是警视总监。和平警察举行集会、行刑时,警视厅的警视总监都会出席。此举在名义上被美化为“负责任的送行”,但在二瓶看来,归根结底会不会就是警视总监也想近距离地观看处刑?感觉就像要求备好内场特等席一样。
刑事部部长点头哈腰地请警视总监去到舞台一边,似乎是去用集装箱搭出的临时休息室了。虽然那谄媚的态度多少让人不屑,但就协调组织这个作用来说,这种角色的人或许也是必需的。
二瓶面前聚集了许多市民,三好说气氛就像摇滚音乐节一样。二瓶嘴上称是,心里可完全不觉得聚集在这里的观众身上有那种全心等待摇滚乐队登场的开朗。在这里的众人都散发着阴郁的紧张感。
天气很好。正是所谓的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发白,没有深浅,仿佛打定主意不会对接下来的这一天表露出任何表情——也就是,像那些回答着“无可奉告”的政治家一样,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
“喂,二瓶,你认为他会来吗?”坐在一旁的三好问。二瓶看向他,他正嗤笑着用手揉着鼻梁的一侧。
二瓶立刻知道他在说谁。身穿连体服的磁铁男。原本今天这场处刑就是表面上处决危险人物,其实是假装成那样,为了引那个男人出现。
“要是他不来,可就麻烦了。”
“是要给真壁搜查官报仇吗?”
“不是。”二瓶斩钉截铁地回答。虽说和真壁鸿一郎共同行动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死就像他曾经存在过一样真实。真壁曾说过死后想被蚂蚁分解,而他最终被炸弹炸成了碎片。二瓶只能觉得这是个笑话。“不过,连体服男对抗警察是事实,是得抓住他了。”
“颜面尽失啊。”
药师寺警视长虽然还和平时一样,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冷漠态度,但还是能感觉到这一次他是怀着非同一般的严肃心情莅临东口广场的。当然,药师寺警视长是不会为真壁鸿一郎的死而伤心或失落的。对他来说,不能原谅的是一介草民竟对抗他亲自打造的和平警察部队。
在前几天举办的和平警察搜查员的葬礼上,药师寺在致辞时提到殉职的加藤英治和肥后武男,当下表现出了对凶手发自心底的憎恨。但给真壁搜查官致悼词时,基本就是个死读剧本的演员。
他毫无感情地喊出了“不能让真壁白死!”,把同伴的死当作燃料,给部下们的斗志点火添柴。
“今天咱们是全体出动,所以现在仙台市内的其他地方是无法治状态。”三好笑着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了迎击连体服男,县警署的职员及附近警署的人员都被调派过来了。身穿制服的警官们被安排绕东口广场一周巡逻,便服刑警则在广场内到处走动。附近的县厅、市政府本就警备森严,如今连二番丁通到定禅寺通,以及锦町都严格警戒了起来。和警方有关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在这一区域,因此,如果稍远些的地方发生案件,就会无人前往。至少违章停车这种程度的犯罪行为可以随便做。
“即使都穿着制服,也认不全啊。”二瓶说完后,三好也苦笑着说:“刚才我手下的年轻人也在卫生间里抱怨来着,说看到有人长得很凶恶就上去盘问,结果那人是为了今天而赶来的警界同行。”
“很有可能。”
“不是很有可能,是真的发生了。”
“这样啊,不好意思。”二瓶老实地道歉。
“啊,但是二瓶,你有没有注意到,药师寺警视长他们看起来好像掌握了什么?”
“掌握了什么?什么意思?”
“我想应该是和连体服男有关,感觉好像已经找出比较可疑的人了。”
“意思是说嫌疑人已经被锁定了吗?”
“是的。今天好像就是要撒饵引他出来。”
“引连体服男?”
“据说是把消息散布给了街头那些可疑的家伙,想要把他们叫出来。他们认为真凶一定会上钩吧。不过我们也都是局外人。”
“是啊。”二瓶应了一句,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屈辱的。不用自己思考,服从司令官制订的作战计划,这样的工作比较符合自己的性格。这就和足球场上虽有许多中场组织队员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一样,能听从指挥,跑动得分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
“说起来,之前那个五岛的同期说,他给疑似连体服男的男人设了套。”二瓶想起来了,当时真壁鸿一郎听了以后还提议“要不给他设金子研讨会的套”。
“总之,到处都是可疑的人。”
“到头来,仙台市也都是危险人物啊。”
“与其这么说,更应该说和平警察去的地方都是危险的家伙啊。”
这时,忽然响起“三好、二瓶”的呼唤,从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刑事部部长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三好问。然后望向一旁的二瓶,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没用的部长又一副了不起的口气”。
“看平板电脑。东口广场东北侧的路上,有一名搜查员正在尾随目标。”
“目标?连体服男吗?”
二瓶按下小型平板电脑上的按键,调出地图。被分配到各处的搜查员是以浅蓝色的点表示的,但也有一闪一闪的红点,这表示有搜查员发出特定信号。比如今天,就是发现可疑人物的时候就发出信号。
“去支援。”部长高高在上地说。
“明白。”二瓶回答后,立刻往那个方向赶去。
就在那之后没多久,危险人物被带到了台上,广场周围的人群顿时被紧张气氛所包围。
不知何时,天空中飘来淡淡的白云,连绵缭绕。
多田国男
多田有些畏惧竟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在广场上,但又一肚子火。全是些出来看热闹的家伙,明明是工作日,都不用上班的吗?你们就这么想看别人被残酷地砍头吗?稍微一个控制不住,他可能就会想揪住附近那些怎么看都是逃班出来的男人,大喊:“不要靠看别人死来重振精神啊!”而事实上,他正在问身旁穿西装的男人:“那个,看这种玩意儿很开心吗?”
“谈不上什么开心吧。”男人虽然不高,但肩膀很宽,看起来有些显老,“你不是也逃学来看了吗?”
“我是?”多田开口,却想不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能说自己和其他观众不一样吗?如果他解释说今天被处刑的人是自己的学弟,别人可能会来一句“那又如何”,然后就没下文了。事实上,多田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佐藤向老师报告了他的事,就这点来说他们还算有点积怨。但变成处刑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认为向老师打小报告就得被斩首。
更重要的是,多田最近总忍不住回忆起小学生的时候,脑中净是和比自己年幼的佐藤一起在公园里玩耍的场景。他不相信那时的自己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的感觉就像是诧异地看着蜕变后脱下的空虫蛹。
年长的男性说:“今天被处刑的高中生是因为那个吧,利用电脑把外务省还是国防省什么的重要机密传到了海外。这是叛国吧?”
日本才没有什么国防省,多田心中想着,反问他:“那是真的吗?”他此时的态度和平时与大人顶嘴时不一样,这是他发自心底的疑问。
佐藤会把国家机密卖到国外?连反抗我这个高年级学长都做不到的家伙会做这种事?
“有什么真的假的,你没看和平警察发布的消息吗?”男人的眼神中透着不寻常的坚定,多田有些动摇。那眼神除了怀疑“难道你也是危险人物”以外,还表现出明显的失去理智的暴力,多田感受到了危险。到这里来的观众的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类似——虽然是身为哺乳动物的人类,表情却都像爬虫。
他甚至在想,如果能透视到他们大脑里的想法,看到的会不会都是“不要在意细节,快行刑”之类的对话。
人群中——当然多田也是其中一人——响起了嘈杂声。刚才零零碎碎、此起彼伏分散在各处的嚷嚷声瞬间停下,随后那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变为巨大的叹息。
多田吃惊地抬起头望向台上,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身穿制服的警察从舞台右侧现身,他的身后跟着穿着土色运动套装的人,也就是准备处刑的危险人物。他们的双手紧贴在身前,是被手铐之类的限制了自由吧。警察之后是危险人物,随后又是警察,之后再是危险人物,就这么交替排列着。就好像将要表演舞台剧的演员们先到舞台上来和大家打招呼致意一样,一行人依序走了出来。
佐藤在哪里?
多田伸长脖子往台上看。但因为距离很远,他没法看清每个人的脸。可现在要拨开人群往前挤,是非常困难的。多田下意识地环视周围,发现附近的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看戏时用的小型望远镜。
“借我一下。”
对方自然生气了,但多田把脸一沉,不容分说地拿走了。如果对方再啰唆,他已经准备好动手了。
透过小望远镜,总算能分辨出台上的人了。一共十名危险人物,有三个中年男人。位于队伍最后面的那个,显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那就是佐藤。排成横队后,就是最右边的那个。
舞台两侧都站着和平警察的人。大都身穿制服,但也有便衣刑警。
右侧有椅子,坐着一些像是来观摩的男人。就在刚才,他们像是参加学校活动的来宾一样陆续到来。
他们似乎是警方的大人物。通过附近的人的对话,多田知道了那个昂首挺胸、一看就很了不起的男人是从警察厅来的警视总监,他身边的则是被称为“和平警察之父”的药师寺警视长。
马上要动刑了,这些大人物看起来却一脸轻松。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佐藤那张苍白无色、失魂落魄、面无表情的脸。
他真的要被处刑了吗?多田无法相信,同时身体开始晃动。他刚慌乱地以为竟然在这个时候地震了,才发现是自己的脚在抖。他感到脸部紧绷,口干舌燥。
另有三名警察从舞台左侧搬出大型器具,是一台高度约为三米的装置。下方有一块开了三个洞的板子,正好可以塞入人的头和双手。最上方则悬停着刀具,上下两部分被牢固的支柱连在一起。
虽然构造和自古就有的断头台类似,但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是因为它整体都是由银色的不锈钢素材打造的,散发着甚至可以拿进厨房的清洁感。
“看起来就像大型厨具一样。”多田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
斩首刑具下方似乎装有轮子,即使只有一名警察也能移动。但不知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显得庄重,是由三名警察把它推到舞台中央的。
佐藤就要在那里把头伸进板上的洞,然后被落下的刀刃砍下头颅吗?
虽然这么想着,但多田还是无法把这一幕当成现实来想象。
那可是佐藤啊。是整天缠着自己,捉到螳螂后会笑得露出牙齿的那个佐藤啊?多田想着,思绪又回到了现实。而故意去找佐藤的碴,还企图折断他的手指的人是谁?
“时间已到,现在开始对危险人物行刑。”
与表演不同——当然,这原本就不是演出,虽说也有广播——从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完全不带修饰,语气就像火车站台上的说明。
危险人物的名字与罪状被依次读出来。观众们沉默地听着。
多田察觉到有一大口口水正顺着自己的喉咙往下落,发出咕咚一声响。这似乎就是自己因这场处刑而兴奋的证据,他不禁感到害怕。
不是的,我并没有兴奋。
就在这时,台上的佐藤叫出了声。虽然距离很远,那一声就像空包弹一样没传多远,但被手铐铐着的佐藤又奋力张开了嘴,他的整张脸似乎都化成了嘴。观众们正好鸦雀无声,因此还是勉强听到了他的发言。
内容很简单——“请救救我。”
他的双脚似乎也上了枷锁,所以没法有太大的动作。但他却踉跄地走着,从台上冲着这边无数次地喊叫。
宛如一曲壮烈的清唱。软弱的、被自己一吓唬就什么要求都听从的、只能被说成冤大头的佐藤;小学时曾天真无邪地在公园玩耍的佐藤,此时在这里,虽被警察押着,却仍然大声呐喊着。多田为此感到震惊,说得更具体点,是深受震颤。再往下说,那就是感到胸口被紧紧地揪住了。
佐藤在台上疯狂抵抗的样子令人痛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同时他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幸好那不是我。
难不成,警察是故意的?多田想到,警察是故意不阻止佐藤乞求饶命的吗?为了把“不想变成这样”的恐惧根植在众人心中。
这时,佐藤的声音更响了,他的惨叫声响彻东口广场。“妈妈,我不想死!救我!”
多田感到浑身发热。这太不正常了!不只是大脑,他浑身的血液都感受到了这一点。然后他想象着在场的众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观众们嚷嚷着要冲到台上救佐藤。就数量而言,观众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等着,佐藤,这就来救你。如果大家都去的话或许能成。
然而,观众们没有动。
兴奋之情倒确实增加了。但那和多田所想的不是同一个方向的,不如说正相反,那是对行刑前还废话的罪人的愤慨。
危险人物就要像个危险人物的样子,赶快接受处刑吧!周围的人们表现出了焦躁。
观众们冲着佐藤喊出讥讽、斥责的话语,在嘲笑着模仿他“妈妈救我”的声音中,又出现了广播声。
“行刑顺序变更。将从佐藤诚人开始行刑。”
佐藤被拖到了处刑台上。他害怕得站不起身,不住地号啕大哭。
药师寺警视长
站在台子一侧——如果硬要说成舞台的话,那就是副台处——的药师寺警视长也能看到东口广场上的情形。
雪松和红楠树环绕着公园,仿佛在静静地观察里面的人们。
虽说意见不一,但一般市民确实都很期待处刑,药师寺警视长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即便是皱着眉表示这么做太残酷了的理智派,一旦目睹处刑现场也难掩兴奋之情。胆小的女子可能会因为“看到了可怕的事物”而晚上做噩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应该也无法隐藏“想再看”的心情。
危险人物已经在台上排成一行。
最右边的佐藤会发狂也在预料之中。因为他年纪尚轻,自然会因为恐惧而陷入恐慌,会有昏迷、呕吐之类的反应也不奇怪。
过去,这样的事例也不少。
如果他能做出这样的行为,就太顺利了。
如果那个凶手正想要救佐藤诚人,那么佐藤所表现出的恐惧应该会加强他的使命感。快到这里来!
这时,在附近巡逻的搜查员发来了消息。“连体服男似乎正前往东口广场。”
负责综合各搜查员发来的情报的搜查员从药师寺警视长身后走近,给他看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地图上,发来消息的搜查员的位置正一闪一闪的。
一旦发现连体服男,搜查员就会发来消息。东北方向,一名搜查员的记号闪着红光,可以看到他正走过商业楼林立的大道,向东口广场靠近。
“是在追他吗?”这就意味着连体服男就在闪烁着红光的搜查员记号的前面。看到他竟出乎意料的死心眼,居然就这么径直前来,涌上药师寺警视长心头的与其说是敬佩,更多的是同情。
大森鸥外和大学里的某研究室共同合作,开发出了特殊磁铁,这一点已确认无疑。之后那些磁铁到了某个人手中,并被用来开展“反和平警察”活动了吗?
那个在抓人中途出来袭击警方的连体服男就是以磁铁为武器的。但因为爆炸的关系,回收到的都是碎片,不过分析之后证实,磁性十分强大。
药师寺警视长已经能大致推测出凶手的形象了。
虽然身边的分析员们得出了“其背后应该有相当正式的反政府团体”的结论,但药师寺警视长的想法与之不同。
他只不过是个因为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而行动了的独行犯吧。
就算他有同伙,也就是被拜托诸如开车之类的小角色。药师寺警视长推测,这名愉悦型罪犯基本上就是个不知道往前看的普通市民。
走一步算一步,结果却碰巧都很顺利,是这么回事吗?
再说得直接点,就是这个男人不过是“碰巧得到了大森鸥外的磁铁”。
冷静地审视凶手的行动,就会发现那和周密的计划相差甚远,他整个人的漫无目的也渐渐变得清晰。
他是在思考磁铁的用途时想到对和平警察下手的吧。他的心中或许有怨恨,而对警察怀恨在心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怎么顺利。”这是听了药师寺警视长的意见后,某个分析员说的,“那个男人想要救的草薙美良子死了,之后也没救出佐藤诚人。他的大多数行动都是白费劲,对受到他帮助的人来说,也只是让情况恶化而已。”
“我们只是假装要带走佐藤诚人,那家伙就吃了一惊呢。”
“真壁搜查官的作战计划奏效了。”
药师寺警视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真壁似乎总是能掌控警方的不满与悔恨仍未消除。
真壁遭遇了爆炸事故,在他的葬礼上,有不少人赞美他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关于真壁搜查官的个人情况则几乎没人清楚,更有甚者,大家还发现他在同僚们面前所表现出的自己,是如字面所描述一般的不真实。
为了鉴定肉片的DNA,搜查员去了真壁搜查官在东京都内的住宅。去的人表示“房间里实在太整洁了,吃了一惊啊”。虽然最后总算在地上找到了头发而得以完成鉴定,但除此以外,房间里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生活。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没有露出本性,这也让药师寺警视长憋了一肚子火。
他问拿着平板电脑的搜查员:“知道正在靠近的家伙是候选人中的谁吗?”
他们事先列出了可疑人物列表,分别派人盯梢,再诱骗他们今天到这里来。其中还有设下金子研讨会圈套的。搜查员们分批紧跟着几名候选人,监视他们的行动。
“还无法确定。”
“反正不管是谁,那家伙都在毫不顾忌地赶来。”
药师寺警视长一边想象着正靠近东口广场的连体服男,一边操作着佩戴在领口处的麦克风开关。
他要指示各搜查员——追上那个连体服男,抓住他。
然而,他刚要开口,耳中却传来其他的声音。“找到连体服男了,正在跟踪他。”
他看了看地图,想要指示“当场逮捕”,却发现和刚才的地点不一样。
“发现连体服男了,要抓住他吗?”又有搜查员在其他地方报告。同时还听到了“还有其他连体服男”的声音。
“有三四名身穿连体服、佩戴防风镜和面罩的人并排走在路上。”又出现了这样的报告。
药师寺警视长一时间有些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把握住了情况,和各搜查员进行问答。
根据收到的报告进一步整理情报后,警方发现似乎正有十几二十个连体服男朝东口广场而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刑事部部长照例是一副什么都不思考的愚蠢表情。真是的,为什么这么无能的人能在这么重要的职位上待着,药师寺警视长甚是厌烦。“凶手是有好几个人的团体组织吗?”他提出的问题基本没有意义。
警视总监也从外舞台一侧慢吞吞地走来,问:“怎么了?”警视总监中等身材,眼睛大得几乎要突出来,会令人联想到神经质的老鼠。
不说真心话的老狐狸。药师寺警视长在心里顶了一句。明明胆小却还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相比之下,还是只表现出胆小一面的刑事部部长给人的感觉好一些。
“事情的发展和预料中的一样。”药师寺警视长机智地回答。
关于连体服男的情报自然是以警视总监为首,所有上层人物共享的。但药师寺警视长知道,警视厅里对和平警察的存在而心存厌恶的人不在少数,大概还有那么几个正不屑地等着自己栽跟头呢,他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犯错。
“警视总监就请坐着看戏吧。”药师寺警视长说得彬彬有礼。
或许是察觉到了话中“别添乱”的意思,警视总监一脸不悦地回去了。
之后,药师寺警视长的耳机里立刻收到了便衣搜查员的报告。“我在市政府前的路上拦截并逮捕了一名连体服男。”
“他有带武器吗?”
如果对方有武器,那么很有可能是强力的特殊磁铁。警方利用找到的磁铁碎片做了磁性测定,这次在准备橡胶材质的手枪时连螺丝和金属板都换成其他材料的了。
只要搞不清磁铁的动向,对手就无能为力了。
“没有武器。应该说,是个很普通的人,似乎是为了做宣传聚集起来的。”
药师寺警视长起初无法理解刑警说的是什么意思。“做宣传是什么意思?”
“好像是在网上招人,要求今天穿黑色连体服在东口广场集合。”
“招人?谁?为什么要招?”
“是煎饼店的老板。”
“煎饼?”药师寺警视长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煎饼”这个词。
“是本地的老牌点心店,社长擅长做些标新立异的事来制造话题。也不能说擅长,就是个会任性地做些博人眼球、但也谈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人,在仙台的商工会里也算是一朵奇葩了。今天,他似乎招了许多穿同款连体服的人来东口广场集合,好像是要画画。因为是在网上召集的,大半是年轻人。就是觉得好玩才来的。”
“画画?”
“似乎是打算让穿黑色连体服的人组成文字,站好后再从高处拍摄。”
“是组成煎饼的形状吗?”药师寺警视长吐出一句,“简直无聊。”
“是的。”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只是看到了网上的邀请,前来帮忙给煎饼店做宣传的普通人?”
“似乎是这样的。”
“这种事能起到宣传作用吗?”
“不知道。我想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就是觉得好玩。他们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要怎么办?”
药师寺警视长把目光收回到广场上。
他看到东口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穿着连体服的人。
他们从枝繁叶茂的红楠树旁走过,又避开杜鹃花丛。
那些穿着黑色或深蓝色骑手服的人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没戴,虽然每个人都有细微的不同,但大致来说是相同的打扮。
穿着连体服的男人挤进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就像黑色的水滴逐渐渗入到观众中一样。
或许是因为普通观众的关注焦点都在台上,似乎没人觉得连体服男们三三两两地加入有什么不自然。说这是用于宣传的把戏,倒也确实像。
“立刻找到煎饼店社长并控制住,他有可能就在这个广场附近。”药师寺警视长对面前一脸不安的刑事部部长发出指令。
“是!”刑事部部长像个弹簧小人似的行动起来,开始联络。
“简而言之,他是打算混进去吗?”手持平板电脑的搜查员说,屏幕上的地图上有许多红点在闪。
“原来如此,召集许多穿相同衣服的人,然后混在里面以免被发现吗?”
“这是金子研讨会上也会用到的招数。”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熏出危险人物时会用到。其中包括对对方说‘为了不让你过于引人注目,我们会负责掩护的,请放心前来’,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具体来说,比如把身穿棒球服的人叫去棒球场,把穿求职装的年轻人叫去企业说明会,诱惑他们说‘不会引人注目的,没关系的’。说到底这也是为了让对方放心的技巧,实际上我们会守在那里逮捕他们。”
“让昆虫以为拥有了保护色,然后在它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抓住它吗?的确像真壁想出来的主意。”
“是的。因此,有可能是某个搜查员为了把凶手诱骗到这里而设下的圈套。”
“是这样的吗?”
“‘我们会安排穿连体服的男人到广场,这样你就可以混到里面去了。’他有可能是这么劝说的。”
“原来如此。”
“这种情况下,应对的方式很简单。”
“怎么做?”
“警视长您心中应该也有想法了吧?我觉得照做就可以了。”
药师寺警视长点了点头,打开麦克风的开关,发出指示。
“把穿连体服的人全部抓起来。对抵抗者使用武力也无妨。全部、一个不漏地抓起来,押到广场东侧的危险人物押送车上去。啊,不对,把抓住的男人带到这个台上来。”
管他是真是假,一个不漏地全部铲除即可。不用在意不小心割了别的草,草就是草,只能被叫作草。
但之后,他又突然想到:“连体服男也可能自己不穿连体服啊。”
“什么意思?”
“如果他的用意是吸引别人的注意,那么自己不穿连体服也可以吧。不如说,他肯定想趁机行动。”
久慈羊介
久慈羊介不知道聚集在东口广场的普通群众是以什么表情看着台上的,因为他正钻在人群中,往舞台靠近。
广场四处都出现了穿着黑色连体服的人,他知道社长遵守了和自己的约定。
“你能招一些穿相同服装的年轻人吗?”久慈羊介这么拜托时,社长自然是吃了一惊。
虽然他没表现出拒绝的态度,但显然还是想问“这有什么意义吗”?
久慈羊介就服装作了解释:连体服、黑色系,并佩戴防风镜和面罩。“你能把这样的人招去东口广场吗?”
“东口广场。原来如此,你是要利用这个做宣传吗?”
“是的,在广场用人来组成字吧。”
“不,久慈君,这个有点?”实在太莫名其妙,而且也太依赖别人了吧。久慈羊介正想愧疚地道歉,社长的反应却是这样的:“这也算不上新奇吧?用来当宣传没什么意思啊。”
于是,久慈羊介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表明了。“社长,我们要在集会日那天做。”
“集会?”
“和平警察的。”久慈羊介咽了咽口水后继续说,“在处刑日行动。”他笔直地望着社长,以表达自己并不是在吹牛或开玩笑。
瞬间,社长的脸沉默地绷紧了。
是起疑了吗?久慈羊介感到几乎能冻结内脏的寒冷。同时恐惧袭上心头,仿佛社长会立刻起身去通知和平警察。
然而,社长的嘴角立刻缓和了。“这样就引人注目了。”他点了点头。只是他赞同得太轻松,久慈羊介反而不安了。
“不过,在那种地方,可能会被警察骂。”久慈羊介又怯弱地补充了一句。
“被警察骂?”社长瞪圆了眼睛,“这样不是更引人注目了吗!”
“啊?”
“赞。这个的效果值得期待!”
这人到底有几分认真的?久慈羊介虽然惊异,却也由衷地感激。他望着店里茜的遗像,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胸口发堵。
东口广场上的普通观众们似乎还没留意到连体服男们的存在。他们以为这就像是便利店里出现了一个骑着摩托车来的、戴着全盔的顾客吧。虽然觉得有些吓人,但还不至于责备他们。
更重要的是,这里可是集中了全市警察的地方,可以说是眼下治安最好的地区了。
身穿黑色连体服的男子从久慈羊介面前走过。他们拨开人群,就像在Live House里强行插队的观众。他们是社长招来的年轻人。
让穿黑色连体服的男人们在这些观众中等距离站定,组成一个圆形,然后从上方拍摄视频。他和社长是这么说好的,不过社长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做宣传。
此时在东口广场西侧的办公楼上方,负责宣传的人一定正一边不耐烦地想着“社长又心血来潮了”,一边架着摄影机待机做准备呢吧。
久慈羊介自己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组成一个漂亮的圆形,组成了又能否成为煎饼的暗喻。
虽然对不起社长,但他只能以这个为借口。
在拍宣传照之前就会发生骚乱,由他亲自引发。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粗鲁地从久慈羊介等人的身后走过,说:“你等一下。”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叫自己,但并不是。
刑警粗暴地抓住连体服男的身体,叫住他,好像还说了一句:“能跟我走一趟吗?”
连体服男摘下防风镜,有些困惑。
事情的发展不出所料。
如果警察在留意连体服男,那么应该会对打扮相似、陆续进入广场的男人们采取某些行动。跟踪或例行盘问,根据情况可能还会把这些人带到其他地方。
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也可能不会。
久慈羊介望向台上。
佐藤诚人虽然被控制住了,但他还在哭叫。
救命!我害怕!我怕我怕。他的喉咙都喊疼了吧,声音有些嘶哑。即使这样却仍在不住呼喊的他的模样令人心痛。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只等着被从土地里拔除。也许也可以说,他此刻已经是被连根拔起的状态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久慈羊介感觉自己的大脑开始迷糊。
之所以会迷糊,不是因为意识不清,而是因为兴奋。沸腾的思绪加速了血液的流动,结果就是脑袋发热,眼看着就要失去理智。
都是自己的错。是为了抓住自己,佐藤君才会被当成诱饵的。
他开始感到罪恶感,连忙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赶走。一旦正儿八经地背上罪恶感,他恐怕会站不稳。
久慈羊介想不出除了在这里救出佐藤诚人之外的其他选项。
那个自称是金子研讨会一员的男人说过:“久慈先生如果穿着连体服去东口广场的话,会立刻被盯上、逮捕,就结束了。”他提议,“所以必须要有掩护。”
也就是把一个连体服男藏到有许多连体服男聚集的地方。
“而且,久慈先生不穿连体服会更容易混进去。”
如果不穿连体服,身份就会暴露。久慈羊介这么辩解了,金子研讨会的男子却强势地回答说:“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了吧,最重要的是救那个高中生不是吗?”
正是这样的。
不去做那件事,他就再也无法正常生活。无论怎样,人生都结束了。
久慈羊介迈出了脚步。穿制服的警察和便衣刑警差不多都开始把注意力转向连体服男了。
自己就乘机上台。
他的口袋里有三只装在包装袋里的磁球,另外还藏着一把刀。
“警方的大人物会出席处刑现场。”
金子研讨会的男人是这么说的。和平警察的负责人,以及更上层的警察厅干部,会像坐在VIP席享受比赛的嘉宾那样坐在处刑现场附近。
“你要把那些VIP当成人质。”
如果能冲上台用刀架住高层干部,警方就无法乱来了。
所以久慈羊介没有穿连体服,而是衬衫、外套、牛仔裤,十分普通的打扮。
趁着那些穿连体服的人被抓获时的混乱上台,用磁球造成更大的混乱,伺机把VIP拉作人质,并要求释放佐藤诚人。
他要做的事就是这些。
之后呢?他自问。就算能在这里引发骚乱、带走佐藤诚人,但之后佐藤诚人怎么办?这和帮助被家暴的妻子从丈夫身边逃走完全不一样,和在火灾现场救人也不同。敌人是可以活用法律的警察。
不,佐藤诚人没事的。
另一个自己在回答。他只是被利用引自己出来的诱饵而已,如果久慈羊介出现在这里,他就算完成任务了,然后会被释放的吧?
真的吗?又有一个自己在怀疑。
不管怎样,警方都掌握着“处刑”这一选项。
事实上,那个金子研讨会的男人不也这么说过吗?
然而,走到眼下这一步,久慈羊介开始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也是事实。如果就这么弃之不顾,佐藤诚人就会被处刑。在众人面前,一边乞求着饶命一边被残忍地杀害。这样的话,那么他还是想先把他从这里带走。他希望至少能让身处安全地带、终日不慌不忙的和平警察也能因心境的龟裂而皱眉。硬要说的话,也包括周围一众事不关己的普通市民。
通过引发骚乱,是否能改变普通人的意识?
他已陷入和那些企图通过发动恐怖袭击来改变社会的人相同的思考模式了。当然,久慈羊介并没有这种自觉。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穿梭在广场上的人群之间,往前方走去。
离舞台还有几十米。
风在吹,生长在舞台后方、高七八米的树木随风摆动着绿叶。他想起妻子茜曾经说过的话:“据说因为会随风摇曳,所以才叫冬青哦【7】。”
他看到了以佐藤诚人为首的几名戴着手铐的危险人物。除佐藤诚人以外,另外三人似乎有些贫血,也可能是被下了药,看起来意识不清。
久慈羊介把防风镜戴到脸上,又戴上了口罩。
一旦上台,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不,他早已越过了后悔的界线。
正要从地面上跃起时,广播的声音响彻广场。“各位,请冷静地站在原地,听我说。”
久慈羊介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环视周围,寻找着在空中盘旋的声音的源头。
“仙台市内危险人物的主谋此时正混在这里。各位,请不要动。”
广场上的人们开始吵嚷。警方宣布周围潜藏着危险人物,他们会惊慌失措地想要避难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随后广播里发出警告:“离开广场的人会被视为与危险人物有关,在检查身份后有可能被带走。”于是众人都停下了动作。从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客气,但如无机物一般冰冷,这毫无感情的声音却有着仿佛在呵斥“安静!”的威慑力。
“有人召集了一些穿连体服的男人来这里,而这个人已被认定为市内危险人物的主谋。他有可能已经混进了这个广场。”
久慈羊介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他感觉到众人谴责的视线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自己。不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那种,而是仿佛所有人都一脸憎恶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摘下防风镜和口罩,拿在了手上。
“主谋有可能使用具有磁性的武器。”
听到这句话后,广场上的人们一片哗然。
“磁铁是什么鬼?什么意思?”
“如果各位市民感觉到自己所持有的金属制品似乎被磁力吸引,请告诉我们。另外,我们也敬告主谋,你是逃不出去的,请自行通报姓名。就是你,就是在说你。”
周围的观众们当然不知道指的是谁,于是更加混乱了。“你”指的到底是谁?他在哪里?他们忽左忽右地到处看着。
久慈羊介只能低头看着脚下,一旦被人看到脸就会被立刻揪出的恐惧自脚底缓缓地传至全身。
对方连自己使用什么武器都掌握了。他握紧了在口袋中摸着磁铁的手。
“从现在开始数到十。”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在十秒内自行通报姓名。然后不要携带武器上台。不然,我们将射杀这些穿着连体服的男子。”
“咦?”观众们流露出迷惑的表情。
“听到了吗?将会有许多人被射杀。”
到底是谁在说话?他望着台上。被认为是危险人物的囚犯们、穿制服的警官们、坐在一旁的VIP们,谁都没有拿麦克风。是在台后吗?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学校的广播员一般谦恭有礼。
久慈羊介不敢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看,一旦和别人对上视线,自己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暴露?他望向周围,其他人都很不镇静。众人惊慌失措,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很快就有三名连体服男被拉上了台。接着又有其他人像被蚂蚁搬送的食物一样陆陆续续地上台。
排成行的连体服男们摘下了防风镜,露出一张张稚气犹存的年轻的脸。他们就像是被扔到陌生地方的小动物,一个个都被吓得惶恐不安。其中也有人反抗,但一旦警察举起枪也就老实了。每一个年轻人面前都对应一位持枪的警察,队伍排得很长。
“请在数到十之前自行通报,不然?”
很快就开始了倒数。数字毫无感情地被读出,就像是无法停下的计时器。
广场内的喧哗声更响了。“喂,搞什么啊!快点报上名字啊!”久慈羊介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这是要见死不救吗?!”
“不,反正他们全都是危险人物。”他还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在台上排成行的连体服男应该都不过是响应了社长在网上的号召。虽然是群喜欢恶作剧的年轻人,但也无非就是普通市民,此刻他们一定无法相信自己正被人用枪指着。
倒数读秒还在继续,周围的嘈噪声渐弱,与之相反,久慈羊介的心跳却渐渐加剧。
广场上越是寂静无声,久慈羊介的体内就越是狂风暴雨。他呼吸急促,要用力才能站在地面上。他握紧拳头、视线低垂,却又开始害怕这样的表现是否很不自然。
倒数读秒在有一定间隔的节奏下进行着,读到“五”的时候,即将在台上上演的枪决终于开始有了真实感,整个广场都被紧张的气氛笼罩着。
要怎么做才好?久慈羊介苦恼着。不过也只是在开始倒数后的几秒内。“三”的声音响起时,他知道周围的人已经不抱希望地对将要响起的枪声做好了准备,但他也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做。
“在这里。”他说。然而这一声只是气息颤抖的自言自语,只有近在咫尺的几个人对举起手的久慈羊介投以惊讶的眼神。
久慈羊介赶紧深呼吸,腹部收紧、用力。他想起了妻子的容颜。人终将一死,未必会安详,很多时候人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他提高了音量,做好了和自己的人生诀别的准备。
“在这里!我在这里!”
二瓶
在台上的二瓶把举着的枪放回了枪套。倒数已经到“二”了,眼看就要扣下扳机,他完全没想到凶手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站出来。
身边的三好似乎满心想着要枪毙人,一脸遗憾地对排在面前的连体服男们说:“你们捡回了一条命啊。”
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参加煎饼屋的宣传表演才穿着连体服到这里来的,却突然被二瓶等警察揪到台上用枪指着,想必还无法理解状况吧。所有人都还迷迷糊糊的,仿佛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竟然险些要被枪毙了,想来实在可怜。但二瓶虽然心有同情,却又觉得救不救他们都无所谓。
“如果不自行通报”的警告声之后,开始了持续的倒数读秒,这时忽然听到广场上有个男人高呼“我在这里”。那一刻,二瓶的心头同时袭过鱼上钩时的兴奋和敌人就在眼前的恐惧。
身边的三好鼻孔大张,似乎想要舔嘴唇。
举手的男人立刻就被两名穿制服的警官带到了台上,但因为他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反正乍看过去,不过是个十分普通的男人。浅蓝色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身形略瘦,行动虽不显迟钝,但看起来也不怎么可靠。
男人上台后,来为煎饼屋做宣传的连体服男们就被押上护送车带走了。
穿深蓝外套的男人正拼命对两旁的警官说话,他应该是在确认那些连体服男会不会被平安释放吧。警官们当然不会回答,他们显得满不在乎,仿佛听到的是虫子叫。
留在台上的有警方相关人士、四名危险人物,以及刚刚上台的那个男人。
二瓶和三好等人一起退到了舞台后方。
“真的是那个家伙吗?”三好小声地说,“感觉没什么意思啊。”
“会不会是愉悦型罪犯或者即兴犯啊?”二瓶回答。每当有什么重大案件发生,因为好玩而自称“是我干的”的家伙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还要多。虽然搞不明白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但总之,就是会有人像模仿名人一样,坚持要把别人的犯行说成是自己的。
刚才在广场上举起手、站出来的男人很可能也是这一类奇人。但?事实却是,刚被铐上手铐的这个男人不具备能被归为愉悦型罪犯的自我表现欲,他垂头丧气的,像是在说自己的使命已到此结束。
仿佛运动员在比赛中失利的沮丧感反而让他看起来像是真的罪犯。
是这家伙吗?
一名搜查员走近深蓝色外套的男人,对其搜身,马上就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小袋子。身穿防护服的炸弹处理组立刻上前回收,而搜查员在广场上捡到的防风镜和口罩也都交由处理组接手。
二瓶很在意从深蓝色外套的口袋中回收的物品是什么,也很快有了答案。
退到后面的一名处理组人员很快就回来了,并向药师寺警视长做了报告。二瓶也已回到了警方人员就座的区域,他竖起耳朵听到了对话的内容。
“他带着磁铁。”处理组的人这么说道。
放在口袋里的,是用袋子包好的强力磁铁,据说磁力远超普通磁铁,的确是凶手的武器。抓对人了。真壁搜查官就是因为那个男人才死的吗!二瓶突然怒气上涌,几乎想去踹深蓝色外套的男人几脚,但他忍住了。
“果然那家伙就是磁铁男吗?”三好嘟囔着。
“哎呀,感觉出乎意料地简单啊。”趾高气扬地说出这句话的是警视总监。他坐在药师寺警视长一旁的椅子上,没有要起身的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这样一来,那个麻烦的家伙就被抓到了吧。不过,药师寺警视长,你就是被那种男人难倒了吗?看上去不就是个普通的男人嘛。”
药师寺警视长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能力不足。”眼里却映出反抗。
刑事部部长手足无措地听着警视总监和药师寺警视长的对话,似乎在为应该对哪边谄媚而苦恼。看到他那副样子,二瓶忍不住苦笑。
“药师寺警视长,接下去你到底打算怎么做?”警视总监问,“要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先对那个男人行刑。”药师寺警视长说,“现在就处刑那个男人,然后就结束了。”
“等砍了头才发现他其实不是凶手可就麻烦了。”
“不会的。”药师寺警视长眼神冰冷地回答。
是的,不会那样的。二瓶也深知这一点。
和平警察手下绝对没有“冤案”。对被砍头的人来说,被砍头了的事实就是他身为危险人物的证据。警视总监对此应该也十分了解,他刚才的发言不过是场面话,又或者是讽刺。
“喂,二瓶、三好。”刑事部部长冲这边喊道,“去协助行刑。”
二瓶等人应声后,朝着舞台中央移动。
处刑装置就在面前,二瓶从上往下打量。高约三米,由银色不锈钢材料制成。如果事先不知情,会误以为是设计出众的家具或室内摆设。使用不锈钢其实是因为和木制的比起来,这样不容易沾血、清洗方便,不过那无机质的外观也确实和它像切菜一样冷酷地砍断人类首级的功能很相称。装置下方装有六根防止其翻倒的支架,让它看起来像长有六条腿、长脖子诡异的怪物。
双手被铐在身后的深蓝色外套男正在颤抖。二瓶按住他的身体,他又哆嗦了一下。武器被夺走了,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吧。他眼神闪烁地看着刑具,呼吸急促,像是在想象自己的头被砍下时的情形。
“查明这家伙的身份了。”耳机里传来药师寺警视长的声音,“久慈羊介,三十三岁,好像是个理发师。”
“喂,久慈。”
三好当即叫出深蓝色外套男的名字。男人瞪圆眼睛、歪过脑袋。是因为名字被知道了而吃惊吧,他那样子不像是假装谨慎,全身哆嗦着也完全不像演戏。
“理发店的人嘛,”三好隔着那个男人对二瓶说,“老老实实地剪头发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二瓶问他。他这么问并不是想要答案,只是觉得问他几句话比较好。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是害死加护英治与真壁鸿一郎等同事的仇敌”而感到憎恶。或许是因为久慈羊介,这个单纯表露出胆怯的男人实在太弱小了吧。
“接下来你就要被砍头了。”三好故意语气轻佻地说,“不过,这样不也很好吗?能干脆地死掉也算轻松。”
二瓶也有同感。要是他被当成危险人物接受调查,可不可能轻易解脱。毕竟他严重伤害了和平警察的尊严,还造成了伤亡,搜查员们不会手下留情的,定然会严刑拷问。久慈羊介的精神会在肉体死亡之前先行逝去,到时候,早点死将会是他最大的愿望。
这时二瓶突然想到?
莫非这就是久慈羊介的目的?
已经判断自己逃不掉了的他,知道如果被正常逮捕,等待自己的将是和平警察的严厉审问。会是一段充满痛苦、受尽屈辱与痛楚的过程。
是不是为了避开这些,他才会在处刑当日出现,想要顺应现场的气氛让自己被当场处刑的?
既然怎样都是输,那就选择痛苦少一点的?
这期间,广播已经在介绍将要临时被处刑的人物了。当久慈羊介这个名字被说出时,喧哗声如荡起的波涛,甚至摇动了树木。
观众们是想说“快点动手”吧?对他们而言,与和平警察对抗的连体服男本来就和其他危险人物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们应该不关心顺序,只想快点看处刑吧。
二瓶和三好拉着久慈羊介,先让他站到斩首装置前。
就像在客人面前展示食材一般——“接下来就要做这条鱼喽。”
没有欢呼声,也没有口哨与嘘声,观众们集体沉默着。
有很多人吞了吞口水,一动不动地看着。被无数双眼凝视,二瓶都不由得感到惊悚。与其说台下的这些是拥有思想的人类,倒更像是毫无意识活动着的动物,或是一群昆虫。
只有身处群体之外时,人类才能像人类一样行动。
分站在两旁的二瓶和三好带着久慈羊介移动到装置后方。接下来就是将他的头伸进木板上的洞里,执行斩首了。久慈羊介虽然在用自己的双脚行走,但因为没有力气,他的行动十分迟缓,必须由二瓶等人拽着才行。
途中,久慈羊介望向一旁。二瓶追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脸呆滞的佐藤诚人。高中生佐藤已经放弃了挣扎,瘫坐在椅子上。但在看到久慈羊介后,他有了反应。担心自他脸上浮起。佐藤诚人流露出的震惊神色让二瓶知道这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约定或计划,不过他们是认识的吧。三十三岁的男人和高中生,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参加了同一个当地的体育俱乐部或同一个兴趣小组吗?他想象着。但若是这种关系的话,之前应该能调查到的吧。
是在理发店里吗?他没花太多时间就想到了这一点。
理发师和他的客人,就是这样的关系。
盲点。和平警察在调查一个人的时候会跟踪、打听、参照公共机关以企业里的数据库,也会依靠网络收集信息,但还不至于去查他在哪里剪头发。有的人会频繁地更换理发店,也有的人很少去理发。去理发店也不像去医院那样,会在保险证上留下信息。
这就是这个男人选择救助人的标准吗?
理发店的客人?
二瓶寻思之际,三好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他用下巴比了比佐藤诚人,问:“那家伙是在你的店里剪头发吗?”
久慈羊介没有回答。
“什么啊,不要无视我啊。你小子,如果这里是审讯室的话,你已经惨到只想求饶着说‘请原谅我,我很乐意说’了啊!”
从后方看行刑装置,最初的印象还是没有变。像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摆设。
看到久慈羊介的视线朝上移,二瓶便也抬起头,想看他在看什么。
“那就是铡刀啊。”久慈羊介轻声嘟囔了一句。再过一会儿,这把刀就会落下,狠狠地冲向自己的脖子,连皮带肉,当然也包括骨头一起砍碎。他是在想象这一场景吗?然而,此时的久慈羊介眼神恍惚,似乎还没把这一切当成现实。
“好,执行吧。”药师寺警视长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
“了解。”二瓶和三好回答。
“二瓶,你小时候去理发店剪头发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剃头’这个词?”
“怎么了?”
“这个剃头的头要被剃掉喽。”不知为何,三好有些高兴,他笑着问,“不过呢,剃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久慈羊介
你到底想做什么?久慈羊介的耳边传来搜查员的问话,他几乎就要点头说“说得是呢”了。
想帮人、想同和平警察对决——他并没有这么明确的目的。目睹大森鸥外之死、得到特殊的磁铁,之后的事与其说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倒不如说是顺其自然、心血来潮的行为,仅此而已。都是为了打消丧妻后的孤寂与恐惧。
他扭过头,再次看了看佐藤诚人。这个高中生显然还处于无法理解眼下状况的混乱之中,他似乎想说:为什么久慈先生会在这里?
佐藤君,对不起,他在心里道歉。虽然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歉。他的脑中闪过“以死谢罪”这个短语。他确实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感到恐惧。
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人终有一死。比起像妻子那样终日被呕吐、腹痛和头疼折磨,什么都无法思考、最终死于痛苦之中,如今自己的情况似乎还不算太惨。
妻子一定曾因为太痛苦而想一死了之。
久慈羊介流出了眼泪,却无法擦拭。
虽然在哭,他的大脑却还在运转。此时放弃还嫌太早。冷静。必须想出求生的办法。
他想起自称金子研讨会的那名男子。他听从男子的提议拜托了社长,把连体服男们召集到了这个广场当烟幕弹。一旦警察关注到他们,并抽出人手应对,自己就乘机上台,把警察中的大人物当作人质——本该是这样的,但佯动作战计划却付诸流水了。
他脑中闪过“最后的手段”这个词,也是那名金子研讨会的男子说的。“一旦事态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就使出最后手段吧。”
事态已到最差了。他觉得必须按照吩咐去做了。但站在处刑装置面前,他的大脑像被冻僵了一般。
“和刚才那些人无关。”久慈羊介说。
“啊?”站在两侧的其中一名搜查员把耳朵凑近了问。
“刚才那些穿连体服的人,是被我的假广告叫来的,请释放他们。”
“谁管你啊。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他们可能也会倒大霉哦。”搜查员粗暴地说完,又用报告的语气说道,“他说刚才那些为宣传煎饼屋而到这里来的人与此事无关,要救他们。”久慈羊介一时不知这人在说些什么,不过马上就意识到是在通过麦克风和耳机与上司对话。
“不过呢,这不是你该挂念的事。再过一会儿,你的脑袋就要咕咚一声滚下来了。之后的事,和你无关了吧?还是说,即使只剩一颗脑袋你也要操心?还是想说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不用管之后的事了,放心交给我们吧。”
之后会怎样?
久慈羊介拼命地平息正在加速的心跳。
此时手铐被解开了,手臂和手腕感到一阵轻松。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靠近后方,在装置底部有一段小小的台阶,他被强制性地坐在那里。眼前是一块像是木板的东西,上面有三个洞。
久慈羊介能想到,这是要把脑袋和手腕伸进去。
可能是穿制服的警官打开了锁,板上的洞渐渐变大了。这个装置没有断头台的陈腐气息,倒是散发着系统化训练机器一般的气质。
“把头伸进去,还有两只手。”身边的搜查员说道,“说起来,你知道金子研讨会吗?”
“嗯?”久慈羊介望向搜查员的脸。
他诡异地一笑,说:“果然,你也是被金子研讨会骗到的吗?”
被骗?久慈羊介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气正急速退去。
“和平警察呢,为了找出像你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就会设下圈套,提出有破绽的作战计划,这种时候一般会用‘金子研讨会’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有家伙找到你出过主意了?如果有的话,应该是某个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自称金子研讨会的成员吧。从你这表情来看?”
“嗯?”他无法理清状况。
“你知道上钩的鱼是什么心情吗?”
“嗯?”
“就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
久慈羊介的眼前一黑,瞬间就要失去意识。他甩了甩头。
无意识地动着双手。
被骗了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那个男人提出的这些那些,所有的一切,就都是谎言了。
久慈羊介第一次奋力扭动身体挣扎。
但很快就被搜查员摁住了。
那名年轻一些的搜查员把手贴在耳边,说:“啊,是的。不,没关系。”久慈羊介听到他又说,“刚才三好先生向他说明了金子研讨会的圈套,他似乎因此动摇了。”
这名搜查员的用词虽然温和,却显然在享受久慈羊介的恐惧。
“嗯,是的,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是上了金子研讨会的圈套。”他对上司解释道。
完了,久慈羊介死心了。他感到无力,或者说再也使不出力气了。过不了多久,他的头和手就要探到装置的另一侧了。
他又想,这样也好。死亡必然会降临。
不少时候还会伴随着令人惊异的痛苦。
如果是那样?他又开始说服自己。
他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原来是木板上的洞在收拢,他的脖子固定住了。他试着想要抽出手腕,但完全无法动弹。
因为刚才的挣扎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也平息下来了。
而这样的呼吸,就将告终了吗?
他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他可以往前看。伫立在公园尽头的树木伸展枝丫,正望着自己。即使知道要被砍断,树木也无法从刀具下逃脱。它们似乎在说: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和现在的你很像。最后,身后的冬青是否会为自己的死而摇动枝叶?
东口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每一双眼、每一对眼眸、每一颗眼珠都望向这边。神情严肃。
他们都定睛凝视着久慈羊介。
他们正看着姿势难堪地从斩首装置中探出头的自己。他们正等待着这颗脑袋被切下来。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久慈羊介想呐喊。像看戏一般欣赏人类被这么残忍地杀害,你们是不是哪根神经麻痹了?
不,另一个自己冷静地说。他们没有神经麻痹。他们既不是变态,也不是罪犯。他们是十分普通的善良市民。而他们对久慈羊介你心存恐惧。他们认为你是搅乱和谐的害虫,必须尽早消灭。如今在台上的久慈羊介是犯了罪的危险人物,如果不对他处刑就无法守护治安。
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和这个罪人不一样。
我或许和你们一样啊!我也是普通人。
他想这么诉说,却发不出声。即使呼喊出来,周围的树木也会像存心干扰一般摇动着枝叶发出响声,于是他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吧。
“喂,准备好了吗?”一名搜查员在他的脑袋附近说。
他无法回答。
这时,搜查员的语调发生了些许变化,是耳机那边发出指示了吧。“啊?”只听他这么说着,“啊,是的。”然后搜查员再次抬头,望向久慈羊介头顶上方的处刑装置。
两名搜查员似乎通过耳机听着同一个声音,他们“是、是”地应和着麦克风那一头的话语。
“你小子,”没过多久,那个语气粗暴的搜查员就把头凑近,说道,“你小子,没设什么局吧?”
久慈羊介不解地看着对方。
“刚才,我们上司说他察觉到一件事,你小子是用磁铁当武器的,是吧?而铡刀是刀具,是铁做的,会对磁铁有反应。也就是说,你是不是想利用磁铁防止铡刀落下?”
起初,他还不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他努力转动大脑,“最后的手段”一词在脑中闪过。而为了不暴露正拼命思考的迹象,他只能以“不,我什么都没做”作答。
“所谓磁铁,不单会吸引。”搜查员说道,而此时久慈羊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搜查员似乎并不是在征求答案,他继续说道:“还能反弹。简单来说,就是或许可以让铡刀不会落下。你小子耍花招了吧?喂,二瓶,你怎么想?”
“是利用磁铁的斥力吗?的确有这个可能。部长想得真周到。”
“对部长来说也算是难得的灵光一现了。所以,你小子先从断头台上出来,我们要检查一下它是不是能运作。”搜查员说。
于是,执行了一遍和刚才固定脑袋和手时相反的步骤,他又被从装置上解脱了出来。
他被拉到稍远些的地方站着。
广场上响起广播。“现在开始检查装置。请稍等。”这广播简直就像是因为摇滚乐队推迟登场而安抚观众。
久慈羊介抬起头,眺望着远在众人头顶之上、远在伫立着的建筑物之上的天空。浅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白云,他觉得,在那片天空中,时间的流逝速度会和自己所处之地的不同。
那片天空不会关心谁的头将会被斩下,又会流多少血。即使会在太阳西沉时被染红,那也和人类的血毫无关系。
“那么请先把刀放下一次,以确认它是否能正常运作。”被称为二瓶的搜查员在装置旁对着麦克风说话。
他听说过每次按下处刑装置开关的,是警方的负责人。于是他望向舞台一侧,又被称为副台的地方。一个男人正不悦地从椅子上站起,他手里抓着一只像是智能手机的东西。
“喂,剃头的,你小子该不会在谋划着什么吧?”一旁的刑警当即过来询问。
“怎么会?”久慈羊介回答,“这种状况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发现自己说出的话比刚才要流利。
“你身上没有磁铁或武器吧。”那名刑警再一次碰触久慈羊介的身体。
“刚才已经检查过了。”
“也对。”
“哐当”一声,位于三米高的处刑装置上端的金属零件一动,响起栓销松开的声音。铁制的刀具伴随着刺耳的滑动声落下。
那是能体现出重力做功的速度。沉重的金属发出滑行时的声音。
久慈羊介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个自称金子研讨会的男人所说的话。
“如果最初的计划失败,你将被处刑的话?”他说。
“如果发生这种事会很吓人的。”
“我们准备了最后的手段。”
“最后的手段?怎样的?”
“简单来说的话,就是武器。我们会事先藏起能翻盘的道具,一旦情况紧急就请用它。”
“会事先藏在哪里?”
“久慈先生附近。”
“附近?立刻就会暴露的吧。”
铡刀落下的同时,久慈羊介移动了。他先双手用力,推开身旁的刑警。对方往后仰去,但他连看都没看,而是没有停下动作,迈开双脚。
冲向处刑装置。
铡刀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金属声。但没有像平时那样落到最底部,而是在中途停住了。
要问它为什么会停住,那是因为吸附了多出来的东西。
久慈羊介抓住吸附在巨大刀刃下方的金属棒子,使出浑身的力量,要把它从磁铁上拿下来。
“铡刀的刀刃悬在高处,如果把道具吸附在那上面的话,就不会立刻被发现。”正如他所言。
铡刀的刀刃上吸附了磁铁,筒状武器就吸在磁铁上。
那是大森鸥外留下的三根筒状武器里的最后一根。
叫二瓶的搜查员伸手摸枪,久慈羊介却在这时上前一步挥动铁制的筒。他用力地刺向二瓶的腹部,二瓶蹲下了身子。
最后的手段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吗?
可以继续信赖金子研讨会吗?
疑问在脑中化为一个个小泡泡,又接连破裂,久慈羊介没有工夫犹豫了。
“大部分昆虫在察觉到危险时会先装死。它们会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然后伺机逃跑。对方大意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但是,必须要小心的是,”那名自称金子研讨会的男人唯有在谈及昆虫的话题时才充满活力,“有时候你以为它已经死了,想要把它埋到土里,但其实它还活着。”
“什么意思?”
“让敌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种时候就是机会。”
久慈羊介没有停顿。他转过身,对着后方的警方人士所在的地方举起了筒状物。那里有许多看起来就像领导的人物。
他的大拇指蹭过筒状物的表面,盖子滑动。手摸到了突起的地方,按下。
烟雾伴随着弹丸被发射的喷射声冒出。白烟弥漫,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笼上了幕帘。
久慈羊介知道应该瞄准谁。
那个个子虽小却散发出异常威慑力的男人,药师寺警视长。
还好他不是我家客人。
这一瞬间,久慈羊介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多田
广场上的人都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多田自然也是如此。
想到突然出现的那个什么久慈会被处刑,多田还因佐藤诚人的处刑会被延后而松了一口气。之后要先检查装置的广播又缓和了周围观众的紧张情绪。
紧接着,发生了骚动。那个叫什么久慈的男人在台上忽然行动起来,撞飞了看起来像是刑警的男人们。
这是另一出余兴表演吗?抑或是他由于无法承受处刑前的恐惧而做的挣扎?
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一秒,那个叫什么久慈的举起一根棒子似的东西,然后那根棒子喷出了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惨叫,台上被烟雾笼罩,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惊慌失措,又因为有人低声说了句“炸弹?”“是炸弹!”,而使得整个广场陷入恐慌,集聚着的众人开始互相推挤。
多田拨开涌来的人群,从一端逆向往前移动。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佐藤呢?他想,佐藤没事吧?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在公园里哭丧着脸的小学生佐藤。“你没事吧?”那时当他这么问时,佐藤先吃了一惊,随即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我必须去跟他打招呼,不是吗?
多田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一阵急躁。即使没法再一起玩,但至少他们的关系还是能有些改善的,不是吗?
烟雾散去,广场上少了许多人,情况也变得明朗了。
中等身材的警视总监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他面前,仰天倒着另一个像是警方人士的男人。
他身边伫立着一名男子,多田思考着那是谁,似乎是被称为和平警察之父的男人。“药师寺警视长,你没事吧?”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赶来,蹲下身子。不知是不是该赞叹不愧是药师寺警视长,他看起来没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多田咂了咂嘴。
那个叫什么久慈的人不见了。
第五部
五之一
东京都内的大楼里,宽敞的会议室墙壁上挂着大型液晶显示屏。
坐在长桌旁的人们要么穿着高级西装、打着领带,要么身着警官制服,所有人都看着屏幕,气氛就像是上了年纪的成年人正在教室里认真听课。
屏幕上显示的,是十天前仙台市内东口广场上的情形。
这是征收了当天仙台某家点心店为宣传而在某栋大楼高层架设的摄像机后得到的。警方内部已经查验完毕,此时正要作总结报告。集中在这里的,是以警视厅干部为首的警方相关人士。
正播放到久慈羊介把棒状武器刺向手伸向枪套的二瓶刑警的腹部。紧接着,二瓶刑警就蹲下了。
“这里。”指着视频的男人说。
视频被暂停了,画面上是久慈羊介正把弹丸从棒状武器中发射出来。
“已经查明,这个棒状武器和那个新型永久磁铁一样,都是由东北大学工学部的研究室研发制作的。”负责解释说明的搜查员低头看着平板电脑说道。这名搜查员是在场唯一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按下开关后,就会从里面发射出子弹,比一般枪支的子弹小,差不多是柏青哥弹子的大小。虽然弹芯同样覆有铜合金,但我们认为它具有磁性。和上个月在仙台市和平警察第二大楼袭击现场找到的遗留品相同。”
“火药呢?”
“不含火药。也正因如此,它比普通子弹的杀伤力要弱。当然,在这种距离下,还是具备足够的威力的。但是,这个武器的首要目的,还是为了喷射出烟雾以制造混乱。”
视频再次播放。
因为是俯视的角度,台上的处刑装置也好、久慈羊介也好、三好刑警及二瓶刑警也好,都像是从上往下看时棋盘上的棋子。
“这里。”
视频变为慢速播放。可以看到久慈羊介手中举着的棒子在喷出烟雾的同时还飞出了小球。
在他面前的是药师寺警视长,他正和久慈羊介面对面而站。
药师寺警视长的右手有了动作。
虽然弥漫在周围的烟雾使得画面一片蒙眬,但还是能看到有人从旁踉跄跌来。是警视总监。很显然,他会如此这般是出于外力而非自己的意志,他有些摇摇晃晃。
“啊?”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感叹。随后当事人做出的解释似乎也是体会到了众人的心思。
“如各位所见,此时药师寺警视长企图拿我当肉盾。”开始代为说明的警视总监重重地叹息着,又摇了摇头,“药师寺警视长以前也曾用其他人当过肉盾。”
“这是下意识的吧?”有人这么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一点,药师寺警视长似乎是否认的,他说他没想拿我当肉盾。但是,他多半是故意的吧。事实上,在仙台的搜查会议上,他也曾为了躲避橡胶球而把周围的人当成肉盾,很多人亲眼看见了。”
会议室里再次掀起一小波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的嘈杂声。
根据警视总监的指示,视频继续播放。
画面里映出像盾牌一样倒在药师寺警视长身前的警视总监。随后,又有一人,出于明白无误主动意志向这边飞扑过来。他张开双臂、挺直身体,从正面挡住了子弹,并往后倒下。
“如果没有宫城县警的刑事部部长上野君挺身而出,我现在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警视总监说。
这番话并不是夸张。很显然,如果刑事部部长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久慈羊介发射的子弹就会射向警视总监的胸膛。
“虽然上野君因为穿了防弹背心而没受很大的伤,但他大无畏的姿态堪称警察之荣。”警视总监说着,又冲着斜前方的座位问了一句,“是吧?”
“不敢当。”坐在那里的宫城县警、商业刑事部部长口齿清晰地回答了一句,“我只是做了理所应当的事。”他明确地说道,“而且,我事先一直有防备。”
“关于这一点,你来解释吧。”警视总监“嗯嗯”地点点头,“这是决定如何对药师寺警视长进行处分所必需的证据。”
“是。”上野刑事部部长站起身。他的身材虽略显臃肿,但昂首挺胸,一张看起来很老实的圆脸上也散发出凛冽之气,“自从宫城县被指定为安全地区、药师寺警视长就任和平警察的负责人后,我就一直在留意观察他的行为。然后?”
上野刑事部部长冷静从容,并无邀功之意。他皱着眉,更像是对揭发和自己有同门之谊的上司感到厌恶。
“我开始怀疑,药师寺警视长是不是在策划什么不好的事。”他继续说道,“仙台市和平警察第二大楼被袭击时,有人从管理监控录像的房间里偷走了审讯时的视频数据。虽然事后大家认为是被我们称为‘连体服男’的男子做的,但我在监视器管理室里发现了这样的东西。”刑事部部长捏着的塑料袋里放着一张收据,“这是一张牛肉盖饭店的收据,日期是案发的前一天,而上面有药师寺警视长的指纹。”
严肃的会议中突然听到“牛肉盖饭店”这几个字轻飘飘地响起,会议出席者们似乎同时感到不协调,纷纷沉下了脸。“这说明了什么呢?”
“可以认为,这一天,药师寺警视长曾去过监视器管理室。”
“他为什么会去?”
“为了偷录像数据,再者,或许是为了操纵第二大楼里的监控摄像头。”
“你的意思是,他和连体服男是共犯?”
“我认为恐怕这一切都是药师寺警视长的计划。可以认为连体服男是受了药师寺警视长的指使。”
“就是刚才视频里拍到的、使用磁铁的男人吧?他是理发师吗?”
“久慈羊介应该是被药师寺警视长所利用了。他被诱导,做出了反抗警方的行为,也可能是受到了威胁。”
“为什么?”
“为了能在那一天让久慈羊介上台。一个人要不被起疑地站到台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成为危险人物。反过来说,在集合地,最不会被人怀疑的就是危险人物。既然是以处刑为名,那么出现在广场也好,出现在台上也罢,都不会显得不自然。”
“那么,他为什么想让他上台?”
“这当然是因为?”刑事部部长顿了顿,扫了一眼警视总监的脸色后继续说道,“为了让久慈羊介开炮。然后,他是打算夺走警视总监的性命吧。”
众人再次发出叹息。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策划了这么邪恶的计划,他们感到毛骨悚然,同时也因为损失轻微而松了口气。
“真是多亏你救了我。”警视总监满足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而且,都是我为了以防万一而穿上的防弹背心立了功。应该说,事到临头我都还不知道药师寺警视长的目的,实在是惭愧。”
“你太谦虚了。”
警视总监像是感动于自己儿子的优秀似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之后,再次由警视总监负责推进会议。
宫城县警、上野刑事部部长静静地坐下,偷眼望向与会者们的表情。
如此扯淡的说明,他想,众人是真的相信了吗?
不过,他也理解个中原因。
对他们来说,真相如何无关紧要,关键是“被当成真相的真相必须对自己有利”。
和平警察的药师寺警视长因其铁腕作风而一直被畏惧、提防,在组织里他也被许多人疏远。如果是为了让药师寺警视长下马,那么即使是稍微有些说不太过去的论点也会被认同。
在会议的最后阶段,有人提问:“那么,药师寺警视长认罪了吗?”
警视总监漠然地回答:“和平警察正在审问他呢,早晚会出报告的吧?”
不用等报告。
被和平警察盯上的人,就只会是危险人物。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上,被怀疑是女巫的人只有两个选项:要不因为拷问而死,要不就招认自己是女巫,然后被处刑。
药师寺警视长最终能承受住和平警察的审问吗?
上野刑事部部长淡然地想象着。
会议结束后,警视总监叫住了刑事部部长。后者虽然挺直了背问:“有什么事吗?”但或许是因为臃肿的体型,怎么都显露不出威严。
“你真的很优秀。下次的人事调动,你应该会被安排到一个能十二分发挥出你能力的职位上。”警视总监说得很热切。
刑事部部长深深地低下了头。
五之二
电梯正要关门时,刑事部部长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装有土特产的袋子。
“您刚从东京回来吗?”二瓶在电梯门关上时问。警视厅就前几天和平警察集会事件召开了会议,部长也被叫去了。
“是的。”
“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
虽然还是那个身材臃肿、一张圆圆娃娃脸的部长,气场却和往常截然不同。但若要问他哪里变了,以二瓶为首的署内众人谁都无法回答。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低声下气,对部下们则严加训斥——就这一点来说,他和之前完全一样。只不过现在的他隐隐显现出威严,即使被他颐指气使,不愉快的感觉也神奇地消失了。
“果然是因为立了功而有自信了吗?冲到警视总监大人身前救了他,呐,就像班级里不起眼的家伙在球赛上进了决胜球拿下比赛,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会成为班上的焦点了。”前几天,三好曾在吃饭时这么说。
“不过事实上,部长的动作还真够快的呢。当时大家都还站着发愣。”
“凑巧的吧。”
对此二瓶有不同意见。除部长以外,还有人也穿了防弹背心。但他不认为仅靠当下瞬间的判断就能救警视总监。
“部长,我想请教一件事。”电梯上升的同时,二瓶畏畏缩缩地开口了。然后,他在部长应允之前先行说了起来。“之前我曾在广濑川的河滩附近看到过部长。”
是晨跑的时候,在桥下看到了人影。他刚在想那会是谁的时候,却发现是部长。于是他又好奇他在做什么,进而发现他在用玩具发球器发射塑料球,然后用身体去接。
“那又如何?”
“我想,那会不会是在练习。”
“练习是必需的,不仅仅是棒球。”
“不,不是棒球,而是前几天集会时救警视总监?”他莫非是在训练自己不要在关键时刻避开子弹?
二瓶留意到刑事部部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做好了会被痛斥一顿的准备,但部长的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你是说我事先做了挡子弹的练习吗?”
“是的。”
“什么意思?”
二瓶苦恼着该不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此时电梯到达五楼,门开了。二瓶按着开门键等部长走出电梯。沿走廊下去就是会议室了,二瓶本打算慢慢地跟在部长身后,谁知部长却怎么都不迈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他甚至感到不安,莫非电梯的按键已和部长同步,自己的手指若不放开他就不会动?但很快,部长就缓缓地转过身,说:“你是想说,当时我知道警视总监会被盯上吗?”
“是的。”虽然吃了一惊,二瓶还是这么回答了,之后又马上修正,“不,被盯上的是药师寺警视长。”
“是吧?那个人很可怕。为了保护自己,不管是部下还是上司,他都会利用。当时警视总监就成了他的肉盾。”
“药师寺警视长承认他把警视总监当作肉盾了吗?”
“没有承认。但多半是故意的吧。他打算就地杀害警视总监。”
这太荒唐了。连二瓶都能立刻听出他话中的破绽。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开始就可以让那个理发师瞄准警视总监。
完全没有必要让他故意射自己,然后再拉警视总监当肉盾。
答案只有一个。
为了让药师寺警视长陷入不利,除此以外不会有其他可能——“警视长拿警视总监当肉盾,这是多么恶劣的人啊。”必须要让他给人这样的印象。
再进一步说,药师寺警视长是为了把警视总监当肉盾才拉他的吗?这一点也很可疑。
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有人推了一把?
在那场骚动中把警视总监撞开,随后身穿防弹背心的部长就赶了过去。
“二瓶,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当时的情形有视频为证,在今天的会议上也得到了确认。”
“是的。”
但事实上视频可以加工,再要多说的话,在组织内部对药师寺警视长抱有敌意、盼着他落马的人不在少数也一样是事实。虽然不清楚警视总监是不是善意的第三方,但若说他是故意对部长行为的不自然之处视而不见的,也不奇怪。
于是二瓶又转而问其他问题。“当时,是谁把武器藏在那个处刑装置的刀刃处的?”
铡刀的刀刃上吸着磁铁,铁棒就吸附在磁铁上。也不知这算不算“烛台照远不照近”,当时敌人的武器就一直悬在自己头上三米的地方。之后在久慈羊介要使用的时候发现了,和落下的铡刀一起。
但至今仍然不知道是谁把武器藏在那里的。
或许不知情的只有自己,上层及鉴证科负责人已经掌握了情报?
部长微微摇头。似乎能从这一举动中窥到他的谨慎,以及对说假话的罪恶感。“一定是有身穿制服的假警察混在了作为援军赶来的人员当中,就是那个人接近装置,并做了手脚吧。”
二瓶已经放弃询问到底是谁了。他也明白部长不会回答。
“那个假警察是药师寺警视长的同伙。”
二瓶并不这么想。
部长打量了一会儿二瓶,问:“你有想到什么吗?”此时此刻,之前对部长“老实的胆小鬼”的印象已完全消失了。
“有几具尸体被交给部长处理了吧?出租车司机一案中目击者的尸体,还有在审讯中死亡的教授的?”
“你是打算聊些出其不意的话题吗?”
“你把尸体放到车里了吧?”开过根白石直线道路后,在小路上和连体服男发生打斗时车子发生了爆炸,被炸得粉碎的会不会其实就是那几具尸体?“如果那具尸体的头发也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为了用来做DNA鉴定的话?”
刑事部部长没有生气,但也没有承认,他只是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不,没有了。”二瓶立刻回答。如今的部长已被视为救了警视总监的英雄而备受组织内部瞩目。他听到传言说部长今后会回警视厅,在核心部门任职。
“二瓶,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啊,是?什么?”
“你是怎么看我的?”
“啊?”
“你是怎么看我的。”
“要问我怎么看?”二瓶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很普通的,看成是我的上司。”
“是嘛。”部长点了点头,“你之前没有认为我是个可悲的、不靠谱的男人吗?”
“不。”他掩饰着自己的动摇。
“不用担心。”部长眯起了眼,仿佛一个好脾气的亲戚,但又能让你因无法读出他的真意而感到可怕,“如果你不是这么想的我反而会为难,因为我就是想让你们这么想。”
二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就是想让你们这么想”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昆虫和动物。有的有毒,有的有獠牙,还有的会拟态成猎物的模样,再静待猎物靠近。”
“是的。”
“正所谓生存的方式各种各样,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部长也是这样的吗?”二瓶突然加重了语气。
部长是在说他思考出了生存战略并付诸实施了吗?他装得老实、无能都是有理由的吗?
二瓶在脑中拼凑着信息,并加上自己的想象,却仍无法得出结论。部长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过,如今部长开始在组织内掌权,这件事一定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是想出人头地吗?是想要掌权吗?
“二瓶,我呢?”这时,部长说话的语气就像在给不明白答案的学生提示,“我认为和平警察的结构实在不合理。”
“啊?”
“我的朋友就因为和平警察的一意孤行而被处刑了。她只是个在丈夫的暴力中受苦的普通女性,无非就是一个抚育女儿的母亲。她为什么会是危险人物?你不觉得荒唐吗?”
“是谁?”应该不是宫城县里的事。二瓶忽然想起部长曾经出过轨的传闻,但他还是无法把这些事联系起来。
“假设普通人提供的情报并无恶意,但因为日积月累,最终导致很多像她那样的人被处刑,那么这样的结构就是错的,明白无误的错。和平警察的缺陷显而易见。”
这是单纯出于私人恩怨而编造的听起来具有普适性的借口吗?又或者正相反,他是在用个人的故事来比喻重大的事实?二瓶不是很明白。
部长的声音很轻,却一反常态的冰冷,二瓶几乎觉得那是在风中纷飞的只言片语。正当部长要先行一步走上走廊时,二瓶叫住了他:“部长。”
“什么事?”
“那个,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虽然我不是太能理解,但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他想这么问。他还在推测莫非部长是在试探自己是敌是友?
部长的回答并不复杂。“你很优秀,可以信赖。所以别人告诉我把事情告诉你也没关系。”
“是谁?”他问出口时,部长已经走远了。
五之三
走进店里的男人看起来眼神锐利,开门的同时就在确认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他猜测是跟警方有关的人,果真如此吗?
久慈羊介看了一眼对方亮出的警察手册。
“抱歉在您工作时打扰。”来人淡淡地说着,久慈羊介此刻正在给客人刮胡子,显得很为难。
“我没关系。”久慈羊介看了一眼仰面躺在座椅上、满脸涂着泡沫的客人,说,“我正想呢,真想感受一下就这么睡着的客人的感觉。”
“很快就好。”对方的回应不容置辩。
久慈羊介无奈地和客人打了个招呼,走向刑警。
啊?久慈羊介认出这个男子就是那天在东口广场的舞台上要给自己行刑的男人之一。记得是叫二瓶。处刑还在继续吗?他忽然感到害怕,眼看就要瘫坐当场,对方马上温和地解释:“也难怪你会怕。不过我今天来找您,完全是出于私事。”虽然久慈羊介并不会因为他这么一说就能冷静,但对方看起来不像在骗人。
“我做的事已经都跟警察说了。”几天前他才获准回家,理发店也刚重新开业。他的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
前些天东口广场的骚乱之后,久慈羊介虽然脱身了,但刚到家就立刻被警察抓获。他没有抵抗,有一半是出于听天由命、自暴自弃的心态。不过被问罪后,他坦白的内容只被片面地接受了。直接点说,警方认定久慈羊介大半的行动是因为某个人——好像是警察组织领导层中的一员——那个某某氏的阴谋,在车站广场上引发的暴动也被解释为“是被那个某某氏逼的”。尽管久慈羊介一开始就解释:“不,不是的。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警方的反应却很冷漠。因为一直被劝说“你只是被利用了”,他终于渐渐发现对方有自己的剧本。承认后,他便被以惊人的速度释放了。佐藤君似乎也平安地回了家。
“你进入第二大楼救出正在被审问的危险人物时?”二瓶刑警说。
“嗯。”
“据说有人先行潜入,拿走了监控数据及审讯时的录像。”
久慈羊介也听警察说过这件事。
据说在久慈羊介救出蒲生义正等人之后,就有人联系和平警察,说:“如果你们不希望审讯录像被公之于众,就不要对蒲生义正及他的家人出手。”而久慈羊介与此事并无关系。之后通过疑似是那人潜入大楼的监视器管理室时遗落的证物判断,果然是警察领导层里的某某氏。
“你在入侵大楼时看到过他吗?”
“诶,没有。”
“是这个人吗?”二瓶说着,把平板电脑拿到面前操作了起来。
自己都说了没有看到,对方却仍然强行继续着话题,这让久慈羊介感到害怕。
第一个显示在屏幕上的男人很眼熟。是个眼神冷酷的中年男性,很有威慑力。是自己在东口广场上用武器对准过的男人。“这人是?”
他也记得他的名字,却犹豫着说不出口。
“他是药师寺警视长。最近应该会被调职吧。总之,就是这个男人,被说成是利用你的人。”二瓶的语气、措辞就好像知道那不是事实一样,“那么,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乍看之下他没认出。但久慈羊介确实认识屏幕上的这个男人。他就是自称金子研讨会成员而接近自己的男子。虽然头发长短明显不一样,但五官极其相似。
“现在想起来,”然后,二瓶开始了讲述,“当我去车站接他的时候,他没有从检票口出来,而是已经在车站里了。搞不好,这人好几天前就已经到仙台了,他连车站里刚开张的担担面店都知道。”与其说他是在跟久慈羊介说话,倒更像是在自己脑中开反省会。自问为什么当初没有留意到?“那个,那个人本来就在思考解散和平警察的方案,说不定他和我们刑事部部长从很久之前就在计划了。”
“计划是指?”
“嗯,有可能是想利用杀害了出租车司机的搜查员一案,计划把这件事当成和平警察的恶劣行径的典型实例来揭发。在你进入大楼时,潜入监视器管理室的其实是这个人吧?他在找出租车司机一案的视频数据。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到来,他才改变了计划,当场决定拿到你救出的人的信息?”
“这个人是什么人?”
二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太好懂的人。”
听起来像是贬义,却又隐隐带着崇敬。
“那场爆炸也是故意安排的。为了金蝉脱壳。”二瓶刑警继续说道,“那辆车里本来就塞了其他尸体吧。爆炸事件中,无法辨认的遗体会通过DNA鉴定来验证身份。预料到这一点后,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好头发?”
“其他尸体?那是什么?”
“我们所看到的他的样子是真实的吗?那个大波浪的长发可能是假发套之类的。”
“刑警先生?那个?”
“总之,经过这次的一系列事件,有一个人开始在警察内部得势了。”
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久慈羊介还是忍不住说:“那个,这个被我听到不太好吧。”他很怕知道了秘密后,会因为“既然知道了就得死”而被杀。同时,他也很在意被身后的客人听到。于是他走到店外,说:“至少在外面说吧。”
“虽然不是‘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这种事,但自己一个人闷着烦恼也很难受。”二瓶说。
“就算是这样?”对我说不要紧吗?久慈羊介有些慌张,他很想说“请不要把我卷进去”。
“理发店就是充斥着各种牢骚与情报的地方吧?”
“啊,算是吧?”
“在警察内部开始得势的那个人,多半会去改变和平警察。”
“往好的方向吗?”
“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好的方向。”
“这个人得权以后,就会解散和平警察吗?”他脱口而出,但有一半是出于开玩笑。
“会怎么样呢,你知道些什么吗?”
“很抱歉,”久慈羊介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二瓶似乎因为说出了心中所想而一扫阴霾,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却一脸了然地离开了。
久慈羊介打开门回到店内。“让您久等了。”他客气地道歉后,继续给客人刮胡子。
放下剃刀,用毛巾擦干净客人的下巴后,他踩了一下踏板,把理发椅的靠背调整到原位。
客人神清气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亲戚。“你知道日本的多刺蚁吗?”他开口道。
和自称金子研讨会成员那时相比,他的态度已变得坦然直率多了。“金子研讨会是伪装。”挑明了这层之后,他开始像朋友一样和久慈羊介聊天。恐怕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虽然他最初曾说是跟着骑摩托车逃跑的自己来到这里的,但这话的真伪还有待商榷。他会不会是用搜寻虫子的方法知道这里的?
“多刺蚁的蚁后会潜入弓背蚁之类的巢穴,首先杀害它们的蚁后,再把它们蚁后的气味弄到自己身上。然后,弓背蚁的工蚁们就会把多刺蚁的蚁后当成自己的蚁后,悉心服侍,并抚育多刺蚁的卵与幼虫。就这样,当弓背蚁寿终正寝时,多刺蚁的群体也在不知不觉间壮大了。”
他说得兴高采烈,久慈羊介也不便打断,就无声地在他的脖子上涂泡沫。
“如果用相同的办法,呐,比如想要改变某个组织的方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只要重新安插个老大就可以了。”
“啊?”久慈羊介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用毛巾擦去刮胡子的痕迹,久慈羊介开始为他做最后的造型。一边看着镜子一边梳理他的头发。
“把有用的人送进组织的上层,让他出人头地。”
“啊?”
“只不过,就算有了一些改变,也不能说世界就变到了正确的状态。”
“就像钟摆来来回回那样,时代的倒退总会到来,去了那里,又回到这里,如此反复而已。”
“要怎么做好呢?”久慈羊介的问题是针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他也在想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摆动的钟摆无法在中途停下,重要的是来来回回的平衡。如果偏了,就得让它回到另一个方向。哪里都没有完全正确这种事。加速过猛,就要踩刹车来缓和。也就是这样而已。”
虽然被警察释放了,但大家都知道自己在东口广场引起的骚动。即使重开理发店,客人还会光顾吗?归根到底,他也不知道左邻右里会不会接受自己。
而让他得到救赎的是,社长立刻就来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和自己聊天。他说:“还好那个连体服的宣传只是被口头警告了一下。”似乎是因为交出了在大楼上拍摄的视频从而没有被问罪,“虽然没起到宣传效果。”
警察向久慈羊介保证,会向公众做出“他不是加害者,应该说是被害者”的解释。或者应该说,是他们耳提面命地要求久慈如此主张。蒲生等人也都平安地回了家。但是,久慈羊介因自己所犯过罪而承受的罪恶感太强烈,怎么都不舒服。
他望着镜中妻子的遗像。
自己还活着。但他却无法好好体会。
此外还有不可忘却的事——自己也终将一死。而且,如果没有大事发生,他无法选择怎么死。
“做什么都没用。”理发店里的客人又说,“这个世界不会变好的。如果你不爽,那就只能去火星住了。”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久慈羊介小心地动着剪刀。
剪刀发出的声音在店内响起。“咔嚓咔嚓”,然后又是“咔嚓咔嚓”。发出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也绝不响亮,却如草环般相连、拉长,轻快地在空中舞动。
又过了一会儿,久慈羊介问:“火星人会让我剪头发吗?”同时他又感到不安,夺走他人生命、引起社会骚乱的自己可以就这么生活下去吗?他是在故作诙谐地征求意见,因为无法忍受沉闷的心情。他又呼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客人显得悠闲宁静。
“先得看他们有没有头发。”他歪着头说。
久慈羊介心无他念,握着剪刀的手指有节奏地一动一动,继续剪着头发。
这个场景没有被记录下来,只是溶化在悄无声息、高速流逝的时间长河中,渐渐消失。
后?记
写这个故事时,我去拜访了东北大学大学院工学研究科·工学部的杉本论教授。他详细地告诉了我许多很有意思的事,我感觉就像是上了一堂特别教学课。真的非常感谢他。
虽然作品中有许多地方直接使用了杉本先生对我说的话,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关于作品中发生的事,以及想象出的道具,都是我在听了杉本先生的话之后编出来的,希望您能理解它们并非现实。此外,尽管部分借用了大学名及地名等实际存在的名字,但就好像这个故事的舞台是架空的日本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虚构的。
还有,如果有人看了书名后以为这是个关于宇宙的故事,我很抱歉。我在看到十分可怕的新闻而消沉时,会听大卫·鲍依(David Bowie)的名曲《LIFE ON MARS?》。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首歌的歌名和这本书的书名意思一样(没有查过)。当我得知事实上它的意思是“火星上有生物吗?”后,还曾感到十分羞愧。
伊坂幸太郎
注释:
【1】Four Leaves(フォーリーブス),日本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的四人男性偶像团体,成立于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上文中的“地球是圆”,出自他们的歌《地球はひとつ》开头的歌词。
【2】原文为“餅は餅屋だろうし”,日本俗语,意思是“凡事要让行家来”。
【3】纳斯卡位于秘鲁伊卡省的东南部,考古学家乘坐飞机飞过塞罗斯草原上空时,发现了许多巨大的图案,被人们称为“纳斯卡谷地巨画”(Nazca Lines)。
【4】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歌手及作曲家,贵为爵士乐坛的天后级巨星。下文中提到的名曲《奇异的果实》(Strange Fruit)发表于一九三九年,同名专辑是她最畅销的专辑。
【5】芋煮会是日本东北地区盛行的季节性活动,秋日,在河边架一口大锅煮芋头,大家聚在一起吃。
【6】出自一九九三年上映的美国电影《亡命天涯》(The Fugitive)。影片中的理查德·金波由哈里森·福特扮演。
【7】冬青树的日语“そよご”,与摇曳(そよぐ)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