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叶已黄,像是被火烧过一般。一片,两片盘旋落下,铺满了一地的金黄,亦是满目的苍凉。
宫墙脚杂草肆意的高窜,是满目黄中的一点幽绿,落魄的宫门口,挂着歪斜的招牌——长门宫。
宫殿内,破旧的床上躺着一个病美人,美人面色苍白,神色凄楚。这时,走进一侍女,她端着汤药跪坐在美人床前,道:“娘娘该喝药了。”美人从冥想中回神,有些厌恶的看着侍女手中的药:“清灵,我这身子骨好不了了,以后就不要端药来了。”清灵含泪道:“娘娘可别这么说,只有养好身子才能有精神等陛下来啊。”
美人轻笑,带着无限的风情和讽刺,低喃道:“他?呵呵,他不会来了,十年间从未来过,现在我又何必再盼望他过来……。”娘亲啊,这就是你为阿娇选的好丈夫,你亲手扶植上位的帝王,却真真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清灵,倒是难为你一生未嫁,陪我在这长门里孤单了十年……咳咳……。”清灵趴在床前哏咽道:“奴婢这条命都是娘娘的,能陪娘娘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不悔。”
美人在清灵絮叨的述说中渐渐阖上了眸,呼吸浅浅的,似乎睡着了。清灵心神一惊,惊呼:“娘娘……娘娘……。”“清灵你别吵,我刚刚好似看见外婆了,我要……要追去看看……。”“啪……。”清灵手中的药一下子碎了一地,泪水溢满了眼眶:“娘娘……你不能睡啊,奴婢这就去求陛下来,奴婢一定将陛下给您请来。”说着,便也不顾地上的药汁,慌不择路的冲出宫殿。
昭阳殿内歌舞升平,大殿里一红衣女子旋着细腰,一曲霓裳惊醒九天:“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高座上的帝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悠闲自饮,神色莫测的看着在下面起舞的女子,却又好似透过女子看着另一个人。女子停下舞步,款款移步到帝王身边:“陛下,臣妾不喜这红色,太艳了,可否容妍儿下去换一件?”
帝王勾起薄唇,轻笑道:“去吧。”终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她一般将红色穿得张扬娴熟。内侍总管杨得意就在这时进来,打破了这一殿的沉闷:“陛下,清灵求见。”
“清灵?”帝王抬首,带着轻微的疑惑。
杨得意意会,回道:“陈娘娘身边的婢女,清灵。”
“哦?”帝王轻叹一声,道:“带她进来吧。”
清灵着垂头,一步一步走进昭阳殿,看着脚下由汉白玉砌成的台阶及四周同样质地墙壁,奢华程度一点也不逊于当年的“金屋”。再想想她的娘娘却躺在清冷的长门宫内无人问津,她不由怨恨这高座上的帝王。
“奴婢参见陛下。”
帝王挑眉:“你不在长门宫伺候娘娘,到这里来干什么?”
清灵伏地:“陛下,奴婢求您去一趟长门吧,娘娘她……娘娘快不行了。”
“啪。”高座上,帝王的酒杯顺着台阶一直滚到清灵的膝前,神色已不再保持冷静,他挥去案前的东西,大怒道:“你这贱婢胡言什么?她还很年轻,朕还未去,她如何会去?”
清灵冷笑:“娘娘相思成疾,她在长门宫里盼了十年,那个许她一生承诺的人却从未出现过。陛下封后的那一天,她坐在长门宫的石阶上看着椒房殿的方向,整整一夜。她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将送她的金屋送给别人。那天过后,娘娘就病了,身体时好时坏,一直未痊愈,到了如今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一阵风闪过,清灵看着帝王的疾步的背影,心中哀泣。娘娘,你一定要撑住啊,您期盼的人去看您了。
幕帘后,女子一身青衣,朱唇轻启:“那侍女口中的娘娘是谁?”
“回夫人,是前皇后陈氏。”
女子脸色发白,有些颤抖的问:“她的名字里是否有一‘娇’字?喜穿红衣?”
“是。”侍女依稀记得,当年的陈皇后一身似火的红衣,张扬跋扈,可以点燃整个未央宫。
“她和我像么?”
“……”其实,除了外貌相像,你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像。侍女如是想。
婢女未回,女子却已清楚,难怪他看着她时,她总觉得他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亲热时,他口里总不忘一个‘娇’字,逼着她穿不喜欢的红衣,原来……
“我们也去看看前皇后吧。”看看她和她究竟有多像。
“诺。”
刘彻一步一步踩着枯黄的梧桐叶,来到殿前,每走一步,他的心便沉了一点,直到她的门前。阴寒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刘彻的心也随之一寒,他从没想过长门宫会这么冷,她可是最怕冷的啊,这十年来她是如何过来的?他心中一涩,有什么东西哏在喉咙间,咽不下去。
“娇娇,彻儿……来看你了。”刘彻伏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抚上阿娇冰凉的脸颊。十年了,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阿娇,她却不再有曾经的活泼跋扈,而是这么无力的躺在这里,呼吸微弱。
阿娇似被来人惊醒,迷茫的睁开眼,却见到了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恍然若梦。她苦苦一笑:“十年了,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的梦到你……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刘彻呼吸一顿,心狠狠一痛,一路上想说的千言万语,在这样的她面前,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彻儿,我要走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以后你便也不用苦恼如何处置我了,呵……”阿娇苦笑道:“嫁你的那天,我以为我们真的会永远在一起,那是我一生值得回味的时光。可是我却忽略了,也许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你封卫子夫为后的那一天,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不再需要我了。”他不是一个值得女子托付的人,而她却偏生将整颗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爱着他,霸着他,自幼养成的骄纵性子让她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让她错认为自己才是后宫的主人。然而,她忘了,兴许是被娘亲保护的太好了,她不懂,四境之内,天下之大,掌握众生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夫。
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彻儿,先她一步长大,再也不是那个软软的叫她阿娇姐,许她一世承诺要送她金屋的彻儿了。
“彻儿,我不后悔遇见你,也不后悔爱上你,可是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会再选择爱上你。爱你,痛一次就够了。”她的话音越来越虚,到最后声线几无:“我死后……将我与外婆合葬在灞陵,以……翁主之礼。”
阿娇缓缓阖上眼,泪珠一滴滴的从眼角落下,她微微翘起唇角,慢慢伸出手:“外婆,娘……阿娇来了……”话音未落,手臂无力的垂下,无息的躺在帝王的怀里。
滚烫的泪滴下,流进她的衣领里,只可惜她再也不会知道,她盼了一生的人,在她生命的尽头,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孩子。
门外,青衣女子面白如灰,朱唇轻启:“夜如其何,夜未央。”
问今夕问何夕江山万里
凤凰由北 南飞入林
痴情深深几许
愿君颁下回音
红笺为信黄昏为期
浮云聚天骤阴
雷殷殷疑似君来
回首处月色静谧铺了满庭
托腮凝望望未央的你
夜阑珊相伴一曲
长门宫尘埃一地
高楼星稀 玉阶层层绿
江山不唱白头
(馆陶:彘儿想要 娶妻么?
刘彻:想
馆陶:那阿娇可好?
刘彻: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问今夕蒹葭萋萋
问何夕 比翼难寻
早知道那日你我后会无期
却存痴心还把长门倚
君不来不敢老去
君若来何日为期
光阴几度玉阶华露滴
蒹葭深处碧草青
(刘彻:传朕口谕:皇后失序,惑于巫著,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退居长门宫。今生,与朕生死永相绝,不复再见! )
缘散尽 笑多情
花落去早是注定
千金曲千金未得君王心
永巷背影 最后一落笔
(阿娇:(期艾)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侍女:娘娘,还是早些回屋吧,这里风大,伤着身子可不好,娘娘,别看了,皇上不会来的,快随奴婢回去吧。 )
问今夕问何夕 繁华落尽
桃花漫堤不见佳期
勾起烛烟一絮
时光掩映而立
一瓢饮尽 谁的过去
故事里金屋玉宇
长门曲唱到天明
秋风起和榻而眠月胧鸣
寒夜听雨寂寂长门曲
君不见一片冰心
君不见花开一季
月到天心手捋裙带绕阶行
繁华落尽是七夕
君不知 今夕何夕
君不知 红颜老矣
无复金屋烟色正空明
流宵月照长长门心
(——《长门赋》——沈清如【水墨辞】)
清灵跪在灵奠前,无声哀戚。娘娘,您被困了十年,最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否则您又怎么会要求葬在灞陵,奴婢让您得到真正的自由吧。清灵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红衣,轻柔的为阿娇换上。娘娘,这是您当年的嫁衣,奴婢为您点唇上妆,愿您下辈子不嫁帝王家。
清灵轻轻的将阿娇放在床上,自己跪于床前,手持火烛点燃床帐。火焰很快燃起,红艳的火苗与阿娇的红衣相融,妖艳万分。清灵昏倒前,唇角带着微笑。
娘娘,愿您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汉武帝元狩三年,长门宫走水,孝武皇后陈氏没于火海,帝大恸,以翁主之礼葬于汉文帝陵。
汉武帝元狩六年,一代佳人李夫人逝,帝悲,筑李夫人像于寝宫。
汉武帝太始元年,帝巡泰山遇钩弋夫人。三年,生子弗陵。
汉武帝征和元年,巫蛊又起,太子据起兵造反。次年,太子兵败亡,皇后卫氏自杀。
汉武帝后元二年,盛世帝王,郁郁而终,昭帝继位。
建章宫主殿,刘彻躺在榻上,迷茫的看着下面跪着的人群,喃喃道:“阿娇,我来找你了……”衰老的帝王终于支撑不住,遗憾的阖上双眼:“阿娇,我……找不到你啊……”不是说,人之将死,会见到最想见的人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