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脚——【美】马克·钱宁 (2)
他接着说道:“一年前的今天——12月22日——我提着行李来到了这里。那个印度看门人给我开了门,一见到他那张脸我就讨厌,心想以后一定换掉他,他的两个眼珠像两个不透明的玻璃球,看上去很模糊,应该是长期吸食鸦片所致。
“他给我准备的寝室恰好是总督曾经住过的那一间。房间被装点得富丽堂皇、古雅高贵,墙面和门板上布满了檀木雕刻的精美图案,你要是感兴趣,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瞧瞧。那是间干爽舒适的屋子,到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壁炉里生着火,暖洋洋的,壁炉台上有个三层檀香木架,下面的两层都得打扫的一尘不染,但第三层却看不到被打扫过的痕迹,后来我发现,第三层一直被搁置着,从未被打扫过,当时我想,也许是仆人们个子太小够不着吧。
“我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可以安放那个蜡像的地方。我很快发现床边的小案子是个不错的地方,那里正对着灯光,可以让我很方便地随时欣赏她。安顿好一切之后,我边饮着带来的红葡萄酒,边看着有关神秘教派方面的书,希望能够安适地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你知道的,过去我一直都很忙,难得有这样的闲暇,愿主保佑我这第一夜平安度过。
“请你相信,当时的我就如现在这般清醒,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正当我仔细地端详着那尊蜡像,我突然瞥见了一双瘦骨嶙峋的、干瘪的男人的手,它的手指上戴着几颗硕大的宝石戒指,十分晃眼。不管这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这双手伸过来像是试图要拿走这尊蜡像,于是我迅速地把它拿起来放入胸前的口袋中。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只手瞬间便消失了。我当时不以为然地想,这一定是因为自己喝了点酒又读了那本神秘教派的书的结果。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而是继续享受我的良宵。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并不见什么异常,只有老鼠在壁板后面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或者说以为自己听到了几声模糊的呻吟,我以为那只是窗外的柏树枝在风中摇曳的声音,你一定不会相信,这时候居然有一只手伸到了我胸前的衣袋里!我相信这不是梦,并且很快就证实了,因为我本能地去抓住了那只手,一种寒凉凛冽的感觉顿时浸透全身。”
叔叔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双一贯坚毅而睿智的双眼中充满了疑虑和恐惧。他的这种神情,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心中不禁泛起了阵阵不安。为了安慰叔叔,同时也是自我安慰,我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宽慰他道:“酒精确实容易使人产生幻觉,更何况当时的你还看着那样的书。在独处的夜晚出现幻觉,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说毕,我立刻喝了一口了手中的咖啡,这房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搅扰着我本已不安的心绪,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
“并不是这样的,请相信我,狄克,”叔叔注视着我的双眼,认真地说道,“那并不是幻觉,我确是抓到了那东西,那是一只湿冷冰凉的手腕,就像是死尸的手腕,但它却挣脱了我的手,然后我就听见一种很轻的模糊的印度舞女脚铃的响声,那声音从门外逐渐地延伸到以前女人们的闺房方向。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往门外跑去,就在这时候,看见了那个印度看门人的那双死鱼似的眼睛。
“‘老爷,您是在叫我吗?’他问道,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我原本就不喜欢他,这个时候见到他就更讨厌了,于是我把他叫进来,就站在我身边,以便好好地观察他。
“‘听说这是座凶宅。’我说,显然他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是的,老爷。’他说,我从来没听见过比这更冰冷的声音。“这房子里有一个年轻舞女的鬼魂。她是总督的宠妾。但是有一天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从窗外看见了她,然后两人就相爱了。正当他们想私奔的时候,被总督抓了个正着。’‘后来呢?’‘后来总督亲手剁了她的双脚,还把那双脚送给了那个英国人。’”
此时此刻,我看到叔叔的双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候,那对脚铃又响起来了,就在隔壁那间屋里,而且越来越响,它在慢慢向我移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屋里突然暗了下来。接着,门慢慢地打开了,脚铃声越发响亮了……”
这时,哈维叔叔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后来,狄克,”他紧张地说,“后来我就看见了那双脚!”可以明显地听出此刻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见了那两只脚!”叔叔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好像几分钟以前刚刚被砍下来的!你见过了,就是那对蜡制的脚模型。上帝啊,希望我能够忘掉它们,忘掉它们,也忘掉那所有的痛苦!”
叔叔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下来,接着就像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似的,提高音量激动地对我说:“我看到那双脚走到壁炉台上的三层檀香木架前,就停在那里。我清楚地看见鲜血在骨头的空洞里闪烁着,狄克!接着那两只脚居然在架子前面踮了起来,好像想要够最上层放着的某种东西!我当时浑身突然不听使唤,只能够发出微弱的呻吟,当我用极大的气力转过脸去寻找我的同伴时,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在向我扑过来。我向上帝发誓,即使是魔鬼也不会有那般邪恶的模样!我用尽全力跳了起来,打翻了屋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
“‘湿婆神!湿婆神!湿婆神保佑我!你无法伤害我!’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叫喊,那声音就如同一个古稀老人那般沙哑。”
“这时候,我感觉到那个印度人的手正往我胸前的衣袋里伸去,抓住了那个雕像直往外拉,我双手抱在胸前死命地护着,但他力气太大而且速度又快,我只来得及抓住神像的两只脚,结果腿被折断了,两只脚还在我的手里。被这么一闪,我跌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看他就站在我旁边,他肯定以为我就这样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对不起,老爷,’他说,‘他们对我说你自己有一把钥匙,所以我昨天干完活就早早地回去了。我老婆生病住在医院,我过去陪她,可是今天早上她死了……’
“当我醒来时,手里还紧握着那两只脚,”叔叔的语气渐渐地舒缓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种厌世的哀伤,“蜡像的其他部分都踪影全无,我知道一定是这尊蜡像庇佑了我,为我抵挡了那个邪恶的魔鬼,否则我大概早就灰飞烟灭了。或许你会觉得我很可笑,但我还是坚信,只要有它在,恶魔就伤不了我,而且我知道,它一定还待在这间房子里的某一个角落。”
说完这段话,叔叔默默地走到了餐桌前,继续调制他的咖啡。
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一股冲动,决定将这种恐怖气氛的根源永远地除去。否则,总有一天叔叔会被逼疯的,而我现在就已经受不了了。这样做或许有些荒诞,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拿起了这双蜡制的脚,悄悄地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准备把它们丢弃掉。我决定明天就告诉他我干了什么,并自以为这样做可以破除他的迷信思想。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我们一起走下楼梯,就在这时,我们两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脚铃所发出的一串串丁零的响声,像是有人戴着它们奔跑过长长的、空洞洞的走廊。我本能地将手伸进口袋,发现里面居然是空的!
“脚!”哈维叔叔猛然间喊出这个字,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后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