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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抱茗荷之说——【日】山本禾太郎 (1)

(十六)抱茗荷之说——【日】山本禾太郎 (1)

这是一个名叫田所君子的女人,她已经不记得父母的长相和名字了,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地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自她记事以来,就和祖母相依为命,住在山顶的一处简陋的小茅屋里。据祖母说,她们是从一个遥远的国家迁徙过来的,但是具体是从哪儿来的,就不得而知了。在君子如梦般交织的记忆里,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它就长在屋子后头的院子里,还有那朝阳的向日葵,和远方山顶矗立的那棵大松树。这一切都笼罩在美丽的夕阳余晖下,并且永远定格在了君子的记忆中……

君子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祖母在她八岁的那年去世。小时候,君子常常听祖母讲过去的事情,讲君子的父亲、母亲,还有一切祖母可以回忆起来的事情。这一切讲述,就像呓语一般,在君子的脑海里既模糊又清晰。

听祖母说,君子的父亲是一个广结善缘的人,可他在君子出生后隔年的秋天就永远离开了人世。他曾经将家里的一栋房子开放作为朝圣者歇脚的旅店,还吩咐君子的母亲做些饭食供朝圣者食用,而君子的母亲就偎依在父亲身旁,倾听那些朝圣者说些奇闻怪见,以供消遣。他们居住的小村子是朝圣者们的必经之地,前来朝圣的人们形形色色,带着各自的故事,和各自不为人知的秘密……

君子的脑海中充斥着祖母的絮语,如今,她已然分不清回忆中到底哪些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哪些,又是来自祖母的回忆。她只知道,自己的记忆中有和父亲絮絮聊天的女尼姑,有坐在一旁安静聆听的母亲,还有那许许多多,有的亲切、有的狰狞的面孔……

在君子的记忆中,不得不提到的,是父亲的死。确切地说,父亲是被害死的,至少君子坚定地这么认为,他是被两个前来投宿的朝圣者给害死的。

那两个人,一个是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妪,满头的白发向后拢着,身体健壮得犹如男人一般,高贵中带着阴森。另一个也是女的,年纪和君子的母亲差不多,大约三十七八岁,她包着袖口式的高祖头巾,整个脸都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

据说那个戴着高祖头巾的女人有一双清澈而美丽的眼睛,但时时刻刻戴着那块头巾,即使是待在屋里和吃饭的时候也不曾拿下来。她曾主动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罹患疾病,面目变得丑陋不堪,无法见人,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只能一直戴着。这个戴头巾的朝圣者,之所以如此受关注,主要是因为据以前有过一两个见过朝圣者面容的人说她与君子的母亲长得极其相似,如果她拿下头巾,人们根本难以分辨,简直如同双胞胎一般。

虽然这两个人与其他朝圣者的装扮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处处显示出一股高贵的气质,绝非一般朝圣者所能企及。不同寻常的是,虽然两人表面上装作刚刚认识,但很显然是主仆关系,那个老妪看起来应该是戴高祖头巾的女人的仆从。

如今记忆虽已渐渐淡薄,但是君子总会把白发老妪、戴头巾的女朝圣者、父亲的死等画面交织混同在一起,似乎它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君子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父亲的死很可能同她们有关。从两位朝圣者投宿的前几天开始,君子的母亲便因为高烧而卧床不起。因此,她并不知道有这么两位女朝圣者前来投宿。当时,在村子里,如果有人生病,大家通常是不会请医生的,毕竟离城镇十分遥远,有诸多不便。对于疾病的治疗,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君子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会拿出朝拜用的手杖,一会儿抚摸昏睡病人的头,一会儿颂念经文,彻夜守护在母亲的床边。

拂晓时分,两位朝圣者便打算起身上路了。临别前,她们特地前来同屋主告辞。她们听说女主人病了,就送给君子父亲一个金色的护身符,说是让病人喝下,一切都会好的。

听祖母说,当父亲把朝圣者送的金符泡水冲给母亲喝的时候,母亲怎么也不肯喝下,不管父亲怎么哄劝都不管用。最后,父亲仿佛觉得扔了可惜似的,干脆一仰头全都喝了下去,就在那之后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七窍流血,倒地而死。

据祖母回忆,在父亲死后,村里头有人说,这两个朝圣者,在这两三年内已经来村里五六次了,她们每次都会询问村子里有哪些人,有谁生病了,如果被告知没人生病,就会马上离开。如果听闻有人生病,虽然会前去打探,但不会在那户人家出现。可是这回,她们听说病人是君子的母亲,便前来投宿了。

父亲是被这两个朝圣者害死的,诸如此类的说法,祖母从没提过,尽管祖母后来听说了关于两个女人的事情。祖母似乎认为父亲的死是理所当然的,她曾经说过:母亲是一个温顺的女人,会如此坚决地抗拒金符,一定是受了神明的启示,而父亲会立刻喝下它,则是受了神明的惩罚吧。祖母似乎不常提起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反倒是对于儿媳妇十分重视,没有一天不挂在嘴边。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比父亲年轻了二十多岁。母亲是一位外表和心地都很美丽的姑娘,对于那个在君子出生前便已去世的继子,她一向都视如己出。

都说红颜薄命,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境遇凄凉的女人,尤其是在还没有嫁给父亲的时候。她曾经被夫家的一纸休书扫地出门,还遭遇过许许多多外人难以想象的凄苦境遇。但是对于这一切,母亲从来不曾提起。所幸的是,在她嫁给父亲之后,一切都有了改观,婆婆待她亲如女儿,丈夫也很体贴。但是在产下独生女君子之后,正当她可以好好享福之时,丈夫竟死于非命。她的悲惨身世不得不使人喟叹,每当提起母亲,祖母总是伤心不已。然而,如此疼爱儿媳的祖母,对母亲的来历却一无所知。

据祖母说,在生君子前,母亲像是生活在前世,整天魂不守舍。还有更为奇怪的事,从未收过来信的母亲,却坚持月月写信往外寄。一直都想了解母亲来历的祖母,曾经发现一个废纸团,上面写满了阴森恐怖的咒语。但生下君子后,母亲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温和、开朗起来。从此以后也没再写过信。

父亲暴毙后,高烧已退的母亲才听说前晚有两个朝圣者投宿的事,她一听说戴着高祖头巾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像自己,便惊呼一声,晕厥了过去,又缠绵病榻好长一段时间。

家里没有了父亲这个顶梁柱,为了养家糊口,母亲不得不彻夜不停地织布。但是日子还是越发清贫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食不果腹的。于是母亲一度带着君子返回故乡,只留下祖母一人留守在家。

想到祖母描述母亲起程时的故事,不知何故君子竟联想到了抱茗荷和山茶花。在日常生活中,君子并没有接触过这两样东西。如果说它们是出现在家徽上的,然而自从君子有了记忆,就已经家道中落了,家徽之类的东西根本没有见过。所以君子常常在想,这两样东西一定是有着什么不寻常之处,才会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对于君子随母亲返乡,之后再度返回祖母身旁的经过,她曾听祖母好几次说起。这一切像所有童年的回忆般,存留在记忆遥远而又模糊的角落。

某个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便被母亲带离家门的君子,隐约只记得她们搭乘汽车、火车、船只,中途还辗转换乘了好几趟。从马车下来以后,她们经过了几个开着山茶花、菊花的村子。之后的路程或是由母亲背着君子,或是君子牵着母亲的手行走。那时候的母亲,的确戴着头巾。一路上的记忆,就像是做梦般断断续续,不知到底是现实还是想象,但唯有母亲戴着黑色高祖头巾一事,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母亲曾指着一小森林对君子说了些什么,但是具体的内容,君子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即便是只言片语也没有。现在试着回想,当时的母亲似乎在做一番郑重的嘱托,如今即便只能够想起当时的一字半句,一切梦境仿佛就能够由暗转明。虽然觉得可惜,君子却还是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就在母亲指着森林对君子说完话后,她们就下山了并抵达了母亲指的这片森林边缘。下山后抵达森林,那是一片十分辽阔的地带。一望无际的田地尽头耸立着一扇森严的大门。君子的母亲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对君子说:你暂时在这里等着,妈妈很快就会出来的……可是,母亲再也没有走出来。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那番情景一直横亘在君子的脑海里。

君子在大门前静静地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母亲没有出来,周围也没人经过,她便想自己进去寻找母亲。一条蜿蜒的通道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君子在里面转了几圈,觉得很恐怖,又折回大门外边。

这座大宅子里到处都是石灯笼,就和宫廷的建筑一模一样。府邸里四处巧设玄关,装潢布置都十分不同寻常,大气中蕴涵着婉约。君子边哭边用身体推开像是后门出入口的大扇便门。屋子里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无声无息,安静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君子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君子一边走着,一边小声抽咽,她试着妈妈、妈妈叫了两三声,却没有任何回应。在昏暗的庭院中,君子不知所措地伫立着。

过了好久,屋里走出一位五官端正的老人。看见君子,老人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说了句跟我走,就径自在前面带路。来不及多想,君子便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往前走。

老人带着君子顺着小河不断地走着,终于来到一个池塘边。他指着池塘对君子说,喏,那就是你妈妈。沿着老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君子看到满是树枝的水面之上,漂浮着一个东西。尽管太阳已渐渐西沉,但是借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君子还是很快就辨认了出来——水里漂浮着的,正是母亲的尸体。

君子打算牢牢记住老人的脸,不是因为老人带她去看了母亲的尸体,而是因为他将君子送回到了祖母那儿。据祖母说,君子在随母亲返乡后的第六天晚上,就一个人抱着个大大的人偶回到了简陋的小屋子。妈妈怎么了?不管她怎么追问,君子只会说母亲走进大门之后就没有出来了,已经死在水池里面了。继续追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祖母也曾尝试着从君子抱回家的人偶身上寻找线索。这个人偶虽不知出自何方,但显然历经了相当的岁月,浑身充满着古老的气息。可以看出,这个人偶受到精心的呵护,头发一丝不乱,略微发黄的脸蛋尽显出古雅的美感。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东西对拿来哄小孩而言,总是太贵重了些。除此之外,祖母却怎么也找不出这尊人偶身上到底有什么和君子母亲的离奇死亡有关的线索。

在那之后,关于君子母亲之死,祖母虽然总是不断念叨着,最后也只能死心放弃。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回娘家筹措生活费的母亲,一定是因为借不到钱,在进退两难之际才投池自杀的,除此之外,难道有更好的解释么?

对于这一切,君子的记忆早已陷入一片混沌,于是她寸步不离地把人偶带在身边。只要这个人偶还在,就能证明母亲死亡前后的经历并非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