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那个模特儿——【英】克莱顿 (1)
有—家专门定做男装的小裁缝店,坐落在伦敦郊外的一条偏僻小街上。裁缝店里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长年站立着一个木头人,它见证了裁缝店和店主康瑞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见证了他们所遭受的岁月的磨蚀。正所谓僧多粥少,制衣行业日渐红火,这古老的裁缝小店的生意却日渐萧条。
这个木头人的残破相,很好地映衬了小店的惨淡光景。它其实是木质的老式橱窗模特儿,曾经也挺拔健美,风光无限,如今在岁月的侵蚀下却显得格外怪异起来,就像是古庙里的残缺神像,脸孔刻板冷漠,鼻子下端留的一撮小胡子被虫鼠噬咬得稀稀拉拉,上唇已经破损,左眼是一颗暗淡无光的玻璃珠子,右眼只剩下一只空洞眼窝。有一条裂缝,由右眼窝上面开始,一直沿着头发的分际线贯穿头顶到脑后去,颇为骇人。由于它身上常年披挂着店主康瑞用最廉价的布料制成的、用于葬殓的寿衣,它看起来又像是一具直立的僵尸。
伴随着小店惨淡光景的,是店主康瑞成日的咒骂和叹息,他恨透了自己的窘境,却又无可奈何。直到一年前,康瑞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妻,他才暂时改变了诅咒与叹气的习惯。这位名叫安娜的女孩,体态丰腴、娴静端庄,却不幸成为康瑞的出气筒,逐渐变成这惨淡光景的一部分。
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安娜曾十分希望能够生个孩子,来和自己做伴。可是,她看透了康瑞的暴戾性子,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日复一日地在小店后面握着蒸汽熨斗替康瑞熨烫刚缝制好的衣服,以一名贤良的妇人所特有的隐忍,继续着她并不快乐的生活。
对安娜来说,每一天都十分漫长,每当康瑞给顾客送衣服,她没事可做的时候,孤独的她只能够对着那个木头人说话。事实上,她甚至替那木头人取名叫“奥图”,那本是她表哥的名字,他在德国的军队里服役,在一次盟军的空袭中,他不幸遇难,事后人们找到他的尸体,发现他的头上裂开了一条长缝,和眼前这个木头人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没有这番变故,安娜可能已经嫁给了亲爱的表哥,如今对着像极表哥的“奥图”,她总是禁不住去述说自己的心事,说她的种种不如意,说康瑞是怎样地对她拳脚相加,总之,述说一切她想要倾吐,却无处倾吐的话语,尽管她心里明白,木头人是没有感情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愁云惨雾般的生活中,这是唯一可以找到的慰藉。
突然有一天,一位奇怪的来客打破了生活的平静。来者名叫史密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大步走进了康瑞的店里。史密斯先生仪表堂堂,衣着光鲜,他的面部显然经过精心的修剃,十分洁净。庄严的八字胡下带着慈祥的微笑,颇具长者风范。身上的一套高级呢质西装,可以看出是经过名师裁制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中指上戴着的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耀眼夺目,使得这破败的小店立刻蓬荜生辉。
“老板在吗?”他问。
安娜微笑着瞧着他,说:“我立刻去叫他出来。”说着她轻快地走进后间,急急忙忙地叫醒了正在打盹的康瑞:“康瑞,康瑞,快起来吧,外面来了一个客人,像是个有派头的绅士呢!”康瑞一边不情愿地起身,一边在嘴里小声地责怪着妻子的一惊一乍,带着睡意走了出来。可是他一瞧见那位客人,立刻清醒过来,连忙挺直腰背,殷勤地问道:“欢迎光临!请问先生贵姓?”
“你好,我叫史密斯。”这位客人回答,“我想到您这儿定做一套衣服。”
这位尊贵的客人那谦和有礼的态度,让康瑞受宠若惊,他连忙答道:“好极了!先生,您需要定做的一定是十分精致的衣服吧,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料子?我们这儿有各种高级的呢绒毛料,只要您说得出来,我就能够给您弄到,质量包您满意。”康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他都惊讶于自己的好口才,心里头却有点担心,店里头存放的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过时布料,如果这位先生真的要看,该怎么办呢?
正当康瑞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该怎样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时,只听史密斯说道:“劳您费心,先生,衣料我已经自己准备好了,就在我的手提包里,您要看一下么?”
听到史密斯这么说,康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头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又为自己失去了一笔衣料生意而感到惋惜,他连忙应和道:“是的,是的,先生。”他看着史密斯慢慢地打开提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衣料,轻轻地铺展在柜台上。“你瞧,”史密斯说,“我想这够做一套西装吧!”
那是一块光洁的、亮闪闪的料子,流光溢彩的色泽,和史密斯手指上那颗硕大的钻石一样炫人眼目。康瑞凑上前去,小心地触摸着这块料子,那材质不是羊毛,不是丝绒,不是棉纱,更不是人造纤维,凭康瑞十几年的裁衣经验,竟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料子!康瑞被惊呆了,双手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康瑞咳嗽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不安,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先生,像这么不寻常的料子。做起来自然是十分吃力的,但是我保证可以替您弄得好好的。现在劳烦您把外衣脱掉,让我替您量一下尺寸……”康瑞说。
史密斯摇摇手,那钻戒的华彩又是一阵闪动。角落里那个木头人的单眼也被映得霞光四射。“这套衣服不是给我自己穿的,是我儿子要穿的。”史密斯说。
“那就得劳烦他来量尺寸了。”
“不,不必了,我已经把他的尺码全部列出来了,瞧,就在这儿。”史密斯说着从提包里抽出了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一大堆尺寸,还配有图示说明。史密斯接着说道:“所有的条件在这张单子上都已经列得很清楚了,你只要完全依照这上头所说的去做就行了,但得保证对这些要求执行得分毫不差。你或许会感到奇怪,但是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这是一套很特殊的西服,虽然现在没法完全向你说明白,但是我既然找到了你,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不过,如果你认为做不来的话,我也不会勉强。”史密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挥动起那颗刺目的钻戒,看得康瑞直慌神。
“当然当然,我当然会做的。”康瑞急忙抢着说,“不论您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能替您办到。”
“钱,我是不在乎的。”史密斯露出了微笑,“只要你寄账单来,我一定会如数付给你。但是,请听好了,这张单子上的所有指示,你必须一一照做,不能有半点出入。即使有些地方令你感到惊异,你也不可以擅作主张给修改了。明白了吗?”
康瑞不住地点头,就像在听从最庄严的指示。然后两人俯在柜台上,对着那张单子认认真真地研究起来。史密斯一丝不苟地逐一加以说明,某些地方还多次做了强调。史密斯一再叮嘱,尺寸丝毫不许更改,剪裁要完全按照单子上所指明的方式进行。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衣服上所用的扣子是骨质的。骨材史密斯也已经都备好了,康瑞要做的就是将它们用手工一一磨制成扣子。也就是说,这套衣服还有一个严格限制,那就是它必须完全经由手工制成,绝对不允许使用任何的机器。
听完了这么多苛刻的条件,康瑞刚想松一口气,只听史密斯又说道:“最后还有一点是要请你特别注意的。就是你瞧,单子上的这一项一项都是日期,不单只是日子,而且还写上了钟点,请你务必要严格按照单子上列出的这些时间缝制这件衣服。这对我十分重要。”
康瑞越听越觉得纳闷,但是不好多问。史密斯似乎看出了康瑞的心思,皱了皱眉头,再次强作耐心地对康瑞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请不要置疑我的要求,希望你能够完全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务必做到不打一丝折扣。只要你能够按我的要求完成这套衣服,我是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一切就拜托了。”
康瑞耸耸肩,心里想:“干吗和钱过不去呢,看在钱的分上,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也许这位史密斯是个有怪癖的人,但是只要能拿到我的工钱,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三叮嘱之后,史密斯转身准备离去,临行前,他再一次叮嘱道:“请你千万记住,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闭紧嘴巴,只管照着我规定的时间,一步一步把它缝制好,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绝对照您的吩咐做,请您放心,史密斯先生!”康瑞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像一名最忠心的仆从。
望着史密斯走出自己的视线,康瑞小心地把那块奇异衣料包裹起来。这时,安娜轻轻由后面走出来,问道:“这位先生到底是谁呀?他定做的这套衣服到底是要干吗的呀?”
“这些事你们女人别管!”
“我在后面可都听到了,”安娜说,“交货的时间不是太急迫了么?”
“给我闭嘴!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康瑞!我可是担心。千万不要为这件事惹上麻烦啊。”
“麻烦?给我麻烦的是你!你这个蠢货!”康瑞不胜其烦,一把扯过她的衣领,使劲揍了起来,直揍得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他才罢手,哼的一声,便踱出店门,到附近的小酒店里喝酒散心。
康瑞开始静静地对着那套怪料子,做谨慎小心的剪裁了。曾经有好几次,他仔细地研究这块料子,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布料,到头来却不得不承认以他的知识程度,对这块怪料子的分析是毫无办法的。更糟糕的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收税的跟讨债的人不断上门来找麻烦。他不得不一边应付着那些债主,一边耐心地缝制。好在他心里一直有个盼头:只要完成了这套衣服,拿到了自己应得的工钱,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但问题是,到底要开价多少呢?200块吗?还是300块?要不,来个四五百怎样?就这样,一边赶工一边幻想,康瑞的心里倒是颇为得意满足。
一边缝制一边想着颇为可观的报酬,康瑞心里总有着一股赶工的冲动,然而奇怪的是,那衣服就好像中了什么邪门的咒语,只要是在规定的时间之外,便仿佛不让他下手似的,怎么摆弄都不服帖。再加上史密斯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康瑞有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恐惧,这套怪衣服里头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不会是用来害人的吧!好在康瑞天生便不是一个多虑的人,有些东西,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把钱拿到手才是最实在的。于是,尽管有疑虑,这些疑虑总是在康瑞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这段时间以来,康瑞成日匍匐在裁衣服的案子上,烦闷的时候便拿安娜来出出气,日子倒是过得飞快,交货的时间就要到了,衣服也总算是大功告成了。康瑞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这套衣服简直奇妙极了,不仅样式古怪,各部分的比例也丝毫不像是给人穿的。然而相比于怪异的剪裁,它的质料无疑更加引人注目。康瑞禁不住再次在心里嘀咕起来。
“看起来好怪!”安娜在一旁说道。
“把它烫过之后,可能会好一些。”康瑞说,“蠢货,快准备熨斗去!”
过了好半天,安娜终于从后间跑了出来,这块怪料子怎么烫都不服帖,可怜的安娜又被暴跳如雷的康瑞给痛打了一顿。康瑞一把夺过衣服,自己拿到后头去烫,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干吗不干脆就这样送到史密斯家里去呢?康瑞突然想到,于是便照着史密斯原先告诉他的地址,破例地打了一辆计程车,兴冲冲地上路了。
康瑞一路上美滋滋地幻想着史密斯先生的宅邸该是怎样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怎想车子左兜右转地拐进一个陌生的街区,停在一幢摇摇欲坠的破旧公寓前。康瑞小声地咒骂了一句,掏出地址来又核对一遍,没有错,正是这里,可是……康瑞百思不得其解,或许,破旧的外表里头另有一片华丽的天地吧。
康瑞按了一下门铃,没有反应,试推了那扇大门,却发现它是虚掩着的,于是侧身进门,沿着石阶向上走去。紧紧抓住生锈的铁栏杆,闻到四处飘溢的霉臭,康瑞不由得又在心里咒骂起来:这个史密斯那么有钱,干吗这样装穷?要不然,他又是在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简直是怪到家了!
正这样想着,康瑞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史密斯家门前。他伸手敲了几下门,只听见一声“请进”,那正是史密斯先生的声音。推门进去,康瑞诧异地发现,屋子里头的寒碜样,并不比屋子的外表好到哪里去,房里除了一张木桌,一张简易的架子床,两三只矮凳子,一只古老大皮箱,还有一幅遍布污渍、摇摇欲坠的破布帘外,几乎什么也没有。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过分。
但是,史密斯本人是真实不假的。尤其是当他瞥见康瑞腋下夹的纸盒时,他眼里流露出的殷切期望更是真实。“呀,你把衣服送来了?”史密斯的语调显然十分兴奋,“好极了!我原是不相信你能做成功的,因为那些条件确实太苛刻了。”
“的确是不容易。”康瑞说,“我所遭遇到的困难说出来您也不会相信,那料子确实是够怪的,但是请您相信,我是完全按照单子上的要求来做的,一丝一毫都没有走样。”
“亲爱的老兄,现在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了,事实上,如果你不遵照单子上的指示,这套衣服也是无法完成的。那么,现在请让我看看你做好的衣服吧。”史密斯微笑着搓动两手,硕大的钻戒闪闪发光,似乎也充满了期待。
“好的,请您的公子出来一下,我得请他试穿,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康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