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善良的诈骗犯——【日】西村京太郎 (1)
一个男子走进理发店，俊彦一看，是个初次光临的顾客。他的年纪大概50岁上下，脸色显得异常苍黑，样子不太讨人喜欢。不过，身为理发师就应该要招徕顾客，搭讪应酬。俊彦笑脸相迎，热情地说：“您来了，请进。”
那人盯着俊彦的脸看了看，然后一声不吭地在镜子前坐了下来。他似乎有点困，坐下就开始打瞌睡。俊彦用水把他的头发沾湿，问：“您的头发要分印儿吗？”他依旧闭着双眼，“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俊彦剪着头发，不时通过镜子偷偷看男子一眼。俊彦有一种习惯，他喜欢推测顾客的职业，而且常常能够猜对。可是今天这位顾客，俊彦却怎么也判断不出他的职业。今天不是休息日，而且2点钟刚过，这会儿正是工作时间。如果说他退休了，他没有那种退休闲在家的人特有的悠然自得的感觉。如果说他是商店老板，如果还应该再稍稍老实点，再说，这一带开店的人，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俊彦想，该不会是个无赖吧？可是这人给他的印象虽然不太好，也不至于到吓人的地步。俊彦猜来猜去怎么也猜不出，心里就越发对这个男子充满了好奇。
俊彦一边剪头发一边和男子搭话：“天气太热了，真受不了。”
“是呀。”男子应和着，眼睛仍然闭着。
“平时不大看见您，您在这附近住吗？”
“嗯。”男子含糊地说着，并没有勉强回答的感觉。如果他嫌麻烦不愿说话，完全可以不开口的。
“呵呵，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职业？”
“是的。”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呢？”
“刚才我就在猜，虽说我这人还是善于猜顾客的职业的，但怎么也猜不出来……”
“哦，是吗？”
“是不是服务行业？”
“不是，往后你会明白的。从今以后我要经常来麻烦你呢。”
俊彦殷勤地鞠了个躬，说：“真是太感谢您了。”
洗过头发，那人还要修面刮胡子。俊彦用热毛巾给男子洗了洗脸，然后在脸上涂上一层肥皂沫。男子依旧闭着眼睛，开口问俊彦：“这家店是你一个人开的吗？”
“我和我妻子一起开的。她今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就你们两口子？”
“是啊，将就凑合着干。”俊彦笑笑，开始给他剃胡子：“眉毛下面也要修吗？”
“嗯。”男子同意了。忽然他说了一句：“你是叫尺泽俊彦吧？”他睁大眼睛，从下往上瞅着俊彦。
“是啊……”俊彦一愣，想说您怎么知道的，但他接着就说：“啊，您一定是看到了门口的招牌。”
“不不不，你的事我早就知道。”
“可是我并不认识您啊……”
“我对你了解很多呢。”
“是吗？呵呵。”
“比如说，3个月之前，你开车曾经撞倒过一个从幼儿园回家的小姑娘。”
俊彦一下子呆住了，突然变了脸色。
男子好像很轻松，慢条斯理地说：“那女孩死了。你出了事以后一定非常注意看报吧，看来这事你是知道了。当时没有人在场，警察调查也找不到肇事者。其实，有一个人亲眼看到了，这个人就是我。你的脸色怎么变了？呵呵，别担心，我不会去对警察讲什么的，请你赶快替我刮脸要紧，脸上涂了肥皂越来越痒了。”
俊彦回过神儿来，笨嘴笨舌地回答：“太抱歉了！”然后，赶紧将手里的剃刀凑近男子的脸，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男子却笑了：“喂，你不要用剃刀割断我的喉咙呀。”
俊彦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剃刀触及男子的面颊，给他刮着胡子。男子又将双眼闭上了，继续慢悠悠地说：“那辆出事的汽车，估计你已经卖了吧。”
“是的。”
“呵，这样做保险些。”
俊彦停住了手，用一种要拼命的眼神瞪着男子的脸：“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是想要敲诈我吗？”
“别说得这么严重啊。我有个习惯，只要一踏进理发店就犯困。我要睡了，麻烦你刮得仔细一点。”男子说完，就不出声了。
俊彦一面往刀布上磨剃刀，一面对自己说：镇静，一定要镇静！这个男子不是说过不去报警吗？他要是存心去报警，不会过了3个月还不见行动呀，可见他这句话多半可以相信。俊彦认定，这男子的目的是敲诈。
俊彦的理发店是借别人家的，他存了26万元左右，希望有那么一天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俊彦想，要是能堵住这男人的嘴，这一笔钱全部给他，他也愿意。钱，还可以再攒。可是，他想起以前看过的有犯罪内容的影片，哪里有什么人只敲诈一次就不再敲诈的？他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敲诈自己，可怎么办？
活干完了，男子好像十分满意，照着镜子，用手按了按头发、摸了摸脸，说：“你手上的功夫真有两下呀！你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吧？”
“10年了。”
男子笑着说：“那我可以放心了，干了这么多年的老手，不会由于走神儿让我‘咔嚓’吃一剃刀的。”
俊彦不吭声。刚才这个男子突然讲到交通事故的时候，他心里确实曾闪过杀念。
男子不住地念叨着“手艺高超”。他从理发椅上下来，又对着镜子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从今以后，我会时常来麻烦你替我理发。”
“从今以后？”
男子装腔作势地用手指轻轻掸了掸两肩，然后说道：“因为，我很喜欢和您这样棒的师傅一直打交道。唔，多少钱？”
“400块。”
“你的手艺这么好，这价钱不算贵。”
男子拿出一张纸片，在上面写上“400元”几个字，递给俊彦说：“收好，这是收据。因为以后常常要用到它，所以我提前印好了。”纸片上边和下边已分别印有“尺泽理发店台鉴”和“五十岚好三郎”的字样，中间专门空出了金额这一栏。看来这男子是叫五十岚好三郎。俊彦看着“尺泽理发店”这几个印刷字，禁不住一阵心悸。男子既然拿出印好的收据来，可见他是拿定主意要敲诈勒索了。他今天能填四百元，下一次就能填四千，再下次……俊彦不敢想了。
男子走后几天，俊彦一直在做噩梦，他梦到家里的东西被掠夺光了，一家三口成了乞丐，沿途乞讨。
过了几天，那个男子又来了。他慢腾腾地走进店门，在商业区长大的久美用开朗的语调招呼他：“欢迎光临，您请进。”俊彦背过脸去，装没看见。男子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了下来，俊彦无可奈何地凑上前去，对男子说：“你的头发刚刚修剪过，还不用再剪呢。”
男子和前几天一样，闭上眼睛，说：“今天想麻烦你替我修刮脸。虽说自己也可以刮，但我对你的手艺很欣赏，所以还是跑来请你给修修。”
久美在一旁应声道：“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男子睁开眼，望着久美说：“这位是女主人吧。”
俊彦含含糊糊地应道：“嗯。”他让男子平躺在椅子上。男子很舒服地躺好，又闭上眼睛：“您夫人真是个漂亮的美人儿啊，而且这么勤劳。”
久美听了这话很高兴：“您过奖了……”
俊彦暗想：难道这个男人想把我妻子也牵扯进去吗？
男子问：“夫妇俩一起赚钱，一定攒了不少钱。”俊彦紧张起来。他明白男子这句恭维话背后的意思，要是夫妇俩一起赚钱并有积蓄，那就很值得敲诈一下了。
久美把这当成了恭维话，答道：“还没攒多少呢。”说着就笑了。
俊彦不放心男子和久美聊天，怕他说出什么，赶紧用热毛巾敷在男子的脸上。这时俊彦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像现在这样，用毛巾把这男人憋死该多好。不过，他还是慢慢掀开毛巾，老老实实地给男子刮脸。
收拾干净后，男子取出上次那种纸片来：“多少钱？”
“200块。”
“合理的价格，挺值的。”男子很快地在纸片上写了几笔递给俊彦。这次纸片上填着：5200元整。男子在俊彦的耳边轻轻说：“我在前面的那家咖啡馆等你。”然后他装模作样地照了照镜子，走出了理发店。
俊彦不禁骂出声来：“他妈的！”
久美听到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俊彦慌忙摇了摇头说：“没什么。”那次交通事故，俊彦连久美都没告诉过。久美也是个妈妈，他们也有一个与死者年龄相仿的女儿。俊彦苦笑了一下，对久美说：“我出去一下。”
俊彦来到约定的咖啡馆。咖啡馆里没什么人，那男子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对俊彦打了个招呼。
俊彦坐下来，男子就说：“这里不错，挺安静的，今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因为当着你夫人的面，你可能不太方便吧。钱带来了吗？”
俊彦从口袋里掏出五千元钞票丢给男子：“拿来了。”
男子把钱收起来，说：“加上上次，我已从你那里借了5600元。”
“你就没打算还吧。”
“那倒是，可你别这么唠叨好不好。”
“我们夫妇俩干一整天，还常常赚不了5000元。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数目啊。”
男子无动于衷：“这和我没关系。我觉得，花这么一点小钱，就能瞒下一条人命案，很划算。”
“你当时应该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突然冲过来的，我踩了刹车，可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这种话，警察会相信吗？要是我到警察局去，作证说你开快车，开车的时候还东张西望，警察会怎么认为呢？”
“你妈的！”俊彦禁不住勃然大怒。
可是，那男子知道俊彦奈何不了他，依旧笑着说：“就这样吧，我告辞了。”
过了5天，男子又出现了，说要刮脸，久美高兴地认为这是一个好主顾。这一次，男子要了10200百元。
俊彦想，照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下一次他再来也许又得翻一翻，变成2万元了，再下次就是4万……俊彦想到了那个一家三口流浪街头的噩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得想想办法。他想去警察局控告五十岚好三郎敲诈，那样做的话，三个月以前的交通事故便会败露，这个家伙一定会借机胡说的，而俊彦一定会蹲监狱，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呢？
俊彦不想坐以待毙，左思右想后，他意识到男子既然把3个月之前的交通事故作为把柄敲诈，他也应该与之针锋相对，找到对方的把柄。既然他敢来敲诈，那么他从前至少也作过案，或者至少有过见不得人的事。星期一俊彦休息，便按照报纸上登的广告去了一家侦探社。
侦探社不大，里面只有一个矮个子男人，30多岁的样子，他对俊彦说其他职员都出去调查了，到底怎么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看到侦探社这副寒碜相，俊彦心里直犯嘀咕，心想拜托他们来做靠谱吗？他有点儿不安地对那个侦探说：“我想拜托你们替我调查一个男人。”
对方打开一个笔记本，问：“是要调查身份吗？”
“是的。只要与这个人有关的都查一下。”
“他叫什么？”
“五十岚好三郎。”
“看名字像是个演员。他住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住址很难进行调查呀。”
“他会来找我，你们可以跟踪他。”
俊彦和侦探约定，五十岚到店里来时，他立刻电话通知，侦探接电话后就到咖啡馆守候。
就在俊彦委托侦探社调查的第二天，五十岚好三郎就出现了。俊彦拼命压抑着自己厌恶的心理，把热毛巾敷在了五十岚好三郎的脸上，转身拨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俊彦匆匆说了一句“拜托你了”，便挂断了电话。
俊彦过来掀掉五十岚好三郎脸上的热毛巾准备刮脸时，五十岚睁开眼睛，说：“你可真忙啊，刮脸的工夫还去打电话。这电话真有点儿蹊跷呢，‘拜托’什么？”
“我是向朋友借钱，为你准备的。”
“你别白费心思，指望会引起我的同情。一家三口人，夫妇俩都在挣钱，少说也应该有二三十万的储蓄吧，我从你那里不过借了15800百元。所以，别和我说是在向朋友借钱。”
俊彦没有搭腔，磨起剃刀来。男子很精明，能看透电话的那一方不是俊彦的朋友，不过，看来他并没有发觉是私人侦探。
五十岚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请你快一点儿好不好？”
刮好脸，五十岚在那种收据上填了20200元递给了俊彦，说：“咖啡馆见。”
咖啡馆照旧是空荡荡的，侦探正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看报。俊彦从侦探旁边走过，朝坐在里面角落里的五十岚走去。俊彦坐都没坐，将两张1万元的钞票往五十岚面前一丢，说道：“看见你我就恶心，拿着钱快滚吧。”
五十岚笑着说：“不要这种态度啊，今后我们还要一直交往下去呢。”他站起来离开了。侦探朝俊彦使了个眼色，便尾随五十岚走出了咖啡馆。
3天后，侦探约俊彦在咖啡馆见面。
侦探从提包里拿出薄薄的一叠调查报告放到俊彦面前：“我们对五十岚好三郎进行了全面调查。”
俊彦大概翻了翻报告，说：“你和我直接说说好吗，五十岚究竟是什么人啊？”
“五十岚今年53岁，是一名电影演员。确切地说，曾经是一名电影演员。”
“演员？”
“也上过好几次电视，可是他长相不好，所以大多扮演刻薄的放高利贷的人或者是诈骗犯，只是跑跑龙套而已。”
“诈骗犯？”俊彦暗想，难道他这次是在现实生活里干起电影里的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