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宋代《论语》诠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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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一 经典诠释 时代精神及生活世界

看着唐明贵教授这部《宋代〈论语〉诠释研究》五十万字的皇皇巨著,让我想起了自己学习、教读《论语》的一些往事来。想想与《论语》结缘已超过了半个世纪,光阴之速,倏忽其已!真如夫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读《论语》、教《论语》,至乎今日,有些篇章的讲读次数,有超过五十次者,有超过四十次者,有超过三十次者,而全面的阅读及讲述,至少也二十回以上。但您问我,对《论语》果真懂了没?我要诚实地讲,还在懂的过程里,有些有自家的心得,有些仍然不能懂,甚至有难解者,不可解者。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读《论语》,喜欢教授《论语》,因为每回讲读《论语》都觉得亲切有味,都觉得与亲朋好友吃茶聊天,有味极了。《论语》的每处场景,都令人印象深刻,一回想,脑袋中极为鲜明的。像“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还有“子见南子,子路不说”,论辩“三年之丧”,“宰我昼寝”,“小子鸣鼓而攻之”,“吾与点也”“不学诗,无以言”“子畏于匡”,还有弟子彼此间的讨论,其场景也是十分鲜明的。

我甚至认为读《论语》就是要把这些场景读进去,读得深了,契入了,便能有所感,有所味,然后有所觉,慢慢形成一个自家生活的体会,与经典理解与诠释,融通为一个不可分的总体,焕发出一个基底,一个境遇;在这基底与境遇下,领略到孔老夫子与弟子及时贤的交谈,还有他的独白,或对苍天,或对天下,或对自家内心,也都会朗然而现。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常跟许多朋友说到读中国古代典籍,一定要“感其意味,体其意韵”,然后才能“明其意义”。

《论语》有的是智慧的源头活水,读之、参与之,就好像让自己沐浴于此源头活水之中,洗涤自家的身心灵魂,滋养自家的筋骨体魄,让自己“人之生也直”地长养起来。最喜欢的是《论语》的“交谈”,“交谈”是“有来有往”,“来者”有所“觉”、“往者”有所“会”,在此“觉会”下,让自家的生命可以有一个从容的天地,有一个悠游而可吞吐的湖泊。原来世界只世界,就在此天地湖泊中,默运造化,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觉”是由内心里涌现一指向根源性的发问,在具体的情境下唤起,在实存的生活世界中醒来,这亦是孔老夫子所谓的“愤悱”之情。由此“愤悱”,进一步而有所“启发”也。“会”是在交谈往来中,由于根源性的发问,由于愤悱之情的感动,使得吾人的生命与存有之自身融为一体,这是一具有存在实感的整体,它不可自已地开显其自己,启发来者。“觉”是“觉悟”,是因觉而悟;“会”是“证会”,是因会而证。“觉”与“会”就在生活中,就在情境中,就在对答中,就在交谈中。有往有来,有来有往,源头活水,用之不竭!

我读《论语》,《论语》读我,在世界中读、在生活中读,开启的是身、是心,是自己生命中的感动,是社会人群中的真诚。

这样读《论语》,看似与章句训诂无关,其实不对,章句训诂是基础功,这基础功十分必要,只是怕拘泥了,以为这些基本功就可以了。其实,这些基本功,进而扩展开来,我们才能真正契入义理,调适而上遂于道。我以为阅读古典,研究学问,不能外于五证:典籍的佐证、历史的考证、科学的验证、心性的体证、逻辑的辩证。往圣前贤的成绩当然要重视,不只要重视,而且也要有深层的反观与省察,因为他们之所作成的理解与诠释,也多半是立基于我以上所说的五证的,他们也有一定的方法论省思。他们也有着诠释学的基本功,只是当时还没有诠释学(Hermeneutics)这时髦的名称而已,他们对于诠释学所涉及的方法论、本体论,乃至实践论、心性论,也有他们深层的理解,值得我们去留意,我们要努力将其爬梳出来。

《论语》者何,根据《汉书·艺文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撰,故谓之《论语》。”

《论语》是不离生活的,它是在具体情境中,当然也包括着讲学、论学、讨论、感悟,乃至其他种种当机指点而成的语录,还有弟子们相与的论辩,以及心得,乃至新的转化。不过,由于中国经典那种“经、传、注、疏、解”的孳乳繁衍的性格,这一方面与中国文字之为图像性的文字,本身就像是一生态式的、树形图式的,也像是汇流成河,又像是由这主流分流到诸多支流之中,还有中间可能还有些湖泊,这湖泊作了储水的功能,一方面调节了洪涝,一方面又释放出水流,以备干旱之需。当然,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就像中国的家父长制,家族、宗法、封建,依据着血缘性纵贯轴逐层展开,繁衍广袤,依“经”起“传”,依“传”起“注”,有“注”而有“疏”,有“疏”而有“解”,层层相依,如是而下,“经”是根源,不可违背。

经典、经典,是可以为“常经”,可以为“典要”的,经典是“道”的化身,经典是“道”落实在人间世的居宅。“道”是宇宙造化之源,是一切存在之源,一切价值之源。“道”有总体义、根源义、普遍义、理想义。经典之为经典是由此普遍之理想、总体之根源所焕发而生,落实于人间生活世界,于历史社会总体而生的智慧,在华夏汉文明地区,是用汉字写成的。就这样,用汉字写成的经典,在义理的生长上来说有着无上的位置,十分重要。但再怎么重要,它还是不能迈越“道”,不能迈越那普遍的理想所成的总体的根源,它顶多就是“道”落实在人间的居宅而已。

当然,大汉帝国由于独尊儒术,多少造成了“以经为尊”,以经典文字的训诂为主导的经学传统,在血缘性纵贯轴的强调下,大谈三纲,这就不免与帝皇专制、父权高压、男性中心密切相关。但有趣的是汉字这方块文字,它是图像的,它是回到存在,由存在表象其自身而成的意义脉络。相对于拼音文字,强调的是逻辑论说,图像文字其论辩性格或有不足,但它的可诠释空间是广大的,空阔的,甚至是空灵的,有时因为空灵而可以是迈越的,迈越出了格局。

两汉大帝国四百年,多少造就了中国经典的性格,它尽管尊经典,也大唱三纲,但封闭不了经典,再说中国的经典本身就有它的歧义性、丰富性,它的诠释充满着种种可能。重要的还有,佛教传进了中国,佛教经典的翻译、诠释,异文化的接壤,让经典的诠释随着世代的变迁充满着种种惊奇。佛教的“四依四不依”,这是大乘佛教的诠释方法,也是诠释态度,语出《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是这样说的,“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最末这句常被简成“依了义不依不了义”,那就更彻底了。这“四依四不依”加上了中国原先道家对于“存在”及“话语”就有深层的省思,魏晋以来的“言意之辩”,更是让中国民族对于经典的诠释有了更多的方法论省思空间。

佛教东来,逐渐兴盛,又加上道家玄风,当然主流还是儒家,这样的儒道佛三教就自然而然交谈着、合汇着、融通着。唐代虽有《五经正义》的颁布,但是佛教与道家一样是兴盛的,而且比以前还兴盛。儒家正统受到较为严峻的挑战。儒家总在官方保护下,老神在在的一直生长着,因为它照顾到的是人伦共同体,是常经大法,不可须臾离也。直到中唐以后,这问题的严重性慢慢浮现出来,韩愈为何要写《原道》《师说》《谏迎佛骨表》,要提倡古文运动,这里看出了华夏民族文化面临到较大挑战后,所做出的回应。再经五代十国,到了宋代,由于处在分裂的状态下,“正统论”就格外地重要起来。再加上宋太祖奖掖士风,尊重读书人,又因为时代需要,继承天命、重建道统的呼声也就应时而生了。

张横渠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胸襟宏伟,见识高卓,其眼界如天,心量如海,真有迈越前朝者。陆象山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更为彻底。他又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这些思考,无疑地跨过了文字,来到了存在价值的源头,一切依道理、依天命、依心性所及,不再受经典文字的束缚,但又能依据着经典。因为“学苟知本,六经皆我脚注”,“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交与为一体,并不相悖。

宋代解释经典,并不依经典之文字训诂为满足,而是更进一步要回到存在价值之源,要上契乎道,才觉得如实如理,这样才对得起往圣前哲。朱熹更从《礼记》中选了《大学》《中庸》,再加上《论语》《孟子》,构成了四子书,简称《四书》。《论语》代表孔子,《大学》代表曾子,《中庸》代表子思,而《孟子》则代表孟子,这形成了儒家道统最简要的“结集”,当然,朱熹这为的是建立道统。四子书就是道统建立的经典之源。朱熹为《大学》《中庸》分章句读,为《论语》《孟子》做个当代的集注、新理解、新诠释,也重建了文本,构成了一崭新的脉络。

朱熹有意跨过汉唐,直追三代,上契尧舜,这是宋代人的高卓眼光与宽广胸襟。宋代经学有别于汉唐,他们虽亦明白训诂,但绝不以训诂为限,它根本是跨过了训诂,而以义理为尊,义理就免不了和阅读者、诠释者、讲述者、自家的体会密切相关,它离不开生活世界,离不开心性体证,也离不开朋友讲论辩证,宋代经学可以说是漪欤盛哉!宋儒尽管也疑经、也改经,有时增字解经,有时也减字解经,甚至重理文本,但他们不只是疑古,他们为的是尊古,而且为的是崇经、尊道,为了继道统,为了承天命,为了传斯文,这与清末民初的疑经风潮是大大不同的。后者是反传统,宋代则是尊传统,尊尧舜三代的传统,而有意要跨过汉唐。

唐明贵教授这部《宋代〈论语〉诠释研究》,真乃功力之作也。条分缕析、结构分明,有文献的佐证、有历史的考证、有科学的查证、有心性的体证、有逻辑的辩证,可以说是五证都涉及到。当然,他做的是《论语》诠释的学术史,这就免不了涉及诠释学的诸多层面,用我的提法就是,中国经典诠释学离不开“道、意、象、构、言”这五个层面:“言”是话语,相应的是记忆;“构”是结构,相应的是掌握;“象”是图像,相应的是想象;“意”是意向,相应的是体会;“道”是根源,相应的是证悟。我以为像这样一本《论语》诠释学史的大著,最重要的是帮助后人如何进到宋代的《论语》诠释学之中。当然,进一步可以回溯到我所说这五个诠释的层阶,再三验察,并因之去思考整个中国经典诠释学所涉方法论与本体论等论题。深入经典,尤其深入经典的诠释,并后设反思其经典诠释所构成的种种,留意经典诠释的变迁历史,这是有助于本国经典诠释学的哲学建立的。

今年四月中,应邀到聊城大学讲学,听闻到唐明贵教授进行的项目,以及即将出版的大作《宋代〈论语〉诠释研究》,很是欢喜。他要我写些心得,我看到大作,迟迟不敢下笔,因为学术史所涉的是学问的真功夫,岂能匆匆一阅,胡诌乱语。我想了又想,将我这些年来讲读《论语》以及涉及诠释学向度的心得,提了出来,希望能随着这本书,来唤起人们对于《论语》的热情,并且强化《论语》诠释学方法论的后设反思,做后设的元思考。我心里想着:有好的《论语》诠释学史,才会有好的《论语》诠释学;有好的《论语》诠释学,才会有好的中国经典诠释学。这是一步必要的工作,我们该如实地努力下去,为中国文化经典向下扎根,为人类文明的对话做出该有的贡献。

林安梧

山东大学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杰出访问学人

慈济大学教授暨元亨书院院长

——丁酉之夏2017年7月3日晨四时,写于台北元亨书院